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第三節

她送出一幅小樹叢的畫面。我好幾次想找你,但總是聯繫不上。

我病了……不過現在好些了。為什麼早先我感覺不到你?

經過兩天兩夜的等待,我餓得實在受不了,不得不出去覓食。

捕到什麼沒有?

一頭年輕力壯的雄鹿。以它的聰明,足以應付的是陸上的掠食者,而不是那些從天而至的。一開始當我咬住它的時候,它還劇烈地掙扎,企圖逃生。然而,我比它強大。當失敗不可避免,它也就束手就死了。加羅戰勝了他的命運了嗎?

我不知道。他把經過詳細告訴她,然後說,要過很久我們才能回家,如果還有那一天的話。至少有好幾天我都不能見你,你得繼續照顧自己。

她怏怏不樂,說,我會聽你的話,但是別太久。

他們很不情願地中斷了聯繫。他向窗外看去,吃驚地發現日已西沉。他覺得萬分疲憊,一瘸一拐走到伊萊恩身邊,她正在做肉餅。「我要回葛楚德家睡覺去了。」他說。

她包完手裏的肉餅,然後說:「為什麼不留在這兒?能離你舅舅近一些,葛楚德也能睡自己的床了。」

「還有房間嗎?」他躊躇地問。

「當然,」她擦擦手,「跟我來,早就準備好了。」她扶他上樓,來到一個空房間。他在床邊坐下。「還需要些什麼嗎?」她問。伊拉龍搖搖頭。「這樣的話,我就在樓下,要什麼幫助隨時叫我就行。」他側耳傾聽她走下樓梯,然後打開門,悄悄走過長廊,來到加羅的房間。葛楚德在飛快地織著毛線,沖他淡淡一笑。

「他怎樣了?」伊拉龍小聲問。

她的聲音因為勞累而沙啞。「很虛弱,但燒退了一點,部分傷口看上去好了一些。我們還是得繼續觀察,但這也許是他痊癒的一個預兆。」

這個消息讓伊拉龍精神一振,回到了自己房間。縮在毯子裏,周圍的黑暗似乎總有些居心叵測的味道,但最後伊拉龍還是睡著了。在睡夢裏,他身體的傷痛和精神的折磨得到了一些緩解。

伊拉龍突然在床上坐起,感到呼吸困難。周圍很黑,房間里寒意森森,雞皮疙瘩從他的手臂一直伸到肩膀上。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正是萬物潛伏不動,靜候陽光的第一絲溫暖的時間。

他的心咚咚直跳,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緊抓住了他的心,讓他感覺整個世界被蓋在一張裹屍布下面,而最黑最深的角落,就在他的房間。他無聲無息地下床,穿上衣服,在憂心如焚中迅速穿過走廊。加羅房間的門敞開着,裏面聚了好多人。看到這些,他立即極度恐慌。

加羅平靜地躺在床上,穿着潔凈的衣服,頭髮向後梳得整整齊齊。他的面容一派安詳,完全是好夢正酣的模樣,如果不是脖子上掛着一個銀質護身符的話。那是生者獻給死者最後的禮物。

凱特琳娜低眉斂目站在床邊,面色蒼白。伊拉龍聽到她喃喃地說:「我曾經希望有朝一日能叫他爸爸……」

叫他爸爸,他心頭苦澀,連我都不曾擁有的權利。他覺得自己被吸幹了所有元氣,只剩下一點魂魄。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虛無飄渺,而加羅的臉卻異常真切。伊拉龍淚如雨下。他站在那裏,雙肩劇烈顫抖,但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媽媽,舅媽,舅舅——親人一個一個從身邊消逝。他已經不堪忍受這沉重的悲哀,在它排山倒海般的重壓下身子搖搖欲墜。不知是誰把他帶回了自己房間,說着些開解的話。

他倒在床上,雙手抱頭,哭得渾身痙攣。藍兒在召喚他,但他把她推開,任悲痛將自己吞噬。他無法接受加羅已經不在的事實。如果真是這樣,還有什麼可以相信?這是一個殘酷、無情的世界,生命在它面前如風中殘燭般被撲滅。這個世界讓他感到幻滅和害怕。他抬起淚痕斑斑的臉,沖着天上大聲問道:「是誰安排了這一切?出來見我!」他聽到人們奔進房間,但是頭頂沉默無聲。「不應該這樣對待他啊!」

一雙安慰的手輕撫着他,他知道伊萊恩在自己身邊坐下。她輕輕擁抱哭泣的伊拉龍。終於,在心力交瘁中,他不情願地陷入沉沉昏睡。

伊拉龍在椎心的悲痛中醒來,雖然緊緊閉上雙眼,但依然止不住淚水奔流。他搜索枯腸,想找到一些念頭,或者希望,可以幫助自己保持理智。我無法忍受這個,他嗚咽地說道。

那就不要忍。藍兒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怎麼做得到?加羅再也不會回來了!以後我也要經歷同樣的命運。親情、家庭、成就——這一切通通煙消雲散,片甲不留!我們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

意義在於過程。一旦改變並體驗生命的努力終止,意義也就不復存在。然而選擇權在你。選擇一個目標,並孜孜以求。這一行動本身會賦予你希望和方向。

可是我該怎麼做呢?

唯一的指引來自你的內心。只有它最深切的願望才能幫助你。

藍兒任由伊拉龍品味自己的話。他細心體會自己的情感,出乎意料的是,除了悲痛,他還感覺到一種灼人的憤怒。你想讓我做什麼……追捕黑衣人?

是的。

她坦率的回答讓他迷惑不已。他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為什麼?

記得你在斯拜恩說的話嗎?你是怎樣提醒我作為一條龍應該承擔的責任,使我克服了強烈的本能,和你一起回來?因此,同樣,你也要控制自己。在過去的幾天裏,我想得很多,很深。我理解了作為龍和龍騎士意味着什麼:知其不可而為之,擺脫內心的畏懼,成就一番偉業。這是我們的命運,是我們對未來的責任。

我才不管你說什麼。這些都不是離開這裏的理由!伊拉龍叫道。

那還有其他理由。我的足跡被人看到了,人們對我的存在已經有所察覺。總有一天我會被發現。而且,這裏再也沒有什麼可讓你留戀的,沒有農莊,沒有家,還有——

若倫還沒死!他激動地喊道。

可是如果你呆在這,就必須解釋真相。他有權利知道自己的父親是怎麼死的、為什麼死。一旦他知道了我的存在,會有什麼反應?

藍兒的爭論在伊拉龍腦中翻騰不息。一想到離開帕倫卡山谷,他就心生怯意。這兒是他生於斯長於斯的家鄉。然而,轉念再想到報仇雪恨后的暢快,又能極大地撫平他的創痛。我有足夠的力量嗎?

你還有我。

他着實委決不下。要做的事情是那麼瘋狂,九死一生。慢慢地,對自己優柔寡斷的輕蔑升起,他的嘴角閃過一絲冷酷的笑意。藍兒是對的,沒有什麼比行動本身更為重要。行動才是本質。還有什麼比擊敗黑衣人更讓他滿足的呢?一種可怕的精神和力量在他體內生長,佔據了他全部的情感,將之擰成橫掃一切的狂怒之棒,上面鐫刻着兩個字:復仇。他狠狠地點頭,堅定地說:我會去做。

他中止與藍兒的交流,一骨碌爬下床,身體像緊縮的彈簧一樣蓄勢待發。天未破曉,他睡了不過幾個小時。一無所有的敵人乃是最危險的敵人,他想,這就是我。

就在昨天,他站直身體走路還困難重重,但是在鋼鐵般的意志下,現在的行動已是十分堅定有力,身體的痛楚受到他的漠視和反抗。

悄悄往外溜的時候,伊拉龍聽到有兩個人在竊竊私語。出於好奇,他停下腳步凝神細聽。先是伊萊恩溫柔的聲音傳入耳中:「……住的地方。我們有多餘的房間。」霍司特低沉的嗓音回答了一句什麼,聽不清楚。只聽到伊萊恩應道:「是的,那可憐的孩子。」

這一次伊拉龍聽清了霍司特的話:「也許……」長長的停頓之後,他繼續道,「我一直在想伊拉龍說的話,我不敢肯定他已經將全部事實說了出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伊萊恩問道,聲音流露出關切之意。

「我們出發到他的農莊去,一開始路面被他拉加羅的木板颳得很平整,再往前走一段,雪地就被踩得亂七八糟,他的腳印和木板的拖痕到這裏就不見了,但是我們卻再次發現了在農莊出現過的巨大腳印。還有,他的腿到底是怎麼了?我不相信他蹭掉這麼大一片皮膚時居然注意不到。早先我還不想逼他說出真相,但現在改變主意了。」

「也許看到的東西把他嚇壞了,所以他不願意說起,」伊萊恩猜測說,「你親眼看見他當時有多昏亂。」

「這還是不能解釋他是如何把加羅帶到附近,卻沒有在路上留下任何痕迹。」

藍兒說得對,伊拉龍想,是該走了。太多的人,太多的問題。他們遲早會找到答案。他繼續向外走,地板的每一聲響動都讓他渾身緊張。

路上空無一人,沒什麼人起得這麼早。他停下來,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思考。馬是不需要的,藍兒就是我的坐騎,但得給她套一個鞍。她能捕到我們需要的食物,所以這個也用不着操心——不過還是帶上一些為好。其他必需的東西可以在我們家的廢墟里找到。

他來到加得瑞克(Gedric)放在沃荷村邊上的鞣皮桶邊,那可怕的氣味簡直讓他發抖。不過他還是繼續往前,向山坡上的小屋走去,那兒存放着制好的皮革,一排排懸掛在天花板下面。伊拉龍割下了三大塊牛皮,這種偷竊行為讓他充滿犯罪感。不過他又安慰自己,這不算真的偷,以後我會償還加得瑞克的,還有霍司特。他把厚厚的牛皮捲起來,帶到村外的一小片樹叢中,塞在一棵樹的樹杈里,然後又返回了卡沃荷。

現在找吃的。他想到小酒館去弄一點,但走着走着又改了主意,冷冷地一笑,換了一個方向。如果非偷不可,偷史洛恩的也是一樣嘛。於是他摸到了肉鋪。只要史洛恩不在,前門總是鎖著的,但側門的防護只是一條細細的鏈子。他不費吹灰之力就破門而入,裏面的房間很黑。他一通亂摸,摸到一堆用布包着的硬硬的肉。他在上衣里儘可能地塞滿了,急急走出去,神不知鬼不覺地掩上房門。

一個女人在附近呼喚他的名字。他緊按住衣服下擺,防止肉從裏面掉出來,貓腰縮進一個角落裏。霍司特就在不到十英尺以外,在兩排房子間穿過,伊拉龍不由渾身一震。

一旦霍司特走出視線,伊拉龍立即拔腿就跑,強忍着痛楚,穿過小巷,回到樹叢邊。他一頭鑽了進去,然後回顧來路,看是否有人跟蹤。一個人影都沒有,他輕鬆地長舒一口氣,伸手去夠樹上的牛皮。但是牛皮不翼而飛。

「要出去嗎?」

伊拉龍騰地轉過身去,布魯姆神情陰鬱地對他皺着眉。他頭部一側掛着一條觸目驚心的傷口,一柄褐色劍鞘的短劍懸在腰帶上,牛皮赫然在他手裏拿着。

伊拉龍眯起雙眼,怒意暗生。這老頭兒是怎麼鬼鬼祟祟地跟在後面的?一路上都很太平,他還以為周圍絕對沒有別人。「還給我!」他厲聲道。

「為什麼?好讓你不等加羅下葬就跑掉?」這個指責十分嚴厲。

「這不關你的事!」他氣沖沖地嚷道,「你幹嘛跟着我?」

「我沒有,」布魯姆哼了一聲,「我只是在這兒等着你。你想上哪去?」

「不去哪。」伊拉龍劈手將牛皮從布魯姆手裏搶過來,布魯姆絲毫沒有阻攔的意思。

「我希望你有足夠的肉去喂你的龍。」

伊拉龍驚呆了。「你說什麼?」

布魯姆抱起雙臂。「別在我面前耍花樣。我知道你手上的印記——gedweyignasia,格威伊納沙,即閃靈掌——的來歷:你摸了一條剛孵出來的龍。我知道你為什麼來找我,問那些問題。我還知道龍騎士又出現了。」

牛皮和肉從伊拉龍手裏跌落在地。這一天終於來了……我必須馬上逃走。拖着傷腿我跑不過他,不過如果……藍兒!他默默召喚她。

擔心吊膽的幾秒種后,終於傳來一聲:我在。

我們被發現了!快來!他把自己所在之處的圖景發送給她,她立即趕來。現在,他要做的只是拖住布魯姆。「你是怎麼發現的?」他的聲音空空洞洞。

布魯姆目視前方,嘴唇無聲地掀動,好像在和別的什麼人說話。然後他才說:「到處都是線索和破綻,留心一點就可以發現。只要有正確的知識,誰都能做到。告訴我,你的龍怎樣了?」

「她,」伊拉龍說,「很好。黑衣人來的時候我們不在農莊。」

「喔,你的腿。你騎她上天啦?」

布魯姆是怎麼看出來的?會不會是黑衣人逼他來這兒?也許他們想通過他找到我,然後好暗算我們。藍兒在哪裏?他的意念四處搜索,發現她正在頭頂盤旋。快來!

不,我要再觀察一會。

你這是幹嘛呢!

為了多路城的大屠殺。

什麼?

布魯姆斜斜靠在一棵樹上,臉上掛着淡淡的笑意。「我和她談過了,她答應在天上再呆一會,直到我們達成一致。你該曉得,除了回答我的問題,你沒別的路可走啦。現在,告訴我,你想去哪兒?」

伊拉龍不知所措,伸手去揉太陽穴。布魯姆怎麼能和藍兒交談?他的後腦一跳一跳地疼,心中無數個念頭轉來轉去,最後還是得出了一個結論:他得對這個老頭兒說點實話。於是他說:「我想找個安全的地方養傷。」

「之後呢?」

這是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後腦的悸痛更厲害了,讓他無法思考。一切都那麼撲朔迷離,他現在心裏想的,只是找個人,告訴他過去數月間發生的事。他的秘密使加羅罹難,這個想法一直在啃噬着他的心。伊拉龍不再保留,顫抖著聲音說:「我要戰勝那兩個黑衣人,殺死他們。」

「一項艱巨的任務,對這麼一個年輕的孩子來說。」布魯姆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好像伊拉龍要做的事再理所當然不過,「當然,它值得一做,你也足以勝任。我一直不敢肯定,提供幫助是否會反遭冷眼,」他從矮樹後面拉出一個大包袱,語氣里多了幾分強制,「無論如何,我可不想縮在後面,讓一個小夥子帶着一條龍到處亂闖。」

他到底是在施以援手,還是在鋪設陷阱?伊拉龍對神秘莫測的敵人可能採取的手段很是忌憚。不過布魯姆已經取得了藍兒的信任,他們也能用意念進行交談,如果她放心……他決定暫時把自己的疑慮放在一邊。「我不需要幫助,」伊拉龍說,然後不情願意地補充一句,「不過你可以一起來。」

「那我們最好馬上走,」布魯姆說。他面無表情地停頓了一會,然後又說:「我想你會發現,現在你的龍又聽你說話了。」

藍兒?伊拉龍叫道。

在。

他剋制住向她問個究竟的衝動。你在農莊等我們好嗎?

好。你們達成協議了?

大概是吧。她中斷聯絡,遠走高飛。他向卡沃荷望去,只見人們來來往往。「我猜他們在找我呢。」

布魯姆揚起一邊眉毛。「也許。可以走了嗎?」

伊拉龍有些遲疑:「我想給若倫留個信,不告訴他原因就消失,好像很不對。」

「這事已經辦了,」布魯姆說,「我托葛楚德將一封信轉交給他,裏面解釋了幾件事,還關照他要警惕幾種危險。這些夠了嗎?」

伊拉龍點點頭,用牛皮把肉包在裏面,就出發了。他們一直小心地避開別人視線可及的範圍,一直到踏上大路,才放開腳步,疾走如飛,盼著趕緊離卡沃荷越遠越好。伊拉龍奮力走在前面,兩條腿疼得火燒火燎。邁步的單調節奏讓他有精力思考。到家之後,如果布魯姆不給我一些解釋,我就絕不跟他同行一步,他下定決心,我希望他能多講一些有關龍騎士的事,還有我的對手到底是些什麼人。

農莊的殘跡映入眼帘,布魯姆長眉抖動,怒形於色。伊拉龍心中黯然。大自然如此迅速地將農莊湮滅在自己的懷抱中,白雪和浮塵處處堆積,掩蓋了黑衣人的暴行。穀倉只剩下很快就要磨滅的一塊長方形灰燼。

藍兒從樹巔掠過,翅膀帶起風聲,讓布魯姆猛地仰起頭來。她從他們身後斜沖而下,幾乎擦過他們的頭頂。強勁的氣流扑打在身上,伊拉龍和布魯姆不由晃了幾下。藍兒渾身的鱗甲光華流動,在農莊上一個急轉身,翩然落地。

布魯姆趨步上前,面上的神情混合了莊敬和喜悅。他兩眼放出光彩,腮邊淚光一閃,消失在長髯中。他看着藍兒,久久地站着不動,呼吸粗重。她也看着他。伊拉龍聽到他在喃喃地說着什麼,於是湊近些想聽個仔細。

「那麼……又開始了。然而何時才是一個盡頭?我已老眼昏花,分不清這到底是喜劇還是悲劇,因為我悲喜交集……不管它是什麼,我的意志從未改變過,我……」

藍兒氣度威嚴地向他們走來,他後面的話慢慢細不可聞。伊拉龍越過布魯姆,向藍兒迎去,假裝什麼都沒有聽到。在他和藍兒之間,已經發生了一些變化。他們彷彿更加親密,然而彼此卻又還是那麼陌生。他揉着她的脖子,掌心有一陣輕微的刺痛。心意聯通,強烈的好奇從她心底傳來。

我從沒見過人類,除了你和加羅,他當時還遍體鱗傷,她說。

你通過我的眼睛見到過很多人。

那不一樣。她走近一些,側過長長的頭顱,用一邊的藍色大眼細細打量布魯姆。你們人類真是古怪的東西,她挑剔地說了一句,繼續研究他。布魯姆靜立不動,看她在空氣里嗅着鼻子,然後向她伸出一隻手。藍兒緩緩低下頭,讓他輕觸自己的前額。突然,她打了個響鼻,向後一縮,退到伊拉龍的身後,尾巴噼啪噼啪拍在地面上。

怎麼了?他問道。她沒有回答。

布魯姆轉向伊拉龍,低聲問道:「她叫什麼名字?」

「藍兒。」布魯姆臉上掠過一絲奇特的表情,他是那麼用力地將拐杖死死撐在地面,以至指關節都泛白了。「在你給我的所有名字中,只有這一個她才喜歡,我想它比較合適。」伊拉龍飛快地加了一句。

「確實合適。」布魯姆說。他的聲音里有一種伊拉龍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是失落、驚奇、害怕,還是嫉妒?他不敢肯定,也許全都不是,也許全都是。布魯姆提高聲音,說道:「你好,藍兒。認識你萬分榮幸。」他揮手做了個奇怪的手勢,然後鞠了一躬。

我喜歡他,藍兒靜靜地說。

那當然啦,誰不喜歡奉承。伊拉龍拍拍她的肩,走進毀棄的家。藍兒跟在布魯姆後面。老人看起來精神煥發,充滿活力。

伊拉龍攀過廢墟,鑽過一扇門,進入他原來的房間。一堆堆支離破碎木頭再也難覓往日面貌,他只能依靠記憶,在牆裏翻尋,終於找到了他的空背囊。木頭框子壞了一部分,但不難補好。他繼續搜尋,終於翻出他的弩,它還好好地套在鹿皮套子裏。

雖然外面的皮套被颳得很厲害,但他還是很高興地看到,塗過油的木質部分完好無損。到底還有一點運氣。他給弩裝上弦,試着拉開。它應手而彎,沒有發出一絲嘎吱聲。他滿意地開始找尋箭袋,原來就埋在旁邊,許多箭已經折斷。

他卸下弩弦,連箭袋一起遞給布魯姆。布魯姆說了句:「這得需要一雙強有力的臂膀才拉得動呢」。伊拉龍無聲地接受了這個恭維。他繼續在廢墟里翻翻撿撿,尋找可用的東西,把收穫拋在布魯姆旁邊的地上,卻只有可憐的一點點。「現在怎樣?」布魯姆問道。他目光銳利,帶一股探詢之意。伊拉龍的眼睛望向別處。

「找個藏身之地。」

「想好什麼地方了嗎?」

「嗯。」他把除了弩以外的所有東西緊緊地捆成一捆,然後背在背上,說了聲「這邊」,帶頭走進樹林。藍兒,在天上跟着我們,你的腳印太容易被人發現和跟蹤了。

好。她在後面起飛。

他們的目的地就在附近,但伊拉龍還是採用了繞遠路的辦法,以迷惑可能的跟蹤者。等到他終於在一處適於藏身的荊棘叢里停下來時,已經過去了足足一個小時。

中央凹凸不平的空地正好可以容納兩個人,和一條龍。紅松鼠蹦蹦跳跳地躲進樹葉里,吱吱抗議他們的入侵。布魯姆從一條藤蔓的糾纏里脫身出來,饒有興味地環顧四周,問道:「還有誰知道這個地方?」

「沒有了。剛搬到這兒的時候我就發現了這裏,花了一個星期鑽到中間來,又花了一個星期清理枯木。」藍兒在他們身旁落下,收起翅膀,小心地避開那些尖刺。她蜷著身子,堅硬的鱗甲折斷灌木的細枝,頭歇在地上,莫測的雙眼緊緊跟隨他們倆。

布魯姆倚杖而立,凝視藍兒。他研究的眼光讓伊拉龍有些不安。

伊拉龍一直在看着他們,直到飢餓使他不得不行動起來。他點了一堆火,在罐子裏裝滿雪,然後放到火上燒化。水開后,他把肉切成大塊扔進水裏,再加一塊鹽。不太豐盛,他鬱悶地想,不過能頂肚子。也許有好長一段時間就得吃它了,所以我最好還是習慣一下。

燉肉慢慢地沸騰,空地上瀰漫着濃郁的肉香。藍兒的舌尖伸了出來,咂巴著空氣。肉煮軟后,布魯姆也過來了。伊拉龍把食物分給大家,他們默默地進餐,彼此迴避對方的眼光。吃完后,布魯姆拿出煙斗,意態悠閑地點着火。

「你為什麼要和我一起走?」伊拉龍問。

輕煙從布魯姆嘴裏散出,在樹叢里迴旋向上,慢慢消失在空中。「我對保全你的性命有莫大的興趣。」他回答說。

「這是什麼意思?」伊拉龍追問。

「坦白地說,我是一個說書人,我正好認為在你身上會發生一些有趣的故事。你是百年間第一位不受控於國王而存在的龍騎士。此後會發生什麼?你會作為殉道者遭到毀滅嗎?你會加入沃頓人一夥?還是你會殺死加巴多里克斯國王?這些問題讓人心馳神往。我要在現場目擊每一個片段,為此願意做任何事。」

伊拉龍覺得胃裏結了個硬塊。他不認為自己會做其中任何一件,尤其是當殉道者。我只想報仇,至於其它的事……我沒那個野心。「也許吧,不過,你告訴我,你怎麼能跟藍兒交談呢?」

布魯姆沒有回答,先給煙斗裝上更多的煙絲,等它重新點燃,緊緊咬在嘴裏,才說:「好,如果你想知道,就會讓你知道。但也許你不會喜歡。」他站起身,把他的包袱拿到火邊,拔出一個長長的用布包着的東西,長約五英尺,另外,從他握在手裏的姿勢看,份量相當沉重。

他解開外面的布,一條又一條,像是給木乃伊鬆綁。一把劍慢慢露出端倪,伊拉龍瞪大眼睛,看得發獃。劍柄上銀絲纏繞,打磨得猶如星光璀璨,其末端呈淚滴形,黃金打造,鑲著一顆鵪鶉蛋大小的紅寶石。玻璃一般光滑的劍鞘為酒紅色,唯一的裝飾是蝕刻於其上的一個奇異的黑色標記。劍的旁邊還放着一條皮腰帶,上面有個沉甸甸的扣環。最後一根布條扯開,布魯姆把這件武器遞到伊拉龍手裏。

劍的握柄正好合適伊拉龍的手掌,就像專門為他定做的一樣。他緩緩拔劍,它無聲無息地從鞘中滑出。劍身如血,在爐火輝映下紅光熠熠,艷麗奪目,上面刻着一個與外鞘一模一樣的黑色標誌。劍鋒銳利無匹,彎成一道優美的弧線,聚向劍尖。它極之稱手,握在手裏如臂使指,跟伊拉龍慣使的農具有雲泥之別。這把劍隱隱透出凜然的殺氣,好似當中蘊涵着一股無可阻擋的巨力。它被鍛造出來,正是為了酷烈的戰爭,去殘滅人的生命。然而它又有着勾魂奪魄般的美麗。

「它曾經屬於一位龍騎士,」布魯姆凝重地說,「當龍騎士完成所有訓練,小精靈會送給他一把佩劍。劍的鑄造方法是不傳之秘,經他們之手所造的劍永遠鋒利如初,而且從不生鏽。過去的習慣是劍的顏色要匹配龍騎士所御之龍的色彩,但我想現在不妨破個例。這柄劍名喚薩若克(Zar』roc),我不知道其中的含義,也許和它舊主人的個人經歷有關。」他看着伊拉龍輕輕揮動寶劍。

「你從哪得到的?」伊拉龍問道。他不捨得地還劍入鞘,遞給布魯姆。但布魯姆並沒有接過去的意思。

「這無關緊要,」布魯姆說,「我能告訴你的只是,為了得到它,我歷盡了艱難險阻。收下它,你比我更有權利得到它,在大功告成以前,我猜你會用得着的。」

這個慷慨之舉完全消除了伊拉龍的戒心。「這是一份厚禮,謝謝你。」他接下來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不住手地摩娑劍鞘。「這個標記是什麼?」他問道。

「是那位騎士的紋章。」伊拉龍想插嘴,但布魯姆把他瞪得咽了回去。「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任何人只要接受一些適當的訓練,都可以和龍交流。而且,」他舉起一根手指表示強調,「縱算如此,這也不代表什麼。我比世上任何一個活着的人都更了解龍以及龍的力量。我能教你的知識,如果光憑你自己摸索,只怕要費數年之力。有我親自傳授是你的一條捷徑。至於我為什麼會懂這麼多,這是一個秘密。」

布魯姆說完這番話后,藍兒聳起身子,來到伊拉龍身邊。他拔劍出鞘讓她看。它有神力,她說着,鼻尖輕觸劍尖。劍身的虹光漫射到藍兒的鱗甲之上,突然泛起水波般的漣漪。她昂首挺胸,滿意地噴著鼻息。此時劍身異彩漸斂,逐漸恢復舊觀。伊拉龍將其納入鞘中,心中大惑不解。

布魯姆揚眉說道:「這就是我說的,龍族總是會出人意表。一些事情……圍繞着他們發生,那些別處不可能出現的神秘之事。雖然騎士和龍已經並肩作戰了數百年,也未能洞悉他們的全部力量所在。還有人說,就算是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潛力究竟止於何處。他們與這塊土地有着某種聯繫,使他們可以克服一切障礙。藍兒方才的表現證明了我早先的觀點:有很多事你還不了解。」

長長的沉默。「可能吧,」伊拉龍說,「不過我可以學。現在我最需要知道的,就是關於黑衣人的事。你對他們有什麼了解嗎?」

布魯姆深吸一口氣。「他們被稱作拉薩克(Ra』zac)。沒人知道這到底是他們的部族的名字,還是他們自己的稱呼。不管怎樣,如果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那也是秘而不宣的。拉薩克在加巴多里克斯掌權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定是他在旅途中網羅而後納入麾下的走狗。關於他們,外界所知甚少,可以說一無所知。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他們不是人。我曾有機會對其中一位的頭部作驚鴻一瞥,看到一個像尖尖的鳥嘴一樣的東西,還有和我的拳頭一樣大的黑眼睛——他們怎麼能說我們的語言一直讓我迷惑不已。毫無疑問,他們身體的其他部份也一樣怪異。這就是他們不論天氣如何,永遠裹着黑斗篷的原因。

「說到力量,他們比任何人都強壯,彈跳力驚人。但他們不懂魔法,這一點實在值得慶幸。因為若非如此,你一定已經落入他們的魔掌之中。我還知道他們對陽光深惡痛絕,但這一點並不妨礙他們的行動。千萬不要犯下輕視拉薩克的錯誤,因為他們生性狡詐,詭計多端。」

「一共有多少名拉薩克?」伊拉龍問道,心中對布魯姆知道那麼多事大感驚奇。

「據我所知,只有你見過的兩個。也許還有其他,但我一直沒有聽說過。也許他們是一個即將滅絕的種族的最後倖存者。他們是直接聽命於國王的捕龍者,只要帝國內有關於龍的消息傳進加巴多里克斯的耳中,他就會派拉薩克去明查暗訪,而家破人亡的慘事總與他們如影相隨。」布魯姆吐出一串煙圈,目送它們在荊棘叢上冉冉升空。伊拉龍本來沒在意,後來才驚奇地發現這些煙圈居然在變換色彩,同時急速地旋轉。布魯姆頑皮地眨眨眼睛。

伊拉龍堅信沒有人曾經見過藍兒,那加巴多里克斯是怎麼得到她的消息的?當他說出這個疑問時,布魯姆說:「你說得對,不像是卡沃荷的人和國王通了消息。為什麼你不說一說是從何處得到龍蛋,還有你是怎樣養大藍兒的——這也許能說明一些問題。」

伊拉龍遲疑了一下,然後就從在斯拜恩發現龍蛋開始,把所有經過源源本本說了出來。能將心底的秘密一吐為快,感覺舒服極了。布魯姆提了幾個問題,但大部分時間只是專心致志的聽着。等伊拉龍講完自己的故事,太陽已經開始西墜。他們默默無言,天空的雲彩慢慢染上一抹緋紅。終於還是伊拉龍打破了沉默:「我只是希望能知道她從哪來。藍兒一點都不記得了。」

布魯姆昂起頭。「我不知道……你使我的一些疑問獲得了解答。我確信我們身邊的人全都沒有見過藍兒。拉薩克的消息一定是從這個山谷以外的地方獲得的,只怕提供者現在已經死了……這段時間你很不容易,做了很多事,讓我感受很深。」

伊拉龍茫然地看着遠方,然後問道:「你的頭怎麼了?好像被石頭砸過。」

「不是,不過猜得挺好,」他深吸一口煙斗,「天黑以後我潛伏在拉薩克營帳的附近,想儘可能聽到一些消息。結果他們在黑暗中對我發起突襲,令我措手不及。這本來是一個很高明的埋伏,但他們小瞧了我。在交手中我極力趕跑了他們,然而還是在頭上留下了這個愚蠢的標記。」他自嘲地說,「我昏倒在地,一直到第二天才蘇醒過來,此時他們已經趕到了你家。想阻止他們為時已晚,但我還是往你那兒去了,所以才會在路上遇到你。」

他到底是什麼人,居然以為可以獨自料理拉薩克?他們在暗中對他施以偷襲,而他只不過是暈了過去?伊拉龍心神不定,激動地質問道:「當你看到我手上的印記,格威伊納沙,為什麼不告訴我拉薩克是什麼人?那樣我就會警告加羅,而不是先去找藍兒,我們三個人都可以逃生了。」

布魯姆深深嘆息:「那時我還拿不定主意該做些什麼。我以為我能讓拉薩克遠離你們,而一旦他們離開了,再跟你明說藍兒的事不遲。但他們比我聰明,這是一個我為之痛悔莫及的錯誤,它讓你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你是什麼人?」伊拉龍問道,口氣突然嚴厲起來,「區區一個山村說書人怎麼可能恰巧擁有龍騎士的佩劍?你怎麼會了解拉薩克?」

布魯姆輕敲煙斗:「我想我已經聲明過,不打算談論這個問題。」

「我的舅舅為此喪了命!死了!」伊拉龍手臂在空中猛地一揮,大聲喊道,「我這麼相信你是因為藍兒尊重你,但我再不會了!你已經不是我在卡沃荷認識多年的那個人,說清楚你的來歷!」

布魯姆長久地盯着繚繞在他們之間的輕煙,額頭上橫亘著深深的皺紋。他唯一的動作,只是噴出一股股煙霧。最後,他說:「你也許從未想到過這個問題,我的大部分生活是在帕倫卡谷以外度過的,到了卡沃荷以後我才打起了說書人的幌子。我曾在不同的人面前扮演過各種各樣不同的角色——我有非常複雜的經歷。而來到此地,部分正是出於想從這些經歷中逃離的願望。所以,不,我不是你以前認識的那個人。」

「哈!」伊拉龍不滿地說,「這就是你的解釋?」

布魯姆溫和地笑了:「我是來給你提供幫助的人。不要輕視我剛才的剖白——這是我至今為止最坦誠的一次。但我不打算回答你的問題。現在你不需要聽我講述自己的歷史,你還沒有獲得這個權利。是的,我擁有說書人布魯姆不可能具備的知識,但我遠不止是他。你必須學會接受這個事實,以及我不會對任何問起的人描述自己生活經歷的事實!」

伊拉龍板着臉瞪他一眼:「我要睡覺了!」說着離開了火堆。

布魯姆對他的態度似乎並不吃驚,但雙眼隱隱流露出憂傷。他在火堆旁打開鋪蓋卷,伊拉龍則躺在藍兒身邊。宿營地上籠罩着冰冷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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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拉龍(遺產三部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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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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