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第14節

十四

星期五一大早,普克到達了S市后,先找了一個招待所住下。然後他就給柯心怡家裏打了個電話,電話鈴只響了兩聲就被接起來了。柯心悅的聲音在電話里顯得有些急切,在得知是普克的電話后,情緒才鬆懈下來。

柯心悅惆悵地說:「我還以為……唉,我真夠傻的。」

雖然柯心悅並沒有把話說清楚,但普克還是明白她的意思,安慰地說道:「你別把自己綳得太緊了,小心身體出問題。」

柯心悅苦笑:「這不是自己能夠控制的事情。」說着,她又強打精神,笑着問普克,「哎,你什麼時候來啊?」

「我已經在S市了。」

「啊?什麼時候來的?」柯心悅有幾分驚訝,「我還以為你給我打電話,是正準備出發呢。」

普克說:「我坐的夜班火車,剛到。先跟你打個招呼,等一會兒我去公安局一趟,了解點兒有關情況,等這邊結束了,我就跟你聯繫。你今天外出嗎?」

柯心悅馬上回答:「你來了,我當然不外出。我在姐姐家等你電話。」

普克注意到,柯心悅還是習慣性地說「姐姐家」,彷彿姐姐仍然在世一樣。想到這個年輕的姑娘,從小就孤苦伶仃,現在更是無依無靠,心裏不禁生出幾分惻隱之情,很想給她點兒溫言撫慰,卻生性不擅此道,只得把同情寄放在心裏。

和柯心悅通過電話之後,普克又給S市公安局那位朋友取得了聯繫。普克在電話里婉言告訴朋友,對柯心怡自殺的那個案子,自己還有些不太清楚的細節,想再去看看案子的卷宗。如果朋友能夠介紹他認識柯心怡自殺案的辦案刑警,並且可以當面談談具體情況的話,那就再好不過。

這位朋友曾和普克協同辦案,兩人當時的合作頗為默契。他對普克在刑偵工作中那種特有的敏感、頭腦的清晰以及出色的推理能力,始終十分欣賞佩服,更因普克平和安靜的個性而和普克相處愉快。這種初始於工作的友誼,對普克來說,既可信賴又感覺輕鬆,實在是普克內心所喜歡的狀態。

因此,這次來S市調查一件本不該自己插手的案子,普克便直截了當向這位朋友求援。朋友聽了普克的請求后,略一沉吟,便答應了下來。

「不過,你也知道,這個案子已經以自殺案報結了,如果再有變動,直接辦案的同志……這種情況嘛,我不說你也了解。所以我雖然答應幫你介紹,也盡量說服他幫你了解情況,不過,他究竟配合不配合,我就不敢保證了。」朋友坦白地對普克說。

普克說:「這就夠麻煩你了。沒關係,我會見機行事,盡量不引起別人的不快。」

朋友笑着說:「那就沒問題了。你準備什麼時候過來?」

「我現在已經到你們市了,等你們一上班,我就直接去局裏找你。」

「嗬,動作挺麻利啊。行,待會兒我在局裏等你。」

之後,普克又給家裏打了個電話,告訴米朵說自己已經到S市住下了,過一會兒就要開始辦事,如果沒空兒的話,可能就不再打電話給米朵。

米朵關切地問:「上車也沒個座位,站了一晚上累得夠嗆吧?」

「哦,沒事兒,不到一半兒路就有座位了。」普克忽然想起來車上的那出好戲,笑着告訴米朵,「哎,你前幾天不是遇上騙子了嗎?昨天晚上在車上,我也碰到幾個騙子。就是那種用易拉罐拉環做誘餌的騙局,報上登過不止一次的。」

米朵好奇地問:「是嗎?那有沒有人上當?」

普克笑着說:「有啊,這些騙子可不笨,他們下手前都要先研究一下欺騙的對象,專門找那種經濟比較富裕、又喜歡貪小便宜的人下手,還真是一騙一個準兒。」

「他們怎麼能看出來什麼樣的人容易上當呢?」

「你不知道,成功的騙子都善於察言觀色,揣摩人的心理,有時候恐怕比我們當警察的還厲害呢。」

米朵笑着問:「你不會袖手旁觀的吧?」

普克笑了:「哈哈,你猜猜看,我倒是管了還是沒管呢?」

米朵笑着說:「你呀,八成又多管閑事了。」

普克把情況簡單給米朵說了一下,看看快到上班時間了,便不再和米朵多聊,掛了電話,直奔公安局。先和朋友見了面,朋友果然提前和那位經辦柯心怡自殺案的刑警聯繫過了,普克一來,朋友就帶他去找了那位姓李的中年刑警,為兩人做過介紹后,朋友告訴普克,如果有事兒的話,可以隨時和他聯繫,然後便離開了,讓普克和刑警老李單獨交談。

老李看上去四十齣頭,身材已經發了福,肚子有點兒沉甸甸的墜著。皮膚曬得黝黑,臉上總帶着點兒疲倦的神情。看到清瘦斯文的普克,眼睛裏掠過一絲不以為然的意思來。

「你就是普克?」老李半信半疑的問。

普克笑笑:「如假包換。」

老李眼睛在普克身上掃了兩圈,不冷不熱地說:「聽說你破過不少大案。」

普克平靜地回答:「那些案子,都是大家合作的結果。」

普克自己並不想提起這些舊事,也看出老李對自己來查這個案子的態度毫不積極。不過,實事求是地說,對於老李的心情,普克卻是能夠理解的。一個已經報結的案件,再重新翻出來調查,如果沒有結果,那是無功而勞;如果真的有了結果,對於先前辦案的刑警來說,總是意味着一次工作的失誤。

老李看了普克一眼,說:「看你的樣子,不像刑警出身啊。」

普克淡淡一笑:「對,我幹這一行才幾年,還得多跟你們這些老同志學習才行。」

這句話大概讓老李的心情稍微熨帖了點兒,笑了笑,說:「哪兒的話,我們這批人,年齡偏大,學歷偏低,除了還有點兒經驗,就沒什麼好說道的。快被時代淘汰啦。」

普克客氣地說:「這不可能,干刑偵工作的,經驗可是無價之寶。」

老李話頭一轉:「那我們還是有共識的。其實,柯心怡那個案子,單憑經驗,現場那些情況就能斷定只可能是自殺。後來她妹妹幾次三番來局裏找,硬說她不可能自殺,讓我們調查。後來查了半天,還不是跟先前的結論一樣?小普,不是我給你潑冷水,實在這個案子的特徵太明顯了,典型的自殺案,沒什麼好查的。」

普克不置可否,只微笑地說:「老李,總之,這件事情麻煩你了。」

老李無可奈何,只好說:「好吧好吧,你想知道什麼就直接問,反正該有的卷宗里差不多都是全的。」

普克說:「老李,卷宗我也看過了,的確找不到什麼問題。不過,因為現場我沒去過,所以,想了解一點兒那天現場的情況,你看行嗎?」

老李沒吭聲,只是點點頭。

普克並不在意老李的消極態度,說:「卷宗上的記錄說明,那天刑警隊的並沒有第一個到達現場,是嗎?」

老李懶洋洋地說:「那天柯心怡的鄰居家向管片兒派出所報案,說聞到她家飄出很重的煤氣味兒,派出所的兩個民警就先去了。當時叫門叫不開,想辦法把門弄開進去,才發現那女人死在衛生間浴缸里了。然後派出所就跟局裏報案,我們才趕去的。」

普克問:「你們去的時候,現場保護得怎麼樣?」

老李搖搖頭:「除了兩個民警,幾個看熱鬧的鄰居也進去了,我們去了以後才趕走的。」

「他們也進衛生間了嗎?柯心怡的屍體有沒有被動過?」

「我們進去的時候,幾個人都圍在衛生間門口張望呢,裏面好像沒讓他們進去。屍體肯定沒動過——哦,有個小民警可能想看看她還有沒有救,把了一下她的脈,聽說只碰了一下就知道沒用了。」

「現場那麼混亂,大概也沒取成指紋腳印什麼的吧?」

「粗粗取了一點兒,但腳印一點兒取不到,太亂了。不過老實說,當時各種情況都表明那女人是自殺,所以,沒做什麼不必要的處理。」

普克聽老李這樣為自己辯解,心中暗自為他那句「不必要的處理」感到幾分不滿,但普克沒有表現出來,仍然平靜地問下去。

「煤氣是誰關掉的?」

「應該是派出所的民警吧。反正我們去的時候,房間已經通過風了。」

「那煤氣開關上的指紋自然也沒取了?」

老李用抱怨的語氣說:「你不知道這些民警,根本就沒有保護現場的意識。知道煤氣泄露,進門第一件事兒就是去關煤氣開關,也不想着會破壞指紋。亂七八糟的,取了也是白取。」

普克本想說,其實如果只有一個民警碰過開關,那麼,取下來的指紋應該仍然有用。但他考慮到老李的自尊心,便把這句話咽了回去。想了想,有些不甘心,問:「其它地方呢?比如說門把手上,玻璃杯上,鏡面上等等地方。柯心怡是單身,能夠進出她住處的人不多,只要能找到一點兒外人的痕迹,都可能有幫助。」

老李不耐煩地接了一句:「不是跟你說了幾遍了?整個現場的所有跡象都證明那女人是自殺死亡,有什麼必要去做那些無謂的勘驗?」

普克心平氣和地說:「老李,一個人自殺總是存在某種動機,你們找到柯心怡自殺的真正原因了呢?」

老李皺着眉頭:「女人自殺,最常見的無非兩種可能,一是感情失意,二是經濟原因。你也看到法醫屍檢報告了,這個女人三十二歲了,未婚,身上卻懷着三個月的孕。我們也調查過她的男朋友,一個姓陸的男人,據她男友反映,近幾個月以來,他們兩人關係比較冷淡,沒有什麼來往。我們對他進行了案發時間的排查,完全可以排除這事兒和他有關。這難道還不能說明情況嗎?肯定是柯心怡近期以來和另一個男人有染,懷孕后可能發生了什麼矛盾,心思狹窄想不開,就一死了之了。我說小普,這麼解釋柯心怡自殺的動機,應該夠清楚的了吧。」

普克卻問:「法醫有沒有對柯心怡腹中胎兒的組織進行取樣保留?」

「沒有,自殺案件用不着做這些工作。」老李幾乎是不屑地說。

「那你們有沒有查出來,柯心怡近期來往的那個異性是誰?」

「這根本就沒有必要!」老李快失去耐性了,態度越發差起來,「要是全市每個自殺死亡的人我們都得像你說的那樣去調查,我們還要不要干正經工作啦?」他拖長了聲音,教育著普克,「同志,有工作熱情是件好事兒,不過也得學會總結經驗,有個主次之分!」

普克心裏暗暗嘆氣,看來和老李的交流,實在難以繼續下去了。雖然在事前已有一些思想準備,但真的僵到這個程度,確實令普克有幾分沮喪。他苦笑了一下,保持着禮貌的態度說:「好吧,那我就問這麼多了。打擾你了,老李,謝謝。」

跟老李分開之後,普克又找到自己那位朋友,只是搖頭笑笑,朋友就明白了他的處境,笑着安慰普克:「得啦,早料到很可能這樣,你也別往心裏去。不過普克,老實說,這個案子雖然我沒經手,不過你上次跟我提過以後,我特意了解了一下情況,覺得他們以自殺結案,好像也沒什麼明顯的漏洞。不知道你是不是另外發現了什麼疑點?」

普克覺得很難直述自己的想法,有意用含糊的語氣說:「真要是能確定下來就好了。好了,不管怎麼樣,謝謝你所做的工作。說不定我還會再來騷擾你的,先提前打個招呼,別到時撒手不管了啊。」

朋友自然滿口答應,又安慰了普克幾句,普克便告辭了。走到外面,正是秋高氣爽的季節,陽光清朗明媚,微涼的秋風滑過面龐,令人不由感到神清氣爽。路邊的樹上,樹葉雖然開始有點兒泛黃,但枝葉仍然十分茂盛,葉片在陽光下反射著明晃晃的光,一閃一閃,幾乎有些耀眼。

走在這樣的空氣里,連呼吸都變得透明起來。然而普克腦海中忽然閃過柯心悅焦慮固執的面孔,又閃過照片里那間滿眼鮮血的浴室,他的心一下子變得說不出的惆悵。回想剛才跟老李不愉快的談話,普克有種如鯁在喉的感覺。他不得不承認,對他們從事刑偵工作的人來說,老李所說的確是實情,他們沒有精力沒有時間去把世界上每一個疑點都弄個一清二白,有時候不得不主次分明,不得不對案件進行篩選,重點偵查那些所謂的大案要案,放棄那些看起來影響相對較小的案件。

然而,普克不能不去想像,一個案件哪怕再小,但對於案件的受害者來說,他的整個世界都可能因此被毀滅了。難道真的能夠以沒有時間、沒有精力作為理由袖手旁觀嗎?

不,普克覺得,身為一名刑警,他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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