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新的創傷

第十九章 新的創傷

(1)

黎明時分,若倫醒來,躺在那裏盯着雪白的天花板,聽着自己緩慢而粗重的呼吸聲。過了片刻,他一骨碌下了床,穿上衣服來到廚房。他拿起一塊麵包,抹上鬆軟的乳酪,然後走到前廊,邊吃邊欣賞日出。

他的平靜心態很快被打破了。一群難以管教的孩子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快活得尖聲喊叫,飛奔著衝過隔壁人家的花園,後面跟着幾個大人,想要抓住各自的孩子。若倫望着這些

吵吵嚷嚷的人拐過彎去不見了。他把最後一點麵包放進嘴裏,回到了廚房。這時候,其他人也都已起床來到廚房裏。

伊萊恩向他打招呼。「早上好,若倫。」她推開百葉窗,凝視着天空,「看樣子天又要下雨了。」

「下得越大越好,」霍司特說,「這樣的話,我們爬納恩莫爾山的時候就沒有人看得見。」

「我們?」若倫問。他走到餐桌跟前,在艾伯瑞旁邊坐下來。艾伯瑞睡意未消,正揉着眼睛。

霍司特點了點頭。「關於食品和供給的問題,史洛恩說得對,我們不得不幫忙運到瀑布那兒去,要不然是不夠吃的。」

「那麼,保衛卡沃荷的人手還夠嗎?」

「當然夠,當然夠。」

大家都吃完了早飯。若倫幫波多爾和艾伯瑞把多餘的食物、毯子和物資捆成三大包,然後往肩上一掛,送到村北頭。若倫覺得小腿很痛,不過也不是無法忍受。路上,他們遇到了達門、拉內和赫芒德三兄弟,他們也背着同樣的東西。

在環繞房子的壕溝里,若倫和他的夥伴們看到一大群孩子、家長和老人,都在忙着組織這次遠行。有幾個家庭自願提供驢子來運送物資和孩子,幾頭驢子排成一行,不大耐煩,叫個不停,真是忙中添亂。

若倫把包放到地上,朝大家看了一眼。他看到了許多人,其中有斯瓦特,他坐在一包衣服上,在用長長的白鬍子逗著一個孩子,他是伊伏的叔叔,快六十歲了,是卡沃荷村年紀最大的人;諾爾法雷爾由伯吉特管着;費爾達、諾拉、卡利莎和別的幾位母親,她們臉上都掛着憂慮的表情;還有許多不大情願出門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若倫看到凱特琳娜也在人群里。她正在行李上打結,抬起頭朝他微微一笑,然後繼續干她的活兒。

若倫看到似乎無人在負責,就盡最大努力整頓了一下混亂的秩序,督促大家趕快把東西放好,打好包裹。他發現水袋不夠,又要了幾個,結果還多出來十三個。大家磨磨蹭蹭地做着準備工作,早晨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若倫正和洛林討論可能要多帶幾雙鞋子的問題,突然看到史洛恩站在一條小巷口,便停止了說話。

屠夫望着大家忙亂的情景。他噘起嘴唇,露出不屑一顧的神色。他發現了凱特琳娜,覺得簡直不可相信,頓時火冒三丈。凱特琳娜背着個包裹,怎麼也裝不像只是來幫忙的樣子。史洛恩額頭上的青筋鼓了起來。

若倫連忙朝凱特琳娜走去,但史洛恩搶先到達她的身邊。他抓住她的包裹,狠狠地搡了搡,喊著說:「誰讓你這麼乾的?」凱特琳娜說了幾句關於孩子什麼的話,想要掙脫他的手,但史洛恩拼力一拉——把她的手臂一扭,帶子從她肩上滑落下來——包裹掉在地上,裏面的東西撒了一地。史洛恩一面喊叫,一面抓住凱特琳娜的胳膊,要把她拖走。她硬是不走,拚命掙扎,古銅色的頭髮像沙塵暴那樣在她的面前飛舞。

若倫怒不可遏,撲向史洛恩,朝屠夫的胸口猛地一推,把他從凱特琳娜身邊推開。屠夫踉蹌著後退了幾碼。「住手!是我讓她去的。」

史洛恩瞪着若倫,咆哮著說:「你沒有這個權利!」

「我完全有這個權利。」若倫看着圍觀的人,然後以大家都能聽見的聲音說,「凱特琳娜和我已經訂婚,並且準備結婚,我不允許你這樣對待我的未婚妻!」村民們這一天第一回鴉雀無聲,連驢子也不叫了。

史洛恩大吃一驚,臉上露出極其痛苦的神色,眼睛裏閃耀着淚花。一時之間,若倫很同情史洛恩。接着,史洛恩的腦海出現了一個個歪曲了的形象,一個比一個更可怕,最後,他的臉漲得通紅。他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個兩面派!你這個膽小鬼!你怎麼敢看着我的眼睛,像個老實人那樣跟我說話,同時卻不經我的許可勾引我的女兒?我真心誠意地待你,卻發現你在背地裏掠奪我的家庭。」

「我本想光明正大地辦這件事,」若倫說,「而事情卻總是跟我過不去。我根本不想給你帶來痛苦。即使這不是我們倆希望都看到的方式,但我仍然希望得到你的祝福,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寧可要一頭長滿蛆蟲的豬,也不要你當女婿!你沒有農場,你沒有家人。我不准你跟我的女兒有任何關係!」屠夫又罵個不停,「我也不准她跟斯拜因山有任何關係!」

史洛恩伸手去拉凱特琳娜,但若倫擋開了他的手,他的臉色像握緊的拳頭那樣無情。他們互相盯着對方,相距僅一手之遠,兩個人都氣得渾身發抖。史洛恩眼圈發紅,噴射出發瘋似的光芒。

「凱特琳娜,快過來。」史洛恩命令說。

若倫從史洛恩身邊後退一步——這樣,他們三個人就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看着凱特琳娜。她看看他,又看看她的父親,淚水從臉上滾落下來。她往前走了一步,猶豫不決,然後痛苦地大哭一聲,發瘋似地扯著頭髮,不知如何是好。

(2)

「凱特琳娜!」史洛恩以可怕的聲音喊著說。

「凱特琳娜。」若倫輕輕地說。

凱特琳娜聽到他的聲音,收住了眼淚。她挺起身子,露出平靜的神色。她說:「對不起,爸爸,我已經決定嫁給若倫。」說完,她站到了他的身邊。

史洛恩臉色蒼白。他咬緊嘴唇,咬得如此之狠,以致滲出了一滴鮮紅的血。「你不能離開我!你是我的女兒!」他伸出兩隻手,撲向凱特琳娜。在那個時刻,若倫大喝一聲,全力朝他打了一拳,當着全村人的面把他打翻在地。

史洛恩慢慢地爬起來,羞得臉和脖子通紅。他又朝凱特琳娜看了一眼,這時候,他似乎縮成了另一個人,再也不像以往那麼高大。若倫彷彿覺得自己是在看着原先那個史洛恩的幽靈。史洛恩輕輕地說:「情況老是那個樣子,最親的人帶來最大的痛苦。我不會給你嫁妝,卑鄙的傢伙,你也得不到你媽媽的遺產。」史洛恩痛哭流涕地轉過身,朝他的鋪子飛奔而去。

凱特琳娜依偎著若倫,他伸出胳膊抱住了她。他們倆緊緊地摟在一起。在圍觀的人當中,有的表示同情,有的提出忠告,有的表示祝賀,有的表示反對。在這一片混亂之中,若倫只意識到他抱着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也抱着他。

就在這時,懷孕的伊萊恩飛速跑過來。「哦,親愛的,兩個可憐的傢伙!」她喊了一聲,把凱特琳娜從若倫的懷裏拉過去,緊緊地抱住了她。「你們真的訂婚了嗎?」凱特琳娜點了點頭,微微一笑,然後靠着伊萊恩的肩膀號淘大哭。「好了,好了。」伊萊恩溫柔地把她摟在懷裏,輕輕地拍着她,想要安慰她,然後毫無用處——若倫每次以為她快要恢復過來的時候,凱特琳娜又開始新一輪的哭泣。最後,伊萊恩從凱特琳娜抖個不停的肩膀上方看了大家一眼,說:「我把她帶到我家裏去。」

「我也去。」若倫說。

「不行,你不能去,」伊萊恩說,「她需要時間平靜下來。你還有事要辦。你想聽聽我的意見嗎?」若倫像木頭人似的點了點頭,「天黑以前不要過來。我敢保證,到那個時候,她會一切正常。她明天就能跟大家在一起。」她沒有等他回答,便帶走了哭個不停的凱特琳娜。

若倫站在那裏,兩隻手軟綿綿地垂在兩邊,悵然不知所措。我幹了什麼來着?他真後悔,自己沒有早點把訂婚的事告訴史洛恩;他真遺憾,他和史洛恩不能聯手保護凱特琳娜;他真難過,凱特琳娜為了他不得不離開她唯一的家人。如今,他要對她的幸福承擔起雙倍的責任。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只有結婚。我把這件事弄得一團糟。他嘆了口氣,握緊了拳頭。他伸直擦傷了的指關節,痛得他直皺眉頭。

「你好嗎?」波多爾跟了上來,問道。

若倫勉強一笑。「事情的結果不完全是我所希望的那樣。史洛恩一提到斯拜因山就失去理智。」

「還有凱特琳娜。」

「凱特琳娜的事也是這樣。我……」若倫看到洛林來到他們面前,便不說話了。

「你幹了一件該死的傻事!」鞋匠擰擰鼻子,喊了一聲。接着,他翹起下巴,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殘牙。「不過,我祝你和那位姑娘好運。」他搖了搖頭,「嗨,你需要好運,鐵鎚!」

「我們大家都需要好運。」泰恩恰好路過,厲聲說。

洛林揮了揮手。「呸,討厭的傢伙。聽着,若倫,我在卡沃荷已經活了好多好多年。根據我的經驗,這樣的事現在發生要比等到大家過安逸日子的時候發生好。」

波多爾點點頭,但若倫問道:「為什麼這樣?」

「這難道不是明擺着的嗎?通常情況下,在以後的九個月里,你和凱特琳娜會成為大家談論的話題。」洛林把一個指頭伸到鼻子旁邊,「啊,這一次不同,大家都忙着別的事情,很快會把你們忘記乾淨。你們兩個過得也許還很安寧。」

若倫皺起眉頭。「我寧可讓大家議論紛紛,也不願意看到那些褻瀆神明的傢伙在路上安營紮寨。」

「我們也是這樣想的。不過,這還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我們大家都需要有值得高興的事——尤其是在你們結婚以後!」洛林咯咯地笑起來,指了指若倫,「你的臉都紅得發紫了,孩子!」

若倫咕噥一聲,着手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凱特琳娜的物品。在此期間,不時有人恰好在附近發表一通議論,若倫聽了心裏十分不安。「卑鄙。」他聽了有一句特別中傷人的話以後,不禁自言自語地說。

村民們剛剛目睹了一幕不平常的情景,去斯拜因山的行程因此延誤。儘管如此,不到中午,一隊人和驢子就開始攀登納恩莫爾山坡上光禿禿的小道,走向伊瓜達瀑布深處。道路很陡,而且每個人都帶着孩子,背着很重的物品,因此行進的速度很慢。

若倫大部分時間裏都走在泰恩的妻子卡利莎和她的五個孩子後面。他也不在乎,因為他腿上有傷,還終於有時間考慮考慮最近發生的事。跟史洛恩的攤牌令他深為不安。他安慰自己,至少凱特琳娜不會再久留卡沃荷村。若倫在內心深處認為,這個村子很快就會失守。這是一種清醒的而又必然的認識。

在上山的過程中,他有四分之三的時間停下來休息,靠着樹榦欣賞帕蘭卡谷高處的景色。他想找到蛇人的營地——他知道他們的營地在阿諾拉河左邊,就在南面的路上——但他連一縷煙也沒有看到。

(3)

他們看到伊瓜達瀑布之前,若倫早已聽到了嘩嘩的響聲。那個瀑布完全像是一大片又長又密的白髮,從怪石嶙峋的納恩莫爾山的山頂飄下來,直達半英里以下的谷底。巨大的水簾一路上折向各個方向,那是因不同高度風力不同而形成的現象。

若倫經過阿諾拉河變成瀑布的那個岩架,沿着一個長滿草莓的峽谷走下去,繞過一堆大石頭,最後進入一大片開闊地。他發現隊伍前面的人已經在開始在搭帳篷。林子裏迴響着孩子們的喊聲和哭聲。

若倫放下行李,從上面解下一把斧子,然後和另外幾個人一起着手清理下層的灌木叢。幹完以後,他們又砍倒很多樹,把營地圍了起來。空氣里瀰漫着松樹汁的香味。若倫幹得很快,斧子很有節奏地舞動,木屑四處飛揚。

等到工事完成的時候,營地已經建成,包括十七頂羊毛帳篷,四個小灶。人們和驢子都是愁眉苦臉。誰也不想離開,誰也不想留下。

若倫視察了男孩和老人,他們都拿着長矛。他心裏想,有的人經驗太多,有的人經驗太少。爺爺們知道怎麼對付熊和別的野獸,可孫兒們真有那麼大的力氣嗎?接着,他注意到婦女們眼睛裏的堅定目光,發覺一方面她們可能在抱孩子或照料傷員,另一方面她們自己的盾牌和長矛也總是放在手夠得着的地方。若倫微微一笑。也許……也許我們還有希望。

他看到諾爾法雷爾獨自一人在一根木頭上坐着——眼睛往回看着帕蘭卡谷——便坐到了他的身邊。諾爾法雷爾以嚴肅的目光朝他看了一眼。「你很快就要走的,對嗎?」若倫點了點頭,深為他的鎮靜和決心所打動,「你會儘力而為,對嗎?殺死蛇人,為我的爸爸報仇?我也會這麼做,可是我媽媽說,我得保護我的弟弟妹妹。」

「我會拿他們的頭顱來見你,要是我能的話。」若倫向他保證。

孩子激動得下巴直發抖。「那太好了!」

「諾爾法雷爾……」若倫停頓片刻,想要尋找合適的表達方式,「除了我以外,你是這兒唯一殺死過人的人。這不說明我們比別人行還是不行,但我可以相信你會奮力抵抗,如果受到攻擊的話。凱特琳娜明天要來這兒,你能確保她會受到很好的保護嗎?」

諾爾法雷爾挺了挺胸脯。「無論她上哪兒,我都會保護她!」接着,他露出很遺憾的神色,「除了……除了在我不得不照管……」

若倫表示理解。「哦,你的家人是第一位的。不過,也許凱特琳娜可以和你的弟弟妹妹待在一個帳篷里。」

「是的,」諾爾法雷爾慢慢地說,「我看這是個辦法。你就把這個任務交給我好了。」

「謝謝。」若倫拍拍他的肩膀。他本來可以請一位年紀和本事都大一點的人,但是大人們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沒有時間按照他的願望來保護凱特琳娜。而諾爾法雷爾既有機會又很願意來確保她的安全。我們不在一起的時候,他可以代替我的位置。他見伯吉特走過來,便立起了身。

她沒精打采地朝他看了一眼,說:「快,該走了。」接着,她擁抱了一下她的兒子,與若倫和別的村民繼續朝瀑布走去。他們將返回卡沃荷村。他們身後,大家都擠在那個小小的營地,靠着砍倒的樹榦以憂傷的目光望着他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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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老(遺產三部曲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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