第八章
01
"來來，Yoyo，邁克和你幹了這杯，希望你再接再厲。"
邁克一改平素的威嚴，笑呵呵地向我舉起了手中的紅酒。我只好舉杯相慶，仰頭一口喝完。
"邁克，我也有出力的啊，你是不是也該和我喝一杯？"妮可故作不忿地打趣，邊說邊向我眨眼。
"對對，你的功勞也很大，來來。"邁克朗朗笑着，兩人酒杯一碰清脆作響。
這是一場慶功宴，為了祝賀我簽下了江川集團，也是MMIGZ有史以來單筆數額最大的Case而舉行的慶功宴。
邁克對於這次的事件給予了極大的肯定，祝賀勉勵的郵件通過公司內部網發到了中國區每一位同事的電腦里，當然鑒於事件的敏感度，邁克隱去了江川集團的名字。於是，接下來，中國區及其他分公司的老總和同事的轉發賀電也在大家的電腦里轉了一圈又一圈，我的名字成為MMI這個月曝光率最高的英文字母。
這是MMI也是很多外企公司的優良傳統，任何一點風吹草動，無論是值得祝賀的還是值得警戒的，都要通過這樣的方式公告於天下，表面標榜著所謂的人文關懷，實則是一種獨特而微妙的激勵手段。
昨日，江川集團的第一期訂金，也就是四萬美金已打到了公司的賬上，邁克很高興，提出請獵頭部全體人員會餐，為我慶功。
於是便有了上面這一幕。
對我來說，這無疑是一場鴻門宴。獵頭部人員悉數到場，每個人都心懷叵測地向我祝賀，我分明看到每張笑臉后的咬牙切齒，也看到麗莎眼裏閃爍著深深的不安和憂慮。
我想，如果她們知道我這個Case目前操作得舉步維艱，一籌莫展，一定會拊掌稱快。
我陷入了瓶頸，我想，我一口吃不下大象，卻逞一時之勇把它帶回了家。
我能找到的投行人士已經網羅得七七八八，符合江川集團要求的少之又少，我有時憤憤起來甚至會想江川集團為什麼要這麼苛求，去找一個也許根本不存在的人。適當降低一下標準，其中國區的業務就完全無法開展了嗎？！可是人家一個世界著名的業內翹楚，又怎會不經過深思熟慮才得出這樣的結果呢，他們自有他們的道理。
我又想起保羅曾經跟我說的話，他說世界上只有找不到的Vacancy，沒有找不到的Candidate。
幾經思量，我撥通了岩井森的電話，除了跟他溝通我操作中遇到的問題，我也想從他那裏能否獲得更多的信息。岩井森表達了他的理解，因為他也知道這是一個難度很高的操作，其他區域的獵頭合作方也還沒有任何有效進展，他們集團內部近日仍在就國內業務的運作進行高層對話，有些策略似乎也該調整調整，最後他還反過來安慰我不用太着急，這令我莞爾。
我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我居然接到了江川良親自打來的電話。
他的聲音爽朗利落，精力十足，語調仍然是令我疑惑的隨和，這不是一個身為世界著名大財團總裁的日本人該有的說話方式。
江川良問我事情的進展如何，我一一如實相告，我提到目前國內IT業在艱難復興，投行對IT的關注也經歷了冷凍期，所以為我們的操作增加了難度，符合條件的操盤手很難找啊。下意識地，我已經在為自己找退路了。
江川良顯然感覺到我的鬱悶，接着我的話題說："的確，中國目前IT業的發展有所停滯，但是你也應該看到，未來的前景無限啊。當年IT業紅火的時候，用你們中國話說，是祖國山河一片紅啊，哈哈。"
"祖國山河一片紅"，一連串日語中突然蹦出一句這麼地道的國語，我忍不住汗了一下，看來這老頭子也是個中國通啊。
我擦擦汗，繼續聽他發表他的觀點："當年國內涉及金融IT的企業層出不窮，其內不乏佼佼者啊。"
"是的，回顧那段歷史，許多形勢大好的企業經受不住大氣候的影響，分崩離析，不知去向何處，的確讓人惋惜。如果能堅持下來，可比當下許多新生業態要強得多。"
我接着江川良的話，一時也有感而發，話說出口，突然腦子裏靈光一閃，似乎抓到了什麼。
江川良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很是愉快，似乎達到了什麼目的。
"嗯，看來沈桑和我想到一處去了。事情總是這樣的，再陰霾的冬天也會有明朗的時候。一定要加油。"
"我會努力的。"
放下電話，腦子頓時一片澄明，我終於知道我該怎麼做了。
02
江川良的電話撥雲見日，令我茅塞頓開。
這段時間，我運用了一切手段，一邊網羅當今金融業、IT業的精英，試圖從中發掘有投資併購經驗的候選人；一邊將目光投向投資業內的高級管理層，鎖定可能目標，進一步接觸了解其真實履歷，是否有操作金融軟件類投資案的經歷。這原是最有效而直接的方式，但事實證明，通過這兩條路，我仍然找不到完全對應要求的候選人。這樣的人要麼不存在，要麼就是太低調，低調到我的雷達無法從市場上明確探測出來。
當我欷?回應江川良的感慨時，我突然發現，捷徑走不通，還可以繞路走。
當年金融軟件業氣勢如虹，當中那麼多盛極一時的龍頭企業，那麼多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業內新貴，那一場硝煙之後縱然都分崩離析，但是這些人是不會從此銷聲匿跡的，他們會不會重整旗鼓，東山再起？或是轉向了相關的行業，譬如風險投資？
這個想法令我歡欣鼓舞。縱然這種尋訪方式頗為周折費時，但相信每一個出色的獵頭同行都會跟我一樣秉承一個信條：只要有一絲可能，絕不放棄。
我開始上網搜索一切關於當年金融軟件業的信息。每一個成功的獵頭顧問都是網絡搜索的高手，我也不例外。
Google和Baidu對我來說，簡直就像取之不盡的寶礦，只要方法得當，上面會有你想要的任何答案。隨着不同的關鍵詞的輸入，浩浩湯湯的網頁在我手下篩選而過，如流沙般層層陷落，露出最終輪廓。
我意外地發現了有一條與江川集團息息相關的新聞。原始網頁早已不存在，我只能打開百度快照，看到了一些殘缺的詞句，大意是盛世集團與江川集團戰略合作簽約發佈會暨廣州IT行業產業同盟成立大會在花園酒店舉行，堪稱廣州IT行業的盛事，是國際性的強強聯合云云。
我抓起電話給岩井打了過去，岩井顯然對這個事件並不十分了解，他說當時應該是其他的高層負責的，我問他能不能查到相關備忘錄之類的，最好能知道當時合作方的一些情況。
二十分鐘后，岩井給我回了電話，他說具體的信息早已被更新，相關負責的人士也已不在崗位，他只能查到零星記錄，中國的合作方方面好像有一位叫RaymondShiu的人出面洽談居多。
RaymondShiu，我記住了這個名字，也許，這就是我的突破口。
我找到大學交情不錯的同系師兄梁衡，他現在正在廣州市科委工作，接觸科技軟件企業比較多。他答應幫我查查當年盛世軟件及另外一家坤海科技高層的去向。幾天後梁衡就給了我迴音，他告訴我幫我查到了當年坤海軟件市場總監於先生這幾年已經轉型到了一家外資證券公司作投資部總監。雖然不是嚴絲合縫地對口，但是也是我目前來說最好的人選了。
我一陣雀躍，撥通了這位於先生的電話，表達了我的意圖，他非常矜持地要求看一看對方的信息和JD，我發了過去。
第二天我又撥通了他的電話，他對我帶來的信息非常有興趣，卻似乎對跳槽沒有任何興趣，只是不停地想問出究竟是哪一家風投在做此番動作，我本能地有所戒備，邀他出來見面詳談。只要見了面，我就有辦法判斷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具備相應的能力，且他是否真心愿意嘗試。
當我第三次撥通他的號碼時，他似乎正在忙碌，但好歹是答應了面談，並和我約好了時間地點。
當我把一壺薰衣草茶沖至透明時，我開始質疑自己的敬業是否有點一相情願。
我已經在建設大馬路的老樹咖啡館坐了一個半小時，翻完了一本新周刊和兩本LifeElement。為了表示重視，我甚至還提前了五分鐘到達。
等了一刻鐘的時候，我擔心他是不是塞車。
三十分鐘的時候，我懷疑他是不是找不到地方。
五十分鐘的時候，我撥了他的號碼，無法接通。
一小時十分的時候，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時間。
等到一個半小時，也就是五分鐘前，當我再次嘗試撥打他的號碼，出現關機的提示時，我終於明白過來。
我TMD被涮了！！
03
"這真是我見過最惡劣的Candidate，不，是人渣！"
我使勁地切割著鐵板上的T骨牛扒，惡狠狠地詛咒著這個沒有一點職業道德的人。
"拜託，注意你的素質！素質，知道嗎？美女！"
一貫爽朗的維維坐在我對面，好整以暇地抿著紅酒，故意非常淑女地示範著西餐的標準禮儀。
"哼！"我沒好氣地放下刀叉，"真是老貓燒須！闖蕩江湖這麼久竟然還會上這種當！"
維維沒理我，繼續優雅地捲起她的意粉細細咀嚼著並轉移了話題："對了，今天我過了兩萬到你戶頭，下半年的房租。"
"啊？哦。"
我猶自沉浸在懊惱之中，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突然覺得興味索然，對自己的耿耿於懷感到無比沮喪。
甩甩頭，我深吸了一口氣，示意侍者過來收走我的餐具。
關於房租這個問題，起初我跟維維爭執過好幾次。
我剛畢業的時候，維維已經簽了一家正式的模特經紀公司，專註於Model工作，作息收入都很穩定，不像現在這樣經常飛來飛去。於是我便住進了她租的小公寓。
去年我買房后自然邀請她同住，她卻執意要付給我房租。我知道她是想緩解我供房的壓力，自然堅決不收，推搪幾次下來她便開始跟我生氣，還說自己大手大腳有今天沒明天的，權當讓我替她存錢。
話說到這個分上，我還有什麼話說。其實那時維維的廣告收入頗豐，我也勸過她供套房子，她卻說自己是飄浮的蒲公英，還不知最終的落腳點在哪裏。
她果然很了解自己，這兩年她開始決心往影視方面發展，經常能接到一些小角色的演出，的確是全國各地亂跑，一年待在廣州的時間加起來也不夠半年，每次回來她依然堅持給我租金，只會多不會少。
我常開玩笑說，她給我的錢，足夠去養個標緻的小白臉。維維總是哈哈大笑，說權當她養了我這個小情人，還賊划算的。
04
"美女，你真的只喜歡女人不喜歡男人啊，多可惜啊。"
身側這個眼睛比女人更嫵媚的男模一邊朝我放着電，一邊順手搭上我的膝蓋。他的嘴唇快要湊到我的臉龐，刺鼻的古龍水和酒氣一股腦鑽進我的鼻孔。
我不動聲色地拉開了些許距離，直到我的瞳孔能夠對焦，才笑眯眯地回答道："當然是真的。而且，我一旦和男人近距離接觸就會——"
我放慢了語調，手上的酒杯突然傾斜，"緊張到四肢發抖。"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我已經很不小心地把酒灑在了他的褲襠上。
電眼男忙不遲疑地跳了起來,使勁兒抖着他名貴的褲子，氣急敗壞地嚷嚷："Shit！我的Dolce&Gabbana！"
"死Tommy！滾一邊去，打我朋友主意，小心我剪了你！"
維維適時出現，連踢帶打地趕走了這位情聖，表情十分兇狠。回過頭問我有沒有事時卻一臉溫柔，我笑着搖搖頭，感慨這小妞真是變臉比翻書還要快。
今晚是維維她們一個模特前輩琳姐的酒吧新開張，請了一眾模特捧場。維維見我為了候選人的事鬱悶不已，便不由分說地拉我一同前來，謂曰讓我開開眼界。
這個眼界開得夠大的，儘管也曾經接觸過這個圈子，但卻是第一次在舞台以外近距離的置身於這麼多帥哥美女之中，個個身材、長相都是一流，讓我眼花繚亂，然後一晚上下來，迅速的審美疲勞。
吧枱處一幫型男辣女在叫囂著賭酒脫衣，角落裏有人無法抑制地晃動着腦袋，那位琳姐蝴蝶似的滿場飛，到處和人乾杯，還不停地拉着這些美眉們推心置腹，說什麼趕緊掙夠了就上岸，青春飯吃不久的。像誰誰誰，嫁給了香港的制衣大王，多享福啊。還有誰誰誰，開了自己的服裝品牌，成功轉型做女強人。
維維沖我扁了扁嘴，說："是啊，只要肯賣，誰都能上位。"
旁邊一個滿頭波浪身材極為火爆的女模吐出一口煙說："那你也賣啊，老裝清高，骨氣值個屁啊。上次天中影視拉的那個投資商讓你陪出國玩玩你都不肯，還給人家挑刺頭換來兩巴掌，真是腦子給狗啃了。要不然你現在也是女一號了！"
維維端起桌上的烈酒一口灌下，抓過一支煙點上，沒有接那人的話，卻靠在我耳邊說："我不清高，是那傢伙太噁心，滿腦流油，一看就是個喜歡玩SM的主。你說我咋遇不上個年輕有為的呢，嘿嘿。"
我看着她沒心沒肺地笑着，伸手抱着她瘦削的雙肩，沒有說話。
工作上的事，維維很少向我細說，我不知道還有多少難處是我不了解的。
模特這一行我也清楚，從潛規則上來講其實與小姐無異。要出位就必須要犧牲，你不賣，有人逼着你賣。要想出淤泥而不染，談何容易。
以維維的條件，這些年來不是沒有機會的，但似乎每次她都與機會擦肩而過。
這個世界，總是有人能牢牢抓住甚至是搶到機會的，維維不是這種人。當然她也不是聖女，只是我知道她有她的底限，她不能丟下她的尊嚴。這就註定了她只能在這個大染缸里浮浮沉沉。我有勸過她轉行，她笑說自己除了穿衣服脫衣服還會做什麼，其實我知道她很介懷自己的中學學歷。
夜色迷離，活色生香，周遭的喧鬧慢慢淡化成背景。
煙霧繚繞中我不期然想到一部曾看過的電影。
破舊的小船里，那個村妓對前來光顧的男人說：自古到今女人不都在賣嗎？命好的，成了太太，命不好的，成了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