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這時我醒來了,我的手不知不覺摸索著腰包,要搞個明白,可那塊卵石已經不在,我知道卵石為何不在了,我想起來了。我記得當初進入我的世界時我是多麼恐懼……

看見那姑娘跨過金閃閃的半透明屏障時,禮拜儀式正在我心中發出迴響。她嚇壞了。

……你的上帝在這兒……

恐怖!我看出來了,我不明白自已是怎麼知道的。

我畢生就是在這所修道院的範圍之內度過的。修道院牆壁寬闊,牆內一片安寧。修道院牆壁高高的,人世的紛擾永遠無法越過它們。在高牆之內,我心滿意足,安恬寧靜,我的生活方式清明純澈,絕不會把我引到外面去,我過得平靜而又歡快。

我不記得自己曾到外面去過,我不記得自己的父母,不記得他們的名字,也不記得他們是怎麼死的,假如他們死了的話,也沒關係,因為對我而言,教會即是父母,其他的東西我什麼都不需要。

我所知曉的強烈感情既少又簡單:院長的高度虔誠;約翰修士對科學的熱切,有時是狂熱的求索;科奈克神父全神貫注的深思冥想;米凱利斯神父偶爾有之的神秘兮兮的狂喜。但恐怖是一種陌生的感情。像其他種種令心靈為之擾亂的感情一樣,它無法通過屏障,跟有形物體一樣無法通過。

……你必須在無知和懷疑的帷幔後面尋找我,因為我在那兒,一如在這兒,若你願意看到……當非來帝城不可時,偶爾也有個農奴來此。他們將這稱作奴隸們的大教堂。我看到下面許多奴隸,根據他們主人的富有程度,或衣衫襤褸,或穿著考究,但全都戴著模樣一致的金屬頸圈:金的、銀的、鐵的……

那姑娘卻顯然是貴族。她骨骼勻稱,容貌俊美。她身子筆挺地站著,苗條而又自尊。她的皮膚絕沒有由於長日處在熾熱的天空下而枯皺,或受到房間里死塵的緩慢毀傷;她的背絕沒有由於撣拍老是往人身上沾的泥垢而彎曲。她衣著華麗。她的斗篷是用塑料絲和閃爍生光的金屬線交織而成的;她的裙子現出她那修長的雙腿的形狀。

……除了能接受我和我給予人類的饋贈的人,誰也進不了那個為了教導你們而留下的地方……

她大口大口喘息著。一隻手緊緊攥成個指關節都發白了的拳頭,垂在身體一側;另一隻手緊按住前胸,彷彿要止息其顫抖。她回過頭去透過屏障往外看。她僵凝住了,隨著猛地吸入一口半壓抑住的粗氣,她的胸脯高漲起來。而後,她慢慢將氣吐出。

……因為此地是惟有愛好安寧的人方能進入的聖地,此地衝突永遠不準進入……

我將開關轉向外屏幕。四個男人站在屏障外面,抬頭望著通向大教堂進口、通向那張金色網的緩緩上升的台階。他們穿著相同,可我認不出那是什麼制服。在一個色彩紛呈的世界,他們所穿的服裝是黑色的。他們並不是太空人協會的成員,因為太空人制服的黑色是用銀色來襯的。他們既非貴族,也非商人或雇傭兵。

我抖顫起來。他們就像多雲的天空上黑色的陰影,邪惡的陰影,不該有陰影之處的陰影。

我想起他們是什麼來了。有一次一位來訪的牧師說起過他們。科奈克神父發抖了,可我卻熱切地聽著。

他們是不穿主人所發制服的雇傭兵。他們是用槍也用頭腦幹事的聰明人,肩負邪惡的秘密使命,悄無聲息地在這個和其他天體的城市裡穿行。他們是致命的,就像蛇,他們像蛇一樣享有特權。沒人觸碰他們,由於害怕他們的毒牙。

我看到了其他一些情況:在他們腋下隱約鼓起的槍,他們那漫不經心的,幾乎是懶洋洋的冷漠表情。他們對生命就像那位牧師所說的那樣冷漠;他們殺人不眨眼,不把殺人當回事!

我看著一張比其他三人長的臉。那臉黑黝黝的,粗獷而又好笑;兩隻冷森森的黑眼睛被一個隆起的大鼻子分開,那鼻子怪模怪樣的,但並不可笑。壓根兒不可笑;它讓人心驚膽戰。

我又抖顫,將開關倒回到內景。

……生命是紛擾,生命是飢餓、痛苦、無休無止的爭鬥,生命是死亡——但死亡是生命……

那姑娘對禮拜儀式並不注意。她不理會展現在她面前的場景,不理會那些就像印在我心上一樣印在她心上的話語。也許她是懷疑論者,貴族中懷疑論者大有人在,他們接受宗教的成果,同時又嘲笑它的種種信條,由於宗教在安撫人心方面教堂前部,朝三三兩兩默不作聲的禮拜者所跪的那些硬條凳走去。她遲疑不決地停了步,又回過頭去,透過屏障的金色帷幔,朝外面了無生氣的街道上那幾個漫不經心的守望者看了看。

他們無法進入,但她不面對他們和他們的意圖就無法離開。現在她垂在兩側的手都緊攥著,一隻比另一隻稍大,她的雙肩耷拉著。她的雙手可能是冰冷的,我突然知道。我的手也冰冷,在金屬護手裡面。

……到我的牧師們手裡來吧,我給了他們以我的名義顯現奇迹的權力……

我清醒過來,懷著負罪感重新履行自己的職責。我又讓自己神不守舍啦。對一名神父助理來說,偶爾在大教堂禮拜儀式上當班是一種特殊的榮譽,但要是這幾次走神被察覺到的話,我的升級又可能要耽擱一年啦。我已經超過通常的一年年限了。我整了整盔帽,將雙手重新伸進金屬護手。

我身穿全套灰色粗布修道士服,頭戴兜帽,臉籠在陰影中讓人看不分明,走到下面昏暗的講壇上。若那個形象是個幻覺,它的效果卻是實在的,三維的。輕輕地、慢慢地,奇迹的主旋律開始了,由低漸高,響徹禮拜儀式的所余時間,最後成了一種雷鳴般的狂歡的挑戰音調,並一下子變為輕柔的默默祝福。

起先,奇迹是儀式性的,沉悶的。我的像將雙手攏成杯狀。雙手裡面長出了一朵燦爛的紅花。我將雙手挪開,花就一動不動懸在空中。那花只是一個蓓蕾,但它開放並變大,它的色彩越來越明亮,閃閃發光,最後連花瓣的輪廓也在那片璀璨之中看不出來了。它成了一個太陽,黃澄澄的,而不是熟悉的白色,柔和地照耀著一群行星。行星圍繞著它,在黑暗中旋轉;當第三個天體飄遊進視野,那太陽開始消隱。第三個天體漲起可愛的藍綠色,直至其球狀輪廓線融進一片平坦的牧草地,一片翠綠的安寧豐饒之地。

……照看我的家畜……

毛茸茸的四足動物在修剪過的綠草地上安詳地啃草,但放牧者卻並不是通常戴著兜帽的修道士;突發的靈感使其變成一個身穿飄拂白色長袍的姑娘,那個因恐懼而到大教堂尋求庇護的姑娘。在這兒她不受恐懼的折磨了;在這兒她享有自身的安寧,也與她所處的世界相安無事,她那清澈的眼睛平靜地凝視著一片沒有紛擾的土地。在這兒她即是美,甚至比現實更美。

她轉身繞著一座翠綠的小山崗的山腳走。一幢巨大的白色建築在她身後聳起,一幢帶有漂亮半球形圓頂的建築。她穿過一道沒有門的寬闊拱廊,進入一個幾乎擺滿了高架子的房間,每隻架子都放著一排裝在塑料盒裡的記憶磁帶,或甚至更加陳舊的破書。

……保存知識……

這幻象細緻入微,因為我對它了如指掌。那是歷史檔案室。修道士們在沿牆設置的沒有陳設的小分隔間里工作、傾聽和研究。姑娘輕盈地走過那個房間,進入外面的另一間,在這個房間里,一隻只透明的大櫥窗顯露出它們所藏的遙遠歲月的無盡奧秘。

……人類的歷史——所有的人是一體……

這是個古代製品博物館,陳列著從100個天體收集而來的奇特工具、機器和武器,有些是經過修復的,有些則是複製的。但那個巨大房間也落在身後了,姑娘進入了第三個房間。

……美……

美——那房間充斥了眩人眼目的美:供眼睛看的雕像、油畫、光圖案;供指尖觸摸的精美雕刻、織物和人造刺激物;供鼻孔嗅的瓶裝和自身產生的奇香異味;供耳朵聽的無法計數的音樂之源……處身於這些得到復活的,由成千位業已被遺忘了的天才所創作的傑作中間,她甚至更美了……當她最終出來,再次進入露天的時候,夜晚已經來臨。一顆巨大的閃閃發光的人造衛星,將蒼白的銀光投落在她那向嵌著寶石一般的天空仰起的臉上。

她大張著雙臂,以一種與宇宙相親的姿勢擁抱天空。她的身體是愛,她的臉是希望,她的姿勢是合一——神秘的合一,包容一切存在,但並無限制的無限圓環。在姑娘雙臂所展成的道路之上,視像突然消失在太空更為濃重的黑暗之中,最後,禮拜者們再次面對他們的上帝。

……我將這些東西交給我的牧師們看守,為人類加以保管,因為他們客有人類對永恆真理的探求……

我的參與結束了。我意識到我做了什麼。創新!就要跟反叛沾上邊啦。我不想反叛。我是幸福的。我是安全的。我獻身於一種極為有價值的生活,我的生命與之交織在一起,在這種生活之中,它能得到最大的造就。反叛?我得反叛什麼?接著我在屏幕上看到了那個姑娘,我知道了。

不是生命而是生活——不是特定意義而是普遍意義。生活將幾乎不動腦筋的人帶到這個大教堂來,將他們暫留此地,享有片刻幾乎無所用心的安寧;生活用恐懼鞭笞一個姑娘,使之沒身於短暫的庇護。我認識到存在著一個比不加思考的服從更加偉大的責任,更加偉大的造就。

我尋思,我是否會永遠一個樣子。

我給了那個姑娘什麼東西——我無法確切說出那是什麼——一個美、希望和信念——還有愛的無言信息。她跪在後部一張條凳上,她的臉向著那條啟示抬起,莞爾一笑,她的眼睛滿含著閃爍著光的淚。我高興。無論會要我付出什麼代價,我知道後悔是永遠抹不去對她的臉龐的記憶的,或者永遠抹不去那種在我不想得到回報的情況下,她所給予的愛的溫暖而又甜蜜的感情的。

……惟有尋求者能發現,惟有給予者能接受……

姑娘慢慢站起來。她擺脫了恐懼,朝大教堂前部走去,徑直朝那條啟示走去。她的手伸到祭品盤上方停住不動了,彷彿在做最後一分鐘的鬥爭,但她的決定已經作出。拳頭不再緊攥,鬆開了。她的供品向盤子掉落下去——就在它觸到盤子前的剎那,一閃不見了。

她轉過身來,按原路走回去。但她所拿的東西沒有了。她腳步輕快;雙肩挺直,顯得自由自在。她可能是去參加一個集會吧,由青春和季節所召集的歡快不拘禮節的集會,笑聲就像飛進暖融融的芬芳空氣的銀鳥那樣往上竄的集會……外面那幾個男人在等著,猶如邪惡的黑影。她並不猶豫。

在控制室里我跟一種衝動做著鬥爭。大教堂只有兩個出口——屏障和那扇門。可我以前曾想,是否有第三個出口——我是否敢於一試,是否敢於再次進行干預。院長絕不會同意。我能為她做些什麼?我能怎樣幫助她?

這衝動可能取勝,但她在屏障邊轉過身來抬眼向上看。在心智迷亂的倏忽間,她的藍眼睛似乎正對著我的眼睛瞪視著,好像她看到了我的醜陋的面孔但喜歡她的所見。她的嘴唇翕動了一會,發出無言的請求。我趕忙傾身向前,彷彿這樣會有助於聽到她的話似的,就在那一刻,在我來得及採取行動之前,她轉身跨出屏障,跨出了我有能力進行干預的範圍。

那幾個守望的人漫不經意地逛到遍布塵土的街上,但是,他們的不經意藏著殺機,逃脫的可能性全然沒有。這場景不可磨滅地印在我的記憶之中,其背景是太教堂周圍的貧民窟:養兔場的一座搖搖欲墜的房子,一座棄置的頹敗倉庫,一家門面幾乎嶄新的書店……

我含笑等著他們。那個黑臉人手裡現出一支把手很大的槍。她對他說了些什麼,他微笑著作了回答。但是,過路的自由民和奴隸們目光閃避,匆匆走開。彷彿對此不加理會他們就能拒斥罪惡似的。我一動不動坐在椅子里,極度痛苦地期待著。

黑臉人就在街上齊足踝截去了她的雙腳。他的槍噴出一股淡淡的火焰,她的兩隻腳就被截掉了。他動這麼干並不當做一回事,微微含著笑,就像是給熟人打了個招呼。霎時間鮮血迸射,姑娘還未倒下,另外兩人就一邊一個抓住了她。姑娘抬頭朝黑臉人一笑,含譏帶諷卻又清靖楚楚。而後便暈了過去。

我心痛如絞。我所看到的最後東西是那雙站在大教堂前面人行道上的纖小雪白的腳。我所聽到的最後聲音是那悲哀的默默祝禱和無聲低語……

……給人類兩個字,惟一的兩個字,那就是——選擇……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堡壘世界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堡壘世界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