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我抬手要去敲院長的門,卻又遲疑,讓手落下。我儘力清晰地思索,但想來想去沒個頭緒。我所做所見的事情耗竭了我身體里的力氣,亂了我的方寸。我以前從未作過重大決定。

我們的修道生活在許多世紀前就已經成了定式:5點起床,跪在床邊做晨禱;默默進餐,每餐10分鐘;6個小時祈禱和默想;6個小時在修道院內、在大教堂里或在屏障邊當班;6個小時學習、研究和練功;到20:05在床邊做晚禱;睡覺。這就是我的生活。

我的手在繫於長袍下的腰包里摸索,在我寥寥幾件個人所有物中摸索,我摸到了它。它還在包里。我的手指已經感覺到那顆滑溜溜、光兮兮的水晶卵石了,那是我在錢箱里找到的,在小錢幣中間隱約閃著光。我把它拿出來再看看。那塊東西大致呈蛋形,但比雞蛋小。它清澈如水,未經切割,也沒有打上標記。看不出什麼名堂來。它是完全透明的,裡面沒有絲毫雜質;它的表面精光溜滑,沒有任何損傷;沒有任何地方能表明它的用途,假如它有用途的話。

為了這件東西,一個姑娘受到了恐懼的襲擊。為了這件東西她尋求庇護,當她盲目地、深信不疑地將它放到祭品盤裡之後,為了這件東西——肯定為了這件東西!為何是為此外別的東西呢?——她挺身前去迎接她明知在骯髒的街道上等著她的命運。用黑臉上掛著的微笑等待著,用冷森森的黑眼睛和手裡的槍等待著,等著齊足踝截去兩隻雪白的腳……

我倒抽了一口氣,回想著,回想使我喉嚨里發出可笑的抽噎聲,我想起在控制室里我是那麼心如刀絞。我知道我應該忘卻。但我的心死死抓住那回憶不放,使其以全新的、更加可怕的面貌重新顯現出來……

我再次自問:我能做些什麼?

我並不明智;我對外部世界一無所知。我對生活的殘酷,對教會的智慧抱有過懷疑嗎?我用力將懷疑推倒。我將它們深深地埋葬,並將它們在曾經出現過的地方所留下的痕迹用腳擦抹掉。院長是好心的、可敬的、明智的。那不成問題。

我膽怯地敲門。

「進來。」院長說,他的聲音深沉、優雅而又洪亮。

我打開門,一進門就止步。院長不是一個人。

他坐在自己的大扶手椅里。這是對他的年齡和蒼蒼白髮所作的讓步,否則他的房間就跟我的斗室一樣空空如焉、陳設簡單了。他身邊站著一個年輕的神父助理,他幾乎還是個孩子。長著漂亮的金髮,紅紅的嘴唇,白皙細膩的皮膚。他的臉頰上燃熾著兩塊紅暈。

「威廉·戴恩,神父。」我口齒含糊地說。「小修士。我有話想和你說——私下說。」

院長那相貌堂堂的大臉盤上一條白眉毛向上一聳,僅此而已。他的虔誠所具有的精神力量似乎充斥房間,像不可抗拒的波浪,從那張破舊椅子里向外擴展,支配著整個房間。朝他迴流過去的是我不由自主的反應,那就是將他認作我的真父,我的心靈之父,對為我生而為人這件事負責的人的愛。

懷疑?我曾懷疑過?

「在內室里等著,」他對那個孩子說,「我們待會兒再繼續談。」

那孩子將內室門打開一條縫,踅身走了進去。院長安詳耐心地坐著,用他那無所不見的棕色眼睛凝視著我,我想,他是否已經知道是什麼事情使我到這兒來的?

「神父,」我接不上氣地說,「一個小修士該怎麼做,當他抱有懷疑時?對世界……對它的公正?我剛從大教堂來,嗯……」

「這是你第一次領頭做禮拜?」

「不,神父,我以前在控制室當過兩次班。」

「每次你都受到困擾?心裡都產生懷疑?」

「是的,神父。可今天更加糟糕。」

「是那些奇迹,我想,」他沉思地說,幾乎是對自己。「人們將這些奇迹當做他們的上帝的活生生的證據來接受,當做上帝對他們的幸福和他們的靈魂狀態的真切關心的證據來接受。知道它們實際上只是幻覺,是由操作者經過訓練的意念所產生的幻覺,而且受種種旋鈕和錶盤的操縱……知道這些,就使你的信念被擾亂了。」說的是陳述句,而不是問句。

「是的。神父,不過……」

「你知道那些幻覺是怎麼產生的嗎?你能確定,一個完全能以假亂真,必須用手觸摸才能使幻覺破除的三維影像,一個只存在於操作者心裡的影像,是由什麼力量創造出來的?你知道意念是怎樣從一個心靈傳輸到另一個心靈,物體是怎樣穿牆透壁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那屏障和門是怎樣成為那些想要進來的人的阻擋物,讓我們能夠而且應該滿足其需要的人通過,而將所有其他的人阻止在外嗎?」

我遲疑。「不知道,神父。」

「我也不知道,」院長輕聲說,「在這個天體上誰也不知道,在任何別的天體上亦然。當那些機器有的出了毛病時,我們有時候能將其修好,而經常的情況是我們修不了。因為我們對蘊含在其中的力一無所知。我可以對你說,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迹。我們能夠在並不知曉其原理的情況下,利用這些奇特的、神聖的力,在人們之間傳播上帝的啟示,這是來自上帝的饋贈;我們受命看管上帝的無限神力的一小部分。那就是我們對人們所說的使奇迹顯現的那股力,那麼說是真實可信的。」

「是,神父。」

他的眼睛敏銳地打量著我。「不過那麼說是詭辯。我不會用那種說法來消除你的懷疑。因為我們在大教堂里所使用的機器是人製造的,儘管那些人可能受到過神的授意。你在檔案室里鑽研過。你知道我們仍然偶爾發現一些設計,我們的訓練有素的修士們將它們辨識出來,他們據此畫出圖樣,我們的工匠按圖施工,而我們進行測試。我想,以前的人一度要比現在的人更聰明、更偉大。但也許,若我們堅持勞作、堅持信念,有朝一日我們也會了解我們用來進行工作的那些力。」

「我是那麼想的,神父。」

院長精明地往上掠了一眼,點著頭。「有一種解釋我沒說。那通常是留給那些聽從命令的人的,即使對聽從命令的人,往往也不會說。」

我臉紅了,微覺沾沾自喜。「要是我不該……」

他用一隻有力的白皙的手不讓我往下說。「那,威廉,」他溫和地說,「得由我來決定。那許可權是主教留給我的,而主教的這一許可權則是來自大主教本人。你需要了解的東西很多,因為這一點,因為你所抱有的懷疑,你對我們,對服務於上帝將會有極大的價值。其他一些比較容易滿意的人,將滿足於少做事情,少出人頭地。有朝一日你也會成為院長,我確信,也許」……他謙卑地一笑……「會升到更高更高的等級。也許

的挑戰,威廉,就像一度是對我的挑戰一樣。要是你能夠做到那樣,威廉,相信我,獎賞將是巨大的——比你現在能夠想像的更大。」

我跪下去,顫抖著,吻他那灰色粗布袍子的袍邊。「我能,神父,我能做到。」

「祝福你,我的兒。」院長沙啞地說,他在空中劃出那個神秘的圓圈。

我得到了凈化,得到了靈感,我開始站起來,此時——可怕的、災難性的——記憶回復了,靈感的熾熱輝光冷卻了。兩隻雪白的小腳進入了我的心靈世界;我的寧靜歡快的世界在那雙腳的觸碰下坍塌了。拯救我的信念!我又顫抖起來,但這次是不帶內心激情的。保持住單純有力的那個時刻,保持住受到啟發和歡快的那個時刻!我的臉蒼白了;我的額頭上滲出汗珠。讓我別懷疑!

「神父,」我說,當我遠遠聽來時,我的聲音因想起罪惡而顯得呆板,「今天下午……在大教堂里……一個姑娘進來……」

「她漂亮嗎?」院長溫和地問。

「是的,神父。」

「我們是禁止享受肉體歡樂的,威廉,因為我們的心靈如此軟弱。但是,當我們年輕時,產生一兩次渴望之心雖然可能是有罪的,可我想那並不嚴重。大主教本人……」

「那姑娘驚恐萬狀……」

「驚恐?」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到一個貴族成員……」

「貴族……驚恐萬狀,」院長在椅子里傾身向前,重複道,他有意識地重新使自己鬆弛下來,「往下說吧,威廉。」

「有人跟蹤她」……我的聲音仍然死死板板的……「四個男人。他們在街上等著她,在屏障外面。雇傭兵,不穿制服。她怕的是他們。」

「不專屬某個主人的雇傭兵……說下去。」

「他們等她出來,等她對大教堂的庇護感到厭倦。禮拜儀式結束前,她走到前面,將一件供品放到祭品盤裡,然後離開教堂。她跨過屏障,落進了他們之手,他們將她的雙腳截掉了。」

院長嚴肅地點點頭,並不驚訝。「這種事情經常發生,我知道;出於實利以及精神原因。」

我繼續說下去,對他的話未加註意。我的聲音已經有了生氣,但那生氣是回想起來的恐懼,我在這種恐懼中搜索著話語。「他們截她腳時面帶微笑。世上怎麼會有這等窮凶極惡之人呢?他們笑嘻嘻的,沒一個人在乎,他們截掉了她的雙腳。」

「她無疑犯了什麼罪。」

「犯罪!」我仰起頭,說,「她能犯什麼罪?」

院長嘆了口氣。「許多事情被領主或皇帝看成罪……」

「什麼罪,」我繼續說,「能使這種殘害人體的行為成為正當?他們無法確信她是犯了罪的。他們沒有送她去審判。他們沒有讓她為自己辯護。要是他們現在截了她的雙腳,那她往後會怎樣呢?」

「在世俗世界里,」院長悲哀地說,「正義是嚴酷的,很少得到憐憫的寬緩。要是一個人偷了東西,他的手就被剁掉。許多小罪都懲以死刑。不過那姑娘很可能被指控為叛逆。」

「那些奇迹是幻覺,」我痛心地說,「可這些事情卻是千真萬確的。痛苦、飢餓、暴力、不公、殘忍。惟有在這修道院里才有安全和庇護。我是在躲避這個世界。」

「那不是同情,」院長嚴厲地說,「那是走上邪路,接近於異教。把它踩滅,我的兒!用信念之鞭將它從你心裡趕走!上帝將世俗權力交給了領主和皇帝。他將施行正義,照管他們臣民的形體生活的權力交給了他們。要是他們不公正而且殘暴,我們應該可憐他們,而不是他們的奴隸和農奴,因為那些統治者將他們自己與上帝的永恆安寧隔離了。我們應該同情人們的暫時苦難,這是對的,但是,我們必須永遠不忘,形體生活比我們在大教堂里所創造出來的那些奇迹更幻覺。惟有死亡才是真正的永恆的生命。」

「是的,神父,但是……」

「說到我們身在修道院里的目的,那可不是對生活的一種退避,而是對一種更好的生活的獻身。這你是該知道的,威廉!你知道我們的職責,我們的決心,我們的目標。」他的聲音低落下去了;他嘆了口氣,「不過我不必太嚴厲。你太容易動惻臆之心。那會使你迷失方向的。」

「我懇求指導,神父。」

院長目光下垂。當他重新抬起眼睛看時,他的表情讓人看不分明。「你說他留下一件供品。那是什麼?」

我猶豫了一下,接著便猝然說:「我不知道,神父。」

「你沒看?」

「在激動中,我完全設有留意。」

「你肯定那東西不在你手裡?」院長輕聲問。

我控制住心裡的一驚。「我肯定,神父。」

「威廉,不管是什麼東西,那都該交給世俗當局。它的價值……若它有價值的話……對我們毫無意義。出於實用觀點,我們永遠不應與世俗權力對立。我們相安無事地生存在一起,因為我們的目的並不發生衝突。而是彼此補充。我們身體的防衛能力,甚至我們的精神力量,可能並不強大,不足以保護我們免受敵對的世俗勢力之害。教會必須永遠朝自己的未來看。」

容忍,我突然想。「可她犧牲了……」

「她沒有犧牲任何東西,」院長厲聲打斷我的話,「無論她擁有什麼,那都並不是屬於她的,否則她就不會受人追擊了。她的個人苦難是她的不當行為的直接結果。她無疑希望得到來自不當行為的后報的。」

「是,神父。」我勉強地說。

「可這並不是供討論的話題,」院長繼續以更為溫和的口氣說,「這是教會的政策,凡是世俗當局有正當權力要求獲得的東西,應該儘可能迅速地交給他們。一件東西是不能要求得到庇護的。」

院長慢慢站起來。他是個高個子,就跟我一般高,塊頭要比我大,他那堅定有力的人格像條厚披風似的包裹著我。

「去拿吧,」他堅定地說,「拿來給我,我好把它交還其正當的主人。」

「是,神父。」我順從地說。

在那種時刻,拒不服從是想都不敢想的。我的腦子是在我轉身朝門走去時動起來的。我以前從未對任何人說過謊。現在我為何對院長說謊呢?他知道我說謊。他不相信我。

要是我交出那塊卵石,即使現在我還會得到原諒。那塊卵石毫無價值。就算有什麼奧秘,我也永遠沒法破解。

門半打開時,我轉過身來,我的手在袍子下的腰包里掏摸。但院長已經走進內室里去了,內室門在他身後關上了。

我出了門,悄沒聲兒地關上身後的門。

我在修道院的走道上走來走去,走了幾個小時。假如我回到院長那兒,告訴他我找不到姑娘留下的東西——這可不好。他不會相信我。他會要我離開修道院,我就不得不走。我毫無用處,能離開嗎?我能幫助誰呢?我怎麼活下去?對外界的生活,我所知道的全部情況只是今天下午所見到的事情而已。

我決定交出那塊卵石。我幾次下了決心。一次我已經走到院長門口,站在那兒,舉起手要用指關節敲門了。可我無法下手。說來奇怪,令人驚奇,那姑娘信賴我。對我,她所知道的惟一一件事就是我為她顯現的那個奇迹,這事微不足道,可已經足夠了。她盲目地信賴我。我怎麼能出賣這種信賴?

我不想看見任何人。我兩次轉身避開在走道上匆匆而行的修士,踅進另一個房間,在那兒我可以一個人呆著。

要是能向某人推心置腹談談我的問題,那就會輕鬆些,可是,除了院長,這樣的人一個也沒有。

約翰修士對卵石會感興趣,可他對它的去留不會在乎。

科奈克神父會耐心地說明,我的處境不光明磊落。

米凱利斯神父一想到背叛就會嚇得半死。

我在檔案室里逡巡,儘管它所積累的智慧浩如煙海,但對我的問題,答案卻渺不可尋。

我在練功房裡靜修了一會兒,就像我每天練個把小時那樣。神父們說,那有助於去除我的青春的狂熱,但這次進練功房也無濟於事,它消除不了這一熱病。

我在藝術室里呆了半個小時,聽聽我所喜愛的,由一位被遺忘已久的作曲家所作的光聲樂曲。可後來,我還沒來得及找到另一首樂曲,一群修士進來了,我悄悄打一條邊道走掉了。

最後,疲憊、失去勇氣、沒拿定主意的我開始回自己的斗室。也許我能在祈禱和睡珉中找到我那疲倦、仍然醒著的心所無法提供的答案。

當我走近那扇熟悉的門時,我看到一個修士進了門,他後面還跟著三個人。

我準是認錯房間啦,我驚愕異常地想。可我知道房間沒搞錯。

我兜帽蓋著頭,臉處在陰影中。我走得更近些。走在最前面的修士抬眼看了看。我的腳步霎時間跨不開了,我實在無法置信地看到,那件灰色粗布長袍並不穿在一個修士或神父助理的身上。

用兇狠的目光瞪眼看著我的是那個黑臉人,那個在大教堂外守候一個姑娘,當她出來時就將她的雙腳截去的黑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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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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