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雨雪交加

第十章 雨雪交加

1

第二天,來宮警部第三次來到南千住千龍館。去年十二月十九日,目擊秋本模樣的清掃女工還未上班。那天,她又是上晚班。在她來之前,來宮決定在附近一帶了解一下情況。來宮找了許多人打聽當時的情形,有電影院的工作人員,有附近市面上的人,還找了一些棲身於簡易旅館的臨時工。因為事情發生后,已經一個多月,再加上被害者又是個不起眼的臨時工,所以有些人早把這件事忘了。雖然有的人還記着這件事,但沒有找到一個親眼看見秋本曾躺在那裏的人。有的人說也許看見過,但再仔細一問,其回答又是模稜兩可、難以捉摸。總而言之,從十九日以後到二十三日之聞,沒有任何人可以肯定親眼看見過秋本躺在那裏。對此,來宮心裏感到滿意。因為只要沒有其他的目擊者出現,就證明自己的判斷能站得住腳。

過了一會兒,以前那個清掃女工來上班了。來宮向她再次打聽十二月十九日的情況。她的回答看來也不是十分肯定的,她說:」當天,確實曾看到躺着一個人,是個臨時工模樣的打扮……「」以後呢,你沒有把他趕走嗎?「」警官先生,您不知道這裏每天要清掃多少次,剛剛拾過,馬上又是紙屑、果皮滿地亂扔,所以,有時我們也是草草了事。那天,廣告招牌下面,我乾脆就沒有去打掃,因此,我也說不清楚躺在那裏的到底是個活人還是個死人。反正,當時我是沒有想到那是具殭屍,我始終以為是個醉漢在那裏酣睡。只是因為他當時的服裝和以後發現的屍體一模一樣,所以,我就以為他是在四天之前就躺在那裏了。「看來,只能肯定兩件事:一是十九日傍晚,有個身穿和秋本同樣服裝的人(也許是其屍體)曾經躺在電影廣告招牌的下面,二是於十二月二十三日,發現那裏有具屍體。

照此看來,來宮的判斷完全可以成立,即十九日躺在廣告招牌下面的是經過化裝的稻垣;秋本的屍體是在十二月二十二日深夜被運去的。

來宮回到三鷹警署的偵查總部,馬上把自己的分析從頭到尾向大夥兒說了一遍。日高又驚又喜,嘖嘖稱讚,但也提出了疑問,說:」那麼,稻垣為什麼要來這一套表演,這樣作對他有什麼好處呢?「日高的疑問也正是來宮自己百思不解的難題。大室警部坐在一旁,一邊用紙擦着他的打火機,一邊冷嘲熱諷似地說道:」首先請問,稻垣作案的動機是什麼?他殺害鄉司不但毫無理由,而且給自已兒子找職業帶來了不利,他為什麼要干這樣的蠢事呢!「」也許他有着不得不這樣作的理由,因此,對兒子的職業問題付出一些代價也在所不惜。「」那麼,是什麼呢?我想知道的正是這個理由埃「」現在還說不清楚。「」難道他去鄉司家裏以後,突然產生了這樣的理由嗎?決不會是有預謀地去登門拜訪吧!「來宮緊緊地咬着嘴唇。在他聆聽大室警部的發言時,忽然想起了稻垣汽車的防撞器被碰歪一事。這時,他身不由己地怔了一下,突然想,會不會是稻垣出了交通事故呢?因為他違犯交通規則,行車肇事,為此而殺害了鄉司……但他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鄉司的死亡推定時間是午夜零點到兩點之間,那天稻垣深更半夜沒有驅車外出,從他為人忠厚這點來看,此事也很難設想,而且,鄉司外出時是自己開車,他的汽車上也沒有留下任何撞車的痕迹。

大室警部擦乾淨打火機后,一邊」喀嚓喀嚓「地試着打火,一邊接着說道:」我想再提一下運屍的問題。如果犯人為了泯滅罪跡,他就沒有必要特意從市郊運往熱鬧的市區。稻垣的兒子曾去秋州溪谷兜風,他為什麼不將屍體運到荒郊野外,扔到深山谷底呢?「」這個,我也曾這樣考慮過……「」我認為秋本之死與鄉司案件了無相涉,秋本是在南千住一帶被殺害的。「大室警部說道。」那麼,從大澤的雜樹林里撿到的那隻手套是怎麼回事呢?「來宮問道。」那不是秋本的手套,可能是一種巧合。「大室回答說。」我不認為是那樣。誠然,把屍體從郊外運到市區,看來有點不可思議。然而,我總覺得這正是這個案件的謎底所在。

只要這個問題得到解決,犯人的作案劫機也一定會真相大白。

「來宮警部仍然毫不氣餒。

2

不消說,來宮警部在回答大室警部的疑問時有點感情用事,但對整個案情的分析,來宮決非完全出於個人意氣。來宮之所以懷疑上稻垣,主要是因為稻垣的住宅和鄉司、秋本這兩案的交叉點近在咫尺。

現在尚未弄清楚的是,稻垣的作案動機和時間上的出入---推測鄉司是在十二月十二日零點到兩點之間被害,而秋本是在十一日下午七點返回工地的。另一個時間上的出入是,秋本大約是在鄉司死後數日被殺害的。除了上述疑點之外,對稻垣行動的推理可以說完全合乎情理。

那天夜裏,稻垣如果要攔鄉司的汽車,在井頭或者小金井公路都比較困難,但他預先知道鄉司的行動一當晚要去濱村飯莊。他可以事先去烏森潛伏在鄉司停車的附近,等鄉司出來時,他假裝路遇而乘上鄉司的汽車,等到了小金井公路四處無人的地方,就動手殺害了鄉司。此事偶然被秋本發現,於是他軟禁或收買了秋本,而後返回井頭,將鄉司屍體遺棄在那裏。

數日之後,當被收買的秋本再次向稻垣敲竹杠時,被他帶到大澤的雜木叢林結果了性命。十二月十丸日,稻垣乘電車往南千住偽裝了秋本的屍體。二十二日深夜,他搬運了屍體。但有兩件事稻垣疏忽了:一是秋本的一隻手套掉在雜木叢林,他沒有發現,二是《東都日報》市內、市郊的晚報內容不同。

以上摧理,可以說是順理成章。但問題的關鍵是,他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呢?尤其是他將秋本的屍體從市郊運往市內,這一點是出乎常人意料的。只要這個疑團能夠消除,大概作案動機和時間上的出入都不會成為什麼難題了。來宮警部決心全力以赴,首先突破這個難關。

這時,他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一個懷疑---犯人是否是只打算將屍體隱匿一時,而後期待被人發現?乍一看,此種猜測有點離奇,但仔細玩味,事實確乎如此:本來可以棄屍於河裏或深山幽谷,但卻故意運到了人來人往的市區影院附近。當然,越是在熱鬧的地方,有時反倒不易被人發現,可以說作為大城市的漏洞,把屍體遺棄在那裏也是一種巧妙的隱匿方法。但電影廣告招牌每周至少要更新一次,這一點案犯是不會不知道的。所以說,案犯的用意並非是長期隱匿。最多不過一周時間,屍體一定會被人發現,這是案犯預先所了解的。

另外,市郊有不少電影院,案犯為什麼偏偏要運到市內的影院附近呢?看來犯人是期待在一周之後,有人發現他運去的屍體。那麼,究竟市內和市郊有什麼區別呢?屍體在市內被發現對犯人有什麼好處呢?

看來整個案件和市內、市郊有牽連,其中晚報一例就是如此。市內版和市郊版刊載的內容不同,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相異之處對偵破有參考價值呢?

來宮警部從資料室借來了東京都的詳細地圖,在桌子上攤開仔細地查閱了市內的二十三個區和市郊的十三個市鎮,整個東京的市區中心和市郊周圍,他都沒有放過。

雖說同屬於東京管轄,但其中有令人眼花繚亂的花花世界,也有偏僻冷落的農村田園。市內和市郊人日密度的分佈懸殊極大。郊外武藏野一帶地勢較高,市中心部位地勢較低。草木叢生的綠洲和沼澤地多分佈在市郊一帶。這些對案犯來說,有什麼可以利用的呢?從遺棄屍體的地點來看,市內容易被人發現,這樣一來危險性不就更大了嗎?來宮絞盡腦汁地思索,但仍百思不解。

當晚,來宮警部帶着清腦子的疑問回到家裏。夜深了,但他仍未能進入夢鄉。時鐘敲響了午夜一點的鐘聲,他聽得清清楚楚。來宮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鬧得妻子昌子也不能安眠。」哎喲,你還沒有睡着啊!「昌子起來去廁所,回來以後,又說:」天空黑咕隆咚沒有一點兒亮光,看來明天要下雨哩。

最近天氣乾燥,下場雨也好啊!「說着,給孩子蓋了蓋被子。

果然,象昌子說的那樣,次日早晨,烏雲密佈,天空暗淡。在陰暗低沉的天空下,來宮又到有關現場調查。他首先直奔南千住,整整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在千龍館附近轉來轉去。

下午,他又到了井頭的渠畔和大澤的雜木叢林。他的目的只有一個,想設身處地地去了解一下市內和市郊究竟有什麼不同之處可供犯人利用。然而,雖經一天大費周折,但仍然毫無眉目。

到了小金井公路工地現場時,灰暗的天空下起了浙瀝的小雨。這時,來宮想起,剛發案后他來到這裏時,也是一個雨天。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真是光陰如箭,歲月如流。想到此時,他內心不禁產生了焦灼和不安。

今天算是聽了妻子的話,帶着雨傘外出,用不着擔心挨雨淋。但驟然覺得一陣涼意襲來,寒氣逼人,天要下大雨了。

天近黃昏,再加上是個陰天,四周很快變得黑沉沉的。又颳起風來了,風雨交加,冰涼的雨水順着脖子流進身內,感到失望的來宮只好停止了搜查。

在回署的路上,來宮在中華飯館吃了一碗麵條。回到三鷹警署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來宮進了偵查總部,日高一看見他,馬上開口說道:」來宮先生,大室先生說找你有事。大概是商量解散偵查總部,改為自由偵查的事情,看來上級也有這個意思。「」解散偵查總部,進入自由偵查?「」是的。今天大室先生外出了,可能直接回家了,大概明天要和你商量此事。大室先生好象已經同意解散偵查總部,轉為自由偵破。「」現在不是已經抓到了一些線索嗎?「」我也是這樣想的……不過,署長和大室先生看來一向是不同意你對案情的分析的。所以,署內人員對偵破此案也信心不足,有人甚至擔心開銷過大,最後又無結果,有傷三鷹警署的面子。「」那麼,大室先生也不再懷疑田代了嗎?「」進入自由偵查以後,也許他還要再干。不過,看樣子也是信心不足。「來宮警部再沒有開口。此案雖說名義上是聯合偵查,但一開始就是由所轄署出面領導這次偵破工作的。當然來宮可以設法向警視廳的刑事部長提出意見,建議加強這個案件的偵破,但他又想,進入自由偵查也未嘗不可。總而言之,一定要弄清稻垣的真面目,決不能半途而廢。當然,面前還有不少困難,說不定到頭來是自己枉費心機,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非搞它個水落石出不可。

日高關於解散偵查總部的消息,更加激勵了來宮的鬥志。

已經到了下班的時間,等到人們吵吵鬧鬧地走完以後,室內鴉雀無聲,來宮獨自一人將有關案情的全部資料拿了出來,又仔仔細細地從頭至尾查閱起來。這裏有現場觀察圖、驗屍報告、屍體解剖結果報告、化驗報告、案情有關證人口供記錄等。來宮生怕以前看漏了什麼內容,尤其留神在市內、市郊的關聯方面有無特別需要注意的問題。然而,查來查去,沒有找到有價值的任何線索。來宮情不自禁地喟然長嘆。他點上了一支煙后,又重新翻閱起來。

這時,突然有人向他打招呼說道:」唉呀,還在堅持啊!「

來到他跟前的是一個值班的員警。來宮一看錶,己經快到十點鐘了。」晤,快到十點了!「來宮說道。」還沒有吃飯吧?「」吃過一碗麵條啦。「」天氣冷,請注意不要着涼,外面雨雪交加地下起來了。「」是么?「來宮說着,放眼望了望窗外。果然,飄灑在窗上的不光是雨滴,其中還夾雜着銀色的雪花。」要下雪了,天氣預報也廣播啦,據說日本內地今年要下大雪。「這時,電話鈴響了,是來宮的妻子昌子打來的,說是現在接到了一封電報,來宮的侄子阿茂明天早晨要來東京。阿茂今年春天要從技工學校畢業,很早以前就聽他說想到東京謀個差事,看來是要準備考試了。來宮問清楚了火車到站的時刻,回答說:」明白了,我明天去接他。再過個把鐘頭我就回去,你先睡吧。氣溫驟然下降,要注意別讓孩子着涼。「來宮又重複了剛才那個值班員警的話,說道:」外邊雨雪交加,冷得很?!「」怎麼,那邊下雪了?這裏可只下了雨。「」那邊只下雨,沒有雪?我們還正在說要下大雪呢!「來宮掛斷了電話,回頭又對值班的員警說:」市內並沒有雨雪交加,只下了雨。「值班員警點了點頭說道:」那不奇怪,市內和市郊氣溫懸殊很大,冬天尤其是如此。市內還不覺得怎麼冷的時侯,市郊不少地方水管都要凍裂。

夜裏從市內坐電車到郊外下車后,馬上會凍得渾身打戰。「一聽這話,來宮不禁恍然大悟。他回想了一下,確實有過這樣的體會,在偵破這個案件時,他曾兒次往返於市內市郊。

確實市內和市郊氣溫懸殊,為什麼以前自己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呢?心情激動的來宮馬上又問道:」喂,我問你,市內和市郊的氣溫大概相差幾度啊?「」一般是三度到五度,有時懸殊更大。說起來都屬東京,人們不易覺察。因為我們住在市郊,對此比較敏感,起碼得多穿一件襯衣!「」嗯,相差三度到五度……「」因為人口密度不同,產生了影響。反正,人體發出的熱量是了不起的。「不消說,居民密度的差別是第一位的因素。但還不光是這個原因,此外,還有伴隨着人日密度的光、熱和工廠里發出的熱能等,各種原因都在發揮著作用。雖然緯度沒有什麼差別,但氣溫的高低卻懸殊很大。

來宮警部陷入了深思:市內和市郊的差別已經明顯地暴露出來了。這種氣溫上的差別,難道不正是自己要找的答案之一嗎?然而,這種溫度的差別到底與案件有何關聯呢?把秋本的屍體從市郊運到市內,氣溫的差別會給犯人帶來什麼好處呢?

又是一團疑雲。偵查一進一退,案情若明若暗。來宮對這種可望而不可及的局面產生了不可名狀的焦躁情緒。

大約過了半個鐘頭,電話鈴又響了,來宮的思路被打斷了。他不耐煩似地拿起了話筒,但一聽對方講的內容,使他大吃一驚,不禁茫然若失。」是來宮先生嗎?正好我要找你。「

打來電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上次領他到雜樹林去的那個嚮導,是大澤派出所的一名警察。對方說道:」我這裏發現了一個醉漢。外面雨雪交加,冷得要命,他卻躺倒在武藏電機的圍牆外邊,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夥子。

我領他到派出所時,他還發瘋似地拚命喊叫,喊叫什麼也聽不清楚,只聽他說要殺死鄉司。我想可能和以前來宮先生辦的那個案子有關,因此馬上掛電話向您報告。「

3

鄉司被人殺害以後,柿原取代了他在日東玻璃絨武藏野工廠的地位。柿原走馬上任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對於掌握第一線生產的領導權,柿原是早就抱有野心的。因此,不難想像,一朝大權在手,他便以此為機刷新人事,培植自己的勢力,事實上,柿原已經在穩紮穩打地實施自己的計劃。

這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事態出現了。有一家規模較大的同業廠商提前投產,因而將加劇玻璃絨生意的競爭。對於中小企業的日東玻璃絨廠來說,這是個不小的打擊。為了戰勝對手,保護企業的生存,唯一的出路是徹底實現合理化的經營。

這樣一來,當然要裁減人員,這也給柿原找到了一個鞏固自己勢力的難得的藉口。他首先讓關口繼續留任,實際上,關口廠長已成了傀儡,而柿原自己則確立了象鄉司一樣獨斷專行的權力。接着,柿原又制定了下一步的計劃。首先是大刀闊斧地更換一批科長和股長,然後再打着加強責任制、提高生產效率的幌子,裁減百分之十的工人。

減員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各個車間。然而,當時在日東玻璃絨工廠,由於執行了以前鄉司的方針,廠內還沒有正式成立工會,只不過有一些親睦會一類的組織,因此對於廠方的減員還不可能形成強有力的反對勢力。

裁員的日子終於來到了。上了名單的人一個個被叫到人事科長的辦公室,被說明原委宣佈解僱。包裝組上了名單的有兩名,一個是長期病號,另一個就是田代省吾。田代被叫去的時侯,也有人抱着同情的態度。但這隻不過是形式上的空頭人情,事後他們照樣對田代敬而遠之,而且仍以」阿滋「相稱。當田代從人事科長辦公室默默地走出來時,他們目送著田代的背影,從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們在為自己的倖免而感到欣慰。

田代走進人事科時,關口廠長當時也在常人事科長公事公辦地通知解僱田代以後,又冷冰冰地說道:」在合理化經營的大目標下,這樣作也是出於無奈,請予諒解。這個月的工資和退職金請到會計科領齲另外,離開本廠工人宿舍的期限是一個月,估計一個月以後,你也會找到新的職業的。公司方面已經和安置辦事處打過招呼,請他們多加關照。「被解僱的人員中,有的不服氣,有人質問人事科為什麼首先要拿自己開刀,但田代省吾二話沒說就離開了那裏。

田代並非不感到氣憤。自從鄉司出事以後,他曾失魂落魄地在宿舍躺了兒天,也沒去參加鄉司的葬禮,然而,從那條尺寸不符的包裝帶上找到了自己無罪的證據后,起碼警方的來宮警部是相信自己的,為此田代心裏總算寬慰了些。所以,不久他又上班了。雖然其他工人仍然一如往常地對他敬而遠之,每天互不搭腔,但交給他乾的工作,他總是認真加以完成的。正因為如此,今天的解僱通知,對田代來說,真是晴天霹靂,使他產生了一種難言的憤怒和痛苦。

整個工廠上上下下都對田代冷若冰霜,毫無人情。當田代意識到這一點時,感到和他們己無理可辯。而且,田代還沒有忘記,現在還有一名警宮雖然知道包裝帶的尺寸不符,但仍在懷疑自己。自己無論如何也難以擺脫周圍的冷眼相觀。田代焦躁苦悶,六神無主。

關口廠長彷彿看透了田代內心的苦惱,在一旁假惺惺地說道:」解僱你並不是因為你幹得不好,也不是因為鄉司案件對你有過嫌疑,請不要誤會。反正要裁減人員,這是命里註定的事埃「田代對他那種虛有其表的安慰睬也不睬,便揚長而去。在會計科田代按天計算領了這個月的工資和微不足道的退職金,而後又到車間向作業班長木崎告別。當時,在場的人都撫然嘆息,有人問道:」阿滋,今後打算怎麼辦啊?「」反正不會活活餓死。「」請不要泄氣!「田代頭也不回,一直出了工廠的後門,回到宿舍。這時,服務員宮永信子已經得知田代被解僱的消息了,她關切地問道:」阿滋,真的不幹啦?「田代一言未發,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便走了過去。當他要上樓的時候,發現信子身後的圭子以十分惋惜的眼神在打量著自己,可以說圭子是自已唯一的同情者。他想到以包裝帶的尺寸不符證明自己清白無辜,也是受到了圭子鼓勵的結果。唯有這個圭子稱呼自己時,不叫」阿滋「,而是親切地喊」田代哥哥「。當田代想到不久也得向圭子告別時,一陣難受的心情油然而生。

田代到宿舍一看錶,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就急忙準備上夜高去。本來曾想,被解僱了,該休息一天,清理一下頭腦,但心神不寧,一刻也呆不下去。時至今日,唯一的指望是千代田產業的錄用。自己在此之前已向千代田產業提出了就職申請。千代田是一家大企業,比較安定,說不定將來還能當上管理人員。如果萬一能達到此目的,那可真是時來運轉、遇難成祥了。千代田產業的錄用考試不久就要舉行。自從鄉司出事以來,田代再沒有和千代田取得聯繫,不知情況變得怎樣。對方曾未函調查自己,鄉司揚言要給對方一個不利於自己的回答,但當晚鄉司就離開人世,究竟結果怎麼樣呢?田代決定馬上去找淺見老師打聽一下消息。

從清晨起就烏雲密佈,天空暗淡。當田代出門時,已經下起雨來。看來晚上要下大了,但田代也懶得回去取桑淺見老師還未到校,他擔任的是人文地理課,是從第二節開始的。第一節課是國語課,田代一邊聽講,一邊等待淺見老師,心裏總嫌時間過得慢。淺見老師總算來上課了。第二節課結束后,是夜餐休息時間。田代急忙跟在淺見老師的身後,等來到走廊時,他對淺見老師說道:」老師,關於千代田產業的錄用考試有什麼消息沒有?以前,您曾說對我們夜校學生也開放門戶,他們真能允許我參加考試嗎?「田代結結巴巴地說完了自己要說的話。淺見老師十分為難似地把視線移開,說道:」哦,關於這件事情嘛,過去曾那樣說過……「田代一聽淺見老師的口氣,心裏馬上涼了半截。看來自己的擔心是有道理的。淺見老師停了半天,一言未發,最後,好象下了決心似地對田代說道:」田代,請你不要喪氣。我告訴你吧,千代田產業是沒有希望了。「」這是咋回事呢?「」實際上,十天前已經來通知了。我同情你的處境,體諒你的心情,所以沒有馬上告訴你。「」是否是所有的夜校學生一律不準應試呢?「"不……」淺見老師含而不露,,有口難張,過了一會兒,唉聲嘆氣地說道:「被取消資格的只有你一個。什麼理由,你可想而知。」「老師……」「嗯,學校方面當時就提出了抗議。我們說雖然你牽進了一樁刑事案件,但經過調查與案無涉,不是應當照樣讓參加考試嗎?然而,對方有對方的想法,他們認為有涉也罷,無涉也罷,反正曾被作為嫌疑犯的人是不受歡迎的。而且還說,除了這樣的人,申請應試者還大有人在……真是有理也講不通啊!」「哦,是這麼回事!」田代咬緊了嘴唇。淺見老師也不忍心再正視他的面孔,倆人都保持着痛苦難忍的沉默。過了一會兒,淺見老師安慰他說:「田代,如今就是這麼一個社會啊!無論什麼謠言,一旦被傳了出去便覆水難收,哪怕是無中生有,也總有人會信以為真的。實在令人遺憾!但你又不能不承認這是現實。關於這件事,你就死了心吧。反正天下也不是只有千代田產業一家,你現在所在的日東玻璃絨工廠也不錯嘛!只要你拚命干,也有出息,你取得了高中畢業資格以後,情況也一定會好轉的。」淺見老師生怕田代氣餒,對他百般安慰鼓勵,但田代卻喃喃自語似地說道:「我已經被日東玻璃絨工廠解僱了!」「什麼?」淺見老師大為震驚。田代又說:「今天工廠開始裁人,我被解僱了!」

4

當人們陷入絕望的深淵時,容易變得呆然若失,如今田代的處境就是如此。和淺見老師分手以後,他感到頭腦迷糊、神志不清,也記不得曾在哪裏徘徊,又是在哪裏乘上了汽車。在夜校領了夜餐的麵包后,他順手往口袋裏一塞就往外走,全然不顧周圍同學對他投以驚奇的目光。而後,他又習慣地向下連雀方向走去,任憑風雨交加,寒冷刺骨。他記得途中曾遇到一輛汽車,他本能地閃身躲開,為汽車讓路。在那輛汽車開過後不久,他便乘上了一輛公共汽車。這輛汽車和宿舍的方向相反,是開往吉祥寺去的。

汽車到了終點,田代下車后,毫無目標地信步而行。雨越下越大,雨水順着頭髮淌在臉上。霓虹燈不停在眨眼,來往的汽車川流不息,洋灰馬路在燈光的照耀下反射著凄冷的光芒。

突然,田代用手摸到了裝在口袋裏的麵包。這時,飢腸轆轆的田代一邊走着,一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而後,自己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又走進了一家酒館,大概是麵包引起了食慾,錯把這家酒館當成了飯店了。既然進來了,也就不想再出去。

老闆娘一見他進來,便連忙喊道:

「請這邊坐,喝熱的吧?」

田代只是機械地點了點頭。

凄風苦雨,嚴寒刺骨。一杯燙熱的酒下肚后,田代頓時渾身感到舒服,不知不覺一連幹了數杯。離開那個酒館時,他已經有點頭重腳輕,步履蹣跚了。這時,他忽然想起,被鄉司罵得狗血噴頭那天,也是在小金井的一家酒館里喝過悶酒的,而且那天從一家酒館出來后,又進了另一家酒吧間。想到這裏,他感到還得再喝兒杯。於是,他又拐進一個衚衕,又進了另一家酒吧間。那個酒吧間的名字已經忘記了,只記得有個女招待脂粉濃艷,滿臉散發着香水的氣昧。此外,廁所里的臭氣也使他印象頗深。田代剛一進去,女招待一看他那副身相,馬上就產生了戒心,說道:「喂,我們這裏是收現款的。」田代拿出了裝着剛領過工資的錢袋在她眼前晃了晃。這時,女招待馬上滿臉綻笑,十分親熱地說道:「我可不是那個意思,聽說工廠的工人們最近都發大財了。瞧您淋濕成這個樣子,請趕快到這邊來坐吧。」說着,她把田代領到了煤氣暖爐旁邊。

田代在那裏和她拉拉扯扯地泡了一個多小時。他喝不慣摻水的威士忌酒,有點上頭並感到耳鳴,但又渾身覺得飄飄然,洋洋自得。

這時,女招待嬌滴滴地說道:「怎麼樣,我陪你喝一懷摻檸檬汽水的杜松子酒吧!」還沒等田代說話,她又諂媚地說道:「您不吃點什麼?我去給您拿點水果吧。」田代這時已經迷迷糊糊、意識朦朧,但心裏還在想,錢袋裏的工資總能付得起這兒個錢吧。反正,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日是和非!

女招待拿着剝過皮的香蕉要往田代的嘴裏塞,田代看見她帶着手鐲的手腕胖胖乎乎、又嫩又白,突然毫不客氣地握住了女招待的手,而她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往田代嘴裏塞香蕉。這時,田代便越發大膽起來了。女招待為了往他嘴裏塞香蕉,趔趄著身子,田代趁機就用另一隻手去擁抱她。這時,女招待生氣了,狠狠地把他的手甩開,一邊又嘟嘟嚷嚷她說道:「你別發昏,瞧你這個東北佬!」「你說什麼?」田代喊道。

女招待用十分輕蔑的態度笑着說:

「你是東北人吧?我已經聽出你是個『滋滋腔』了。」一聽這話,本來就有幾分醉意的田代越發難以控制自己了。他腳步不穩地站了起來,滿臉漲紅,伸手抓起了一隻玻璃杯子,兩眼直瞪着女招待說道:「『滋滋腔』,犯你什麼了?」正當女招待嚇得面色蒼白,起身要走時,田代將那隻玻璃杯子「嘩啦」一聲摔在她的面前。田代哭喪著臉,發獃地站在那裏。

女招待嚇得大喊大叫,一個男侍者連忙趕來。田代付了錢倉猝離去,而後在濕濾漉的馬路上,快步如飛地趕上了一輛即將發車的公共汽車。

在平治的公共汽幸里,田代的心情漸漸乎靜下來。這時,他發現銀白的雪花飄打在汽車的玻璃窗上,不知什麼時候,雪雨交加地下起來了。是因為他跑累了呢,還是由於汽車的上下顛蔽,田代被睡魔困擾,不停地打起噸兒來。幾分鐘過去了,猛烈的振動突然驚醒了田代,汽車到站停下來了。睡眼惺松的田代以為到達日東玻璃絨工廠了,他踉踉蹌蹌地從汽車裏走了出來。而後又是一陣信步而行,然而無論如何也辨認不出通往工廠宿舍的歸途。雨雪交加,仍下個不停,在雨雪中只看見方才汽車的尾燈漸漸消失了。其實,這輛公共汽車不是去小金井的,而是繞行大澤開往武藏境去的。田代剛才是坐錯了汽車,而到現在他還沒有發覺,只是呆然若失地感到奇怪。

雨雪繼續下着,田代受着醉后難忍的折磨,身子越來越感到凍得招架不祝這時,酒後的睡魔再次向他襲來。不一會兒,長長的圍牆出現在眼前,但這並不是日東玻璃絨工廠的圍牆。田代越發感到煩躁不安,步履瞞跚,東倒西歪,雙腳越來越不聽使喚,耷拉下來的眼皮再也睜不開了,他象癱瘓的病人躺倒在長長圍牆的旁邊。

雨雪無情地拍打着他的身體。凄風苦雨,寒氣刺骨,而田代卻一動不動地躺卧在那裏。醉后的睏倦再加上極度的嚴寒,更容易招來睡魔的襲擊。在他朦朦朧朧的意識里,他想起了父親在世時曾對他說過的話:"人要死的話,凍死是最好不過的了。倒於冰雪之中,將會極樂往生、其樂無窮。「田代想,如果在這裏躺下,睡到第二天早晨,一定會被凍死。既然如此,就聽天由命吧。

田代彷彿進入了夢鄉。忽然,故鄉郡山在的山河浮現在眼前,他好象又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幼時兄弟打架的場面,上小學時的情形,孩提時代一件件有趣的回憶,象電影的畫面一幕一幕地掠過了他的腦際。此外,中學時代,父親去世,為哥哥當幫手,進京到玻璃絨工廠一年半的歲月等,也都一件一件地出現在他的回憶之中。他又想起,人們曾經說過,人在彌留之際,一生的往事會象走馬燈一樣地浮現在眼前。這時,田代深有感觸地意識到,自己不久將離開人世,了卻一生。接着,他又回憶起那天被鄉司痛?的情形。由於鄉司案件自己遭到嫌疑,最後被工廠開除,而今走投無路,陷入了絕望的深淵。

田代認為自己的一切不幸,都是由於那個該死的鄉司,這是千真萬確的。此時,他甚至產生了錯覺,認為鄉司還活在人間。所以,他想拚命的喊叫:」鄉司,你這個畜牲,我要殺死你!「但因酒醉未醒,口齒不清,舌頭也不聽使喚,只看見他的嘴唇不停地在抖動。在風雪交加的刺骨嚴寒中,田代象死去一樣進入了昏昏沉沉的睡夢之中。

田代自己也不知道在外邊過了多長時間,等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屋內,而且穿着制服的員警站在自己的身旁。

這時,他才意識到是在派出所里。此時雖然他仍有醉意,但已感覺到自己已被拘留。他認為拘留逮捕都無所謂,只是有一件事未辦使他深感遺憾,那就是未能親手殺死仇人鄉司。自己的一生就是毀滅在此人手裏的。這時,他情不自禁、聲嘶力竭地喊道:」鄉司,鄉司,我要殺死你這個傢伙!「」鄉司是誰啊!還沒醒過來嗎?快喝點水吧!「員警一邊說着,一邊給他斟了一杯水,但田代仍然不停地喊著要殺死鄉司。這時,派出所的員警意識到他說的鄉司可能就是那件案子中的被害者,因此馬上給三鷹署掛去了電話。

來宮警部接到電話以後,馬上乘上了一輛計程車,三十分鐘后便趕到了大澤派出所。進屋一看,禁不住恍然嘆息,說道:」哎喲,到底還是你啊,田代!「」我為有事偶然路過武藏電機公司外邊,發現他醉倒在那裏,我便順便把他帶回所里,哪知他一醒來便破口大?鄉司。

我想他說的鄉司,可能就是以前那個案子裏的死者,因此馬上給您掛去了電話。「警察簡單地把發現田代的前後經過向來宮講了一遍。來宮警部平心靜氣地問田代:」是咋回事啊,又喝酒了吧?「這時,田代仍感到迷迷糊糊,頭象被針尖扎似地疼痛難忍。但頭腦己經漸漸清醒起來。他已經明白,鄉司早已經死去,遺憾的是自己未能親手結果鄉司的性命。但他一看見來宮警部站在面前,心中的怒火馬上平息了幾分。」田代,為什麼又喝起悶酒了?「」因為我被工廠解僱了,千代田產業公司也不允許我去應試。「」因為什麼原因呢?「來宮問道。

田代不慌不忙、一五一十地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如實向來宮說了一遍。聽了以後,來宮深感惋借,一時也不知說什麼來安慰他才好。沉吟片刻,來宮說道:」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不過,也不該那樣酗酒。天氣這麼冷,外邊雨雪交加,患了肺炎怎麼辦啊!弄不好還會凍死在外邊。「」凍死在外邊倒好哩!「」別再胡說啦!「」我父親對我說過,人要死的話,凍死是最好不過的了,猶如極樂往生、其樂無窮。我念初中時,村裏有個挺漂亮的姑娘失蹤了。有人說是因為失戀而私奔在外,然而,並非私奔而是自殺了。等到春天積雪融化以後,在安達太良山的山頂上發現了她的屍體和遺書。她是自己上山凍死的。雖然過了很長時間,但發現時,那個姑娘照樣是一副漂亮的臉蛋,就好象是在兒天前才死的一樣。「田代的這番話,事後回想一下,本來可以成為破案的一把鑰匙,但當時,來宮警部只是把它當成了耳旁風。

來宮警部對田代耐心開導一番,然後慷慨解囊,叫來了一輛計程車,親自把他送回宿舍。

第二天早晨,來宮上班前打開報紙一看,不禁目瞪口呆,茫然若失。有一條消息使他感到吃驚,這使他重新想起了田代昨天給他講的那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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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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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雨雪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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