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急症

[6]急症

第二日沈青薔起來便覺得四肢凝澀、頭沉腳輕。她倒也並未在意還是點翠進來伺候梳洗時才驚覺問:「主子您怎麼了?」說著忙忙端了鏡匣過來叫青薔倚在床邊開了描金夔鳳紋的漆蓋撐起金骨刻花支子捧到青薔眼前。

鏡子里黃澄澄明晃晃映著一張臉兩靨飛紅斜抹雙目盈盈欲滴滿面都是緋色。

青薔攬鏡自照也不禁「啊」了一聲。點翠手一抖忽然似想起了什麼臉上立時煞白把鏡匣胡亂推在青薔懷中轉身便向外跑。青薔心中訝異又向鏡子里照了照怪了怎會這樣慌亂自己又不曾一夜之間長出了青面獠牙來。

正覺好笑忽然帘子一響點翠人已回來身後還跟著個年紀稍長、面容淡漠一絲笑容也沒有的素衣女子卻是沈淑妃派給她的大宮女玲瓏。

點翠已急得額上見了汗玲瓏卻泰然自若行了一禮道一聲「冒犯了」走過來伸手探進青薔的貼身小衣內——也不知是否外頭寒氣重那隻手極冰冷猶如新汲了井水;青薔的身子忍不住一哆嗦。

玲瓏不動聲色抽回了手替青薔掩好了衣裳從她懷中抱過那隻鏡匣遞給點翠又服侍她躺好口中吩咐:「你們在這裡好生伺候著密密拉上帘子待我去一躺錦粹宮。」

點翠連忙答應著放好鏡匣便急急去了。玲瓏卻已跟著出了門看都不向她多看一眼。

許久便屋外傳來唧唧咕咕的說話聲一個戰戰兢兢的問道:「昨日不是……還好端端的么?」這是除了玲瓏與點翠之外的第三個小宮女染藍素來膽小。另一個卻分明是點翠正道:「噓……你還不曾聽說?昨日主子在園子里……」漸說著聲音便小下去再也聽不真切了。

青薔自認不比那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們底子是好的心想不過是偶染風寒罷了。見上上下下鄭重無比的樣子倒認真當作了一件大事不免有些莞爾。她自己卻是不上心料著是場虛驚只索性閉目養神——若真病了面幾日應酬也是好的。

小半個時辰過後玲瓏便帶著兩個老嬤嬤迴轉一進門青薔方要起身說一句:「不妨事的明日就好了。」卻被玲瓏一把按在床上皺眉道:「主子切莫起來安心躺著才是。」竟然滿臉青灰難看之極。

青薔見她如此鄭重心下只覺好笑卻也不由得有些惴惴便問:「究竟怎麼了?」

玲瓏只是按著她的肩搖頭道:「主子安心靜養。」再不肯講什麼徑直出去了。

待那兩個嬤嬤輪流來給請了脈全都苦著臉一言不的退了下去沈青薔滿腹狐疑終於無法「安心靜養」。要問卻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不一會工夫那兩個嬤嬤便指揮著人將屋內大大小小的家什箱子統統挪到門外只留下青薔躺著的一張雕花楠木床。玲瓏走上前來將帳子層層掖好叮囑:「主子千萬躺著別起待過去了便好了。」

而嬤嬤們已在急急話:「姑娘快出去吧過了人可麻煩。」

青薔再也按耐不住徑直在帳內道:「究竟怎樣?難道我便一夜間落了癆病不成?」

此話一出口頓時四下寂靜半晌玲瓏才在帳外答道:「主子不要多想斷沒事的過去……便好了……」這一次連聲音都似啞了。

——帳中靜默良久忽然傳出「嗤」的一聲笑寒澈澈清冷冷玲瓏側耳聽半晌再無聲息。

兩個老嬤嬤在青薔屋內四處點上香請了凈水並香灰繞著雕花楠木床經行口中念念有辭。玲瓏帶著小丫頭們一併退到門外掖庭巷各處住著的宮女和未承幸的低品嬪御得了消息紛紛來看已將一個院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姐姐難道又是……」染藍躲在玲瓏身後怯怯問。兩個眼圈紅紅的已是哭過了。

「怕什麼?難道還能看上你不成?」玲瓏冷冷道「『它』看上的也是一等一的人物你便是去求也求不來的!」

染藍一縮脖子再不敢說什麼了。

直折騰到未末時分兩個老嬤嬤方從屋內出來院中的人多半早等得不耐煩也將散盡了。玲瓏走上去福了一福還未開口那嬤嬤已道:「姑娘用心伺候吧我們去了。」

玲瓏急道:「可還有救?」

老嬤嬤道:「這還難講再看吧過了今夜便知道。淑妃娘娘已親去碧玄宮請符籙了若壓得住往後便是大造化。」

玲瓏默然令點翠拿手巾包了兩枚銀角子送嬤嬤們去了。

傍晚果有錦粹宮那邊送了黃緞子蓋的一個密瓷茶盞過來。玲瓏跪接了承進屋內去。扶青薔起來道:「主子喝了吧喝了便好了。」

沈青薔在榻上躺了一天雲鬢紛亂星眼迷離只道:「我要死了?」

玲瓏一呆眼中突然滑下淚來:「主子認真以為我們逗您呢?不是我們不說實在是裡頭大有關礙待主子大好了福運也來了憑您怎麼問——如今便算憐惜憐惜玲瓏的命吧。」

青薔轉頭望了望平素最是寡言的這個丫頭微笑道:「便是沒救了那也沒什麼。我不過求一個清楚明白。」說著伸出手將茶盞接過揭開蓋子見內里是渾色的半盞水嗅一嗅斷沒半絲茶香也不知是什麼。

青薔也不再問毫不遲疑一口傾盡復又躺倒。

當天夜裡二更剛過沈青薔在睡夢中忽然一聲呻吟急喘起來。一旁候著的玲瓏連忙取下罩在燈燭上的蔽障扯開帳子將青薔扶著坐起。但覺沈良娣周身觸手火燙心口卻是冷的。又仔細切了脈急一陣緩一陣一時突突地跳一時竟又摸不著了。

點翠染藍也跟著起了身見到這番光景只是哭個不休。玲瓏端來茶盞欲喂些冷水下去青薔的一口銀牙卻死死咬緊半盞茶倒潑了一多半在衣襟上。見那兩個小丫頭又哭得人心焦忍不住啞聲喝罵:「人還沒死呢哭什麼?實在耐不住不過一根汗巾子縊了去!哭又有什麼用?」

點翠道:「姐姐好歹去求了淑妃娘娘這是她嫡親的親侄女現下叫了太醫進來怕還有救……」

玲瓏道:「這會子宮門早下了鑰為個小小的良娣?趁早不要做這糊塗夢。若不是咱們娘娘的親侄女怕還不至於這樣兇險呢。」

點翠又待說染藍已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哭道:「鄭……鄭……鄭家姐姐……『白仙』娘娘……實在並不與我們主子相干我們主子若死了可憐我們一併要陪著去的……求您放過奴婢們的賤命吧……」

玲瓏聽她哭得陰惻也忍不住一個寒顫伸出手去把燈燭更移近了些低喝道:「夠了只這話便是個死罪了統共是各人的命數罷了……」說著扶著青薔的身子躺倒將頭頸高高墊起。卻見她明明閉著眼那眼珠子卻在眼皮下面不住亂轉直瞧得玲瓏寒毛倒聳背脊上都是冷汗。當下再不敢去看軟著手將床帳齊齊放下顫聲道「都住嘴吧這一屋子的死活便看這一夜了不過是一死罷了——活到今天我實在也是厭煩了……」

說完不再理睬那兩個小宮女任她們相對啜泣。自己坐在一旁望著那閃爍的燭光凝神思索卻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麼。

梆子響了四聲天漸明了青薔的喘息聲也漸漸平歇下來。滿屋伺候的人急也急過了哭也哭累了該想的辦法也想盡了索性心下一松歪在床腳櫃邊紛紛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玲瓏猛然驚醒天已大亮。她僵著身子只凝神去聽四下的響動:屋外傳來陣陣鳥鳴染藍蒙頭窩著點翠張著一張嘴出細微鼾聲……除此之外一片靜謐。玲瓏扶著柜子搖搖晃晃站起身來顫巍巍走到青薔床前撥開帳子晨光布滿房內帳中躺著的人一動不動。她定定看了良久終是伸出手去湊到青薔鼻端——那呼吸既平且緩沈良娣竟是沉沉睡過去了。

那一瞬玲瓏滿眼的淚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了下來。她走過去一腳一個將點翠、染藍踢醒口中罵道:「青天白日挺屍的還不快些起來?去打了水來我們梳洗待我去回淑妃娘娘……」

點翠染藍揉著眼睛急急爬起身來見玲瓏哭嚇了一跳。片刻便回過神來雙目大睜滿臉不可置信——終明白是喜事一怔之後都是跟著落淚。

玲瓏淚落不絕卻邊笑邊罵:「哭什麼喪?死了才該哭活著、哪有哭的工夫?」說著三兩下胡亂抹了眼徑自去了。

沈青薔直睡到這一日午後方才悠悠醒轉玲瓏早已自錦粹宮回來忙不迭上去伺候:「主子可餓了?有銀耳蓮子粥。」

沈青薔搖搖頭輕聲道:「夜裡我怎麼見這屋子裡來來往往都是人?吵得心慌……」

玲瓏急問:「後來呢?」

沈青薔又搖搖頭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了。

到晚間照例又是黃綢子蓋著的渾色的半盞水送了來青薔一見便皺了眉說道:「這是什麼葯?可苦的緊!」玲瓏道:「這是淑妃娘娘親自去請的神仙符水昨天夜裡多承有了它主子才熬過來了。」沈青薔自小不信什麼仙靈鬼怪心中大不以為然可姑母畢竟是好意也不忍辜負便端在手裡抿了一口實在難以下咽。

玲瓏的臉上似乎露出了一線少有的笑容道:「奴婢替娘娘取蜜餞碟子來。」說著去了。不一時迴轉青薔苦著臉將空了的茶盞遞給她接過了小食迫不及待塞進口中。

到了夜裡依舊是熱氣喘卻再也沒有了第一晚的驚悸兇險。起初玲瓏等三人都還看顧著後來便輪流值夜。不過**天已安寢如常再不見異狀了。

眼見這天候日日熱起來沈青薔的身子日日好了。待又將養了多半個月便能下地去院子里逛逛。每日里來走關節打探消息的人更是川流不息口口聲聲都說「道喜」可青薔一問「何喜之有」便各個轉出又尷尬、又不滿、又妒又羨的神氣來——各個顧左右而言它什麼都不肯說。

「那一日……該當告訴我是怎樣一回事了吧?」進了五月的一天青薔坐在水邊樹下的竹椅上納涼特意支走點翠染藍只留下的玲瓏忽然問。

玲瓏道:「主子您既然好了便不用再多想。在這宮裡想得越多越是短命總之您是貴人無窮的福報眼見就要來了。」

青薔垂沉吟手裡捏著一柄蜀錦團扇也不扇風只閑閑捻著它轉動:「你不肯說倒也罷了我知道你們的難處——只告訴我那一日我是否沖犯了什麼?為什麼各個形容古怪卻又諱莫如深?」

玲瓏淡淡望了青薔一眼答道:「主子若真想知道便煩您親自去問淑妃娘娘吧……」

沈青薔初入宮禁便不明不白遭了這一劫險些連命都捐了進去實在是兇險無比;不過也多虧了一同熬過這場事故那三個宮女、特別是玲瓏對她的態度已親近許多偶爾還能說句笑語。青薔這次本來寄望甚深卻沒料到她的口風依然如此之緊只有嘆一口氣轉過臉去不再言語。腳下的一彎活水直流向御花園的西角門下天近黃昏光影朦朧。

——猛然間卻見遠處蒼茫草木之中恍惚間似有個白影兒一閃倏忽便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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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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