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吃飯太快王躍文

我家很多吃飯的規矩,都是奶奶掌管着。盛飯時,飯勺要平著均勻地鏟,不得在飯簍里挖下個深深的坑。不然,家裏會越吃越窮。碗裏的飯得扒得光光的,不然會遭雷打。飯不小心掉在地上,千萬不得去踩,腳板心會長惡瘡的。不知這些規矩是奶奶想當然現編的,還是世代相傳的。反正我從小就如此謹慎地遵守着,幾乎是種宗教情結。我的家規其實大多都是奶奶的嘮叨。又比方吃飯吧,吃得太慢了,奶奶就會風涼道:把那飯啦,一顆一顆,好好兒扒順了,要不就咽著了!我就學着大口吃飯。可我那會兒畢竟太小,再快也快不到哪裏去,只是碗筷響得熱鬧。奶奶又會說:前輩子沒吃過飯,就像餓牢!憑我小小年紀的智慧,猜着奶奶講的餓牢,就是蹲監獄的犯人。

有位餓牢真的就向我傳授過吃飯秘訣:頭碗飯少盛些,二碗飯再梆硬地築一碗!餓牢說這話時,正在築牆。他才從牢房放出來,幫我家築菜園子的土牆。我覺得他使勁兒築牆的樣子,就像築著碗裏的飯。餓牢是個地主兒子,因為同另一個地主兒子的老婆偷偷睡覺,被人抓住,就坐了牢。我隱約記得,出事那天,那地主媳婦挨了男人的打,被我媽媽救下,就躺在我媽媽床上。那女人嚶嚶而泣,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家門口圍了許多人,低聲說着什麼。我已記不清那女人長得什麼樣兒,只記得她不久就改嫁走了。鄉村典故就產生在日常生活里。從此,那女人的名字就是偷人的意思。女人們相罵,就指著對方直呼那位地主媳婦的名字:你這個誰誰誰!聽說她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坐牢好像也不是件太壞的事。村裏人說起坐牢,是說去吃缽子飯。鄉親們有時調侃:你敢!我叫你去吃缽子飯!別人就會笑道:好啊,有缽子飯吃好啊!那年月,牢裏還有碗飯吃,守在家裏卻總揭不開鍋。

我莫名其妙地喜歡那位餓牢,似乎他是位英雄。待他回村,我已長成了吃飯狼吞虎咽的少年。他說起自己獄中吃飯絕招,我已心領神會:頭碗盛得太多,等吃完了,想再添碗,飯桶早空了。

我少年時必須飛快地吃飯。每天凌晨,我得自己熱好隔夜剩飯,稀里嘩啦地扒兩碗,背上書包去很遠的中學讀書。吃飯慢了,準會遲到。中餐是沒得吃的,餓著肚皮在校園裏閑逛。當時倘若知道原始人有採食山果、鼓腹而游的福氣,肯定羨慕得要命。放學路上,只要看見沿途農舍的炊煙,胃裏就翻江倒海。跑回家,晚飯往往還沒做好。爸爸媽媽多半還在田裏幹活。只有等到大人收工回家,飯菜才上桌。我早已餓得口水直流,卻還不敢搶著去盛飯。我要是動手太快,奶奶準會嚷道:喉嚨里長手了?做事的都沒端碗!最後飯終於端在手裏了,我就埋頭大嚼,嘴裏吧嘰吧嘰地響。感覺就像潛泳,悶在水裏不換氣。

中年漸近,我很多脾性都改了。可吃飯太快的毛病,就是變不了。人們慢慢都優雅斯文起來,我吃飯卻依然把碗筷弄得哐當響。也不管是同朋友們在排檔里吆五喝六,還是在高級酒店裏應酬。飯菜合口,風捲殘雲,此屬情不自禁。胃口不好,硬塞兩碗,為的是要活命。我信奉人是鐵飯是鋼,若是不想吃飯,更怕咀嚼太久、難以下咽,乾脆囫圇而吞,反而吃得更快。前年我在北京修改小說,呆了二十幾天。出版社的朋友隔三岔五陪我吃飯,他們見識了我的饕餮之相,大概只是嘴上不好說。過了不久,這些朋友來到長沙,我請他們吃頓便飯。我盡量剋制着,但三碗飯還是很快就落了肚。依我老家規矩,陪客吃飯,主人得最後放下碗筷。所以,我只得歉意說:不好意思,我吃飯就是太快。有位朋友笑道:我在北京就發現了,你飯量好,吃得又快。我便自嘲:我長期失眠,還真搭幫胃口好,不然小命早沒了。

愛吃的人,多半喜歡自己炒菜。我興趣來了,也好操勺。說不上廚藝,合著自己口味就行。好多次,我剛炒好幾碟自己愛吃的菜,朋友電話來了,說有飯局,車已在樓下等著。此種無奈,嘴上說不出。我便說,行啊行啊,稍等兩分鐘!頃刻之間,我居然可以吞下兩三碗飯。然後嘴巴一抹,一臉鮮光地下樓去。待上了桌,我就少有的斯文,只拈些蔬菜嘗嘗,慢慢地喝點兒酸奶。席上再多的山珍海味,我不遺憾。

很多人得意自己的高貴血統,會唱幾句東北二人轉就硬說他原本姓愛新覺羅。我家世代務農,祖上出過秀才卻終未及第。我骨子裏永遠是個農民。只要聽誰貶損別人農民,我就覺得可笑。中國城裏人上溯兩三代,哪個不是農民?有些人剛把草鞋換皮鞋,腳趾甲上的泥銹尚未褪盡,立即就覺得自己高貴了。一聽說誰要求公平、公正或平等,就噓聲道:農民意識!似乎讓少數人大發橫財,別的人衣食無著,就是其他什麼高級意識了。

今年清明,我回鄉掃墓,圍着奶奶墳塋繞行數匝。記得當年我還很小,奶奶已經很老,牙齒早脫落了,嘴唇總是不停地動着。我老問:奶奶,你吃什麼?奶奶回道:吃虧!奶奶說這話時,正邁著三寸金蓮,搖搖晃晃,滿屋子忙碌。老家說的吃虧,就是吃苦。奶奶這輩子只吃過苦,好日子沒挨過邊。焚香過後,爸爸說,奶奶的墳正朝着長沙方向,她老人家天天望着你哩!我緘默無語,但聞松風過耳,烏雀亂啼。如今奶奶的兒孫們總算可以細嚼慢咽了,可我大口吃飯的習慣總改不了。

野食王躍文

小時候,在鄉下,什麼東西都好吃。西瓜、柑橘、梨子、桃子就不用說了,就連籬笆邊的刺蕻子、山上的野草莓、屋前屋后的桑椹,吃起來都那麼有滋有味。春上,從田壠里走過,見四處無人,隨手掐根油菜蕻子,剝了皮,往嘴裏一塞,嚼著吱嘎吱嘎響,清甜清甜。生蠶豆的味道也不錯,得摘嫩的,吃起來滿嘴清香。

這些吃食,多半靠偷。我們像群飢餓的野獸,成天在村前村后閒蕩,見着能進口的就饞。秋冬之際偷甘蔗吃,很有些浪漫。漵水河繞村而過,臨河的沙地里,甘蔗田連綿不絕。似乎每天早晨都降霜,或是嚴霧鎖天。越是經霜,甘蔗越甜。往往要等到午後,太陽曬乾了甘蔗葉上的水珠,小野獸們就出窠了。我們一路還唱着歌,吹着口哨,打着啊嗬,朝甘蔗地呼嘯而去。甘蔗都有人看守的,我們總有辦法騙過那些大人。正是朔風天,風聲是最好的掩護。我們在甘蔗林里鑽一會兒,就停下來,聽聽動靜,再往前潛行。到了甘蔗林最深處,我們才會坐下來。扳甘蔗也有技巧,得盡量躬下腰,用腳踩着甘蔗根部,悶在土裏用勁兒,不然就會發出脆脆的響聲。看甘蔗的人總是尖著耳朵聽響聲的。扳下甘蔗,也不削皮,就嚼將起來。甘蔗甜得簡直叫人腦門子發暈。不一會兒,我們嘴角和雙頰就都黑乎乎了。忽然聽得腳步聲,有人來了。張惶四顧,原來是風。動作快的,已逃了幾步,只得回來,仍舊坐下,很不好意思。誰都想證明自己是勇敢的。我們根本沒有把自己當小偷,完全似電影里見到的那些英勇的抗日戰士,潛伏在漫漫無邊的青紗帳里。但是,真的有人來了,我們還是要逃。甘蔗地里逃跑,也有決竅。雙手往袖筒里籠著,抱着頭,護住耳朵和臉,低頭躬腰,飛跑。不然,甘蔗葉會把臉割得稀巴爛。

晚上,我們哪怕玩迷藏、打仗,意興未了,又會想到去偷點兒什麼吃。有個秋夜,我們商量去偷誰家的梨。家鄉有種梨,個兒大,麻皮,熟得晚。村裏人叫它半斤梨,是說它大。霜后的半斤梨,皮兒透著暗紅,好吃得很。家裏種著半斤梨的,都爭着說去偷自家的。蔡伢兒是個結巴,他家是城裏下放來的。蔡伢兒說話,須得使勁跺腳,跺一下,嘴裏嘣出一個字。他若是靠牆站着,就把屁股往牆上使勁兒扳,扳一下,一個字。蔡伢兒又是跺腳,又是拍屁股,硬說他姑媽家的半斤梨最好吃,樹長在圍牆邊,好偷!我們便同意去偷蔡伢兒姑媽家的梨。我們從小就知道那棵大梨樹,似乎它比我們所有人的歲數都大。那梨樹倚牆而栽,樹下是個茅坑,頂上蓋的是稻草。這茅坑門朝牆外,供過路人用的。蔡伢兒說他最熟悉那棵梨樹,年年爬著的,硬要自己上樹。我們就在下面望風。眼看着蔡伢兒爬上樹了,剛要伸手摘梨,忽聽得牆內有人喊:有人偷梨!蔡伢兒慌了,砰地一聲,摔了下來。望風的野小子們哪顧得了蔡伢兒死活,立即作鳥獸散。次日清晨,我還賴在床上,就聽大人們高聲說笑,才知道昨夜蔡伢兒可慘了。他摔下時穿透了茅坑的稻草屋頂,跌進了糞池裏。可憐他連鞋都顧不上要了,往路邊的小溪里蹲了幾下,跑回了家。

毛婆的爺爺是個鴨倌。晚上,我們都喜歡去鴨棚睡。床太小,五六個小孩兒就橫著睡。清早撿鴨蛋,就偷它一兩個。我們用個小陶罐,把這些鴨蛋埋在一個同伴家的菜地里。等聚滿了一罐鴨蛋,我們就去打牙祭。又是蔡伢兒跺腳拍手地說,到我家去,明天我爸爸媽媽會去趕場。蔡伢兒家最僻靜,靠着山。我們每人從家裏偷了把米,神神秘秘地去了蔡伢兒家。正是夏天,山上長著很多野蔥,那是炒鴨蛋的上好佐料。我們動作飛快,很快就做好了飯菜。但是沒有器皿盛飯,蔡伢兒家的飯簍讓剩飯佔着。有人就說,把飯裝在飯簍里沒事的,我們只吃熱飯,吃到涼處,就不吃了。蔡伢兒本來不想答應,歪著頭想想,只得點了頭。再沒別的菜,就只一臉盆野蔥炒鴨蛋,吃得我們滿頭大汗。眼看着簍里的飯矮下去,蔡伢兒就不停地拿手去摸,結結巴巴地說,還還還熱,還還可可以吃。一個個小肚子都撐得像青蛙了,蔡伢兒又去摸摸簍里的飯,忙舞手說,好好了,到涼涼涼處了。壞小子們便打着飽嗝,涮鍋洗碗,很是利索。誰也不敢偷懶,生怕蔡伢兒爸爸媽媽回來撞見了。廚房收拾乾淨了,我們就使勁兒擦嘴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怕嘴角留下油星子。剛忙乎完,蔡伢兒的爸爸媽媽回來了。蔡伢兒媽媽望了眼滿屋子的野小子,立即就覺得哪裏不對勁。她徑直去了廚房,高聲喊道,飯怎麼只剩這麼一點兒了?蔡伢兒頓時一臉鐵青。我們一哄而出,逃之夭夭。我們的聚餐再次成為大人們的笑談。蔡伢兒媽媽哭笑不得,說,我那兒子,就是傻!六月天,上面熱飯一蓋,下面飯不也熱了?他還說讓大家吃到涼飯就不吃了!

只怕二十多年沒見過蔡伢兒了。聽說他不再像小時候那麼傻乎乎了,做點兒小生意,很精明,但仍結巴,同人家談生意,別人比他自己還着急。

油糊辣子蔥姜蒜王躍文

蔥姜蒜世人都是識得的,油糊辣子卻是敝鄉獨有的風味。干紅辣子,切成小段,伴以素油,文火焙炒。眼見得辣子香脆了,倒入擂缽搗碎。擂缽需是土陶的,擂棰得用硬木的。陳年老擂缽擂出的油糊辣子,口感更好。做油糊辣子很有講究,須焙炒得法,脆而不焦。擂時得使暗勁兒,搗得越碎越好。上好的油糊辣子,多淋些素油,黏稠紅亮,見着就饞人。敝鄉口味重,不論小炒涼拌,少不了放油糊辣子。逢年過節,十幾個碗碟上桌,滿堂紅光。單放辣子還不夠,蔥姜蒜也是少不得的。

敝鄉好吃狗肉,我做的小炒狗肉,很得朋友讚許。這朋友應是南方人,不是湖南蠻子,也離不得雲貴川鄂。我炒菜沒跟過師傅,全憑自己悟性。欲具此等悟性,首先是得好吃。喜歡操勺下廚的,多半屬饕餮之徒。小炒狗肉,最好選帶皮肉,切成小丁,先滾水過了,去血除腥。再將素油燒老,入鍋爆炒。炒至七成熟,淋白酒少許,佐以香桂,蓋了鍋子,拿文火去燜。火候到了,放入蔥段、薑絲、油糊辣子,飛快起鍋。若有花椒嫩葉放些進去,香味更濃。花椒葉難得碰上,摘老柑橘葉切絲亦可充之。

我別樣得意之作是炒水鴨,手法大抵同上,只是不放椒葉或橘葉,生蒜籽卻斷不可少。倘若拿黃豆炒水鴨,這道菜就更絕了。先將黃豆炒得酥脆噴香備用,待鴨子火候剛好,混入拌勻,稍稍一燜,加上油糊辣子蔥姜蒜,即可盛盤。我在北京吃全聚德烤鴨,總喜歡把甜麵醬換成辣椒油,叫人大惑不解。胃是自己的水土養成的,真沒辦法。

因為口味重,敝鄉父老吃飯,少有不大汗淋漓的。鄉村文化有些凝滯,大家遇着同樣場景,都會說同樣的話,代代如此。比方下了太陽雨,總有人會說:邊出日頭邊落雨,皇帝老兒嫁滿女。遇着別人吃飯流汗,有人就會說:牛變的,辛苦命。因為牛鼻尖上的汗總是不幹的。鄉下誰又不是辛苦人呢?我做了幾十年的城裏人,如今吃飯弄不好就汗流浹背,自然是個辛苦命。

夫人雖是湖南人,卻自小生長在粵桂,口味清淡。她老是笑話我,說我炒菜的絕招就是油糊辣子蔥姜蒜,但凡辛辣刺激的佐料,盡數放齊。她居然還無限上綱,說我的寫作亦是如此,辛辣得要命,還不怕刺激人。我卻自嘲道:在下勺中幾味,祛邪驅毒,通氣醒腦,好比醫家猛葯。

幾個真實故事王躍文

北方農民想像毛主席的日常生活是這樣的:毛主席天天坐在天安門城樓上曬太陽,江青就在城樓上架了紡車紡棉花。毛主席抽屜里的麻花糖一年四季不斷,江青每天紡的棉花比農村婦女多遠了。人家手藝好,不然毛主席看得上?我這是從別人書里看到的。

我自小長在南方鄉下,耳聞目睹很多好玩的故事。都是真實的,都有南方特色。稍加梳理,忍俊不禁;靜而思之,大義存焉。

土改時,駐村工作隊都是北方人。北方話南方人聽不明白,很多話又是從沒聽說過的官話,故而誤會多多。敝鄉稱北方幹部講的話為解放話,而這解放話又被引伸為空話、大話、套話。這都是后話。單說土改時,有回開會,工作隊長操著北方話,字正腔圓:大家回去都要找差距,明天準備發言。「差距」和「發言」,老百姓就是聞所未聞的。只知那紡車上紡綞中間那根生鐵做的軸,叫車株,南方話讀作「差距」。這就不明白了,明天開會帶車株去幹什麼?「發言」大家都聽成了「發鹽」,那會兒鹽正緊缺。共產黨說自己是來幫窮人鬧翻身的,一點兒不假,開會還要發鹽。次日,去開會的農民手裏都拿着兩樣東西,一根車株,一個缽子。

抗美援朝,中國人民志願軍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淥江。志願軍,老百姓大多以為是支援軍。顧名思義,去支援朝鮮人民嘛。粗通文字的,理解力自然強些,就說「志願」與「支援」是同義詞。有人還作了考證:毛主席為劉胡蘭題詞,生的偉大,死的光榮。這裏面「的」字,就是「得」的意思。他老人家學問好,就喜歡用同義詞。幹部作抗美援朝動員,大講美國總統杜魯門之壞。有回會上提問,誰知道杜魯門是什麼東西嗎?貧下中農大眼瞪小眼,半天沒人接腔。有人終於壯了膽,答道:我知道,杜魯門是個烏腦殼鴨公。幹部哭笑不得,問:怎麼說呢?這人回答說:我兒子是初中生,他知道的東西多。我家養了十幾隻鴨,只有那隻烏腦殼鴨公討厭些,喜歡亂跑。我兒子老是拿土坨打它,邊打邊罵,你這個杜魯門!你這個杜魯門!

老百姓的政治覺悟越來越高。有年,縣裏一位幹部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下放我村勞動改造。老百姓根本不知道他犯了什麼錯誤,只知道他是壞人,就仇恨他。某日,大隊開會,集體開餐。不知什麼原因,直等到大家飯都吃完了,那位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才去食堂。一食堂打飯村婦,義憤填膺,破口大罵:你這個雞窩雞窩分子,這個時候才來,哪有飯你吃?這雞窩雞窩分子笑笑,只好夾着飯缽子往回走。

有些年月,老是憶苦思甜。生產隊晚上開會,人未到齊,大家就一遍一遍唱「天上佈滿星,月兒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受苦人把冤伸。」拿現在的話說,這歌很是煽情,有人真的就唱得眼淚汪汪。大隊支部書記正好是我們生產隊的,我們隊的政治活動自然豐富多彩些,群眾覺悟當然也高些。支部書記有個女兒,喜歡唱歌,很有覺悟。有回,她同別人發生了爭論。人家說那句歌詞是「止不住的辛酸淚」,她硬說是「支部書記分三類」。有人問她:你爸爸是哪一類呢?她說:我爸爸當然是最好的一類。

言必稱語錄,亦有好玩的故事。一日生產隊分谷,某戶分得很少,同隊長吵了起來。隊長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按勞分配,多勞多得。那人回道,毛主席說,吃飯是第一件大事。我家不能沒有飯吃。隊長說,毛主席說,要克服懶漢懦夫思想。按工分計算,你家只有那多谷。那人說,毛主席講,你要吃飯,我也要吃飯。隊長說,毛主席講,你愉懶,就餓死你。爭來爭去,兩人吵架的話全成了毛主席語錄。又有某日,大隊護林員抓了個偷砍樹木的,要處罰他。兩人爭執起來。正好公社書記來了,嚴厲喝道:毛主席說的,不準亂砍濫伐。不料那護林員聽了,臉色通紅,支吾半天說:書記,他先亂砍,我才亂罰。我是最聽毛主席話的。

「批林批孔」期間,有個經典段子,家喻戶曉:林彪披着馬克思的大衣,帶着一群臭老婆,偷了毛主席三隻雞,跑到蒙古吃早飯。怕年久失考,解釋如下:林彪披着馬克思主義外衣,帶着葉群臭老婆,偷乘三叉戟飛機出逃,摔死在蒙古溫都爾汗。這個段子明顯是群眾口頭創作的,太過精緻。我親自見識一個故事,異曲同工。某日晚,大隊召開群眾大會,主題說是要剝開林彪的三張畫皮。哪三張畫皮,我當時年紀雖小,卻記得十分清楚;時過境遷,現在一張都記不得了。但有位村婦的發言,我字字銘記在心。那村婦因家務太忙,飯都沒來得及吃,怕扣工分,端著飯就跑到會場來了。台上坐的是縣裏來的幹部,正講得起勁,忽見下面有人居然端著碗飯聽他講話,大為感動。立即指著這位村婦說:像這位社員同志,覺悟很高,我們請她發個言,批駁林彪的三張畫皮!那村婦哪敢上台?大隊幹部硬是把她推了上去。她湊到話筒前,忽然憤慨起來:我沒文化,話講得丑。我說林彪,人心不得足,卵毛不得直。他就一兒一女,要那麼多被子幹什麼?還偷了毛主席三床花被。我家去年大兒子結婚,才置了一床花被,紅緞子的。

正是「批林批孔」那幾年,公社組織全體共產黨員去韶山瞻仰。一個老黨員,土改根子,作風很過硬,黨性特彆強。他在火車上小解,不會開廁所門,把自己關在廁所里老半天。列車員發現了,才把他放了出來。一路上,黨員們都拿這事開玩笑。這位老黨員總是憨厚地笑。回村后,黨員們就忘了這事兒。有天,一位黨員忽然想了起來,就說了這個笑話。不料那老黨員勃然大怒:黨內的事情,到外面亂說!

我能記住的年代最近的此類故事,是關於反擊右傾翻案風的。生產隊長去公社開了一天會議,當晚就召集全體社員傳達。事情重大,過不得夜。隊長臉色鐵青,說起話來嘴皮子不停地顫。可見他氣壞了:社員同志們,那個鄧小平,掀起了右傾翻案風,胡說什麼金不如錫。這不是把我貧下中農當個卵在弄嗎?金子和錫哪個好些,未必我們都不知道了嗎?他硬要混淆是非,顛倒黑白,把日頭講成月亮,把黃牛講成驢子,說金不如錫。社員同志們,我們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我不知當時有沒有人清楚,「金不如錫」其實是「今不如昔」。反正當時會場氣氛嚴肅,沒人吭聲。

多年沒在鄉下呆了,不知有新的故事誕生嗎?這些年城裏倒是不斷有新段子問世,葷素兼備,雅俗皆俱。這些段子儘管很具原創性,但斧鑿痕迹太重。不如那些鄉下故事,就發生在生活里,不是現編的。

想念一所房子王躍文

我是否過早地暮氣了,總想回老家去。不敢說歸隱。未曾有顯,隱從何來?何況,瀟灑或自命瀟灑的人都說大隱隱於市,而我偏想回到故鄉。那是一方再平常不過的山水,一望無際的稻稼、桔園、甘蔗、油菜花,低低的山巒,淺淺的河水。

自出鄉關二十年,便同故鄉日漸隔膜起來。我塗鴉過不少文字,居然沒有寫到鄉村。鄉村留給我的,只有頑固的鄉音。偶爾回到故鄉,同鄉親們打招呼,竭力用最純正的方言。村裏人便直誇我沒有忘本,不像誰誰誰,回到鄉下來,講一口京腔,酸不溜秋。其實,我內心的窘迫,鄉親們是沒法知曉的。

可是,中年漸近,故鄉的風物人事沒來由地直逼到夢中來。我做過這樣一個後現代的夢:似乎兩個生活場景同時呈現,一邊是我的黃嘴孩提,一邊是我的垂垂暮年。孩提的我撿起一塊石頭,朝暮年的我猛砸而來。夜半醒來,怔然良久。孩時早已離我遠去,暮年於我尚欠時日。我佇立於中年,前後顧盼,頗感惶惑與落寞。這夢是上蒼的啟示嗎?想告訴我什麼?

今年四月,我悄然回鄉。雨沒日沒夜地下,我大多獨坐在老宅窗下。雞唱犬吠,不絕於耳。我這麼長時間呆在老家,鄉親們頗感詫異。我說,在城裏老睡不着,回來好好睡幾天。我說的是實話,鄉親們卻越發覺得奇怪。他們硬是不明白,城裏人吃得好穿得好,怎麼就不會安心睡覺。

老父親帶我去看他的橘園。三畝多地,圍牆圈著,幾十棵橘樹森森然。

我說,爹,我想過幾年回家蓋幾間房子。

爹說,這橘園給你留着吧。

我是個容易成痴的人,說想蓋房子,那房子就在腦子裏揮之不去了。先想蓋兩層的,後來覺得不如蓋平房;本來想好了蓋磚木結構,結果又感覺純木屋更有味道;最後想,還是蓋磚混平房,再用木頭裏外裝修,看上去還是木屋子。屋子四周得有寬寬的檐廊,可以徜徉,可以閑坐。木材就用當地杉松原木,窗戶需是木格子。反正不要洋樓樣式,就蓋那種鄉下隨處可見的漢屋。

原本有條古老官道穿村而過,路上盡鋪着水亮水亮的青石板。小時候,一俟夏天,我就纏着大哥做雙木屐,踢在石板路上橐橐地響。古官道早已廢棄了,只剩下一個破敗的亭子。這亭子是我兒時最覺神秘的地方,磚牆上長著青苔,爬滿了厚厚的長青藤。我白天喜歡去那裏玩,晚上卻怕從那裏走過,總覺得到了晚上,那裏該是狐仙出沒的地方。這次回去,我同弟弟去了亭子。這亭子曾是高高的風火牆圍着個木屋四合院,而眼前只餘下幾堵殘牆和條石砌成的牆腳了。

我囑咐弟弟,要是哪天拆這亭子,就替我把這些舊磚同條石全部買下來。

弟弟笑笑,說,這些東西沒人要的,我找人拉回去就是了。

我想用這些磚石砌成圍牆,我想在這圍牆內的小木屋裏喝茶、看舊書、想四散天涯的朋友。圍牆上應爬滿金銀花,那是我家鄉常見的物種。金銀花原來有個很雅的名字,忍冬花。「忍冬」二字很有意趣。冬是需要忍的。世間萬事,很多都需要忍。不忍,又能怎樣呢?我想,忍,其實是我們苟活於世的理由。周作人引用別人的一句詩說,忍過事堪喜。此言信矣!

我的鄉間小屋,就叫做忍冬居吧。在家鄉小住的那些日子,我像琢磨小說,虛構著自己的鄉居夢。聽說夏日的田野又有白鷺棲落了,我很是高興。白鷺翔集是我兒時常見的風景,後來竟然不復有了。這些年,白鷺又回來了。待我退居鄉村,白鷺必定在田野里等着我的。春日還有啾啾翻飛的燕子,就像自家養的雞鴨,築巢檐下。神往之餘,四句打油詩脫口而出:深居臨水復傍花,淡淡春光到我家;燕子斜飛穿舊牖,老妻又喚試新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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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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