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祥的預兆

第八章 不祥的預兆

孫鏡把兩個裝得滿滿的大垃圾袋扔進弄堂的垃圾箱。

「你這是要搬家呀?」旁邊裁縫店的老王頭問他。

「就是收拾收拾屋子。」孫鏡朝他笑笑。

這兩天他清理出的廢舊破爛,足夠堆滿一整個大垃圾箱。這麼多年來,這是他頭一次認真清理家裏的東西,每一扇門,每一面抽屜,每一個箱子,全都翻了個底朝天。

他很快就能夠接觸到巫師頭骨,也許他會和斯文·赫定一樣,感覺到頭骨中的神秘力量;也許他什麼都不會發現。從1934年到1969年這三十五年間,圍繞着頭骨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孫鏡現在所有的興趣都在於此,至於原先的重點,比如怎麼把它運出國外,在拍賣會上可以拍到多少萬歐元,已經拋在腦後了。

徐徐的精力全都投入到歐陽文瀾甲骨個展的籌備上去了。他的生日就在下個月,在這之前要和各個博物館打交道商借展品,時間非常緊,徐徐忙得像只不停挨鞭子的陀螺。在這方面孫鏡不方便過多出面,所以比搭檔悠閑得多。他期盼著親眼見到頭骨的那一刻,卻又不願意把時間都放在等待上。

自己住的這幢老房子裏,會不會有曾祖父當年留下的線索呢?像威爾頓留給後人的那個筆記本之類的東西。孫鏡這樣琢磨著,開始了一次龐大的徹底的清理工程。

兩天以來,他發現了許多藏在記憶深處,幾乎被忘卻的東西。比如撥浪鼓、鐵青蛙、幾卷糧票、一盒各種質地的領袖像章、兩根擰在一起的麻繩——那是自製的跳繩。還有一些他從未見過的東西,像情書——父親寫給母親的,以及祖父寫給祖母的,它們竟然被捆在一起;一個銹住的八音盒;兩塊塞在箱底,用報紙包着的殘缺龜甲,孫鏡辨認了一下,似乎曾經在《鐵雲藏龜》②里看到過,不知什麼時候落到了父親、祖父或者曾祖父的手裏。

一件件舊物出現在眼前,它們所代表的那些年代的背影也開始在這幢老房子裏若隱若現。看着這些東西,總歸會有些感慨,可卻不是孫鏡最想要的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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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太戊在位七十五年,在他之前的兩位商王,雍己在位十二年,小甲在位三十六年,雍己和小甲都是太戊的哥哥。

②《鐵雲藏龜》是第一本甲骨着錄。1903年劉鄂從自己收藏的五千餘片甲骨中精選出一千零五十八片,編成《鐵雲藏龜》六冊。劉鄂字鐵雲,也是《老殘遊記》的作者,1909年病死後所藏甲骨多被人收購.流落四方。

扔了垃圾,他輕輕拍着手。已經差不多整理完了,也許自己該把書房裏年代最久的那書翻一遍,說不定在某一頁上會記這心什麼呢。

當然,他想要的東西可能藏在那不再屬於自家的房間里,可能在多年前已經被鄰居隨手扔掉,更可能曾祖父嚴格遵守了他向祖先發下的誓言,什麼都沒有留下。

回到自家樓下,孫鏡打開信箱。拿開塞進來的衛星安裝廣告,下面有封信。.

一封不是寄給他的信,沒有署名。

信封上寫着「孫鏡先生轉徐蔭女士收」。字是打印在小白條上再貼上去的。

徐蔭即徐徐。這是此次巫師頭骨計劃里,她對外宣稱的假名字。

孫鏡捏了捏信封。很薄,裏面應該除了信紙沒有其他東西。正準備拆開,手機響了。

「你在哪裏?」電話啦徐徐沒好氣地問。

孫鏡笑了笑,把電話摁掉,走上樓去。

「我在這裏。」他走到一樓半,抬頭對站在二樓他門前的徐徐說。

雖然現在具體的事務都是徐徐在做,但是孫鏡需要了解掌握整個計劃的進展,電話里講不清楚。得定期當面交流,就像是開工作會議。

「附近隨便找個地方吃飯吧,我已經累垮餓扁沒力氣了。」徐徐沒樣子地往牆上一靠,說。

「好,我換件外套。」孫鏡拿鑰匙開門,看了看徐徐,說,「你這樣子就像只累癱的小狗,就差把舌頭吐出來了。」

徐徐立刻伸了半截舌頭出來,身體貼在牆上,像被打飛到牆壁上的的卡通人物。注意到孫鏡的眼神,她很快把舌頭縮了回去。

「這走廊上的牆就和青銅器一樣。」孫鏡並沒有立刻進屋,而是饒有興緻地看着徐徐的造型說。

「什麼?」徐徐不明白。」我是說,你很難想像它原本的顏色是什麼。」

「呀。」徐徐叫起來,向前猛一跳,孫鏡一伸胳膊,就把她接到了。他看着徐徐的眼睛,側過臉去吻她。

「你這個王八蛋。」徐徐用手推著孫鏡的胸膛,咬牙切齒地說,「上次我就告訴過你,你沒機會了。」

「你這個騙子。」孫鏡摟着她的腰說。

「累垮餓扁沒力氣了。」嘟囔完這句話,徐徐的肚子咕的叫了一聲。比她說話的聲音還響,連孫鏡的肚子都感覺到震動了。

「誰讓你那麼愛在上面。出去吃飯?」孫鏡說着伸手在徐徐屁股上拍了一下。

徐徐從孫鏡身上翻下來.躺在旁邊,扯了一角被子蓋在肚子上,說:「先躺一會兒。」

孫鏡聽着耳畔輕柔的呼吸,一時以為她大概睡著了。不過片刻之後,聽見她用自言自語的口氣說:「要是歐陽文瀾知道我一直在騙他,會不會很難過。」

停了一會兒,她又說:「他總會知道的。」

「你在懺悔嗎,好吧,你可以把我當成神父。」孫鏡說。

「把別人騙得團團轉的時候,我總是很滿足,不過有的時候,我會想,當他們發現這一切不是真的時候,還是挺殘酷的。」

「你開始有負罪感了。」

「偶爾。」幾個呼吸之後,徐徐說。

「任何一個真正的老千,遲早都會面對這個問題。看清楚這個世界是什麼樣的,看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然後解決它。」

「怎麼解決?」徐徐問。

「洗手不幹,或者堅定地幹下去。」

「聽起來和解決不了沒什麼兩樣。」

「所以重要的是前面。大多數人一輩子都兩眼模糊,但我們這行乾的就是琢磨人心的活,有天賦的人很早就會看見這道關口。」

「把你的說給我聽聽。」

「世界在每個人眼裏都不一樣。」孫靜說。

但是過了一會,他又開口說:「如果你覺得自己對別人產生了傷害,那麼負罪感就會產生。」

「難道不是嗎?」

「食品廠的工人把一堆添加劑放進食物的時候、建築工同劣質水泥和鐵管造房子的時候、飼養員用化學飼料餵魚餵豬的時候、鍊鋼廠印刷廠工人努力工作把廢水廢氣排入河水或天空的時候,他們會不會覺得對別人產生傷害?」

「但並不都是這樣的。」

「司機按喇叭會給人造成心理壓力,壓力積累就會有創傷;路口闖紅燈的人擁有許多追隨者,其中的倒霉蛋有朝一日會死在因此產生的交通事故里;看見小偷偷竊的時候大喊一聲或許會讓失主挨刀。任何舉動都有可能帶來傷害,我想說的是,傷害是常態。它總在發生。」

徐徐想着孫鏡的話.嘴裏淡淡地應了一聲。

「人總是看不清自己,其實看清自己的慾望,就看清了自已。我們讓別人付出代價,這樣他對自已的慾望就認識深刻。」孫鏡輕輕笑起來,「這是等價交換,精神財富和物質財富,很難說哪個更重要。」

「當然,就我而言,不會對那些還沒成長到需要看清自己慾望的人下手。」孫鏡補充了一句。

「那是因為他們沒有足夠油水吧。」徐徐說,「但我怎麼覺得,你還有螳沒說。」

「命運。」孫鏡無聲地笑,「讓別人感覺到命運的捉弄,這很有趣。某種程度上說,我參與了他們命運的製造。」

「但把握自已的命運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你的期望值很高啊。」孫鏡伸手到床頭柜上拿起那封信,交給徐徐,「這兒有封你的信。」

徐徐撕開信封,躺着把信看完,交給孫鏡。

「挺有趣的。」她說。

孫鏡把信的內容草草溜了一遍,這居然是封匿名舉報信,被狠狠攻擊的對象是文貞和。比如管理能力低下。多次對女實習生性騷擾,貪污辦公費用等等。

讓寫信者意料不到的是,他的努力抨擊並沒能改變文貞和在徐徐心目中的形象,因為本來已經足夠糟糕了。

「這個笨傢伙怎麼對文老頭怨氣這麼大?」徐徐問。

吞吞吐吐假模假式的匿名寫信者在徐徐看來着實可笑。對文貞和的情況這麼了解,又知道在徐徐這裏敗壞文貞和的形象,好叫他當不成所謂的私立博物館館長的人,當然只有文貞和唯一的下屬小陳了。

「那天我就看他表情不太對勁,回頭我去了解一下。」孫靜說。

咕嘰。徐徐的肚子又叫起來。

她像是恢復了力氣,跳起來站在床上,探出一隻腳丫子在孫鏡兩腿之間撥弄,「起來起來,出去吃飯了。」

孫鏡撈住她的腳踝一扯,徐徐驚呼着重新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是周六,博物館的人都休息了,捎帶着徐徐也空了一些。但還有場地租借要趕緊敲定,開幕式嘉賓得一一邀請,算起來事情也燒不到哪裏去。前些日子忙起來,歐陽文瀾那裏照應得少了,休息日裏也得抽時間去陪陪老人,還沒到卸磨的時候,要多哄著。

在歐陽文瀾處帶了兩小時,一出門徐徐就打電話給孫鏡報喜。

「歐陽文瀾自己跟東博聯繫過了,館長答應簽好租借協議,投了保,最快下周就能把巫師頭骨送過來。他的面子真是好使,這樣你的時間就充裕一點了。」

「還有可能更充裕。」孫鏡報了個地址,問徐徐多久能到。

這是在五角場,離復旦大學很近的地方,二十年前還極偏僻,現在的房價已經不比市中心低多少了。

一小時后,徐徐從計程車里鑽出來。

孫鏡在路邊抽煙,看見徐徐,滅了煙頭扔進廢物箱。

「你猜陳炯明為什麼這樣恨文貞和?」孫鏡問。

「小陳?他女朋友被文老頭把走了?」

「他年終獎被罰光了,原因是私自帶外人進入文物倉庫。」

「外人?」徐徐眨眨眼,然後吃了一驚,「韓裳?」

「就是韓裳,在她死的前兩天。韓裳帶了個數碼攝像機,把巫師頭骨好好拍了一通。」

「聰明。」

「文貞和知道了立刻就通報上去,我們第二次去找文貞和那天,陳炯明剛收到處罰通知,扣發年終獎。」

「怪不得,這個可憐的人。你是想把韓裳拍的錄像搞到手?查到他父母住處了?住在這附近?」

「是你去搞到手。一個男人去他父母家要遺物……呵呵,你去的話就不會讓人多心了。」

「怎麼要?」

孫鏡對她笑笑:「你說呢?」

徐徐想了想,說:「欲取先予。」

「基本功不錯。」孫鏡從包里拿出一款沒拆封的新款佳能數碼相機遞給徐徐,「剛買的,香港行貨。」

給徐徐指了韓家在那幢樓,孫鏡在小區花園裏找了張乾淨的長椅坐着等她回來。他沒有和徐徐具體討論怎麼欲取先予,沒這必要,這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小伎倆。比如說自己從香港出差回來,才知道好姐妹的死訊,數碼相機是韓裳托她從香港帶的,現在只能交給韓父韓母了。徐徐和韓裳差不多年紀,這樣一說誰還會懷疑她身份。錄像的事也很好辦,就說那攝像機里有一段聚會錄像,想拷貝回去作為對逝者的追憶。能把攝像機借回去最好,要在韓家當場拷貝,多考一份巫師頭骨的錄像也很好找說辭。至於為什麼找不到聚會錄像,必然是被刪掉了,只能表示萬分遺憾。

憑徐徐的本事,活肯定能做得比他想的更漂亮。

坐了半個多小時,徐徐回來了,臉上的表情非常古怪。

「早呢么,不順利?」孫鏡奇怪的問。

「他爸爸和媽媽都在,他們說,韓裳租的屋子已經退了,遺物也全都整理好了。」徐徐說到這兒,眉毛愈發地皺起來,」可是沒見到攝像機。「

「什麼!」孫鏡猛吃了一驚。

「他們說,知道女兒有個數碼攝像機,但就是沒找到在哪裏。」

韓裳拍完巫師頭骨的第三天就死了,中間隔了不到四十八小時,攝像機會去了哪裏?

掉了?壞了送去修了?

這麼巧?

徐徐走過來的時候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沉吟著說:「會不會……那天晚上?」

孫鏡一拳砸在手心上:「對,一定是這樣。」

他長長吐了口氣,伸手摸著額頭,那兒已經基本長好了。

「他要找的不是韓裳的口述錄音,他根本不知道有這東西。他要的是攝像機!這麼說韓裳的死是因為她拍了這段錄像?僅僅一段巫師頭骨的錄像有什麼要緊,只隔不到四十八小時就下手殺人,這麼匆忙,究竟她拍到了些什麼東西?」孫靜的眉頭越皺越緊。

徐徐的思考角度卻和孫鏡不同。

「如果這段錄像是殺人動機,可是這麼短的時間裏,有幾個人能知道這段錄像存在?難道是……文貞和?」心底里對文貞和的厭惡,讓這個名字第一時間在徐徐的腦海里蹦出來。

「他的確有嫌疑。如果巫師頭骨因為什麼原因不能曝光,他這麼強硬地拒絕我們進庫房就有了理由。但嫌疑者不止他一個,韓裳餐館文物倉庫的第二天上午,文貞和就向館里通報了陳炯明的違規行為,所以知道的人很多。這事情有點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意思,許多人都當八卦在傳,沒準一些和博物館關係密切的人也會跟快知道。」

「這樣啊……」

「要是能看到這段錄像就好了。你再去韓家一次,說不定韓裳會把拍到的內容拷在她的手提電腦上。」那天晚上孫鏡在韓裳的屋子了大概看了一遍,不記得她有台式電腦,筆記本電腦沒瞧見,但向來是肯定有的。

「別手提也被那傢伙一塊兒順走了。」徐徐說。

「不會,要是帶這個手提,他沒跑得那麼利索。」

「徐徐再次前往韓家,這回孫鏡沒法像先前那樣悠閑,轉着玉戒指,時不時往徐徐的去路上看一眼。」

現在孫鏡已經認定韓裳必然死於謀殺,至於兇手究竟怎麼讓謀殺看起來像一場意外,他卻沒有多想。參加神秘實驗的人個個都有古怪,一定有辦法做出常識之外的謀殺案來。

只隔了二十分鐘,徐徐就回來了。孫鏡遠遠一打量就知道沒戲,去時一個提包回時一個提包,什麼都沒多出來。

徐徐的表情卻並不很失落,說:「韓上的手提給他們賣了,因為放着睹物思人心裏難受,就前幾天賣的,不知還趕不趕得及。賣之前他們把磁碟給格式化了,只要找到機子,恢復起來不會很困難。」

手提電腦是賣給附近一家電腦醫院的。兩人找到那家小店,店主人打了個電話,然後告訴他們電腦還在。

韓家把電腦賣了兩千八,現在他們得花四千塊買回來,包括一個恢復硬碟內容的服務。這都不是問題,他們等了兩個多小時,在附近隨便吃了點晚飯,終於把這個亮銀色的手提拿回了家。

當然還是孫鏡家。

只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翻遍了恢復出來的硬碟內容,一無所獲。

不過徐徐覺得孫鏡還是有所收穫的,他們在一個文件夾里居然發現了韓裳對着穿衣鏡的自拍照片,乳房挺拔,粉色的乳暈,腰很細,雙腿並得很緊。

「人都有不為所知的一面。」孫鏡嘆息著,「可惜還不夠火爆。」

「你還想要看怎樣火爆的?」徐徐跳起來去掐孫鏡的脖子,「你這個沒道德的窺私狂。」

孫鏡有點喘不過氣來,卻不掙扎.摟起徐徐的腰肢,她的手就自然鬆了下來。

「我看你是因為自己身材沒人家好才氣急敗壞。」

「怎麼可能!」

孫鏡的手滑進她領口。

「要麼讓我來拍幾張和她比比看。」

徐徐抿著嘴不說話.用力擰孫鏡后腰的軟肉。

太陽照在眼皮上,徐徐手往旁邊摸摸,沒碰到孫鏡。睜開眼睛,側過頭,看見孫鏡坐在餐桌邊。

徐徐拉着被子半坐起來,瞧見桌上有油條,有豆漿。韓裳的筆記本打開着,放在孫鏡面前。

「你很早就爬起來了?」徐徐迷濛著問,還沒完全醒過來。

「一個多小時。」

徐徐「唔」了一聲,坐在那兒舒服地發了會呆,又問:「你在看她電腦啊,昨天不是仔細看樂好幾遍嘛,什麼都沒有。」

說剄這裏,她突然醒過來,一掀被子跳下床,怒氣沖沖,「你又在看她照片!」

孫鏡指了指拉開的窗帘,然後徐徐手忙腳乩開始穿衣服。

「人會有盲點的,所以我早上起來又看了一遍。」孫鏡說。

「切,昨天四隻眼睛都沒找到,誰知道你一早起來在看什麼。」

「別對自己那麼沒信心。」孫鏡笑了,「我還真找到了點東西。」

這時徐徐已經穿好衣服,衝到孫鏡身邊。

屏幕上顯示的,卻是韓裳存放13述錄音文件的文件夾。昨天早已經看過了的。

「這有什麼問題?」徐徐不明白。

「昨天我們都沒注意,你看,這裏有九個文件。」

「啊!」經過孫鏡這一提醒,徐徐反應過來,存在u盤裏的只有八段錄音,這裏多了—段。昨晚他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可能是巫師頭骨錄像的視頻文件上,也沒細看就忽略過去了。

「多了一段最新的錄音,看時間是韓裳死的前一天晚上的。那個時候她已經把U盤放到吊燈燈罩里去了。」

「你怎麼不早點把我叫起來,她說了什麼?」

「我等著和你一起聽。」孫鏡笑笑,「也不急你這點睡覺時間。先去洗臉刷牙吧。「」噢。「徐徐低眉順目地乖乖走去衛生間。

手提電腦里傳出韓裳的聲音。

上次聽見這個聲音到今天,還不滿一個月。但孫鏡此時聽來,卻多了一份親切,一份悲涼。

「借到巫師頭骨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實際上我已經不抱希望了。東博甲骨部的負責人不好打交道,我不確定他是太古板還是胃口太大。不過昨天我成功地繞過了他,他的下屬把我領進了庫房,讓我見到了巫師頭骨。但他最多也就只能做到這步了。

「也許是之前太多期望和想像,見到它的那一刻,我竟然有點失望。我以為可以在第一時間感覺到它的不同尋常之處,也許是一種靈魂的悸動,也許我的幻覺會再次出現。然而都沒有。當然,在我用攝像機繞着它細細拍了一圈又一圈后,頭骨上環繞着圓孔的古老符號開始讓我感覺到一些神秘的氣息。它緩慢地浸潤人心,並不急風驟雨。但我又懷疑這只是錯覺,也許任何人看見古老的甲骨都會生出神秘感吧。

「我還不明白為什麼斯文·赫定這樣重視巫師頭骨,一定有文物價值之外的原因,或許他有我無法企及的洞察力吧。拍回來的錄像我會在以後的時間裏好好研究,也許並不會有什麼結果。畢竟幾十年來.那麼多專業人士部研究過頭骨上的甲骨刻字,卻一直沒有得到公認的合理破譯。」

說到這裏。韓裳輕咳一聲,稍稍停頓。

這幾句話韓裳說得有點急,給孫鏡的感覺並不是急切.而是浮躁。之前所有的錄音里,除了提到她死去的男友,韓裳表現出來的情緒都是冷靜的,她鎮定地講述所遭遇的一切,甚至像個旁觀者。」

但這段錄音不同。也有語氣平緩的時侯,可孫鏡覺得那是故作鎮定的造作。聽到這裏,語速時緩時急,斷句猶猶豫豫,顯然韓裳情緒不穩,心不在焉。

「帶我進入庫房的人叫陳炯明,他先前又發短訊給我,約我明天見面。說有關於巫師頭骨的重要消息告訴我。也許他想再多要些錢,呵呵。」

錄音里韓裳輕笑了兩聲,笑聲稍顯生硬。孫鏡和徐徐已經愣住了,韓裳在這裏說的明天,就是她死的那天呀。

「我打回給他,想問清楚一點,他卻關機了。明天就是《泰爾》首演的日子。我一直期待着這一天的到來。他約的時間恰好在首演前,地方有點奇怪,但離劇院不遠。我也很期待他會告訴我些什麼事情,希苴別耽誤我太長時間,呵呵。」

她又笑了笑。

「我……明白她為什麼會在那裏停下來了。」徐徐喃喃地說。

韓裳沒說約定的地點奇怪在哪裏,但孫鏡和徐徐都明了她的意思。一般人約見的地點,如果不是茶館咖啡廳之類,那麼就是大廈的入口或某個標誌物前。但陳炯明短訊上告訴她的,多半只是一個小街的門牌號。韓裳找到這個普普通通的門牌號,停下來等待約她的陳炯明,然後就被墜落的花盆砸死了。

韓裳還在繼續說。

「說起來明天會發生很多事,首演,陳炯明,還有孫鏡。孫鏡就是孫禹的曾孫,我不知道能不能在他的身上,找到些不同尋常的地方。從孫家接連四代的特殊情況,我想這很有可能。我用了一個挺有意思的方式約他見面,希望他喜歡。我想給他留下一個良好而深刻的印象,這樣他也許會有耐心聽我講一個離奇荒誕的故事,而不是立刻把我趕走。」

韓裳又停了下來。這次她停了很長的時間,然後,長長地吸氣,吐氣。

「希望,和他見面……愉快。」她緩慢地,低沉地說。錄音到此結束。

「她預感到了。」徐徐說。

「是啊。」孫鏡嘆息。

這第九段錄音,和前八段明顯不同。之前的錄音,都是韓裳某一階段的調查有了結果之後,冉以錄音的形式將其保存下來。如果按照這個標準,那麼韓裳應該在對巫師頭骨的錄像研究有結論后,或者在和陳炯明見面獲得了有價值的情報后,才會錄下第九段錄音。

可是她沒有,在這段錄音里,說的只是她剛做了什麼,準備做什麼,還沒結出任何有價值的果實呢。韓裳的口述錄音從來就不是心情日記,她力圖揭開神秘實驗的面紗,把每一步的腳印用聲音保存。如此反常,只有一個原因——她對自己的死有所預感,不管這是因為神秘的直覺,還是對茨威格劇本詛咒的恐懼。

想必她的心情是極矛盾的。即便她已經把u盤放人了燈罩,取下來也並不很麻煩。沒這樣做的原因,是想有個好兆頭吧。

……何必這麼急呢,彷彿過了今天,就沒機會似的。

她一定這樣對自己說過。

沒有人願意死去,隱隱約約有了不祥的預兆,就更不願去做沾染了不祥意味的事情。

錄音停止之後,孫鏡和徐徐都沉默了一會兒。不管是韓裳的情緒還是她透露的消息,兩人都需要一點時間消化。

「怎麼……會是陳炯明?」過了會兒,徐徐開口說。

這樣一個原以為無足輕重的,甚至有點笨有點可笑的人,突然之間就跳到了舞台的中央。這實在讓人意外。

他是兇手?他和神秘實驗有關係?可是他怎麼又寫了那樣一封可笑的信給徐徐?

「有問題。」孫鏡搖了搖頭,「我們原本的假設是,韓裳因為拍攝了巫師頭骨才被害,可陳炯明卻是領她去看巫師頭骨的人。」

「但不管怎麼樣,得想辦法接觸一下這個人。」徐徐說。

「就算不是陳炯明,危險人物也一定在陳炯明的周圍。怎麼接觸他,得好好琢磨一下。」

「蓬」,孫鏡把一卷厚氈毯扔地上,展開。

他套上橡膠手套,掀開旁邊廣口大陶罐的蓋子。

裏面是黃濁的液體,一股難聞的氣味迅速在空氣里揮發,也不全是臭,還混雜了酒精和酸菜味,噁心得很。

孫鏡屏著氣.手伸進去,撈出浸在裏面的頭骨,放在氈毯上。

他用布把頭骨抹乾凈,放在手裏慢慢轉動。表面的顏色略有改變,比原來稍淺些,還有點泛黃。

往陶罐里加的那一堆佐料可不是為了把頭骨洗乾淨,他把頭骨倒過來,拿起銼刀,在下沿處銼了個小口。看過小口裏的顏色,孫鏡把頭骨重新扔進陶罐子,還差至少五小時火候。

氈毯捲起來踢到牆邊,洗個澡去了沾上的怪味,出門。

這幾天一直沒有找到和陳炯明接觸的合適機會。儘管兩人都覺得,他就是兇手的可能性不大,但貿然約他總不太穩妥。既然不久之後會有一個天然的機會,就耐心等了下來。

今天,徐徐代表歐陽文瀾前去東博接收巫師頭骨,甲骨部一共就兩個人,都能見到。而孫鏡則以先睹為快的名義,和徐徐一起去。

實際上,當孫鏡和徐徐來到東博的時候,巫師頭骨已經裝進恆溫恆濕的專用保險箱裏。程序上,徐徐將和東博的人,由保全公司派車把保險箱送到歐陽家,當着歐陽文瀾的面打開保險箱取出巫師頭骨。接下來的保管展出,就都是歐陽文瀾的事了。

甲骨部辦公室里只有文貞和一個人,陳炯明被派去庫房取巫師頭骨,這時候大概抱着保險箱坐在保全公司的車裏等著呢。小人物總是跑腿的命,就算心裏對文貞和恨得要死,吩咐下來的活還得乖乖干。文貞和並不在意陳炯明會等多久,給兩人泡了茶,吸著煙管,端著前輩的笑容,問問歐陽文瀾的近況,問問甲骨博物館等備的情況,半小時眨眼就過去了。

兩人在意的東西,全都在保全公司那輛麵包車上,沒心思陪文貞和瞎扯。徐徐把杯中茶喝完,文貞和要去加,她就說不用了。

「一會兒我還有個會,今天就不陪着去看歐陽老了,你們幫我打個招呼。等展出開幕那天,我早早給歐陽老拜壽去。車在門口,出去就能瞧見。」文貞和說完,起身送兩人到門外。他看起來本不像個周到人,這樣禮數周全,不知是否還惦記着徐徐的甲骨博物館館長位置。

麵包車已經開到地下.等在門衛室邊、徐徐和孫鏡還沒走到車前,陳炯明就拉開了門笑着招呼、

保全公司的人坐在前排,后廂就是三個人加一個比通常微波爐更大一圈的特殊保險箱。

謀劃了這麼久,前後生出了這麼多變故,所為的巫師頭骨已經近在咫尺。這件國寶的意義早不復初時那樣單純,它所具備的魔力,即使被裝在保險箱裏,也引得兩人的目光先後在這銀灰色的箱子上打了個轉,才投到陳炯明身上去。

這是孫鏡和徐徐第一次真正地打量陳炯明。

他身材微胖,長了張國字臉,卻並不讓人覺得陽剛。眉毛稀疏,小眼睛,目光游移。

能佈局殺人者都自有格局,就陳炯明的精氣神,怎麼看都不像。

被兩人這麼一看,大概是想到自己寫了那封信,陳炯明一下子變得不自在起來。他笑笑,摸出手機撥給文貞和,告訴他徐孫-二人已經上車,這就出發了。

孫鏡正想着怎麼搭話試探,瞥見他手機是最新款的諾基亞N95—8GB,心裏一動,問:「這手機挺漂亮啊。好像才上市沒多久吧?」

陳炯明苦笑:「我是剛弄掉了手機,本想着提前透支點年終獎,買了這款,嘿嘿。」年終獎是他的傷心事,這時卻不方便多說。

聽他說剛把舊手機掉了,孫鏡心裏開始明白過來。但得再問清楚一點,琢磨著該怎麼開口。

「我上個月也掉了個手機,寒露那天。」徐徐說。

「寒露?」陳炯明愣了一下,「這麼巧。我也是那天掉的手機。」

今年的寒露是陽曆十月九號,韓裳正是在這天收到來自陳炯明手機的短訊。

「現在的小偷越來越猖獗,抓到了也沒辦法,最多關幾天又出來了。」孫鏡說。

「我倒也吃不準是不是被偷的。回家一看沒了,衣服包郜沒劃破,當時還以為落在單位呢。這段時間真是晦氣極了。」

孫鏡和徐徐相互看了一眼,陳炯明的嫌疑算是基本消除了,同一個辦公室的文貞和嫌疑卻急劇加大。

東博離歐陽家不遠,不多久就到了,這一次,卻是歐陽文瀾親自開的門。看來他對這件從沒有真正屬於過自已的國寶滿懷期待,也有可能是他對於將要以巫師頭骨為關鍵道具的祈壽巫術滿懷期待。老人總是淡泊名利的多,無懼生死的少,何況歐陽文瀾連名也並不很淡泊。

歐陽文瀾滿臉笑容,把眾人引到一樓客廳。保全公司的黝黑漢子抱着保險箱輕輕放在茶几上,這也是個小小的儀式.等陳炯明把保險箱打開,將巫師頭骨交給歐陽文瀾,就算大功告成。

兩組八位密碼輸完,再用鑰匙在鎖孔里轉了半圈,輕輕的一聲「喀」響,箱門開了。

所有人,包括那個保全員,眼睛都盯在了同一個地方。陳炯明把巫師頭骨雙手從保險箱裏捧出來,送到歐陽文瀾面前。

孫鏡下意識地停住呼吸,盯着這顆灰白色的頭骨。頭骨的上半部分色澤偏黃,和下半部分略有不同。這是因為下半部分是後補的,湊近看還能瞧見細細的介面。並不是無法做到天衣無縫,而是故意做成這樣,粘合劑也足專用的。需要時可以在不損傷頭骨的情況下把兩者分開。

頭骨頂部的圓孔邊緣平滑,在當時要做到這一點就很不容易。環繞着網孔,是那兩圈著名的未破解甲骨文。實際上,這到底算不算甲骨文都有爭議,許多學者認為這應該是有別於甲骨文字系統的專門巫術符號,孫鏡也持這種觀點。

歐陽文瀾注視着頭骨,良久,一聲嘆息,才伸出手去把頭骨接過來。

陳炯明立刻拍起手來,保全員和徐徐也跟着鼓掌,孫鏡目光緊跟着頭骨,竟是比站在一邊的阿寶還慢了一拍。

陳炯明原本並不認識歐陽文瀾,這時說了幾句恭維話,和保全員告辭走了。阿寶送他們出去就沒再進來,大客廳里剩了一老二少三人,圍着這件甲骨界最富盛名的重寶賞看。

在徐徐看來,孫鏡對巫師頭骨的熱情有些過度。

在徵得了歐陽文瀾的同意后,他甚至捧起了頭骨從上看到下從里看到外。要知道歐陽文瀾也那麼多年沒親眼見到巫師頭骨了,孫鏡這不免有些喧賓奪主。

不過徐徐能夠理解,要不是這件巫師頭骨,孫鏡,以及孫鏡的父親、祖父、曾祖父,他們的人生都會是另一個樣子。然而她很快反應過來,自己的理解或許有些錯誤。她注意到孫鏡的表情微妙,他發現了什麼?

這樣想的時候,孫鏡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像是有一絲驚訝。孫鏡是不把情緒外露的人,特別是現在的場合,按照一個好騙子的標準,不管心情如何波動,臉上的表情該控制成什麼樣就得控制成什麼樣,不是嗎?

徐徐突然意識到了,孫鏡從看到巫師頭骨開始,狀態就很不對勁!包括那喧賓奪主的行為,以他的控制力,不該做出這種事呀。

孫鏡只看了徐徐一眼,就義低下頭去,他足足研究了頭骨十多分鐘,這才交還給歐陽文瀾.

徐徐用眼神問他是怎麼同事,孫鏡這時卻已經恢復過來,不動聲色,並不理會徐徐的問詢。

歐陽文瀾對巫師頭骨的感情複雜而深刻,這時用蒼老的手撫著頭骨,唏噓不已。徐徐一邊應和著開解著。心裏越來越好奇.明知道孫鏡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告訴她真相,還是拿眼角瞄了他好兒回。

孫鏡微微搖頭,竟轉身上廁所去了。

徐徐恨得咬牙,想着找個借口早些走,問個清楚,但又不太合適。拿回巫師頭骨,歐陽文瀾一高興,說不定還要留晚飯呢。

手機在這時響了一聲,是短訊。徐徐拿出一看,是孫鏡發來的。

點開短訊,內容只有兩個字。

但這兩個字,卻讓徐徐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幸好歐陽文瀾低着頭,沒發現她的異常。

徐徐閉上眼睛,再睜開,又看了一眼手機屏幕。

「假的!」

這個巫師頭骨,竟然是假的!

廁所里,孫鏡把這簡單的短訊發出去后,也愣了半晌。這枚從東博的文物倉庫放進保險箱,鄭重送來的巫師頭骨,是假的。看歐陽文瀾的神情,並沒有覺出異常,是他一時未看出,還是說,一直就是假的?

可笑自己還辛辛苦苦準備做一個假的來調包。

這一下的變故,比上次文貞和突然拒絕更讓人不知失措。在確認是假的那瞬間,孫鏡甚至有被打懵了的感覺。

孫鏡深吸一口氣,準備走出廁所的時候,手機收到了一條短訊。

他立刻後悔,不該現在就告訴徐徐真相的,她也太穩不住了。

但這條短訊並不是徐徐發來的,那是個完令陌生的號碼。

想要知道關於巫師頭骨的秘密,明天早晨八點,你一個人來。

後面留的地址.是小街十四號。

小街十四號,沒記錯的話,就在韓裳死亡地點的斜對面。

小街十四號——孫鏡想起了前天歐陽文瀾打給他的一個電話。因為看見報紙上關於小街將要拆除推平的報道,歐陽文瀾終於說出了上次談話時沒有透露的秘密:在美琪大戲院建成后不久,一次去看戲經過小街時看見孫禹,喊他卻充耳不聞,低着頭迅速走進一幢房子。歐陽文瀾懷疑,那幢房子就是神秘實驗者們聚會的地點。他記不得具體是哪一幢了,但大概的位置,就在小街盡頭。

韓裳的死亡、讓徐徐驚恐的鬼魂、神秘實驗者們的秘密據點、短訊上的邀請函。這些詭異的枝蔓,發自同一顆種子。

明天,小街十四號,他就會看見這顆種子。

多麼濃烈的危險氣味啊。孫鏡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笑一笑,轉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危險是一把利刃,不要向它而去。但如果有足夠的勇氣和技巧,再加上一點運氣,你也有機會握住把手,調轉鋒刃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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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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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不祥的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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