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看花時

你來看花時

2009年9月23日拉烏山

在小客棧昏睡到下午,醒來高燒也褪去了,靠在牆上發獃,渾身乏力,汗津津的。但是神氣清爽起來了。我知道過去了,心裡一陣欣喜。夜裡夢見自己找葯吃,有個人給了我一把草藥,我像羊一樣嘎嘰嘎嘰嚼下去。大概是夜裡過於恐懼,在夢裡給自己找的安慰。

牆上有面小鏡子,墊腳望著鏡子里的人,蒼白憔悴,眼神散漫倦怠。聽說人生中有兩種旅人,一種看著地圖,一種看著鏡子。看地圖的人是要離開,看鏡子的人是要回家。

是的,我想回家。收拾背包,臉都懶得洗。在樓下吃了碗面恢復下體力就上路。身上雖然還很乏力。但是回家的慾望讓我一刻也不想停留了。

昨天那位大哥說如美距離芒康只有四十來公里,現在天氣還早,路上應該能搭到車,搭到車的話一個多小時就到芒康了。不管什麼車稍微搭一段就能到。

沒想到昨天的壞運氣持續到今天。一路都只有去的車沒有過來的車。

拉烏山上碰到磕長頭的人,前頭一位推車人,車上面插著旗幟,迎風獵獵作響。我恍然聽到風吹在面上的聲音,也嘩嘩響了。讓到路邊讓他先過。他沖我友好地笑笑:「扎西德勒!」我也喃喃地回了聲。

又走了一會,才見到磕頭人。年輕的磕頭人,匍匐在烈日炎炎的山道上,堅韌虔誠。想起我的朋友仁真,兩年前,他也是這樣磕頭到拉薩的吧?心生憐憫之意。

從口袋裡摸出一塊錢雙手遞給磕頭人。很坦然,雖然只是一塊錢,因為我口袋裡也沒有錢了,這是在我此種境遇之下,僅能表達的善意和敬意。那人合掌喃喃念聲佛,才伸手過來接錢。抬頭一瞬間,簡直石化,這個髒的一塌糊塗的磕頭人長得非常英俊。雖然很臟,滿面塵土,但是掩飾不了眉目之間的英俊之氣,尤其,眼神乾淨澄澈無比。就算俺落魄至如斯地步,也要忍不住在心裡暗暗嘶吼一聲:「哥們,你實在是……太帥了啊!」只可惜,帥哥常常都是和尚。心裡一片塵土飛揚。

在這一路山上碰到個把人類都是令人激動的事情,何況碰到帥哥呢?我的樂觀主義精神又上來了,忍不住沖他嘻嘻一笑。他一怔,也沖我笑笑,低聲說了句:「扎西德勒!」我讓身路邊,他又繼續磕頭上路。站路邊不忍離去,不僅僅因為酷帥的磕頭人,是因為孤獨,望不見人煙是可怕的荒蕪。望望那人磕遠了,轉過山口。直到望不見。我才又上路。

拉烏山上開始淅瀝下雨,暗暗叫苦不迭。我畫在備忘本上的海拔圖顯示拉烏山海拔是4338。我一路翻過的山過5000海拔的好幾大座呢,一路都沒有高反,此刻卻胸悶不已,呼吸不過來,心臟跳得受不了。回來一路上吃睡艱苦,體力嚴重透支是一個原因。昨天的偏頭痛將我折磨的奄奄一息。最可怕的是,我好像喪失了勇氣,覺得自己不行了。沒有內心力量的支持,我就是一個屁。弱不禁風,凌空散去。

我覺得搞不好,就要犧牲在遠離故鄉的無名高地上了。死的時候,沒有純樸的鄉親們抬起衣袖擦拭眼裡昏花的老淚,也沒有大狼狗和漢奸在一旁起鬨架秧子。孤獨萬分的死去。下次,下次,我絕對不這樣毫無準備地上路了。我又不是成龍,有一百條命。一會,又覺得只要我度過,此生不再有困難難倒我了,不再懼怕任何艱難任何人事,又鬥志昂揚的走路。盡量挺直搖桿,大踏步走。我爺爺說了,一個人要有精氣神,神氣旺旺的時候,百無禁忌,邪穢不沾身。只是天真的要黑了,鬼,我還是有點怕的。一念到此,頓時腦後生風,背心一片涼濕。四周山崖幻影重重,如怪獸環視。小雨嘩嘩,小風嗖嗖,真銷魂啊令我魂魄頓銷,了無鬥志。

象個精神分裂患者,一會覺得自己馬上就不行了,要倒地而亡,一會又想到未來一定是美好的,因為人生最艱難困頓不過此刻。那時刻的心情實在難以言述。極度分裂荒誕。大概人到極限的時候,都會變得荒誕吧?一路喃喃自語,倔強堅韌如俺小硯台,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可以難倒我的,我屁兜後面還有一把帥氣的小藏刀,見神殺神,遇魔滅魔……我曾在地震的汶川辦了最多的帳篷學校,我連地震都不怕,我還怕走路嗎?……墨脫老子都進過,這條路算什麼?黑暗中趟過漆黑一團的高山涵洞……我不流淚,寧願唱歌。我真的抖抖索索地唱了,唱倉央嘉措情歌,一邊唱一邊還在腦子裡YY那個帥氣的磕頭人……不行,天黑了,走不到芒康了。我得回頭。去找那幾個磕頭人。我怕鬼,我要和人類在一起。一念起,立即回身去追那兩個磕頭人。

遠遠望見磕頭人搭的人字棚。還有火光。心裡一片溫暖。這個世界任何人都有可能拒絕我,但是磕頭人不會。我堅信!一邊加快腳步跑過去。

推車人和磕頭人在路邊圍火而坐,小小的一團火,棚外細雨淅瀝。我渾身泥水氣喘吁吁一頭扎進去。兩個人驚駭地望我。

「對不起,搭不到車,走不到芒康了。請你,幫助我!」我望著那個磕頭人請求道。

那個人趕忙將身下的氈子挪出來給我,示意我坐。用藏語跟推車的同伴說了幾句。那個同伴點頭,沖我笑,生硬的漢話說:「坐。坐下來。辛苦啊。走路。」

磕頭人從火上取下茶壺,在他面前的茶碗里倒滿熱茶,端給我:「酥麻,喝得慣不?」

我接過熱騰騰的酥油茶,沖他感激地笑笑,點頭。

在這樣的夜晚,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還有酥油茶喝,如同天堂。一杯茶喝完,他又給我倒了一碗。這次喝的慢些了,緩過來了。一路喝過無數酥油茶,唯此刻這盞茶讓我終身難忘。還有墨脫路上一牧大哥給我喝的那盞鐵觀音。是我這一路喝過最香的茶。

剛剛真的擔心他們不收留我呢,我們漢族的和尚說不定就會說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屁話。

推車人起身去取了幾根柴火,將火生得旺些。三個人寒夜裡圍攏這堆火光,閑聊。磕頭人在佛學院學習,學過幾年漢語,漢語講得不錯,除了語調仍帶藏族口音,濃重的鼻音每句尾音上翹。磕頭人突然想起什麼,從旁邊拿出一個布袋,就酥油茶拌糌粑。我看見他烏黑的手指攪拌啊攪拌啊。拌成一坨,輕輕遞到我面前。

簡短地說:「吃。」

默默接過來。其實我吃過餅乾和牛肉乾了。而糌粑大概是我在這世上吃過最難吃的一種食物了。我一路都拒絕吃糌粑,再餓都不吃。此刻,乖乖地將這一大坨糌粑吃得點滴不剩。沒有覺得香也沒有覺得難吃。就像我路上奉獻的一元小錢。這糌粑也是他唯一能招待這個過路人的食物。不管多難吃,都不可以拒絕。

兩個人閑聊,偶爾望望我吃糌粑。笑笑。問我好吃么?我笑笑不說。

吃飽了繼續喝茶。

磕頭人問:「為什麼,這樣走路?」

我想了想,忽然悲哀,搖頭說:「不知道。」

又問一個人可害怕。

我老實點點頭。

磕頭人迎著火光,捋起袖子,烏黑的手腕上系著一根紅繩。解下它,向我伸手。

不明就裡,望著他,有些遲疑。

他伸手拉過我左手,將紅繩系在我左腕上。

「出門的時候,活佛給我的。」他合掌道:「這是佛繩,保佑你,不害怕。平平安安回家。」

火光下,年輕的磕頭人面容平和安靜,雖然臟,卻乾淨得不染世事。

我痴痴望著他,一時有點傻。冒失地問:「你相信緣分么?」

他點點頭:「我相信。」

「那你跟我是什麼緣分?」

「上輩子是朋友,或者家人。」他望著我,又道:「所以在這路上,給我遇見你。幫助你。」

「哦!」我望著他,惘惘地答了一聲。上輩子!如果,人真的有前世今生,那麼很多無奈和遺憾都得到解釋和緩衝了吧?

推車人用藏語問他,他輕聲地用藏語回答。推車人,沖我笑笑點頭道:「哦呀,緣分哦!」

「爾但一開兩朵,我來萬水千山。」我念。

「哦?」磕頭人認真地望著我。

「有兩個朋友去山上耍,一位朋友指一棵開花的樹說,象這棵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和我的心有什麼關係呢?他的朋友說,你沒看到這花的時候,這花與你都同歸於寂靜。你來看這花時,則花的顏色一時美好起來。如此,這花便不在你心之外。」

他沉默不語,火光映著面容,明滅不定。不知道他聽明白了沒有。

推車人問他什麼,他輕聲用藏語回答。細細碎碎講了好久。推車人望望我,沖我合掌,喃喃說了句藏語,露出很溫暖的笑容。

是夜混帳一宿。小小的人字棚里,地上鋪著塑料布,三人和衣裹毛氈而卧。

懸崖下奔騰的江水,夜裡轟鳴不止。棚外斜斜的露出一際天空,靜靜聽著雨點拍打篷頂的聲音,夜寒入骨。

想起這一路上遇見過的許多人,日喀則的扎西,邦達草原上的桑吉,雅江的澤讓……念念難忘紅原藏人,萬水千山途中與他相遇,小河邊唱歌的時候,是一路風塵中最最安靜美好的時光。

如果不曾遇見,便如花開深山,同歸於寂靜。踏出一步,也許就是一場愛情的開始。

想起一部電影里,兩位老人多年後再相遇的一段對話:

為什麼我們那個時候沒有互相交換電話號碼和地址?

不知道,是因為我們那時候都還太年輕吧,以為會有很多次這樣的機會在前面。等不再年輕了,才發現,原來那樣的好時光,一生中也不過遇見幾次。

年輕的生命不是用來哀傷的,是要飛揚的愛與被愛。

我在害怕什麼?又在渴望著什麼?如果不去嘗試一下,怎麼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只要能重拾信心,我想我什麼都願意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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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張小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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