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第13節

十三

為了能夠趕在周末前到達S市,以便進行計劃中的調查,星期四半夜,普克坐上一趟夜班慢車前往S市。這既是因為普克對柯心悅的許諾,也是普克為了解決自己心中的疑團,而儘可能做出的努力。

火車上有幾分擁擠,每個座位都擠滿了人,過道里也零零散散站着睏倦的旅客,手扶著最近的椅背,身體隨着車廂晃動的節奏搖搖擺擺。也有一些明顯來自鄉下的旅客,索性在長椅上鋪一張報紙,往裏一鑽,半摟着自己的寒陋的行李,若無其事地酣然入睡。

空氣中彌散著高密度人群的空間中常有的氣味。暖暖的,混雜着各種各樣的身體發出的酸腐氣息,散放在小桌板上各色食品的複雜味道,以及香煙燃過後那種令人不適的氣體。它們在火車規律的「咣當」聲中竄來竄去,不厭其煩地騷擾著人的嗅覺神經。令人不由感到奇怪,都說「久入鮑魚之肆,不聞其臭」,為什麼在這個擁擠的車廂里待了幾個小時了,一個人的嗅覺仍然頑強地堅守着崗位,及時捕捉著那些成份複雜的氣味呢?

普克起初沒有座位,他是下班以後才趕去火車站購的當晚車票。雖然明知這是一趟慢車,而且沒有座位號,即使只有六個小時的旅程,但在工作了整整一天之後,再乘坐這樣的火車,實在不是件輕鬆的事情。然而這是最節約時間的選擇,半夜上車后,一大早就可以到S市。那時候各單位還沒有上班,普克可以先找好住的地方,然後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給幾個應該聯繫的人打打電話。等到上班時間,他就可以按照自己的計劃開始工作了。

靠着一個椅背站了三個多小時以後,陸續有人下車,車廂里稍稍寬敞起來,普克終於得到一個座位,可以坐下來,放鬆一下自己酸脹的腳了。硬席車廂里,整個夜晚都是燈火通明。放眼看去,有的人昏昏沉沉地睡著了,仰著臉,張著嘴;有的人半睡半醒地打着盹兒,頭像磕頭蟲一樣一點一點的;有些睡不着覺的、或者沒有座位睡覺的旅客,三五個湊在一起打「升級」,時不時發出幾聲壓抑的怪叫……青白的燈光照在一張張疲憊的臉上,顯出一種慘淡的氣氛來。

這種慢車,幾乎逢站便停。列車到了一個小站,停了兩三分鐘后,又緩緩開出那個簡陋的、只有兩間小平房的站台。車廂連接處,一對年輕男女走進來,兩人的穿着打扮看上去都是鄉下人模樣。男的走在前面,手裏拎着一膠袋花花綠綠的東西。女的懷裏抱着個很小的孩子,一邊跟着男的往車廂里走,一邊不時低頭看看孩子。普克坐在長椅上,自然地打量着他們,暗想,看起來,這是一對年輕的鄉下夫妻,不知為什麼,會在這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踏上旅程。

再看兩眼,有種奇怪的感覺在普克心裏浮起來。他看到兩人走進車廂后,一直向著普克這個方向往裏走,雖然一路都能找到空座位,但那個男人總是用眼睛一掃之後,又毫不停留地繼續往前走,抱孩子的年輕女人則緊隨其後。普克注意到,男人的目光,似乎總在尋找什麼目標,一時之間又很難發現。直到快接近普克坐的地方時,普克發現那男人眼睛忽然一亮,立刻猜想,他們大概要坐下來了。

果然,男人大聲對女人說:「就坐這兒吧,這兒有空位子。」

女人忽然之間就變得愁眉苦臉起來,一邊「噢噢」地低頭哄孩子,一邊在長椅上坐下來。

普克不動聲色地看着。他隱隱感覺到這兩人身上,似乎隱藏着什麼信號。經過不少空座位,他們都沒有停留,到了這個位置坐下來,男人大聲說話,女人開始愁眉苦臉地哄孩子,他們的表現,似乎是在統一一致地宣稱著某個行動的開始。

他們坐的地方離普克不遠,女人正對着普克的方向,男人則坐在對面,普克只能看見他一個後腦勺和半個肩膀的背影。女人身邊坐着一個老太太,一個中年婦女,正在挺大聲兒地閑聊。從他們的談話內容中隱約可知,她們原本並非一起的,只是坐在一排座位上,為了打發時間,才互相交談。

從衣着上看,老太太和中年婦女的經濟狀況都算不錯,尤其那個中年婦女,燙了一頭的捲髮,金耳環、金項鏈,手上戴了不止一個戒指。在普克眼裏,這位中年婦女的言談舉止,都流露出一種頗為庸俗的味道來。

此時,剛上車的那個女人懷中的孩子,忽然大聲哭起來了。然而有個細節沒有逃過普克的眼睛,他機敏地看到,孩子的哭聲是年輕女人製造出來的,因為她抱着孩子的手在孩子身上重重掐了一把之後,孩子才開始放聲大哭。

職業習慣已經讓普克警惕起來。不過,雖然意識到這一對年輕夫婦一定有些問題,但此時尚不清楚他們究竟想幹些什麼,只能先悄悄觀察。普克換上若無其事的表情,眼睛像是在無所事事地四處張望,而耳朵卻豎了起來,用心捕捉著不遠處傳來的每一個聲音。

孩子的哭聲驚動了不少人,大家都在向孩子哭的方向看着。那對原本正在東一句西一句交談的老太太和中年婦女,都停下談話,扭頭看着同一條長椅上的年輕女人。

年輕女人臉上的憂愁更多了,忙不迭地拍著孩子,聲音很大地嘟噥:「噢——噢——寶貝兒,不哭,不哭……」

她對面的男人大聲說:「你輕著點兒,別把孩子弄疼了。」

女人唯唯諾諾的應着,可孩子忽然地哭聲忽然又尖銳起來。女人一臉焦慮地望着男人:「這可怎麼是好,孩子這麼死命哭,肯定是病又嚴重了。」

男人探身到女人面前,伸手摸摸孩子的頭,大聲嘆氣:「唉,真是,真是,也不知孩子得的什麼病。」

旁邊的老太太好心地問:「這孩子生病啦?」

年輕夫婦都唉聲嘆氣,男人說:「是啊,晚飯前就開始死命哭,吃的奶都吐啦,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兒。」

中年婦女身子往裏縮了縮,似乎想離旁邊抱孩子的女人遠一點,皺着眉問:「那還不趕緊到醫院去看病?」

「看啦。我們那兒小地方,醫生說他看不出來什麼毛病,讓我們送到省城的大醫院去看。」年輕女人怯生生地回答,「我們急死了,這不是趕緊去城裏給孩子看病么?」

周圍的人說了幾句同情的話,便不再說什麼了。孩子的哭聲漸漸小下來。

那年輕女人忽然憂慮地問丈夫:「哎,孩子要是病的重了,可咋辦哪?身上也沒多少錢,聽說現在住院貴得很,交不夠錢,你就是死在醫院裏也沒人管!」

男人很暴躁地罵了老婆一句:「閉上你個臭烏鴉嘴,什麼死不死的,沒句吉利話。」然後便看着孩子,一臉焦灼的模樣兒。

普克想看看男人的表情,便裝作坐累了的樣子,從座位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往對面的車廂連接處走去。到了連接處,他隱在玻璃門后悄悄轉回身,向車廂里張望,一眼便看到那個年輕男人正朝着這裏走過來,忙離開玻璃門,走到旅客上下車的門口,背對車廂過往處向窗外看着。

身後的景物,通過眼前玻璃窗的反射,都落在普克眼裏。

年輕男人在普克身後站定,向另一節車廂的方向張望。過了一會兒,那節車廂里走出一個相貌兇悍的男人,到了年輕男人身邊停下來。兩人顯然認識,雖然沒開口說話,但普克從玻璃窗里看到,他們的手似乎做了什麼手勢,然後兩人分別轉身回到自己的車廂去了。

普克此時已經確定,自己所在的車廂里,一定馬上就要發生什麼事了。他又停了一小會兒,然後裝作百無聊賴的樣子,慢慢走回自己原來的座位處。再過兩分鐘,車廂連接處的門被推開,有三四個身體都比較強悍的男人陸陸續續走進來。普克一眼看出,其中就有剛才跟年輕男人碰頭的那個中年男人。

普克馬上把注意力落回到那對年輕男女身上。此時,年輕女人正對男人說:「孩子口渴了,你給開一罐健力寶喝吧。」

一聽這句話,普克心裏一亮,馬上明白這些可疑的人要上演什麼把戲了。

果然,下面的過程正如普克所料的一樣進行着。

年輕男人聽了老婆的請求,打開隨身帶來的那個花花綠綠的膠袋,從裏面拿出一瓶健力寶飲料,找到拉環,用力拉開,「隨手」把拉環扔在小桌板上,將飲料遞給老婆。

女人邊把飲料往孩子嘴邊送,邊裝模作樣地問男人:「哎,拉環呢?你扔哪兒了?」

男人不耐煩地語氣:「你要那玩意兒幹嘛?」

女人嘀咕:「說不定能中個什麼獎呢。你看看嘛。」

男人訓了女人一句:「就你這德性,還指望着能中獎?」

嘴裏雖這麼說,還是順手把剛才扔在小桌板上的飲料瓶拉環撿起來,拿到眼前一看,似乎不敢相信似地,大聲說:「啊?特等獎?不會吧?」

這句話就像興奮劑似的,周圍那些無精打採的旅客們,忽然都清醒了,幾個腦袋紛紛轉過來,牢牢盯着那個年輕男人手中的拉環。

女人不高興地對男人抱怨:「人家可沒心思跟你逗樂兒。」

男人臉上表情極其豐富地叫起來:「誰跟你逗樂兒啦?不信你自己看看,這不是特等獎是什麼?」

女人半信半疑地說:「知道我不認字,想蒙我啊?」

男人很激動地看看老婆身邊的那位中年婦女,說:「這位大姐,你幫我看看,我是不是看花眼了?這上面是不是寫着特等獎幾個字?」

中年婦女的嘴半張著合不攏,接過年輕男人手中的拉環看了看,眼睛裏像是要噴出火來:「哎呀,你們運氣真好,真是中了特等獎啦。」

這時候,這一排座位前,已經圍了不少人,其中有普克,也有普克剛才看到的那幾個後來的男人。「大家」都興奮地嚷,說健力寶的特等獎可了不得,獎金是八萬元人民幣呢,這下子可發大財了,等等等等。普克混在人堆里,冷眼注意到,說話的全是那幾個後來的男人。

中年婦女又羨又妒地對年輕夫婦說:「好啦,剛才你倆還擔心給孩子交不起錢,這會兒可一下子發財啦。」

她的話像是提醒了年輕夫婦,女人興奮地問丈夫:「哎,我們什麼時候能拿到錢啊?待會兒到城裏能不能取到獎金?」

普克身邊的一個男人插話:「哪兒能那麼快,聽說領獎金的手續可麻煩了,還得到廣州去,還得交幾萬塊的稅,不拖個三月兩月的哪兒行啊?」

年輕夫婦的表情登時「焦急」起來:「唉呀,孩子生著病,哪等得了那麼久啊?」

此時孩子也頗為「識相」地放聲大哭起來,年輕女人忙不迭地哄他:「噢,噢,乖孩子,媽媽就帶你去看病啊,你再熬一會兒啊……」

又有一個「旁觀者」建議:「哎,你倆兒這情況,我看也別想着發那麼大財了,乾脆今天就把這拉環便宜點兒賣了,孩子看病不是急等著用錢嗎?發財事兒小,孩子的命要緊是不是?」

年輕男人像是被一句話點醒了,小聲跟老婆商量了兩句,下定決心大聲說:「唉,也只好這樣了,等於花錢買孩子的命吧。再說,反正這獎也是天上掉下來的,算不上什麼損失。就不知哪位願意買這個獎?」

剛才的建議者很「遺憾」地說:「我倒真想買,就可惜身上一點兒錢也沒有。要不,咱們商量好,算我欠着你……」

年輕男人馬上連連搖頭:「那哪兒成?我就是孩子急等著用錢才肯賤賣的,哪兒等得及你欠著啊?」

大家七嘴八舌討論了一會兒,年輕女人忽然怯生生地對身邊的中年婦女說:「大姐,我看您像個好心人,這種好事兒,我想就讓給您好啦。」

中年婦女一直在旁聽着,臉上早就佈滿了躍躍欲試的表情。此時聽年輕女人這麼說,既喜悅又為難地說:「我倒是想幫你們這個忙,就可惜身上沒多少錢。」

年輕男人馬上追問:「我們實在急等錢用,您真有心,我們就低價賣給你算啦。」

中年婦女吞吞吐吐地說:「我……我可只有兩三千在身上帶着……」

年輕男人露出失望的表情:「唉,那可真有點兒少了,可是八萬塊的獎金哪。」

他老婆小聲說:「少歸少,可總歸救個急呀。」她轉向中年婦女,好言好語地商量,「要不然這樣,大姐,您也狠狠心,算幫我們一個忙,把您身上這些首飾一起算上,我們乾脆就賣給您了。您看成嗎?」

年輕男人還不太情願:「那玩意兒可不容易賣到現錢,不成,不成……」

中年婦女忙說:「怎麼不成?我這幾件首飾可全是24K金的,戒指還是鑽石的,加起來值五六千塊呢。你們拿去一轉手,最少賣三四千吧,也不算少了。」

旁邊幾個「圍觀者」也紛紛開口幫腔,終於說服了那個年輕男人,他一跺腳,說:「算了算了,我們也不是發大財的命,就這麼認了吧。」

至此,生意成交,中年婦女的三千塊人民幣,耳朵、脖子、手上的所有首飾,全都進了那對年輕男女的腰包,換回一個「價值八萬元」的飲料瓶拉環,小心翼翼地藏到懷裏。那些一直關注事態發展的圍觀者們,此時也紛紛散去。

過了二十多分鐘,火車到站了。年輕的鄉下夫婦抱着孩子離開座位,匆匆向車門走去。當他們剛剛走下火車踏板時,迎面兩名警察走上前,攔住了他們。緊隨他們身後下車的那名中年男人,一看勢頭不妙,撒腿就跑,一名警察緊追了幾步沒追上,便放棄了。

年輕夫婦又被警察押上了火車,帶到那名上當的中年婦女座位前,由警察對其利用所謂的健力寶飲料瓶拉環進行詐騙一事進行指認。這場好戲到此為止,兩名騙子被警察押下車后,車廂里的人議論紛紛。

「哎,我就說怎麼有這種好事嘛,原來是騙子!」

「我早看出了,想悄悄提醒那個女的別上當,可旁邊幾個凶神惡煞似的男的全是他們一夥的,哪兒敢亂說話啊。」

「奇怪,警察怎麼會知道這事兒的?」

「一抓一個準兒,肯定是有人跟警察報案了。」

「唉,現在這個社會,騙子滿地都是,出門在外真得小心點兒了。」

……

普克靠在車廂連接處,看着窗外飛快向後退去的景物,略顯倦色的臉上浮着一個淡淡的笑容。的確,是有人悄悄叫醒了躲在乘務員室睡覺的列車員,通過他向車站裏的派出所報了警。這個報警的人,自己就是一名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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