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井頭公園

第二章 井頭公園

1

當鄉司的妻子鄉司澪子從黎明的熟睡中睜開眼的時候,外面還是黑咕隆咚的。澪子打開了枕頭旁邊的盒式枱燈,一看錶時針已經指到六點了。澪子覺得自己睡了不過個把鐘頭,但實際上三個多小時已經過去。傭人佐山明子還沒有來上班,四周黑乎乎的,悄然無聲。早晨格外寒冷,澪子剛把手從被窩裏伸了出來,立刻凍得又縮了進去。她看了看旁邊的鴨絨被子仍然空着,越發感到寒氣襲人。丈夫鄉司終於整夜未歸。澪子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雙眼目不轉晴地凝視着天花板。她心裏在想,丈夫事先不打招呼擅自在外過夜,近來還未曾有過。昨天下午六點時分,鄉司曾經從工廠回來過,出門時碰上一個名叫田代省吾的工人來訪,丈夫將那個工人攆走以後,是自己駕駛着天藍色新標準牌轎車出去的,去向是新橋的濱村飯莊。當時鄉司曾說:「我已經約好客人在濱村聚餐,公司的柿原理事也要去。」「晚上你回家嗎?」「當然羅,無論多晚也要回來。」雖然說得那麼肯定,但鄉司終於一整夜沒有回來。

澪子換上睡衣鑽進了被窩,但久久不能安眠:平常丈夫晚上外出時,澪子總要問他晚上是否在外邊過夜,丈夫總是給以否定的回答,而且,他每次都是說到做到的。因此,每當耳邊聽到有汽車的響聲時,澪子便以為是丈夫回來了。雖說不是專門在等待丈夫回家,但作為一個妻子來說,這種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發出響聲的所有汽車都沒有在自已的門口停下。整整一夜過去了,澪子也沒有聽到鄉司按門鈴的聲音,更沒有聽到鄉司常說的「喂,我回來了!」這句話。

鄉司究竟在哪兒過夜了呢?不消說,男人有男人們的世界,對此澪子並不費解。鄉司事業心旺盛,有幹勁、有手腕,這一點澪子可以說從內心感到自豪和欽佩。丈夫有着這樣使自己感到滿意的地方,加之過去的軍人生活磨練的一副健壯的體魄,象這樣的丈夫即使偶爾有外遇也是情可原宥的。但是,凡屬於這種場合在外邊過夜時,鄉司總是事先要尋找一個藉口,起碼錶面上還是尊重妻子的。然而,昨晚的事卻不同尋常。臨走時說得清清楚楚,分明是說晚上再晚也要回來,但竟然連個電話都沒來就整夜未歸。難道他連找個藉口搪塞一下都感到是多此一舉了嗎?

澪子無意識地用手撫摸著自已的乳房,也許是精神作用的緣故,她感到自巳的乳房近來似乎乾癟多了,粉紅睡衣也黯然失色。澪子並不是迫切思戀丈夫的肌體,而是為她寶貴的青春一刻不停地隨着時間白白消逝而痛苦難熬。鄉司和澪子還沒有孩子。俗話說,孩子是夫妻間的羈絆。由於沒有這種羈絆,澪子彷彿覺得他們夫妻生活中不時地有賊風乘虛而入。每逢此時,她便考慮人生也許就是這樣的冷漠孤寂。

七點半光景,傭人佐山明子來上早班了。

「今天早上真冷啊,太大。外面己經下霜啦。」「是走來的吧,夠辛苦了。」「沒有什麼,路又不算太遠。」「今天你不來這麼早也可以,鄉司昨晚沒有回來。」「怎麼先生昨天晚上沒有回家?」明子顯出十分驚訝的樣子,「是否來過電話,說在外邊有事?」澪子只是微微地搖了搖頭。明子接着又說道:「也許是因為有了什麼要緊的事,直接到工廣去了吧。」明子說着盡量躲開女主人的視線,而後便準備早飯去了。

早飯很簡單,豆腐醬湯和紫菜片卷飯糰。為了慎重起見,飯後澪子給工廠方面掛了個電話。但廠方的回答實在是出乎意料之外。接電話的是廠長關口。關口廠長大惑不解似地說:「董事先生還沒有來呀,這裏還在議論紛紛呢!因為今天上午預定要開會研究產品規格,主要負策人董事不來,光我在這裏什麼事情也決定不下來。」「鄉司知道今天要開會嗎?」澪子問道。

「當然是知道的羅!我曾想,鄉司先生可能在公司里,因此,我給京橋方面掛電話問了一下,但對方說不在那裏。」澪子又向新橋濱村飯莊掛電話詢問,對方回答說鄉司是昨晚十一點回家的。

鄉司究竟昨晚投宿何處姑且不論,平時處事嚴謹、一絲不苟,而今天明知上午有會卻擅自缺席,這件事確實令人費解。

但是,在當時,妻子澪子還沒有料想到事情發展到了何等嚴重的地步。快到中午的時候,關口廠長主動打電話來了。

「董事先生回家沒有?」

「沒有,他還沒到工廠去嗎?」

「杳無音信。實在是棘手,鄉司先生沒來,會議也沒有開成,真是奇怪。太太,您能猜到鄉司先生到哪裏去了嗎?」「不會是出了車禍吧!」「你說什麼?」「我說是不是會遇到什麼意外的事故啊!」一聽這話,澪子嚇了一跳。因為這時澪子只是在考慮著鄉司私生活方面的原因,並沒有想到車禍事故上來,所以,對方的話使她大為震驚。但是,仔細一想,並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的。

「如果要請警視廳調查,需要問哪一個科啊?」「太太,這樣吧,由我負責和警視廳聯繫,一旦有了結果,我就馬上告訴您。」關口廠長也有點精神緊張,說完后便掛斷了電話。

明子在一旁安慰似地說道:

「太太,別太操心,不會有什麼意外的……」「但願如此。」澪子冷言冷語地沒再出聲。

過了大約二十分鐘,關口廠長打電話來了:「我請警視廳有關方面查了一下,回答說沒有發生過類似的車禍事故。」「給您添麻煩了。」「不過,董事先生到底到哪兒去了呢?……過一會兒也許他會從哪裏回來的。」「如果有了消息,請勞駕馬上告訴我。」澪子放下了話筒。

聽說沒有發生車禍,澪子鬆了一口氣,但是另一種可怕的想像突然湧上了她的心頭。工作起來廢寢忘食的丈夫,擅自缺席會議,而且竟然不打招呼一夜未歸,其中必有不測。究竟是私生活方面的原因,還是有着更加深奧的緣由呢?當然,這才僅僅是一個晚上。關口廠長剛才安慰澪子說了說不定什麼時候鄉司會出其不意地駕駛着汽車回到家裏。但在澪子的心裏,卻滋長著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安情緒。為了慎重起見,澪子打電話問遍了親戚朋友以及鄉司經常光顧的飯店茶館。但是,對方都回答說沒見到鄉司的蹤影。澪子沉思片刻,拿定了主意似地對明子說道:「你去叫輛汽車來,我要出去一下。」

2

澪子乘一輛高級計程車,沿着小金井公路向東行駛。到新橋大約需要-小時左右。汽車司機向著這位難得的貴客叨叨個不停:「太太,今年冬天可真冷啊,今天早晨有的地方水管都凍裂了。現在就冷成這個樣子,到明年一、二月份那就可想而知了。」「是埃」澪子只是在隨聲附和著。

「這對於那些愛好溜冰滑雪的年輕人來說,真是求之不得的,可是對於干我這一行的來說,可實在是吃不消埃天氣太冷,汽車引擎打不上火,路上坑坑窪窪的地方都結成了硬冰,一不小心就要打滑……夏天又熱得人夠嗆,反正我這種買賣不是什麼開心的玩藝兒,您說對不對啊,太太?」汽車司機好象是要催促客人表態似的,扭頭望了望澪子。

汽車沿着站前大街通過交叉路口,過了一會兒,向左一拐便是通往日東玻璃絨工廠的一條橫行馬路。穿過馬路再越過新小金井車站,便到達三鷹井出新開墾的田野。這一帶很早以前就開墾了不少水田。公路兩旁,柞樹、橡樹和山毛櫸樹等枝繁葉茂,生長茂盛,住戶人家卻稀稀拉拉。有一段公路正在整修,路面上豎有黑色和黃色的讓行人注意的標記。有十來個臨時工,在一個工頭的指揮下,正在慢慢騰騰地掘起馬路上鋪的瀝青和石子,一輛公共汽車從對面開了過來。

「呸!真叫人討厭,一年到頭總是沒完沒了地翻修,東京的知事一天到晚是幹什麼吃的!」汽車司機鎖眉咋舌,把汽車停靠在公路的左邊,等待公共汽車通過。這時有個工人向車內窺視澪子。澪子身着皮製的大衣,一張漂亮的臉龐格外引人注目。窺視她的那個工人吹了一聲口哨,馬上又有四、五個人一齊擁到汽車旁邊,隔着玻璃向車內望去。大概是有人說了聲低級下流的俏皮話,逗得大夥兒格格地笑個不停。澪子故意乘坐高級計程車並非出於講排場、擺闊氣;她猜測丈夫坐着高級轎車可能是在這裏通過的,所以也想設身處地地去推想一下丈夫的去向,沒料想碰上了這群人的戲弄。這樣反倒使澪子對自己的行動產生了後悔之感。

從上連雀出發快到下連雀時,居民住戶漸漸增多。這一帶據說是在明歷大火以後發展起來的,住戶多是從神田遷來的,大都是製作雀鳥一類的工藝品的工匠。橫穿井頭公園,從吉祥寺向自來水公路,一直到代田橋,是一條平坦的直線柏油馬路。

「在東京市內很少有這樣長的直線公路,如果在晚上,不用費勁兒就可以用八十公里的時速行駛。但是最近不行啦,常常有交通警察來找麻煩。」司機頗有不滿似地說道。

到了甲州公路后,車輛猛增。澪子乘坐的汽車不得不跟在一輛自用小汽車的後邊。

「你看前面這個司機,簡直是個外行,慢慢騰騰地真急死人,如果都是計程車的話,早就疏通了。」司機是貧嘴的人,不停地在說三道四。這時,澪子已經無心再搭理他了。

汽車從參拜神社的大道上拐了個彎,穿過了神宮外苑,然後又從赤扳見付繞過溜池到達烏森。這時,已經是將近下午一點光景了。

濱村飯莊遠近聞名,無人不曉。雖然規模不大,但十分清潔、雅觀。澪子走在鋪着黑色石子的路上,心緒不寧,猶豫不決,最後還是徑直走進大門請求找人。接待她的是一個皮膚白皙的年輕女招待。

「請問,日東玻璃絨的鄉司昨天晚上來過這裏嗎?」「哎,是的。昨晚日東公司的客人曾在這裏用餐。」「我是鄉司的內人,剛才曾給這裏掛過電話……」女招待吃驚似地說:「請您稍等一下。」說着便抬腳往裏面走去。不一會兒,從裏面走出來的是這個飯莊的女掌柜。

「呵,太太,剛才是我接您的電話。」

澪子一聽她說話的聲音,果然和剛才電話里的一模一樣。

「對不起,打擾您了。」

「關於鄉司先生,正如剛才我向您說的那樣,確實是昨晚十一點左右離開這裏的。是否是出什麼事啦?」「到現在還沒有消息,不知他倒哪裏去了!」「唉喲,這是怎麼回事啊!」「鄉司臨走時,說過什麼沒有啊?」澪子說着低下了頭,猜想着鄉司的去向。她生怕別人看破自己的心事,也討厭自己處於被人同情的境地。但最後,澪子還是下了決心又問了一句:「譬如說,他離開這裏后還要到哪裏去?」「沒聽說他還要到哪裏去。」女掌柜說。

「離開這裏時,他是和大夥兒一起走的嗎?」「是的,是一起離開這裏的。」「此外,還發現其他情況沒有?」「這個,當時好象……」「什麼事啊?」「也許是不值一提的事,雖說都是一起離開的,但在送走他們招待的客人以後,為了算賬開票的事,鄉司先生和柿原先生又留了一會兒,當時好象二人之間發生了口角,爭辯了幾句。」「因為什麼事啊?」「那我就說不上了,因為我是局外人。」女掌柜說着展眉一笑。但在澪子的心裏,柿原這個名字卻深深地打上了一個烙櫻

3

從地鐵的京橋車站出發,到山陽人樓大約要步行八分鐘。

日東玻璃絨公司在大樓的二層。整個公司的重點是在武藏野工廠,這裏只是設有庶務科等管理部門,它存在的最大象徵只不過是使人能聽到嘛里啪啦的打字機聲和操作電子計算機的響聲。儘管表面上也掛着營業、宣傳等核心機關的招牌,但實已經權都握在常務董事鄉司的手裏,可以說整個公司的主要舞台轉到武藏野工廠去了。由於工廠方面勢力過於強大,而使管理部門相形見絀,顯得十分軟弱無力。這和一般企業相比,完全形成了一種別開生面的奇特現象。

在電梯的旁邊,寫有「到二樓者由此上樓」的字樣。澪子按照標記的示意步行上樓。在走廊的右側,便是日東玻璃絨公司的所在。

柿原理事正在和人談話,澪子被領到另一個房間等候。不一會兒,柿原皺着眉頭進來了。雖然說他的體格不算魁梧,但他身穿一套十分雅素的黑灰色單排紐扣西服,衣服線條分明,整整齊齊,一看外表便知是個無懈可擊、用心周到的幹家。他顴骨突出,相貌端正,給人的印象極為深刻。柿原一進門便說:「太太,聽說至今尚未弄清鄉司君的去向?」「是的。打離開濱村飯莊以後,他給這裏來過電話沒有?」澪子問道。

「沒有。工廠方面因為他沒有出席,原定的會議都沒有開成。事情真有點奇怪,總不會是碰上了交通事故吧?」「不會的,剛才請關口先生向警視廳有關方面打聽過了。」「那麼,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因此,剛才我到濱村飯莊去了。據說鄉司確實是昨晚十一點離開那裏的。」「這個是沒有錯的,因為我和他是一起從那裏出來的。」「以後你倆沒有再同行嗎?」「沒有,我倆是在飯莊門口分手的。鄉司君說他的汽車停放在一條衚衕里,分手后他向飯莊對面走過去了。」「是哪條衚衕,你知道嗎?」「這個,我就說不清楚了。」「他沒有向您說過他去哪裏嗎?」「沒聽他說。飯莊的女掌柜知道不知道?」澪子只是搖了搖頭,沒有回答。此時,澪子在想,丈夫和柿原之間曾經發生過口角,這究竟是為什麼呢?終年病魔纏身的公司經理實際上已經引退。從前年開始,經理已把公司的一切大小事宜委託給鄉司和柿原二人。他倆的分工是,柿原處理公司方面的事務性工作,生產方面的一切都有鄉司說了算數。

一個在公司辦公,一個在工廠坐陣,形成了二雄並立的局面。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事實上鄉司有着左右整個公司的架勢。對此,柿原理事自然會感到心裏不是滋味兒。如果柿原對此不滿而生下歹意……澪子不能不為此而感到牽腸掛肚。因此她在想,難道丈夫的失蹤和昨晚他們之間的口角爭辯沒有一點關係嗎?澪子真想當面問一下柿原,但礙於面子終於沒有說出口來。

這時,庶務科長宮下來找柿原理事。宮下先向澪子點頭致意,而後說道:「對不起,打擾你們談話。柿原先生,已經兩點半了。」「呵,是嗎?」柿原看了看手錶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太太,對不起。約定有人找我,您還有別的什麼事情嗎?」這時,澪子?那間下定了決心,她說:「柿原先生,我想問您一件事……」「什麼事啊?」「聽說昨晚你和鄉司曾經口角起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呢?」「什麼?我和鄉司君發生過口角?」「是的。」「聽誰說的?」「只是隨使問一下。」「被人傳出這種捕風捉影的事來,真叫人倒霉!我倆根本沒有發生什麼口角。」柿原說話時,口氣斬釘截鐵,毫不含糊。他又說:「太太,鄉司君的事您不必過於操心,鄉司君也有自己的秘密嘛!」「柿原先生的意思是……」「這種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哈哈……」柿原以朗朗的笑聲含糊其詞,而後便向澪子告辭離開了房間。

澪子離開山陽大樓以後,用公共電話和家裏取得了聯繫,丈夫仍然下落不明。在電話里也可以聽得出來,傭人佐山明子也為此深感不安,反而使澪子不得不先安慰她幾句。

澪子既不坐汽車也沒乘地鐵,獨自一人孤影悄然地向東京站走去。此時,她寧願一個人清靜一些。

太陽已經西傾,柏油馬路上投下了高層建築的陰影。在樓房的背影下,有個擦皮鞋的和一個賣報的女孩,他們都凍得豎起了衣領。交通崗開的是紅燈信號,被堵塞的車流在等待時機,綠燈一亮便爭先恐後向前衝去。來往行人好象被臘月的寒風催促似的,加快了腳步。

當一個人內心紛亂時,容易安於孤寂,澪子此時就是這樣。她心裏仍在琢磨柿原說的話,究竟有幾分能讓人憑信呢!關於他們之間發生口角的事,柿原和女掌柜說的對不上號,這是他們倆人理解的不同呢,還是另有其他意思?另外,柿原最後含而不露地說了一句令人難以捉摸的話,是否是暗示鄉司己有不可告人的桃色韻事?總而言之,丈夫出去時開的是自家的高級轎車,如今連人帶車去向不明。

不知不覺,擔心和懸念反而漸漸地在澪子的心裏淡薄下來。因為事態的發展已經難以預卜,作為妻子,自己已經到了一籌莫展的地步,事到如今只好聽天由命了。

4

井頭水池由來已久,據傳是德川家康(德川初代的將軍---譯者注)命令部下大久保忠開闢神田水渠的水源時興修的。

它和玉川水渠一樣是江戶(東京過去的名稱---譯者注)居民的飲水來源。它水質潔凈,也是現在東京自來水的水源。水池旁邊,水生植物生長繁茂。鯉魚在水中遊樂,白鳥在池邊嬉戲。池畔西邊,有供奉吉祥天女的弁財天堂廟宇。從井頭水池登坡向上,直到坡道的盡頭,這一帶通稱為御殿山,中間有隔着公園大道的井頭自然文化園。這一帶抱樹、柞樹、紅松等枝繁葉茂,鬱郁蒼蒼,南面有玉川水渠,碧波漣漪,水流潺潺。這裏完全沒有東京市內的雜遝和喧鬧,至今還保持着昔日武藏野的自然美景。

有三個青年學生嘻嘻哈哈地沿着御殿山的坡路向上攀登,兩男一女,看樣子是高中學生翹課來游山逛景的。他們好象事先商量過似的,衣着打扮一模一樣,上身是套筒式杯形大紅毛衣,下身配細長喇叭褲,乍一看幾乎分辨不出誰是男的誰是女的。他們在吵吵嚷嚷,為的是返回時究竟誰有權和那個女的一起乘摩托而歸。最後的結論是,兩個男的比賽競走,獲勝者有權獨佔那個女的。兩個人開始比賽,目標是停放在松樹林停車場上的兩輛摩托;最後是高個子的男子獲勝。

「哼!你的腿長,這回算便宜了你。」矮個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着,咋了一下舌頭。

高個子一邊擺手一邊大聲說:

「喂,千子,回去時坐我的,快來!」

這時,頭戴白色盔形帽的矮個子,忽然把注意力集中在旁邊的一輛中型轎車上去了。

「你瞧,這輛車到現在還停在這裏。」

「是啊,我們來時就有這個礙事的傢伙。」「我們己在公園逗留了三個多小時,這輛車一直在這裏沒動過。」「大概也是帶着女的來這裏玩的,彼此彼此。喂,咱們走吧!」「且慢!」「你還窮羅嗦什麼呀?」「有點奇怪啊!」「有什麼奇怪?」「你瞧,駕駛室開車的鑰匙沒有拔出來。」「真的嗎?」已經跨上摩托的高個子這時也感到奇怪,他好奇地下了摩托,靠近了那輛汽車。接着,那個女學生也跑了過來,她用手把他們倆分開,自己一人靠近汽車,向里探身窺視。

「這是咋回事啊?」

「這輛車大有文章。」

六隻眼睛不約而同,目不轉睛地隔着玻璃向車內窺視。一點不錯,鑰匙在插孔里沒有拔下,鑰匙上掛着的東西還在微微搖晃。汽車座墊上的罩布已經卷了起來,車內紊亂不堪。

「裏面鬧得算不象樣子。」女學生有點害羞似地說道。

「一定是一男一女在車裏搞過那些不堪入目的動作……」「你少說點吧。」女學生擰了一下高個子的胳膊。

「擰得好,用勁兒點!」高個子說。

「你真混!」

「他們一定是去旅館了。千子,怎麼樣,咱倆也去吧,旅館就在那邊。」這時,千子用拳頭狠狠地朝高個子的背上猛揍了一下。矮個子仍在深思,他用手試着開門,結果發現車門也沒上鎖。

「真是個馬大哈,連門都沒鎖上,如果被小偷開走怎麼辦!」「喂,咱們把它開走吧!高個子開玩笑地大聲嚷着。

這聲音傳進了一個名叫中尾的耳朵里。中尾當時正要橫過公園馬路向水池那邊走去。他是文化園的職工,專管飼養鳥禽。中尾馬上問道:」喂,你們要幹什麼啊?「說着向那輛汽車走去。」您是這裏的工作人員嗎?這輛汽車有點奇怪。「矮個子向中尾簡單地說明了他們剛才發現的情況。」呵,果然如此。鑰匙沒有拔下來,竟然在這裏停了三個多小時,其中必有蹊蹺。「中尾還自言自語似地說:」說不定這輛汽車從今天早上就停在這裏了。「汽車號碼是一七五二,是一輛標準牌六三型自用新車。」總而言之,是太麻痹大意了。「說着中尾把鑰匙拔了下來,又說道:」我告訴員警去。對不起,請你們先照看一下!「」你給我們多少錢啊?「高個子打趣地問道。」你別湊熱鬧了!「矮個子制止他說。

中尾在文化園售票處借了一輛自行車,他蹬上車后便往吉祥寺旁邊的交通崗飛奔而去。聽了中尾的報告,員警為了慎重起見,先打電話和東京陸運管理局聯繫,請求查問這輛汽車的車主。不到十分鐘,對方回話了:」一七五二標準牌六三型新車,車主是小金井市貫井的鄉司。此人是日東玻璃絨公司的常務董事。「

5

澪子回到家三十分鐘以後,吉祥寺派出所打來電話了。

傭人明子接電話後用顫抖的聲音對澪子說:」太太,在井頭公園找到了先生的汽車,鄉司先生究竟到哪裏去了呢?「」在井頭公園?剛才我就是從哪裏過來的……「」就是那個公園。「」我要馬上去看一下。不過,得先和關口廠長打個招呼。「關口廠長接到電話后,回答說他也要去,並且要開車來接澪子一起去。過了十五分鐘,關口匆匆忙忙地開着工廠的那輛輕型客貨兩用汽車來到了澪子家的門口。

關口握著方向盤對坐在自已身旁的澪子說:」請將就一下吧,本來廠里還有一輛小車,不湊巧正在外邊修理。「關口斜眼瞅了一下澪子的表情,又說:」只找到了汽車,沒有見到鄉司君,真是一件怪事。「關口廠長鎖眉咂舌,連連自言自語似地:」奇怪!奇怪!「關口廠長和澪子倒達御殿山時,已經有兩名員警來到那裏了,一個正在查看那輛中型轎車,另一個正在詢問那三個青年學生,調查事情的詳細經過。此時,太陽已經落山,公園裏暮色蒼茫,朔風凜冽,寒氣襲人,樹林里不時發出了松濤的鳴聲。在歲暮嚴寒中,有七、八個看熱鬧的人也擠在那裏煞有介事地向汽車裏窺視。」諸位辛苦了,我是日東玻璃絨工廠的關口。這位是鄉司先生的夫人。「關口向大家介紹說。

澪子跟在關口的後邊,也向大家點頭致意,而後說道:」謝謝諸位,給你們添了麻煩。「一個員警問道,」太太,這輛汽車確是貴府的吧?「」是的,是我家的。「澪子答道。」鑰匙沒有拔出來仍留在鎖孔里,這說明開車的人不會離開這裏太遠,咱們先以公園為中心尋找一下吧……「一個員警介紹了剛才他調查的大致情況,而後詳細地向納澪子和關口詢問了鄉司昨天的行動。聽了以後,員警也深感悶。」事情確實有點蹊蹺,不過還設有人提出尋人請求,也沒有發現有意外事故的證據,現在還只是這裏的職工們在幫忙……「說話的那個員警扭頭瞅了瞅自己的同僚,又說:」老兄,你看怎麼樣啊,是否先請鄉司先生的太太出面提出緊急尋人請求,然後再開始正式搜查?「」同意你的意見。有發生意外事故的可能性,但也有可能構成一樁刑事案件。「這時,關口廠長顯得面部緊張,憂心忡忡,三個好奇的青年也不約而同地瞠目結舌。玉川渠水橫穿武藏野高地,從西多摩郡的羽村到新宿區的四谷大木戶長達一百餘里,在御殿山南端和日產厚生園的毗鄰地段向東流去。作家太宰治就是在這條渠里投水身亡的。當地人稱玉川渠為」吃人渠「,一旦落水連屍體都難以找到。附近立有一座碑樓,是紀念員警松本訓導的。

松本訓導為營教落水兒童以身殉職。有名的加藤三姐妹也是在這裏落水遇難的。

為了尋找鄉司,職工中尾和同事們找遍了公園的各個角落,但未見蹤影。這時,中尾忽然想起到玉川渠一帶去尋找一下。他想,既然公園裏沒有,如果是件人命案子,肇事地點就有可能在玉川水渠一帶。根據過去的經驗,中尾認為完全有這種可能性。平常,每隔一天東京自來水管理局總要派人來巡邏一次,但至今還沒有聽到有關這樁事的消息。也許是因為昨天剛巡邏過了,今天還沒有人來過,所以即便在那裏出事,也不可能馬上就被發現。

中尾用手撥開草叢向橋頭走去。他走了大約三十來米,驟然停住了腳步,直挺挺地站住不動了。因為他看見旁邊有一隻紳士穿的鞋子。突然間一股寒流從後背侵入心房,他想大概這就是鄉司的鞋子吧!這時,他又急忙把礙事的草叢撥開,趴在地上向水面上探視,但沒有發現什麼。他想換個位置再仔細地觀察一下,當他撥開草叢移動雙腳走了兩步時,猛地」唉喲!「一聲,而後馬上屏息凝氣。想不到在他的眼皮底下,有一個紳士模樣的人面朝下趴着。因為周圍滿是野草覆蓋,所以沒有及時發現。中尾渾身發抖,躡手躡腳地慢慢走近並蹲下身來,他想看清那個人的面龐。那個人己經僵直,早已斷氣。不消說,中尾尚不知道鄉司是什麼模樣,他扯開喉嚨大聲喊叫來人。當時究竟是怎麼喊叫的,事後中尾自己也說不清了。聽到他的喊聲后,員警、關口以及澪子等都先後趕來,在場的人無不屏息凝氣,呆若木雞。

死者的衣着:外穿蘇格蘭呢子大衣,裹深棕色圍巾,內穿呢絨西服。這和鄉司昨晚離開家門時的穿戴完全沒有兩樣,但面部表情已判若兩人。」這是您的丈夫嗎?「一個員警向澪子發問。」是的,是我的丈夫。「

霎時間,澪子只覺得心如刀攪。她目不轉睛地望着鄉司的面孔,看來尚無泡在水裏的跡象,但可以看出他臨終前的痛苦,面不成形,有點嘴歪眼斜。澪子頓時一陣心酸。人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她為丈夫的死而悲傷,同時又為人生命運之不可捉摸而嘆息。

澪子的眼淚已經哭干,她用隨身攜帶的白色手帕輕輕地遮上了鄉司已經變得醜陋可怕的面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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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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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井頭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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