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縣委常委會還沒給尹凡具體分工,尹凡想,既然部里在前嶺鄉掛點,自己還是先去那兒看看吧。他向翟燕青書記請示,書記說,不先在縣裡休息幾天,熟悉熟悉情況?尹凡說,不了,既然來了,我還是先下去看看,邊看邊熟悉情況吧。翟燕青就說,那也好,隨你自己。第二天天氣不錯,尹凡就帶著縣委辦公室給他配的助手馬行出發了。

馬行這個小夥子個子並不算太高,170公分的樣子,但人長得清瘦,身材修長,看上去比實際要高一些。尹凡之所以在心裡把他看作「助手」,是因為他記得上面有過文件,說縣級幹部不能配備個人秘書,何況自己還僅僅是個臨時而非正式的縣委副書記。再說自己年紀還輕,又是來接受鍛煉的,配秘書就更沒有必要。但盧燕說,尹書記你剛來,從衣食住行到縣裡情況都不熟悉,沒個人引導、關照不好,出了什麼意外我可擔當不起;再說這是你來之前縣委就決定了的,我沒權力更改。你要是一定不要秘書,那我就稍微通融一下,小馬,他還是縣委辦的秘書,只不過相對固定地跟著你罷了。你有什麼招呼和要求,跟小馬說一聲就行,小馬就代表縣委辦負責完成你這邊的工作任務。然後她轉過臉對小馬說:明白嗎?小馬點頭:明白!盧燕說,那就好。就這麼定!你看呢,尹書記?從這件事上,尹凡已看出盧燕處理事情很果斷,且很會動腦筋,有心計。盧燕這樣一來,既落實了「縣委決定」,又沒有讓尹凡覺得自己的意見不受尊重,同時還保證了尹凡在東陽期間工作和生活的實際「需要」。盧燕的意見,尹凡只能接受。

東陽縣的公路和陽谷一樣,除了那條由河陽來的路修得比較寬敞平坦,縣城通往各個鄉鎮的路都不是太好。半舊的桑塔那沿著鋪得十分馬虎的柏油路朝前走,車輪不時會突然陷入一個坑裡,然後又彈跳起來。

青紫色的棲鳳嶺高高聳立在縣城西邊,整個藍天成為它的背景。嵐氣繚繞在它的周圍,將它如一副水墨圖案一樣溶化在背景里,遠處只能大致看出那起伏綿延的輪廓。車子朝著那個方向開去,坐在車上卻始終沒能感覺大山靠近了一點。

一個半小時之後,尹凡他們到了前嶺鄉黨委和政府所在地。由於事先沒打招呼,鄉領導們都不在,只有一個鄉幹事在那兒。馬行上前詢問,說是書記和鄉長帶人外出學習考察去了,幾個副書記副鄉長有的已經下村,有的住在縣城,可能家裡有事,現在還沒來。馬行讓那個幹事給下鄉的領導打電話,通知他們回來,尹凡說不用了,我來這裡只是先看一看,用不著影響鄉里正常工作。說完,他又問司機去嶺下村的路認識不認識?

知道市委組織部將嶺下村作為包村扶貧的點,幹事說,我帶你們去吧。於是馬行往車裡挪一挪,讓出位子,幹事就上了車。

出了鄉里,路更不好走。一路顛顛簸簸,又走了個把小時才到村裡。幹事事先給村書記打了電話,小車還未停穩,書記親自將準備好的一掛爆竹點燃,「劈劈啪啪」之聲立刻響遍村頭,驚得村裡的狗「汪汪」直叫。

村書記姓鄭,叫鄭二根。他將尹凡一行人引進村委會辦公室,然後就有一位20多將近30歲的女性進來倒水。水杯還是那種70年代人們用的搪瓷缸,茶缸的邊沿和缸底搪瓷已經多處脫落,露出黑色的內囊,缸內茶垢的斑痕累累。他端起杯來稍稍地抿了一口水,喝出裡面的煙火味道。尹凡知道鄉下過去燒水不像城裡用的是電熱壺、鋼精水壺一類,而是用一個陶瓷瓦罐,做飯時將瓦罐放進灶膛里,這樣可以節省柴火。但這樣燒水的時候,柴火冒出的煙會進到瓦罐裡面,使得燒開的水也夾雜著煙火味。他轉眼看看小秦,見小秦將杯子端在手裡,躊躇再三,最後還是沒喝,而是將它放回到桌子上面。

鄉幹事向村書記作介紹,說這就是新來的縣委副書記,而且兼這兒嶺下村扶貧工作組的組長,他邊上那位是工作組的小秦。鄭二根連聲說,熱烈歡迎,熱烈歡迎。

鄭二根小聲對鄉幹事說道,聽鄉領導說過了,上面要在這兒設個扶貧點,說是大概還要過上個把星期上十天才會來的,還說到時候會提前通知,要我們準備個房子給扶貧工作組住呢。

馬行這邊聽見了,解釋道,原來縣裡是說讓尹書記他們在縣裡先熟悉熟悉情況再下來,可尹書記一來就要深入基層,所以沒來得及打招呼。

鄭二根很少和這麼大的領導接觸,招呼尹凡他們坐下后就不知該幹什麼,兩隻粗糙的手互相搓著,一雙眼睛盯著鄉幹事,一副隨時準備聽吩咐的樣子。

幹事看出他心裡緊張,心中有些暗笑。心想,你鄭二根在村裡說一不二,在鄉里也從來不是省油的燈,今天做出這副樣子做啥?但他表面上不動聲色,說道,尹書記下來,當然首先是搞調查,看看你這裡集體經濟發展情況,村民收入情況等等,你跟書記簡要彙報一下。

尹凡以前搞幹部工作,按管理許可權只管到縣一級,所以即使下基層也僅僅是到縣裡而已,連鄉里都到得不多。像這樣一直到村裡來,是頭一次,見了基層幹部該說什麼該做什麼還真沒有經驗,鄉幹事老練的一番話,倒是解除了尹凡的某種尷尬。

鄭二根掏出個已經翻得皺皺的小本本,用右手食指蘸口唾沫,把小本本打開,喉嚨里「吭吭」一下,正兒八經彙報起來。

他把嶺下村共有村民小組多少個,農戶多少,人口多少,水田和旱地各多少以及山林面積多少都一一道來,有些數據連小數點都不拉掉。當彙報到村民人均收入的時候,他又「吭吭」了兩聲,抬眼看了看鄉幹事,幹事就說你們去年不是有統計報表嗎?鄭二根馬上把報表翻出來,一字一句地念道:去年我村農民人均純收入是……一共是1098元。

鄉幹事解釋,去年我省農民平均收入是1254元,河陽市是1251元,東陽縣是1249元,我們前嶺鄉是1195元,嶺下村只有1098元,所以縣裡把這裡作為重點扶貧對象。

聽鄉幹事把一串數字背得那麼熟,尹凡不由得讚歎了一句。鄉幹事說他是搞統計的,搞統計就是和數字打交道嘛,對一些重要的數字非記熟不可。

尹凡對鄉幹事的讚歎歸讚歎,心裡卻另有想法。他不知道自己家鄉陽谷縣的農村人均收入報的多少,但根據父母和弟弟尹平兩夫妻一年種幾畝田養幾頭豬和雞之類的收入看,一年怎麼樣也到不了1000元。而河陽市除了東南部地區像河東縣、河川縣一類的平原地方農村富裕一些外,西北部山區農民的收入方式和自己家裡一般也不會有大的區別,那收入為什麼竟能平均超過1000呢?但這個問題他現在不便提出來,不過在心裡想一想而已。

中飯就在村委會吃,菜的數量不多,但都是剛從菜園裡摘下的時鮮菜蔬,什麼萵筍、油菜柳、青菜,用的是柴火灶,熱鍋高溫快炒,盛進盤中端上來,青碧可人,讓人眼饞;再有紅燒豬肉,切成大塊的肉墩,油旺肥膩,香氣四溢;兩條鰱魚,卻油放得少,沒有煎透,尾部那兒又因火大煎過了頭,顯出焦色。本來飯桌上已經擺好幾個酒杯,還有一瓶河陽大麴,鄭二根說喝點酒吧,拿過開瓶起子就要把酒打開。尹凡再三不同意,鄉幹事見狀就說,那還是聽尹書記的,酒就不喝了。鄭二根只得作罷。尹凡在農家長大,對這樣的飯菜,吃起來挺香,但小秦過慣了城市生活,從小一直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大塊的油膩肥肉不敢吃,而烹制不佳、隱隱透著腥氣的魚也不敢吃,只能吃一點蔬菜下飯。飯吃了一半時,又上了一盆砂缽燉土雞湯,湯色金黃,上面漂浮著一層油花,香氣飄溢。小秦只有在喝雞湯時才有爽口的感覺。但他做得比較矜持,也只是喝了一碗就不再喝了。尹凡暗暗瞧了瞧他,心想小秦這下無論在工作上還是在吃住行上,真的要接受鍛煉了。誰知由於部里工作任務緊,小秦過了兩天就接到部里電話催他回去參加幹部考察,接著又是這裡的中心工作那裡的中心工作,整個扶貧期間,小秦竟是在部里的時間遠比在村裡的時間多。大部分日子,嶺下村的扶貧點要不沒有人,尹凡有時來一下,如果市裡或鄉里沒人陪同的話,就只是他一個人單槍匹馬了——這是后話,這裡不表。

吃過中飯,時間還早,尹凡說到村裡走走、看看,鄭二根就帶著眾人從村委會往外走。村裡面新樓房不多,只是村委會旁邊有幾棟新蓋的樓,或瓷磚貼面,或水泥粉牆,在整個村莊中顯出鶴立雞群的味道。鄭二根把尹凡他們帶到一棟三層高的樓房前,說,進去坐坐,進去坐坐,說罷自己首先跨了進去。一進門,他就吆喝道,快,縣委尹書記到我們家光臨來了,快把茶端上來!尹凡便知道這原來是村書記自己的家。

鄭二根家的房子不用說在村裡是數一數二的了,外牆貼的明黃色瓷磚,用紫紅色瓷磚隔成一些造型不明的圖案,鋁合金窗戶上配的是青綠色的玻璃。房門口的台階砌得高高的,使整棟房子顯出一種壓過四鄰的氣勢。可走進去,房子裡面的結構卻和傳統的農房幾乎沒有多少區別。中間是面積很大的廳堂,兩邊是呈對稱樣式的廂房。廳堂後面兩側的門通向廚房和雜物間,從門口看去那裡很暗,但也可看見裡面停著的摩托車以及冰箱等物件。廳堂正中靠牆位置是一長條桌,這在過去是放置祖宗牌位或佛龕的,這裡則供了一尊紅臉長髯,手擎大刀的關帝像。挨著長條桌放的是一張仿紅木的雕花八仙桌。鄭二根用袖子將八仙桌揩了開,連連說,我這裡是寒舍,寒舍,難得書記下基層來一回。很快,就有一婦女,看去比鄭二根老相不少,送過一個塑料托盤,裡面放幾個雪白的景德鎮瓷茶杯,擱在八仙桌上,接著又端來放滿各種點心的果盒,裡面是南瓜餅、紅薯片、炒花生、旺旺雪餅、高粱飴軟糖、開心果等土洋皆備的果點。

鄭二根用手指指那婦女,說,這是我老婆,尹凡對那婦女點點頭,想打個招呼的意思。但鄭二根的老婆卻好像沒注意到,臉上木然地做自己的事。等她覺得該做的都做了,便默默無聲地退回廂房,不再出來。

鄭二根一邊說,請、請,一邊抓起開心果或炒花生往大家手裡放。尹凡擺擺手說,剛吃過午飯,不必客氣了,我看還是到村裡面看看吧。

鄭二根帶著大家往村中走,一隻大花狗站在路當中對著尹凡一行人吠個不止。鄭二根跺一跺腳,對著大花狗吼了一聲,大花狗稍稍退後一步,又抬起頭,對著他身後的陌生人叫起來。鄭二根就罵開了:

誰家裡死絕了人的,放一條死狗在這裡擋道?再不喝走老子一腳踢死它!

馬上有一個面色枯焦,頭髮蓬亂的男人出來,見是鄭二根,臉上堆著笑容說,不知道是鄭書記。不用說狗,我們家老鼠都認得你,哪裡敢對你吼。說完,對大花狗踢了一腳:還不快滾回去!對書記你都敢吼,明天拿你去頂提留。

鄭二根笑道,懷寶呀,狗賤不壓稱。你那條見人就咬的破狗,不如下次拿來宰了,招待縣上民政局的幹部,說不定還能多騙幾塊錢救濟。

鄉幹事馬上問,這就是你們村的鄭懷寶呀?

是呀,連你們鄉里幹部都知道他呀?

知道。上回民政局農救股的王幹事在鄉里說到他。他那年到民政局去上訪,說家裡沒錢過年,連飯都吃不飽,想要民政局給點救濟。說到這裡,鄉幹事見尹凡他們也在聽,便頓了頓,轉身對尹凡他們說,這個鄭懷寶本來不屬於救濟對象,後來縣民政局到下面搞調查,來嶺下村的時候,順便到他家看看,到底是不是特困戶。誰知鄭懷寶家剛做熟了一鍋白米飯,見民政局的來了,想把白米飯藏起來。急忙之中卻來不及,就讓老婆把被子打開,將一鍋米飯統統倒進被子里,然後在鍋里倒上水。等王幹事進門,他把鍋揭開,說自己每天就喝這樣的稀湯過日子。倒是鄭書記鼻子靈……

鄭二根馬上接過話來:他家裡的底我還不知道?所以他說連家裡老鼠都認得我。那天我陪民政局王幹事去的。見他耍花招,我鼻子一聞,就聞到剛起灶的白米飯的味道。我把他家被子一掀,白米飯撒了一床。那死懷寶一臉通紅,一句話也不敢再說。

說罷,他有些自得地笑了起來。

這樣的人村裡還有嗎?尹凡問。

沒有了,像他這樣的就他一家。多了的話,還不盡給我這個村支書丟臉啊!說完,他又補充一句:什麼懷寶,我看就是活寶!

鄭二根覺得尹凡這個人不像以前看到的那些前呼後擁的領導那樣盛氣凌人,而是沒什麼架子,加上這半天的接觸,有些熟了,說話也開始隨便些了。

在尹凡心目中,大多數農民就像自己的父母親一樣老實巴交,不會耍什麼花頭。像鄭懷寶這樣的村民也許各個地方都有,但畢竟只是個別的。有些人說這就是「刁民」,尹凡不以為然。他覺得,如果這就叫「刁」的話,那城裡人比這刁的就太多了!

鄭二根帶著眾人看了幾家農戶,尹凡印象和自己弟弟家的日子差不多,說不上富裕,但基本生活水平還是有的。他想,既是來扶貧,這兒最困難的家庭還得要了解一下,於是就問:村裡哪幾家最窮的,今天先看上一、兩家吧?

鄭二根有些猶豫,旁邊馬行說話了:

市組在這兒建扶貧點,以後常有工作組的人在這裡的,你想藏也藏不住。讓尹書記了解實際情況,對解決村裡貧困問題有好處嘛。

好吧!鄭二根說,上田村小組有一戶老複員軍人,老伴過世了的。家裡原本有一個女兒,又嫁得遠。現在年紀大了,種不得田,靠一點撫恤金生活,自己又不會划算,日子過得比較緊。再就是村委會所在地的我們這個村西頭有一家比較貧窮的。

鄉幹事看了看手錶,說,上田那兒要走一段路,時間不夠了,就到村西頭那家去吧。

鄭二根就帶著大家往那兒走。那戶人家住的地方已經出了村口,離村子還有一、兩百米遠,一條高地不平的小路通往那兒。沒等近前,就看見兩間碎磚和茅草搭建的簡陋房屋,外面看儘是窟窿,窟窿眼用塑料薄膜遮著。一扇狹小的窗戶,從窗戶口冒出一股柴煙。

到了門口,鄭二根說,就是這家!說完,對著裡面喊了一聲:丙生,丙生,領導到你們家視察來了。

裡面傳出回答:書記呀,這麼近你都難得來我這裡視察的,今天刮什麼風喔。

刮什麼風?刮東風!你這個死丙生,縣委尹書記來了,你還這樣陰陽怪氣,惹得領導不高興。

沒等裡面再出聲,尹凡等人已經彎著腰從低矮的門走進屋裡去了。進去后,先被柴煙嗆了一口,幾個人一陣咳嗽;咳嗽過後睜開眼,又感到光線暗淡得很,視覺一下子適應不了。過一會兒才看清楚,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身材矮小,少了一條胳膊的人。他瞪著一雙冷淡的眼睛看著進來的人,說,我這裡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領導來了就委屈你們站了。

看你說什麼話!鄭二根叱道,又說,金花,金花,你還假忙三十夜,還不快來接待領導。

灶下那個叫金花的女人便起身出來。她的腿腳明顯不便利,一瘸一瘸。看得出這是一對殘疾人家庭。

拿什麼接待領導?我屋裡連熱水瓶都沒有,總不能叫領導喝涼水吧?丙生口氣生硬地說。

你不是在燒茶嗎?鄭二根問金花。

燒什麼茶?她是在燒豬潲。人填了肚子,總不能讓豬餓死吧!

你這個東西真是油鹽不進。你過得這個樣子是我弄得呀?鄭二根有些惱了。

鄉幹事馬上對鄭二根嗔道,看你這個官當的,丟人現眼嘛!

尹凡擺擺手,兩個人就都不說話了。尹凡順勢坐在丙生剛推過來的一張有些歪斜的條凳上,招手讓丙生也坐下。丙生不坐,不知是不敢坐還是不願坐。尹凡又讓他坐,他便坐在了稍遠的床上。尹凡和顏悅色地詢問他一些關於家庭和生活的情況,就像和自己村裡的人拉家常一樣。見這位縣委副書記這樣年輕,一副書生模樣,說話挺和藹,也並沒有嫌自己家裡不幹凈的樣子,丙生的對立情緒稍稍緩解下來。他帶著愁顏將自己的收入和生活手段一一作了回答,只是不肯說家裡共有幾口人。他不說,進來的人其實也看見了。灶邊金花一邊燒火,手裡還摟著個兩、三歲的女孩,另有一個五、六歲和一個更大些的女孩跑進跑出,像是在玩捉迷藏。丙生幾次想喝止那兩個女孩,但看看尹凡,又忍住了。

鄭二根說,你看看你過的日子。這能叫日子嗎?政府的國策你不執行。你兩個人三條胳膊三條腿,還要跟下豬崽樣生啊生……

國平、華茂都生了三個,憑什麼我就生壞了?丙生又要叫起來,鄭二根馬上用更高的聲音堵他的嘴:

他們罰得起款,你上次生老三的罰款還沒交清呢,這回不是我們工作做得早還想生四胎,你不知道計劃生育一票否決呀!

丙生不做聲了。

尹凡對丙生說了一通計劃生育的重要性,說他生活能力本來不強,就不該這樣生孩子。最後又問:老大幾歲了?

八歲。

讀書了沒有?

哪有錢讀書?女孩子也不用讀什麼書,長大早點嫁人算了。

那不行的,書還是要讀的,女孩子也要讀書。說罷,尹凡站起來,在人一多顯得擁擠的小屋裡走了幾步,看見門後面寫著一副對聯。別人家對聯都貼在正門口的兩邊,這家卻把對聯寫在門背後,尹凡心裡奇怪,近前去看,只見那對聯紙張已經破損泛白,字跡很不工整,卻還是看得清楚。是這樣幾個字:

兩間東倒西歪屋

一對缺手少腿人

門框上還有橫批:

斷子絕孫

尹凡看過後,心情變得陰鬱起來。鄭二根也湊上去看見了這幅對聯,他叫起來:哇哈,你這樣子咒自己嗎!

尹凡轉身對丙生說,生活困難,但不應該喪失信心。這樣的對聯不要貼了,要相信政府和上級會通過發展經濟解決你們的生活問題的。孩子千萬不能再生,現在社會不同了,生男孩生女孩都一樣。大孩子一定要送她去讀書,今後她才會有出息。

尹凡說著,丙生只是木然聽著,並不做聲。尹凡知道這時候批評也好,教育也好,勉勵也好,對丙生的心情都不會有很大的作用。像他這樣的問題,只能等以後設法解決了。

離開丙生家之前,尹凡掏出二百元錢放在丙生床頭,說,趕緊送女兒去上學。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見尹凡掏了錢,小秦、馬行和鄉幹事也各自掏出一百、幾十元不等的錢,交給丙生。丙生嘴裡囁嚅著,金花和幾個孩子也看著。他們從沒有經歷這樣的場面,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這樣看著尹凡他們離開。

走到村委會的時候,尹凡叮囑鄭二根說,計劃生育要繼續嚴肅抓好,對貧困村民的生活也要關照,尤其不能讓適齡兒童失學。丙生的大孩子,你馬上讓她上學去……尹凡邊說,鄭二根邊點頭,連說,是,是!

小車顛顛簸簸地駛離嶺下村,路上鄉幹事接到一個電話,是鄉黨群副書記吳天恩打來的。他說他下鄉回來,聽說縣委尹書記來了,口氣里責怪幹事為什麼不向他彙報一聲。鄉幹事連忙道歉,說這是尹書記的意思,不讓打攪你們領導。吳天恩就說,請尹書記接電話。尹凡接過鄉幹事的手機,那邊一個中氣很足的聲音連珠炮一樣說開了,說尹書記下來指導也不通知一聲,鄉裡面有失遠迎,萬分抱歉;說書記鄉長出差了,他臨時主持工作,自己沒盡到責任,請書記原諒等等,最後要尹凡留在鄉政府吃晚飯再回縣裡。尹凡再三拒絕,但那邊不容推辭,並說書記第一次來不與鄉幹部們見面,別人會罵我不會搞接待得罪了你。聽那邊這樣一說,尹凡不好再推脫,只得答應。

當他們返回到鄉政府的時候,吳天恩正笑容可掬地站在那兒迎接。尹凡一下車,他快步迎上來,一雙大手把尹凡的手握住,還連連搖晃,說書記親自下鄉,給我們做表率來了。

對這樣熱情的恭維話,尹凡十分不習慣,因此也顯得不自在。但吳天恩一點沒覺得。他說,書記晚上還要趕路回去,我這裡早安排好了,吃了就走,吃了就走!說罷,領眾人往街上一個叫「聚仙樓」的餐廳去。

到了餐廳,他一定要尹凡坐主席,要小秦坐次席,本來還要馬行坐尹凡左邊,馬行說你這樣可要遠離領導了。吳天恩便自己坐在那個位置上。一坐下,他就張羅倒酒。尹凡不喝,他不敢勉強,卻硬是給小秦、馬行他們都倒了滿杯。席間,聽鄉幹事和馬行談了一下下村的情況,吳天恩說,農村老百姓呀,名堂多著呢。說完,他講了一個故事,說是自己的親身體驗。他說,有一回鄉里遭災,上面發救濟款,某村的一個農戶也要領救濟款,鄉里說你提留還沒完成怎麼有資格領救濟款呢?你們猜他想什麼辦法?他採用欺騙的手法。

小秦好奇,問怎麼個欺騙法?吳天恩說,由於發救濟款的名單要報上去的,我們不能剋扣,我們就讓他先領,領完拿那個錢來交提留。你們猜他怎麼樣啊,他先是賭咒發誓,說領了救濟款一定交提留,可錢一到手,馬上又去上訪,說鄉里要變相剋扣他的救濟款。當時把王鄉長氣得呀,說這樣的刁民不想法整治是不行的。

吳天恩講完故事,用手把袖子一擄,然後站起來敬酒。他敬酒稱得上豪氣衝天,包括尹凡,每個人都是連續三杯,說一杯是代表書記的,一杯是代表鄉長的,還有一杯則是自己敬的。自己敬完了,又挑動別人回敬,三來四去的,漸漸顯出醉意。馬行說,吳書記,你是不是有些貪酒啊!吳天恩脖子一擰:

老弟呀,這你就不知道了。尹書記第一次來,我必得捨命陪領導的。實話告,告訴你吧!和領導喝,喝酒,最佳效果是要喝醉。你只有喝,喝醉了,下回領導才記,記得你;要是不喝醉,那等於白,白喝!

他轉過臉來:是不是呀尹書記?我肯定下回你一定,一定會記住我的……

馬行見他真的醉了,趕緊吩咐鄉幹事:早點散了吧!鄉幹事就讓端飯進來,幾個人匆匆吃了飯,就告辭了。

桑塔那在淡淡的星光下朝縣城開去,兩盞柱子一樣的燈光不時照得路邊的物體熠熠發亮。尹凡的心情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就像被什麼鬱塞了一樣。他問兩個年輕人這次下鄉有什麼感受,小秦說,

看起來,基層幹部看到農民的消極因素和落後面更多一些。

馬行則說,他們的精力主要放在考慮應對上級領導呢。

尹凡心裡一動:別看兩個年輕人閱歷不深,看問題還真的是敏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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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界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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