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君子與聖訓王躍文

孔夫子鬱郁乎文哉,滿口君子小人云雲。於是漫漫兩千多年,國人大多爭做君子,或者冒充君子;鄙薄別人為小人,或誣陷別人為小人。一部民族史,似乎便由眾多君子和小人糾纏着向前演進。儘管小人從未絕種,君子卻一直是這個民族獵獵作響的人文旗幟。千年古國也因為這面旗幟而增添著些鮮亮的色彩。試問如果沒有孔子,如果孔子不動輒君子小人如何,今天會是怎樣一番景象?真的會像朱熹說的那樣,「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嗎?

然而,仲尼畢竟誕生過了,而且自孔子以降,聖賢們誰都要捻著鬍鬚說一通,就有了許多關於君子或小人的訓誡。自古君子們又是最信奉聖賢之言的。比方「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那些想當君子的人就去虛懷若谷,襟懷坦白;比方「君子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便引出些想當君子的人去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比方「君子喻於義,小人近乎利」,就有許多愣頭愣腦的人去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比方「君子修身立德,不因困窮而改節」,又惹得些瘦骨伶仃的讀書人去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君子們出盡了風頭,終於有些人不自在了。這些人或許官至極品、權傾天下,或許懷才不遇、鬱憤滿腹,或許落草為寇、打家劫舍,但他們有一點是共通的,就是都覺得堂堂正正做君子太難受,卻又怕被別人指為小人。好在他們都讀過幾句書,便遍翻聖賢之言,看看有無一字半句是替他們這些不想當君子的人說的。可是聖賢們在世時雖尊不及王侯、貴不及將相,說話卻是金口玉牙,為小人撐腰的話居然半個字也沒說。他們正發着聖賢的脾氣,忽然有個人眼睛一亮,不知在哪本書上讀到一句話:「無度不丈夫,量小非君子。」此人肯定很有學問,一口咬定那個「度」字應是訛傳,原本是個「毒」字!於是他們相視而笑,連連稱是。「無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就這麼成了聖訓。雖然從來沒有去考證這是哪位聖人說的,卻被許多做膩了君子的大丈夫遵從著。理一直,氣便壯。所以,欺騙更加無情,陰謀更加兇險,殺戮更加血腥。難怪古人發明了個很有意思的成語:心安理得。凡要做事,先得尋着個理兒;且不管這理是正是歪,只要讓人心安就行。於是,征伐講究出師有名,萬一沒有名可以憑空捏造;盜竊講究盜亦有道,萬一沒有道可以強詞奪理;做小人則要看上去像君子,萬一缺乏遮眼術就假託聖人之言,大家心照不宣。

有一種協約,叫君子協定。那是體面的君子們不用在書面上共同簽字,只需憑口頭承諾而訂立的協定。這種協定全賴君子們的高尚人格做擔保,當然最靠得住了。可惜世界上最脆弱的協定便是君子協定。撕毀書面協定還得動動手,廢棄君子協定只需變化一下口形就成了。朱元璋九五之尊,不可謂不體面,單是個君子之名加在他頭上倒還辱沒他了。朱元璋的幸臣解縉官居翰林學士,才高八斗,大忠大義,自然是個君子。他們君臣之間就有過君子協定。協定是朱元璋提出的:「朕與你義為君臣,恩猶父子,朕有什麼不周之處,你一定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才是啊!朕將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解縉感念皇恩浩蕩,信守君子協定,恭恭敬敬地上了萬言書,直言朱元璋政令多變,濫殺無辜;小人趨媚,賢者遠避;貪者得升,廉者受刑;吏部無賢否之分,刑部無枉直之判,等等。朱元璋自然不舒服了,一直想發作,卻礙著自己倡議的君子協定。終於讀到了《孟子》上的一句話:「士誠小人也。」這原是齊人尹士愧言自己是小人的話,卻被朱元璋斷章取義了。於是解縉就大禍臨頭了。這話可有兩種曲解:一是讀書人誠實可靠就是小人;一是讀書人確實是小人。不論依哪一說,解縉都是有罪的。偏偏有位更加聰明的讀書人正給朱元璋講《孟子》,把此話解釋成「讀書人誠實可靠就是小人」。解縉又是讀書人,又誠實可靠,就百分之百是小人了。語出《孟子》,亞聖之言,還有錯的道理?本來朱元璋不太喜歡孟子的,因為這老頭兒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混帳話,但「士誠小人也」,不管這話怎麼悖情悖理,這位皇帝老子還是信了。於是,解縉被罷了官。解縉畢竟才華卓越,在朱元璋之後他又侍奉過兩代皇上。但他仍然執謎不悟地做着君子,所以屢被罷官,終於招致牢獄之災,被活活凍死了。

不論哪一位皇帝,打天下的也好,坐江山的也好,他們同文臣武將也許都有過各種各樣的君子協定。但皇帝們一個比一個聰明,因為越到後來他們越能集歷代帝王術之大成;君子們卻一直那麼傻下去,因為他們一例地效法聖賢之道。所以,朱元璋就比李世民聰明,解縉卻比魏徵蠢。君子們多是斯文人,沒有「武死戰」的福份,就慨然宣言要「文死諫」。一代一代的君子就像飛蛾撲火般義無反顧。

可是如今,君子已經不君子,小人也不怕做小人了。十多年前,有些腋下夾着公文包的體面人私下傳閱著一本書,有時還湊在一起嘰哩咕嚕,神秘兮兮。「真是一本好書啊,人在官場,不可不讀!」原來那是李宗吾先生的《厚黑學》。這就叫人奇怪了。李宗吾先生如果知道自己的著作居然成了人們學習厚黑的百科全書,只怕會氣得從棺材裏爬起來。《厚黑學》先是被人暗地裏談論,後來一會兒公開出版,一會兒又被禁了。這真是個知識爆炸的時代,再後來就放開了,一夜之間,書攤上便滿是什麼《商場厚黑學》、《交際厚黑學》、《情場厚黑學》,好像中國留一個人不厚黑就不心甘似的。不知厚黑者們還有興趣玩君子這個古老的遊戲嗎?如果還有此雅興的話,那麼「無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便成了很有意思的方程式:「無」字後面可視其需要,隨意代入「厚」、「黑」、「貪」、「假」等等變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君子既如此,小人看得明白,便不再臉紅,不再膽虛,不再費心思為自己找什麼聖訓。他們偶爾也看見身邊有真正的君子,就同幾個意氣相投者湊在一起,掩嘴而笑:讓他做君子去吧。

盜賊們做奸犯科,從來不去想什麼君子小人的大道理。他們常常深夜裏撬門入室,在劫人錢財的時候,也伏在人家屋樑上順便看些人間鬧劇,自然也看到了君子們黑夜裏的做派。他們見識多了,發現天下不少君子同自己原是一類。這群人便欣欣然接受了「梁上君子」的雅稱。

詔書的變遷王躍文

近讀史書,知道皇帝金口玉牙之說,大體上只是民間附會。至少在清代以前,並不是皇帝隨便說句什麼話都是聖旨。

西漢的皇室很自律,所謂休養生息就是漢文帝最先提出來的,後來歷朝皇帝多有效法者。漢代有內朝、外朝之分,內朝即皇室,外朝即政府。皇室和政府職權上有劃分,即便財政收入也是「分稅制」,大司農的收入歸政府支配,少府的收入歸皇室支配。皇室是不能隨便糟蹋納稅人的錢的。這種規矩,後來歷代大體沿用。漢初皇帝的私人辦公廳只有尚書四人,而且多幫皇帝處理事務性工作,政務職權有限;然而作為政府首腦的宰相,屬下卻有十三個部門,時稱十三曹,機構比皇帝親自掌管的龐大多了。當時各曹相當於現代各部委辦,比方奏曹相當於中央政府辦公廳,詞曹相當於最高法院,尉曹相當於交通部,兵曹相當於國防部,賊曹相當於公安部,等等。國家有什麼大事,皇帝並不可以隨便叫身邊的尚書起草個聖旨,就詔告天下。詔書不過是以皇帝名義下發的政府文件,具體的技術性操作得由政府首腦宰相負責。皇帝和宰相之間便有制衡,詔書也就不至於胡亂來。當然,也有皇帝獨裁的,也有宰相專權的,那多是個人原因或個別現象,並且是有悖制度或法理的。

到了唐代,政治制度更加成熟。如果說漢代宰相是首長制,那麼,唐代宰相則是委員制。當時國家的最高議事機關叫政事堂。政府法令、軍國大計,須用皇帝詔書頒行的,通通先由政事堂開會決議,形成正式文書,送皇帝審批。皇帝同意,則劃一敕字,再由政事堂加蓋中書省、門下省之章下發。倘若沒蓋政事堂的印章,詔書即是非法的。哪怕是皇帝審定的詔稿,只要中書省或門下省不同意,就有權將詔書退回重新起草。

宋代仍襲舊制,但較之唐代,則削減了相權。唐代的皇帝詔書是先由宰相負責在政事堂議定詔稿,書面呈送皇帝用印,皇帝行使的只是同意權。而宋代則先由宰相初擬意見,面呈皇帝,退而起草,再呈皇帝終審。程序變了,皇帝事先發言權就擴大了。即便如此,皇帝仍不可獨裁。宋太祖二年,三位宰相同時離職了,皇帝要任命趙普當新宰相。但皇帝不能下達沒有宰相副署的詔書,還真難煞了趙匡胤。文武百官爭吵了好大陣子,才勉強尋了個變通辦法,由開封府尹會同一批相當級別的「高級幹部」共同在詔書上畫了押。不過皇帝越到後來越聰明,知道一點點兒擴大自己的權力。比方宋代以前,宰相同皇帝商量事情,可以在皇帝身邊坐下來。但趙匡胤存了些心機,據說當新任宰相趙普第一次朝見他時,他示意太監把身邊的座位搬走了。趙普只好恭恭敬敬站在皇帝身邊,伏首貼耳。現代國際有所謂習慣法,其實中國古人是最懂得執行習慣法的。趙普之後,大臣只能站在皇帝跟前議事,就成了以後歷朝繼承的習慣法。

明代開始,相權更加弱了。朱元璋做了件很有創見的事,就是廢除宰相,改用內閣大學士。朱元璋又比趙匡胤會打個人算盤。內閣大學士不算正式的政府機構,只是皇帝的私人辦公廳。因此,從制度設計上,皇帝成了真正的政府首腦。但是,也因為習慣法的緣故,隨着時間推移,內閣大學士就越來越像了宰相的角色。而且,一如唐宋舊制,皇帝詔書正式頒佈之前,先得發給六部尚書,只要他們有異義,可以原封不動退回皇帝詔稿,這也就制約了皇帝的獨裁。這種情況發展到另一極端,就是文官集團同皇帝暗中對抗。比方萬曆皇帝幾乎以消極怠工的方式同文武百官畢生周旋。明代皇室家風特殊,大概同朱元璋個人素質有關。作為一個沒多少文化的粗人,朱元璋更多的是把大明天下當作自己掙下的私人家業。開國之初,他大殺功臣,冤獄不斷,就連皇太子都看不過去,進言勸諫。朱元璋當時只當沒聽見,次日卻把一條棘杖放在地上,叫皇太子撿起來。皇太子面有難色,不知父王用意何在。朱元璋就說:手杖有刺會扎手的,我替你把刺去掉再交給你,這個手杖就好用了。朱氏家族要把這份家業千秋萬代傳下去,當然要盡量削掉別人的權力。

古時真正的政治黑暗,當屬元、清兩代統治時期。元朝入主中原后,蔑視大漢文明,享國只有短短八十多年,還沒有來得及學會同漢人相處,就回馬草原了。元代治國之術大致可用金戈鐵馬四字概括,政治制度及理念上基本無所建樹。皇帝總是一代學一代的,清代皇帝就記取了蒙古人的教訓,知道尊重漢人傳統政治裏面的好東西。而清代皇帝比明代皇帝又聰明了許多,走向了真正的君主獨裁。清代把早在明代就沒什麼權力的內閣大學士也閑起來了,皇帝辦公廳改移皇家深宮南書房軍機處。國家最高指令往往從南書房發出。這種做法,在明代以前是違法的,但清代皇帝卻可為所欲為,手諭、口諭、密詔之類,都是清代的發明。暗箱政治,大概從清代發端。有人統計過,說雍正在位期間批閱奏摺多少多少,計多少多少字,把他描繪成殆精竭慮、事必躬親的聖明君主。須知,雍正恰恰是大權小權都不肯放棄才弄得自己短命的。原來獨裁也是有代價的。陳寅恪老先生只恨自己不生在康雍乾盛世,不知何故。清代的皇帝,不僅自比聖人,而且是佛爺,簡直萬能了。芸芸眾生的腦子閑着就行,凡事都有至聖至明的皇帝替他們想着。雍正讓全國臣民學習他的《大義覺迷錄》,大概也是創舉。

到了民國,所謂總統手諭、總裁口諭之類,就見怪不怪了。無聖旨之名,有聖旨之實。無他,亦習慣法使然也。但是蔣介石忙於打仗,沒功夫讓下面人幫他湊出個什麼思想或主義,暫且用孫中山的主義將就著。自己沒有主義,頭上總得頂着別人的主義才像回事。這也是中國政治的慣例,謂之正統。

現在沒有詔書了,人民當家做人,只有法律、文件和各級官員的批示。關於批示,其中奧妙不少。求官員寫批示的人很多,而可用資源或機會又畢竟有限;但官員通常應是平易近人、關心民漠的。於是,官員批示就有了許多學問。早些年官員們是在措詞上動腦筋,比方「着力解決」、「儘力解決」、「按章辦理」、「酌情處理」之類都各有深義,下屬領命,心領神會,自會相機而行。結果,同樣是官員批示,看上去字面上都很漂亮,卻是有的人辦成了事,有的人辦不成事。群眾只好發牢騷,說領導都是好的,只是下面辦事的人扯蛋。官員做好人,下面做惡人。時間長了,把戲就讓百姓看穿了。於是又有了新花樣。有的官員同下面私下商量,橫著批示的着數,豎着批示的不着數;有的官員暗中囑咐下面,簽名是繁體的你就辦,簡體簽名的你就拖着,有的官員同下面約定,光是我的批示你可以不理,以打電話為準。

官員不論大小,只要手中有權,就能作批示。他們的批示比古時的詔書往往實用多了。批示的含金量很高,至少是安排工作,最值錢的批示是批工程、批資金。難怪有人說目前中國經濟往形象里說就是條子經濟。

抄幾段書王躍文

正瀏覽著某報洋洋洒洒的頭版文章,竟突然想起《老殘遊記》裏的幾段話來,真是風馬牛不相及。卻記不全了。回去找出原書看看,不覺背膛發熱。看過《老殘遊記》的人必然很多,只怕沒多少人留意過這幾段話,便想抄下來,讓感興趣的朋友也琢磨琢磨。又頗猶豫,怕別人說我變着法子撈稿費。可想着周作人先生後來寫文章專事抄書,還很得人欣賞,也就坦然了。

《老殘遊記》雖說是近代小說,又是白話,可畢竟過了一百多年,讀著不太順口。於是,我便將這段話略作翻譯,抄錄如下:

「中國有四大優勢,在全球都無與倫比:二十三個行省全部分佈在溫帶,可以說是氣候條件第一;各省的礦藏都極其豐富,土壤都極其肥沃,可以說是自然資源第一;老百姓最能吃苦耐勞,知識分子特別聰明智慧,可以說是人的文明素質第一;有文、周、孔、孟的光輝著作和康熙皇帝、雍正皇帝的重要講話作指導,可以說是政治條件和教化措施第一。有這麼多的優勢,中國理應成為全世界最強大的國家。然而中國國力一天比一天弱,百姓一天比一天窮,很快就到了危亡關頭。原因在哪裏?」

又,「其實平常人也不敢犯法,那些最敢犯法的,大概是三種人,他們仗着自己後台過硬,或自以為有力量,有恃無恐,就犯法了。哪三種人呢?一種是倚仗官方勢力犯法,一種是人多勢眾犯法,一種是耍無賴犯法。所謂倚仗官方勢力犯法的,並不是說誰做了官就一定犯法。那些做了官的,必定怕丟官,倒不敢犯法。而是他的那些親戚或者親信的朋友,以及親信的家丁容易犯法。這裏面犯法最多的還是官家親信的家丁,官家親戚和親信的朋友犯法要稍好些。前日在巡警局撒尿的那個委員,不就是倚仗着有個大軍機的靠山嗎?所謂人多勢眾犯法的,比如當年科舉考試的童生、鄉試的考生,到了應考的時候,總會有些人特意做些犯法的事。再比如現在各學堂里的學生,哪一個省的學堂里沒有鬧過事呢?他們究竟有什麼大事值得鬧呢?不過就是覺得他們人多勢眾,可以胡作非為,隨便找個理由鬧一鬧,覺得好玩。其實落了單,他們個個比老鼠還膽小。又比如京城堂官宅子裏的轎夫,在外橫行霸道,老是跑去砸戲園子,官方都不敢過問。這些都是仗着人多而去犯法。最後是所謂耍無賴犯法。那些地方惡棍、衙門口的差役等,他們就仗着自己屁股結實,不怕打。今日犯了法,捉到官府里打了板子,他明日照樣犯法;再犯再打,再打再犯,弄得連官方也拿他們沒辦法了。大概天下的壞人不外乎這三種。」

抄完這些,不覺莞爾。歷史就像在兜著圈子玩似的,只須改改個別字詞,比方把「親信」改作「秘書」、「轎夫」改作「司機」,就不像寫清末的事了。

又想那康熙、雍正當年必然有很多重要訓導的,只是除了史學家,再沒別的人關心。隱約知道雍正很注重發表著作的,他的《大義覺迷錄》曾頒行天下,讓全國官民認真學習。只是今天誰也不知道那《大義覺迷錄》裏胡說了些什麼鳥玩意兒。

告別英雄王躍文

從來都說時勢造英雄。時勢者何?亂世也!英雄輩出,必然血雨腥風。相反,英雄無用武之地,實是蒼生享太平之日。又所謂成也英雄,敗也英雄;更所謂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那麼,王也英雄,寇也英雄。

秦始皇掃六合而吞八荒,可謂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他的頭是怎麼頂到天上去的呢?原來他腳下墊着數百萬生靈的頭顱。史載,秦國破韓,斬首二十四萬人;滅魏,斬首十三萬人;敗趙,斬首四十五萬人;而殺人十萬以下忽略不計,史家算賬真是闊綽!須知當時華夏大地人口並不多,幾萬幾十萬地砍頭,經不得幾下砍的。難怪百姓古來自稱草民!其命如草,割了又長!慶幸中國百姓命賤,不然早被英雄們砍光了。

成功了的英雄,哪怕成就了霸業,仍然還要殺人的。秦始皇活埋儒士三百多人,這不是簡單的殺人,而是搞文化事業。歷代開國皇帝,登基后要做的頭等大事,就是大殺功臣。不管是否帝制,只要是專制,概莫能外。哪怕治平之世,殺人仍是家常便飯。比方要開疆劈土,比方要削藩平亂,比方要搞文字獄。君王們需有這些文治武功,才配得上英主尊號。此等成者英雄,被正史、野史和民間傳說渲染千百年之後,神武直追天人,叫野心家效法,讓老百姓敬畏。也許最敬畏這類英雄的,反倒是皇帝們最愛殺的文化人。康熙、雍正、乾隆很重視文化建設,他們的重大舉措首推砍文化人腦袋,殺戮之酷更甚於秦始皇。但是現在的文化人或許同當年被殺的文化人沒有血緣關係,才把這三位皇帝捧為千古難尋的聖明之君,單說他們是英雄還嫌大不敬。我們只要打開電視機,就會看見康雍乾們龍行虎步,威風凜凜,愛戴之情,油然而生。

敗了的英雄,遠古如蚩尤、夏桀、商紂,晚近如李闖王、洪天王。遠者古渺難考,近者如洪天王,史料汗牛充棟。洪秀全本想認真考個功名,做做官的。可惜他資質太差,多次科考都名落孫山之後。最終精神失常,幻想自己是上帝之子,理應君臨天下。於是裝神弄鬼,糾合些愚頑無賴之徒,橫行天下,打家劫舍。但凡洪秀全的所謂義軍到過的地方,無不流血漂櫓,哀鴻遍野。洪天王和他的太平天國英雄了十四年,而死於英雄偉業的百姓當以百萬計算。僅石達開兵敗大渡河,就有十萬嘍羅灰飛煙滅。不管死掉的是「天兵」或是「清妖」,無非是張大娘的兒子殺死了隔壁李大娘的兒子。此類同搶龍椅有關的戰爭,成與敗,正與邪,都只是所謂英雄們的事,百姓們只有流血的份兒。

湯因比眼中,英雄無異於野蠻。他說:蠻族馳騁在前一個文明的破碎山河之間,享受了一個短暫的「英雄時代」,但是這種時代沒有開闢文明史的新篇章;儘管蠻族的神話和詩歌熱情讚頌這種英雄業績,幾乎使後人無法弄清歷史真相。湯因比作為歷史學家,他的目光是冷峻的。他承認蠻族從歷史舞台上清掃了僵死文明的碎片,但它作為英雄存在的任務僅僅是破壞。困擾中國歷代王朝的五胡亂華,匈奴人席捲羅馬帝國,蒙古人馬踏歐亞大陸,等等,都讓野蠻人擁有過曇花一現的「英雄時代」。而野蠻的「英雄時代」,則是文明社會拱手奉上的。倘若文明社會自己沒出問題,蠻族是不大有可能趁勢而入的。倭寇之患,明清為盛,就因為古老帝國自己漸漸露出了可欺負的地方。這裏似乎走了題。我不管哪種文明優劣與否,只是排斥塗炭生靈的英雄們。

或許拉登們也正在創造著英雄時代?不管湯因比是否將英雄時代打上引號,我關心的只是流血。我懷疑一切嗜血如狂的所謂英雄。某種意義上講,二十一世紀是以邪惡的方式開闢紀元的。戰爭作為人類最殘酷的遊戲,原本仍是有規則的。而拉登和他的「9.11」事件把這種罪惡遊戲之中殘存的一點點人性的東西都破壞了。本該神聖的宗教被褻瀆,虔誠的教民被蠱惑,不論老人、婦女和兒童,都被送到了槍口之下。充當人肉炸彈殘害無辜的宗教狂徒們,竟被拉登和薩達姆們讚賞為英雄。

老百姓不需要英雄,他們只想過太平日子。文明理性的社會,只有芸芸眾生,只有安靜平和,只有愛和自由,只有對勤勉無私的國家管理者的尊重,沒有英雄和對英雄的崇拜。

天地與聖人王躍文

從九寨溝歸來,汽車沿岷江順流而下。路過疊溪海子,下車憑弔地震遺址。遺址園裏立有石碑,詳述六十多年前的滅頂天災。1933年8月某日,此處突發七級地震,兩岸十一個羌寨頓時沉入冥府,六千八百多人頃刻間魂赴九泉。山崩之後必有水泄。不出二月,滔天洪水呼嘯而來,浪激二十餘丈,可憐沿岸又有兩千五百多人亡命龍潭。眼前這汪叫做疊溪海子的山間湖泊,便是那次地震的傑作。這裏的水藍得有如美人秋波,我卻看到陰森的煞氣。我想起老子的兩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作別疊溪海子,老子的話總在我耳邊回蕩。想那天地不仁,我們是沒辦法的。三十多年前的唐山地震,幾十萬人淪作冤鬼,誰又奈得何?人類棲居的這個星球,哪一刻不在山動地搖?現代傳媒每天都會告訴我們一些天地不仁的訊息。望着茫茫蒼穹,我們除了祈禱,沒法埋怨。假如哪天忽有隕石天外飛來,正好葬我于山野,我願聽命於造化,與天地同在。

但是,我不能容忍所謂聖人不仁。這世上是否誕生過聖人,我是懷疑的。我們所知道的聖人,都是後人封的。而那封前人為聖人的人,只怕自己就想做聖人。誰有能耐封前人為聖人?無非是所謂聖明的君王。君王的聖明,自是身邊的馬屁大臣們奉承的。君王們聽着「聖明」二字,或默認,或半推半就,總之是受之坦然。君王們如果真以為自己聖明了,天下必不太平,老百姓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大凡自命聖明的君王,必以百姓為芻狗,而不是把他們當作人。

在位時間與康熙幾乎同時的彼得大帝,雄才大略,被俄國人推崇為聖明之君。他窮兵黷武,開疆劈土,並把皇都從莫斯科遷往聖彼得堡。而俄羅斯這座最具歐洲風格的典雅城市,正是彼得大帝用成千上萬苦役犯、農奴和士兵的屍骨壘成的。彼得大帝甚至剝奪民眾的生活自由,包括禁止男人蓄鬍須、強迫男人穿西裝。彼得大帝奠定了俄羅斯作為近代國家的基礎,卻給人民帶來了深重災難。馬克思說彼得大帝用野蠻制服了俄羅斯的野蠻,不知是讚賞還是遺憾。

清朝的皇帝不但自命聖明,且以佛爺自居,而萬民則是豬腦子。全國臣民學習皇帝的著作,大概就是清朝發明的。即便天高皇帝遠,朝廷有鷹犬盯着,你就不敢不聽皇帝的旨意。皇帝說自己奉天承運,即代表天意,替天牧民,百姓只好相信。誰敢不信,那是要殺頭的。現在有人大肆吹噓什麼康雍乾盛世,殊不知清代是中國帝制史上思想最受鉗制、民族最缺乏創造力的時代。固然,清朝門戶讓外國列強用槍炮轟開之前,自己關起門來,閉着眼睛想想,還真算是天朝大國,財豐物阜,人丁興旺。可是,世界已經科技昌明,開始朝現代化邁進了。中國文人的傳統本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但到了清代,讀書人只好把老祖宗叮囑的這一套收起來,鑽進故紙堆里弄樸學去了。什麼事都有聖明的皇帝老子替你想着,誰要你們讀書人湊熱鬧?!於是到了晚清,便是「萬馬齊喑究可哀」了。

天地不仁,百姓猶可詛咒蒼天無眼;聖人不仁,百姓卻須感恩戴德,山呼萬歲。天地不仁,作惡只是一時一地;聖人不仁,則是禍及萬民,遺害千秋。相信自己為萬世之始皇的嬴政,焚書坑儒,不是讓上古很多精神財富成了後人無法繼承的絕學了嗎?

不想出門王躍文

我總是蟄伏書齋,多半面壁枯坐,想些大而無當或雞毛蒜皮的事。偶爾看看書,寫幾行字。沒人相邀,大致不出門。可每周還是得外出一次,為的是去曾經謀生的所在取取郵件。進那深宅大院,都被威武的軍人盤問。我從前在這裏進進出出,從未受過如此禮遇。大概至少從衣着上看,我越來越不那麼道貌岸然了。

我躲在家裏,便是怎麼着舒適怎麼着好。衣着極不講究,儘可能寬鬆隨意。有回朋友突然敲門,我更衣不及,彼此尷尬。到底不如晉人劉伶那麼灑脫,我忙自嘲說,子曰居不容。看書的時候,也沒個坐相,腳喜歡蹺得高高的,或乾脆搭在書桌上。我的書桌很大,幾乎可以當乒乓球枱,卻總是亂糟糟的。桌上放着電腦、傳真機、打印機、硯台、筆筒、盆景,還有夫人特意送我的木雕老虎。夫人若不隔三岔五幫我清理書桌,絕無擱腳之處。想當初蹲辦公室,朝八晚六,昏昏然然。一日讀報,見有好事者介紹辦公室提神方法幾則,有一條就是讓你把腳搭在桌子上。我看着好笑,這不是存心要端掉人家飯碗嗎?高居廟堂者,瞌睡來了,哪怕暗地裏把大腿掐紫了,也不敢將腳往辦公桌上搭啊。

我的書桌上總有閑書幾本,如印譜、古本小說圖譜、古碑拓本、笑書等。寫作之餘,隨意翻閱片刻,或可解困,或可消閑,或可怡情,或可有別樣收穫。我很喜歡那隻木雕老虎。我是屬虎的。夫人有回戲曰:你要是想起個齋號,就叫「有嘯堂」吧。我閉目沉吟,直道好個「嘯」字,正是我的脾氣!

我更願意去的地方是家裏的茶廳或露台。茶廳在二樓,置有兩張椅子,一方矮几。南宮帽椅,仿明的假古董,不甚值錢,只是自己喜歡。我同夫人總好坐在這裏喝茶,說些同家務無關的話。我本是嗜茶如命的,只因近年受失眠之困,茶喝得節制些了。夫人卻是寧可三朝不食,無可一日少茶。我倆便不避酸腐,湊得一聯,懸於壁上:煮茶清談,聽雨高卧。我有個壞毛病:大白天且下大雨,酣睡終日。這茶廳卻又是我看書寫作的好地方。尤其是夏日,清風穿堂,涼生兩腋;盤腿而坐,氣定神閑,或胡亂翻書,或敲鍵如飛。

倘若夏秋晚上,擬或冬令日暖,我多是呆在露台上。露台被房產商奢侈地叫做屋頂花園,其實不到四十平方米。自己不懶,倒是可以種些花草。我不算勤快,只是有閑,便種了很多花花草草。我每天就有個把小時當農民,澆園施肥,修修剪剪。有回夫人替我新買了把張小泉園藝剪,煞是好使。剪盡縟枝,仍不解癮,搓手四顧,只恨再無下剪處。夫人笑我終究是個頑童。戶外寫作或讀書,眼皮不會重,頭也不會昏。只是怕負了這滿庭青翠,忍不住會拋書擱筆,袖手而起。

某個秋夜,我同夫人在露台上看書。忽聽蟲聲唧唧,有如銀鈴。夫人傾耳捫胸,半日無語。我卻想起故鄉了。鬧市裏一聲蟲鳴,竟能讓人心旌飄搖。不如早日還鄉,卜山腳水濱,結陋室幾間;采野石圍院,任青藤攀沿;桐雨蕉風,四時不絕;鳥鳴蟲聲,夜夜入耳。我說出自己的心思,夫人欣然道:等孩子大了些,我們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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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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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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