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第3節

成瀨是開黑色賓士客貨兩用車300TE到我的住處,把車停在伊勢丹的停車場。付過四小時的停車費后,成瀨在靠明治街的出口等待管理員指揮,並問我:「是在K市吧?」

我頷首。

成瀨默默讓車向前滑動。

耀子自立之後,她母親仍在東京郊外的K市市立幼稚園擔任營養師。從我讀高中以前她就從事這項工作,可能已經做了將近三十年。

沿路並沒有嚴重塞車,下午四點過後抵達K市。沿青梅街道向西前進約三十分鐘,傾盆的雨勢止歇了,有些地方甚至出現西斜的陽光。一旦轉晴,氣溫急遽上升,我捲起換過的白色長袖襯衫衣袖。

成瀨把車內的冷氣轉強,疲憊、憂鬱的表情未變。

耀子的母親若未搬家,應該是住在大型高爾夫練習場旁邊。雖然住在附近,但我從未去過,只是當耀子講起她母親住在那邊時,我想起該處的確有好幾棟公寓。

不久,前方右側出現那座大型高爾夫練習場。左側的停車場沿著果嶺的護網而建,右手邊的住宅街則有數棟公寓。

可能是突然放晴的關係,雖然是星期天,練習場的停車場仍有空位。成瀨擅自將車停入其間。在漂亮的私家轎車群中,成瀨的客貨兩用車沾滿泥污,非常醒目。

「成瀨先生,我要假裝是順道過來玩,希望你配合。」我不希望耀子的母親擔心,語氣嚴肅的對成瀨說。

「嗯。」成瀨善解人意的頷首,笑著指指後座說:「那你要不要帶高樂夫球杆袋?」

我轉眼一看,後座上倒放著成瀨的高爾夫球杆袋,踏腳墊上還放著高爾夫球鞋。

「這樣似乎太做作,倒不如買點餅乾糖果之類的禮物。」

「沒錯。」

我們環視四周,附近是新興住宅街,什麼商店都沒有。

「算了,空手拜訪也無所謂,反正還不知道她在不在家呢。」

「耀子是在這裡長大的?」成瀨一邊望著在預售屋的狹窄玄關前嬉戲的小孩一邊問。

「我想是吧,高中時代我並未和她深入交往,但她講過常在高爾夫練習場旁玩。」

成瀨一言不發,凝視著高爾夫練習場果嶺上點點的白色高爾夫球。

「成瀨先生,你有孩子嗎?」

「有,一個女兒。」

我試著想象他女兒的長相。女孩子通常長相像父親,如果孩子貌似成瀨,可能不會很可愛吧。耀子應該也想象過這件事。我忽然很在意成瀨的妻子和耀子之間有過怎樣的接觸。

我們繞過高爾夫練習場右邊一大圈,走向公寓。開始走之後才發現距離相當遠。我一邊走一邊望向練習場的綠色護網,它看起來像個巨大的鳥籠。練習場中央有個噴水池,以便將球由排水口收集起來。球的飛落處是平緩的斜坡,打到山丘上的球如雨滴般落下來,令人百看不厭。入夜後在七彩光線映照下一定很美。

好不容易到達公寓群。經詢問附近公寓走出的家庭主婦,得知耀子的母親仍居住在此,是在最內棟的二樓邊間。我和成瀨靜靜爬上樓梯。我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面希望耀子不在這兒,能避開成瀨,另一方面又希望耀子人在這裡,以便能儘早解決這項麻煩。

來到房門前,我凝神靜聽,想確定是否能聽到談話聲,但房內一片寂靜。成瀨按捺不住,伸手按門鈴,兩次、三次,門內沒有回應。

「好象不在家,莫非……」成瀨望著我,似乎懷疑耀子的母親也一同潛逃了。

「她不是那種人。她是位耿直的公務員,連耀子都很不滿吧。」

這時,一位中年婦女牽著黑色自行車,從高爾夫練習場方向往這邊走來。

我對成瀨使了一下眼色,快步下樓,叫道:「伯母。」

耀子的母親訝異的看著我,微笑道:「啊,原來是美露。」

她的笑容酷似耀子。她身材嬌小,體態優雅,身穿樸素的灰色夏季套裝、長統靴。自行車籃里放著摺疊整齊的深藍色雨衣。和耀子燦然引人注目的容貌相比,她文靜而不顯眼。

「好久不見了。」

「是啊,令尊好嗎?」

「嗯,去年退休,到北海道養老了。」

「是嗎?他還不到養老的年紀吧。」耀子的母親一邊朝成瀨頷首打招呼,一邊輪流望著我們,露出笑容,可能以為成瀨是我的男朋友吧。

「我們剛好來到附近。對了,正子最近好嗎?」

「咦?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啊。她最近連電話也沒打給我呢。」

「是嗎?她似乎很忙,我和她也不常見面。伯母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我假裝若無其事的問。

耀子的母親沉吟道:「那孩子去了一趟德國,對吧?回來以後帶了一些紀念品過來,之後就沒再見到她,後來又來過一次電話。同樣住在東京,卻總覺得那孩子好象一直無法安定下來。」說著,耀子的母親笑了。

無法安定下來?不,是可以安定下來卻不想。

「以那種羞人的模樣拋頭露面,又盡寫些什麼皮鞭、蠟燭之類的東西,讓我在這邊都抬不起頭來。」

「那是很了不起的作品呢。」

「是嗎?但我是公務員,對我還是有點困擾。」

耀子的母親不停的抱怨年輕的保姆怎樣諷刺她、市政府社會福利課的人怎樣譏笑她,我笑著敷衍了幾句。

成瀨偷偷以眼神向我示意,我打斷她的話。「有空我會再來拜訪,請幫我問侯正子。」

「不進來喝杯茶?」

「不,下次吧。」

「是嗎?」我和成瀨向她道別後,走向停車場。她目送我們離開,突然開口道:「美露小姐。」

「嗯?」我回頭。

耀子的母親彷彿一切瞭然於胸,溫柔的對我說:「你已經完全康復了,真好。」

我立刻發覺她是指成瀨陪在我身旁。她完全不知道耀子身上發生的事,或是耀子面臨的困境,只想到我身上發生的悲劇而關心我。我內心一陣痛楚,勉強回答:「謝謝。」

回到車上,我深嘆一回氣。「耀子好象沒來過。不過,也許應該進去看看才對。」

「不,不必了。」成瀨心事重重的望著外觀大同小異的公寓並排的住宅街。

「也對。耀子的母親個性耿直、狷介不阿,耀子平常很少來找她,一定也沒有和她聯絡。」

「可是,她和耀子很像。」成瀨一邊說一邊以熟練的動作啟動引擎。

「嗯。」我表示有同感,並且想:她們什麼地方像呢?等我想到是「內在的溫柔」時,車子已經離開我和本名宇野正子的耀子曾經共同生活過的市街。

耀子和我都是單親家庭,她家是母女,我家是父女。從各方面來看,我們是對比。

耀子的父親在耀子三歲時和她母親離婚,另組家庭,所以耀子有兩位同父異母的兄弟,只是斷絕音訊,形同陌路。耀子和任職市立幼稚園的母親共同生活,但卻在不同的幼稚園上學。

「我媽個性太一板一眼,我明明應該讀她任職的幼稚園,她卻說不想公私混淆,故意讓我讀別家幼稚園,簡直太傻了。這樣她必須花時間接送我,又讓我很寂寞,根本一無好處。她的這種堅持,最後只是讓自己吃虧。」

精明能幹、凡事講求效率的耀子,覺得母親這樣做很荒唐。她對母親的愛勝人一籌,卻也十分叛逆。

耀子和母親的關係愛憎非常激烈,而且時常擺盪不定,但不管是愛是恨,她和母親緊密的關係令我羨慕。

我則是因為中學時代母親病歿,之後就和父親相依為命。父親在我目前居住的處所設立事務所,經營偵探調查業務,收入相當豐厚,為我雇了好幾個傭人。但他為我做的事就僅止於此。

所以,母親死後家裡的生活並沒有困難,只不過我必須自己設法排遣寂寞,譬如讀書或泡電影院。不久,我邂逅了後來成為我丈夫的博夫,高校時代總算過得快樂多了。現在我當然能夠了解,父親當時光是填補內心的寂寞就已自顧不暇了。

坦白說,我和耀子在高校時代幾乎完全不相識。我理所當然的讀升學班,而耀子則是讀為數希少的就業班。聽說她高校畢業后在某家信用合作社任職,不過我沉浸在愛河中,對和自己方向不同的同學毫無興趣。

和耀子重逢純屬偶然。大學畢業后,我進入銀座某大廣告公司工作,每天過著忙碌的生活。有一天,我到公司旁的百貨公司買午餐便當,在地下樓的小吃街猶豫著該買什麼時,有人大聲叫我。

「村野,你是村野吧?」

我回頭一看,賣天婦羅的老店櫥櫃後站著一位穿白色圍裙的店員,那就是耀子。

「你是宇野?」

「是啊,好久不見。」耀子高興的露出皓白的牙齒。

「你在這兒工作?我完全不知道。」

這個地下小吃街我來過很多次,卻從未注意到她。

「嗯,這個星期才開始上班。我離開信用合作社了,這邊是兼差的。」

「哦。」對於我這個社會新鮮人來說,化妝得很漂亮、手腳俐落的銷售貨品的耀子,感覺上非常成熟。

「你在哪兒工作?」

我說出公司名稱時,耀子眼睛一亮。

「我目前正在學寫作,如果有我能夠幫忙的工作,請多多指教。」

「你真能幹。」被耀子的氣勢震懾,我情不自禁的說。她渾身散發出一種天下無難事的自信和氣魄,非常耀眼。

「這個你帶走。」耀子悄悄遞給我事先包裹好的炸天婦羅和幾個炸蔬菜。

「這麼多不好吧?」

「沒關係。」

耀子豪爽的笑著揮揮手。不知何故,我的心情也愉快了起來。

過了一段時間,我又到賣天婦羅的攤位去,但是耀子已經不在了。我正擔心,不知她怎麼樣了,卻又在出乎意料的場所和她碰面了——耀子出現在我公司的會議室。

我以敬陪末座的身分進入會議室時,吃驚得連話都講不出來,因為耀子是對方企劃公司的一員。

「我是宇佐川,請多多指教。」耀子眼眸裡帶著促狹,遞出名片。

名片上不是宇野正子,而是自由報導作家「宇佐川耀子。」

耀子身穿黑色合身套裝、低跟便鞋,兩耳戴著鑽飾耳環,以二十三、四歲而言,打扮是太成熟了些。但她對男人或工作皆毫不含糊,總是姿態優雅的聆聽他人意見,講話也有條不紊,讓人很有好感。我沒想到耀子對工作居然如此有一套,不禁啞口無言。

「下次我們找個機會一同喝酒。」臨走前,耀子低聲對我說。我彷彿已成為她的俘虜,一個勁的點頭稱是。

耀了叼著香煙,擔心的問:「你還在當助理?」

「嗯,我還必須學習很多事。」

「哼,在公司上班就是這麼麻煩,我看你也自己出來做吧。」

「我還不行,不過,你還真能幹呢。」

聽到我這樣誇她,耀子回答道:「我忘不了自己只有高中畢業,所以才能成功。」

說這句話時,她的眼眸里並無笑意。

想起耀子所說的「只有高中畢業」,我內心起伏不定。只有在知道她過去的人身旁,耀子才會講出一直存在她心底的這句話。

有一次,我聽到耀子和男職員談笑的內容,差點跌破眼鏡。她說:

「我們大學沒那麼爛的課程,不過有過那麼一次,大家還聯名寫信向教務處抗議呢。」

耀子會視情況和對象來偽稱自己的學歷。知道這件事時,我彷彿窺見她的內心深處,有些愕然。她心底存在著難以磨滅的自卑感。即使這樣,她的魅力始終令我著迷。

「接下來怎麼辦?」

成瀨突然問,讓陷入回憶的我回過神來。成瀨駕駛的車正緩慢行駛在五日市街道游罷歸來的車流中。左側小金井公園的新綠盎然,梅雨時節的傍晚,似乎連道路上都聞得到綠草香。

「這……該如何是好呢?」

坦白說,我也不知道從何找起最有效率。

「你的工作是市場調查吧?」成瀨眼睛盯著別處問。

「以前是。」戒煙兩年,卻突然產生抽煙的衝動,我一邊抗拒一邊回答。

「那是怎麼做的?」

「先大致了解調查標的特性,再擬定有趣的假設,檢討之後加以查證。」

「原來如此。那清應用在尋找耀子上吧。」成瀨望著我正在咬指甲的側臉,諷刺的說。

車子好不容易要進入武藏野市,道路兩旁都是盛開的紫陽花,而且幾乎都是美麗的藍紫色。我不著邊際的想,如果紫陽花的顏色會因土壤而改變,那麼這裡的土壤應該很肥沃。

成瀨似乎因為我默不作聲而不耐煩,再度開口:「村野小姐,請試著用你以前的工作方法分析看看。」

「我擬不出有趣的假設。」我快快的說:「我根本不相信耀子會帶著你的錢潛逃。」

「不是我的錢。」他堅決的說:「你不相信耀子會帶著錢失蹤,我也同樣不相信,既然這樣,何不擬定截然不同的假設呢?」

「譬如有人拿走錢,而且將她怎麼樣了?」

「是的。」

「若是這樣,只要拿走錢不就行了?沒有必要讓耀子消失啊。」

「說得也對。」成瀨又陷入沉思,然後不懷好意的說:「也許是與誰合謀,讓對方光明正大的行動,她在暗中把錢處理掉。」

我生氣了,望著成瀨說:「是有此可能,譬如和情人合謀,由一方裝成被害人般急著尋找,事實上彼此卻約好在哪裡會合,這樣一來,就有人要受無妄之災了。」

「怎麼可能?」成瀨像是真的動怒了,不高興的沉默著,猛踩油門,把騎在前面的自行車拋在車后。

我們彼此不相搭理的進入東京都內,發現車流反而減少許多。成瀨在環狀八號公路右轉,說:「抱歉,能順路去我店裡一趟嗎?」

「隨便你,反正我又沒有自由。」

成瀨苦笑。「對不起,我向你道歉。問題出在我和上杉有關係,事情才會鬧大。」

我心想,沒錯,正是這樣。不過,我什麼也沒說,不,是不能說。事實上,父親也是這樣的情況吧。換句話說,我等於是用國東會的錢完成大學學業。

「所以,我們能講和嗎?我需要你的協助。」成瀨伸出右手。

我視若無睹,他苦著臉盯視前方。

沿環狀八號公路前進不久,左手邊出現「成瀨汽車」的招牌。建築物本身雖小,但是建地上井然有序的停放了將近二十輛賓士、BMW等德國中古車,都掛上標價牌,將狹窄的建地做了最充分的利用。

成瀨在店門前停車,說了聲「失陪」后,下車進入店內,開始和照顧店面的年輕男人談話。由於車上開著冷氣,我留在車內,無聊的望著工讀生擦拭賓士車輪胎,和拿著水管沖洗保時捷911。

「請下車,我叫人幫忙洗車。」成瀨回來,打開車門讓我下車。

成瀨的車濺滿污泥。

「走高速公路回來,弄髒了。」成瀨說著,吩咐工讀的少年洗車。「到裡面喝杯咖啡如何?」

我進入店內,在擺放著三張小圓桌前的高腳椅坐下,年輕男人用紙杯端來冰咖啡。店內整理得很乾凈,雖然簡樸,卻很清爽舒適。牆上掛著白色的工作進度板,上面寫著「00先生交車」、「XX先生驗車」等等,不過工作量並不算多。

耀子說過,她是前年來這裡想買中古車時認識成瀨,結果沒花多少錢就買到狀況不錯的BMW,心裡很滿意。

「讓你久等了。」成瀨在櫃檯內和員工討論文件之後走過來,手上拿著行動電話。

「謝謝你的咖啡。」

「好象沒有人和你聯絡。」成瀨一邊說一邊從窗戶看著外面洗車的情形。

他的車已經煥然一新的停在店門前。

「是嗎?那就到耀子的住處看看吧。」

「要去嗎?」成瀨的語氣略帶遲疑。

「不方便嗎?」

「不,那就去吧。反正去了就知道。」成瀨故弄玄虛似的說著,隨手替我開門。

耀子在西麻布區的外圍賃屋而居。成瀨對路很熟,穿過一些巷道、不知不覺間已來到世田谷街。四周開始昏暗下來,但氣溫反而更高,燠熱不堪,感覺上入夜後可能又會再飄雨。

在公寓前寬闊的馬路旁停車,我們進入樓下大廳,地上鋪著很漂亮的白色大型磁磚,但是下雨天很滑。

雖然雨早就停了,不過由於濕氣的緣故,磁磚表面滑溜溜的。我小心翼翼的走著,剛好看到住在耀子樓上的伊朗地毯商人走出電梯。

他認得經常來訪的我和成瀨,輕輕打招呼說:「晚安。」

因為妻子是日本人,日常會話不成問題。

「抱歉,我想請教一下。」我說:「昨晚,你見過住在樓下的耀子小姐嗎?」

「耀子?昨晚?」伊朗人沉吟片刻后,搖頭說:「我昨晚陪妻子出門,很晚才回來,沒見到。」接著,他有點擔心似的反問:「有什麼不對嗎?」

「不,沒什麼。」我緩緩搖頭,和成瀨進入電梯。

成瀨一語不發的按下三樓的按鈕。電梯上到三樓,走出走廊,發現耀子的房間前站著一個男人。他似乎是上杉那邊的職員,西裝筆挺,像是社會新鮮人。成瀨舉手和他打招呼。

「辛苦啦,我們進去一下。」

「請。」

我們用成瀨持有的鑰匙開門入內。

屋內昏暗、燠熱,混合著垃圾臭味及耀子慣用的Eternity香水味。

成瀨一打開燈,眼前的景象令我倒吸一口冷氣。「這是怎麼回事?」

所有的東西都被翻出來了,抽屜敞開,慘不忍睹。成瀨沒出聲,用手指指外面的男人。換句話說,這是上杉那邊的人乾的好事。我眼前浮現君島的臉孔,終於明白我說想來這兒時,成瀨略顯遲疑的理由。

「這未免太過分了!」

平常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辦公桌,現在堆滿書頁翻開的雜誌、書籍和資料,幾無立足之地,所有抽屜都被拉開,裡面的東西有被胡亂翻找過的痕迹。

耀子引以為傲的韓國骨董衣櫥倒在地上,美麗的黑色拉環鬆脫。床鋪被移動,床單被扯掉,連床墊都被刀子割了幾道縫。品味不凡的名牌服飾全從衣架上拿下,和鞋子堆放在一塊兒,簡直就像垃圾山。

最糟糕的是廚房。米缸被倒空,拼花地板上滿是米粒,連麵粉、太白粉、砂糖、鹽、蕃茄醬等也都被灑在地板上。通心粉、洗潔精、鍋鏟等也散落滿地,冰箱門敞開,裡面的牛奶發出餿味。感覺上,似乎人的惡念完全知這個房間里爆發了。

看到浴室地板上散滿生理用品,我怒火大熾,抓住成瀨大吼道:「這太過分了!」

我舉起手,想用力打成瀨一記耳光,成瀨及時避過,用力抓住我的右手腕。

「放開我!」我咬緊牙根大叫。

成瀨默默鬆手,輕輕推開我。我倒在耀子的衣服堆中啜泣。

「討厭!我不要這樣!」

成瀨凝視我一會兒,向外走去,關上房門時說:「我去吩咐外頭的人儘快收拾好。」

成瀨關上門,在外面和男人交談,不久聲音消失了,好象是去別處商量。或許他們有什麼廢話不希望被我聽見。

這時,電話鈴聲響起。我跳起來,尋找電話機。電話機就放在被移動的床鋪旁,我拿起話筒,以顫抖的聲音說:「喂!」

「耀子,是我。」

我嚇了一跳,話筒差點從手上滑落。那是男人的聲音,毫無疑問。

「哪一位?」

「我呀,喬尼維夫。」

我愣然無語。男人不以為意的繼續說:「我有靈感你這個星期會有危險,請不要外出。那是很不吉祥的預感,請你如往常一樣來我這兒,我會指點你哪個方向是凶,必須避開。」

喬尼維夫似乎把我誤認為耀子了。

「喂、喂,我不是耀子,是她的朋友村野。」

「是嗎?」

「對不起,沒有先告訴你。但耀子現在不在家……請問你是耀子的朋友嗎?」

「可以算是。我的靈感占卜一向很準確……對了,耀子該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不,只是正好不在家。」

「真的?」他懷疑似的喃喃低語,之後又提起精神說:「啊,我想起來了,你一定是耀子常提及的那位美露小姐。」

「是的。對不起,喬尼維夫,我能代替耀子去見你嗎?」

「當然,歡迎你來。」

「請告訴我地址。」

「好呀,是在原宿……」

突然,我手上的話筒被搶走,我愣了愣,回頭一看,是成瀨。他的右手食指放在嘴唇前,要我別作聲,把話筒貼向耳朵,等確定不是耀子以後,又把話筒還我。我表示抗議的瞪視他,喬尼維夫則一無所知的繼續說話。

「朝千馱谷方向走,右側的加油站是最佳標記……」

我將話筒緊貼耳朵,拚命將地點記入腦海。成瀨在一旁冷冷看著。

「我知道了,明天上午我會過去拜訪。」我掛斷電話。

成瀨說:「你打的電話?」

「不,對方打來的,說是有了靈感。」

「那是一種做生意的手腕。」成瀨歪著嘴角笑了。「是靈感占卜的喬尼維夫-松永。」

「耀子總是找他占卜?」

「嗯。松永打電話來說他有了靈感,於是耀子就去找他,隨便談些話,就付出五萬元。這是一種高明的要挾。」

「是嗎?」

但我仍想去看看,因為那句「你這個星期會有危險」,一直在我耳邊回蕩不去。

「我明天想過去看看。」

「哦?你也喜歡占卜嗎?」成瀨有點不屑的望著我。

這時,在外面監視的年輕男人點點頭走進來。

「你明天能把這裡稍微收拾一下嗎?」成瀨用右手指著房內對男人說。

「嗯,我知道了。」男人好象奉命去清掃下水道般不太情願的回答。

一想到這個滿心不甘願的男人要收拾耀子親自挑選、用自己賺來的錢購買的東西,我就無法忍受,情不自禁的說:「我來幫忙。」

「不,不必了。」成瀨搖頭。或許是怕我淹滅什麼證據也不一定。「如果你能幫忙檢查一下有哪些衣服不見了,我就很感激了。」

「不可能!在這種狀況下不可能知道的。何況,耀子的衣服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我對於房內被搞成一團糟仍然怒氣未消。

成瀨雙手插在牛仔褲後面的口袋,面無笑容的搖頭。「我不懂女人的衣服。」

「是嗎?這麼說你是懂女人的心嘍?」

「我本來以為自己懂的……」

我們如同仇人般相互瞪視。

見到這裡的慘狀,我和成瀨的關係開始惡化。曾經愛過的女人,家裡被弄成這樣,成瀨竟然能若無其事,令我難以忍受。而乍看冷漠的我,其實卻很情緒化,也讓成瀨感到厭煩。他一定認為,女人終究還是女人,只會感情用事。

到頭來男人總是這樣說。

「我們走吧。」成瀨額頭滲出汗珠。

直到此時我才發覺室內的溫度和濕度都大幅上升。我點點頭,隨手關上冰箱門。

「那男人一直待在這裡嗎?」

「不,晚上會回去。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所以可能還要他監視個兩三天。」

「也就是和我那邊一樣嘍?簡直被當成罪犯嘛。」

「若不是黑錢,我早就報警處理了。她本來就是罪犯。」成瀨冷冷回答,再仔細穿上工作鞋。

下樓的電梯內已有人捷足先登,是兩位貌似模特兒的白種男人,表情陰沉的低聲交談,看到我和成瀨進來,他們立刻恢復正常表情,向我們微笑。

耀子約莫三年前搬到這裡,但從去年起,外籍住戶增加了。合計約二十戶的套房公寓,大約有一半是事務所,真正的住戶只有十戶左右,而且絕大多數是外國人,有美籍模特兒、伊朗的地毯商人、巴基斯坦珠寶商、泰國籍餐廳經營者。此外,還有進出頻繁、不知從事何種行業的哥斯大黎加人。

耀子說過,這兒的住戶各過各的,彼此漠不關心。

「去吃晚飯吧。」出到戶外后,成瀨說。

明明是溽暑的大街,卻飄散著濃郁的梔子花香。不過,這棟公寓前的道路似乎是熟悉道路的人常用的捷徑,車輛往來頻繁,排出大量廢氣。

「如何?就在附近找一家餐廳吧。」成瀨望著我。

「不必了,我沒什麼食慾。」我想起耀子住處的情景。

「是嗎?」成瀨聳聳肩,拉開車門,卻發現放在車內的行動電話鈴聲響個不停。成瀨拿起行動電話。「我是成瀨。」

電話鈴每響一聲,我的心跳就隨之加快,我凝視成瀨的臉,想看看他有什麼反應。

「啊,我現在就要回那邊了。」

似乎是君島打來的。對了,君島在我的住處!想起這件事,我望著附近和新宿截然不同的高級霓虹燈群。等掛斷電話,我對成瀨說:「還是去吃飯吧。」

「好啊。」成瀨似乎明白我的心情轉變,笑了笑。

我們進入偶爾會和耀子一塊去的義大利餐廳。在聞到蒜頭和橄欖油香味的瞬間,我突然感到極度飢餓。自從吃過君島買回來的三明治后,就再也沒吃任何東西,而時間已經超過晚上八點。

「肚子餓了吧?」

「嗯。」

「喝啤酒嗎?或是葡萄酒?這兒的黑胡椒牛排味道不錯。啊,你應該也知道的。」成瀨笑著說。

對於自己也想講同樣的話,我感到很好笑。當我專註的看著菜單時,餐廳老闆走過來。因為耀子,他認識我,也認識成瀨,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歡迎光臨。」老闆一邊翻開菜單一邊說:「你們彼此認識?」

「嗯。」我回答。

「可是,沒見過你們三個人一起來。」

「沒有。」這次輪到成瀨回答。

「耀子小姐昨夜單獨來過。」

我們互相對望。由於出乎意料的聽到耀子的消息,我覺得她慣用的香水味道似乎正從暗處飄散出來。

「那是幾點的事?」成瀨急忙問。

老闆望著牆上的掛鐘,沉吟道:「這……時間比較早,大概是六點左右。當時人不多,所以才會記得……她獨自坐在那邊櫃檯前。對了,還提到你呢。」說著,老闆望向成瀨。

「說了些什麼?」

「我問她『你男朋友怎麼沒來呢?』她回答『去打高爾夫了,順便過夜。』我說『真不錯』,她笑了,說『可惜天氣不太好。』」

「然後呢?」

「這個嘛……和往常一樣靜靜用餐后離開,只是這樣。」留著鬍髭的老闆笑了。

「像是要回家嗎?」我問。

他側著頭說:「不,好象要外出工作,手上提著她隨身攜帶的那種公事包。」

耀子去事務所時會攜帶文件和資料的較大型手提包,老闆似乎是指那個。

「在那種時間?」

「是的,她一向很熱衷工作吧。」

「穿什麼樣的服裝?」我問。

老闆想了半天想不起來,說:「有人比較清楚,我找他來。」

老闆從裡面帶來年輕、外型像模特兒的服務生。

服務生毫不猶豫的說:「她穿黑色的洋裝,是七十年代風格的高領洋裝,可能是高爾加或赫姆-蘭格的。」

「我知道了,那是馬迪尼-席多本的作品。還有呢?」

「還有……」他的視線游移,似乎在回想。「頭髮像平常一樣放下來。皮包是有竹柄的古奇(Gucci)和工作用的手提包。鞋子是黑色低跟鞋,不知道是什麼品牌。她還戴著黑珍珠項鏈,若問我為何會注意到,那是因為臨走之前,她發現珍珠上沾到蕃茄醬,特別用紙巾拭掉。」

「你的觀察力不錯嘛。」

「不,我只是對流行服飾特別感興趣。」

服務生離開后,老闆苦笑著問:「要吃什麼呢?」

我和成瀨未經思索的點了老闆推薦的食物。

隔了一會兒,成瀨說:「我昨天見到她時,她穿著牛仔褲。三點左右,我和君島一同去她的住處,把錢留下后,我趕往伊東,正好趕上七點的餐會。所以耀子可能是後來換上那套衣服出動工作吧。」

「成瀨先生,你用什麼東西裝錢?」

「普通的黑色手提箱,就像銀行職員常用的那一種。」

「這麼說,她是把錢留在家裡去工作嘍?這不是很奇怪嗎?」

「為什麼?」

「因為若要捲款潛逃,那時候她就應該行動了。」

「說得也對。」成瀨思索著。「不過,或許她是去把工作安排妥當,她一向守信諾。」

「也對。」

大概酷似母親吧,耀子對任何事都相當認真,如果真的想捲款潛逃,在逃走之前或許會把事情都處理到一個段落。

「成瀨先生,你去過她的事務所嗎?」

「當然。耀子星期天上午不可能不在家,但我打過多次電話卻無人接聽,所以我想她可能在事務所工作,就趕去事務所。」

「當時由加利在嗎?」

「不,星期天她不上班。」成瀨笑了。

「也對。只是我對星期天已經沒什麼感覺了。」

「但是事務所大門緊閉,我又到處找不到人,所以才回到她的住處,聯絡大家找她。」

「你有她家的鑰匙嗎?」

「沒有。我雖然和她交往,卻不喜歡帶著女人住處的鑰匙逕自出入,所以才找管理員借鑰匙。」成瀨讓我看剛才用過的新鑰匙。

「這麼說,耀子是將你托她保管的錢留在家裡,然後前往事務所工作?」

「這我就不知道了。」成瀨表示不解。

這時,點叫的食物上桌,我們中斷談話開始用餐。

「現在不可能去事務所了吧。」吃過飯,我說。

成瀨忍住呵欠說:「由加利身上有鑰匙。」

「那麼我們明天去。」

「好吧。」

但是,去了又怎樣?我總覺得會白費工夫,因為在我們盲目奔波之間,耀子已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不過轉念一想,也許這樣比較好,因為成瀨很可能也在替耀子爭取時間。

回到我的住處已是晚上十點過後。我有一股不祥的預感,而且果然被我料中了。君島擅自打開我的冰箱,把啤酒全部喝光,而且從錄影帶架上取出「蜘蛛女之吻」的帶子,正打著呵欠看拉芙-萊莉亞親吻威廉-赫特的畫面。

「這是什麼爛片嘛。」君島連打呵欠流出的眼淚也懶得擦拭,用遙控器關掉錄影機后說:「上面寫著蜘蛛女,我還以為有女人的精彩鏡頭呢。」

「君島,你可以回去了。」成瀨一邊仔細檢查我的答錄機一邊說。

「是嗎?」君島站起來,又打了個呵欠。他的絲質長褲已經布滿皺痕。

「辛苦你了,明天可能還要再麻煩你一天。」

「反正會長會交代我,再聯絡吧。」君島說完瞄我一眼,連招呼也沒打就走了。

君島離去后,我鬆了一口氣,擦拭他濺在茶几上的啤酒和煙灰。儘管成瀨仍在,我卻有討厭的客人離去的解脫感。

成瀨也露出疲態。「抱歉,村野小姐,可以借用你的沙發嗎?」

「請便。」

得到我的同意后,成瀨拿下沙發上的雜誌和書籍,小心的疊放整齊。

「我很累,讓我休息一會兒。如果耀子來電話,請務必叫醒我,我有話對她說。」

「好的。」我嘴裡雖然這樣回答,但若耀子真的來電話,我大概不會叫醒他吧。畢竟那是耀子和我之間的問題。

見到成瀨手拿行動電話坐在沙發上,我說:「成瀨先生,你何不沖個澡?」

「可以嗎?」成瀨客氣的問。

我指著浴室門,然後遞上浴巾和新牙刷,以及博夫的T恤和及膝運動短褲,說:「暫時用這個吧。」

「謝謝。」出乎意料之外,成瀨毫不推拖的伸手接過,進入浴室。

這天晚上,成瀨很快就睡著了,我洗好澡出來時,他正躺在推到客廳角落的沙發上發出輕微鼾聲。我一邊擦拭濕濡的頭髮,一邊望著他的睡容。散亂的頭髮披露額際,淺黑的臉孔苦悶似的蹙眉,但睡得很熟。

我明白耀子為何不讓我和成瀨見面,雖然他們已經交往將近兩年。成瀨是個好男人,是只要身為女人都夢想得到的男人。

身材勻稱、容貌英俊、有智慧、有錢,而且散發出一般男人沒有的特殊氣息——只有女人才能了解的氣息。因此耀子才會把成瀨藏起來。耀子人雖不錯,卻有著孩子氣的一面,會藏起自己喜歡的東西,就像孩子藏起自己愛吃的餅乾糖果一樣。

等心情恢復平靜后,我走回隔壁的卧房,手上噴了一點耀子常用的香水Eternity,回到客廳,伸手向成瀨鼻端。但成瀨並未醒來,連動都沒動。

稍微再觀察一下情況后,我伸手摸向成瀨仔細摺疊好、披在沙發靠背上的牛仔褲,悄悄從口袋拉出鑰匙圈,緊握手中,回到卧房,因為上面總共有五把鑰匙,無法確定是哪一把。乍看即可分辨的只有車鑰匙,其他就不知道了,我只好把所有鑰匙都丟進手提包內。

然後我想到一件事,回到成瀨身旁,從牛仔褲口袋內抽出皮夾,再回到卧房,小心翼翼的不搞亂順序,檢查皮夾內的東西。

裡面約莫有四十萬元現款、幾張信用金卡,以及幾張橫式的華麗名片。放名片那個袋內還插著薄薄的住址聯絡簿,我隨手翻閱,裡面都是一些不認識的人名,根本毫無意義。不過,在「N」的那一欄里有個名字,看來應該是成瀨的妻子。

成瀨笙子,世田谷區櫻上水四丁目……。有住址和電話,還有可能是她上班的地方,名稱為「大理石拱門市場」,位於吉祥寺。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公司或店面,我仍記了下來。

這是我踏入偵探行業的第一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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濡濕面頰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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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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