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風暴

第九章 風暴

早晨六點五十分,孫鏡睜開眼睛,小心地從徐徐的手腳間挪出來,翻身下床。

衛生間在卧室外,不用擔心洗漱聲會吵醒她。

孫鏡用冷水狠狠抹了把臉,轉身把毛巾掛好,卻意外看見徐徐站在門口。

「我很快的,等等我。」她說。

「我去買早飯。」孫鏡說,「你想吃什麼?」

「那我就和你一起去買,想吃什麼自己挑。」

孫鏡皺起眉,看了徐徐一會兒,知道騙不過去,問:「你怎麼猜到的?」

徐徐笑了,指指孫鏡的右手。

孫鏡看看右手的玉戒,不明白。知道自己下意識轉戒指的習慣早已被徐徐發現,所以昨天他一直很小心地管住拇指不亂動。

「我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晚上睡不踏實,五點多醒過來的時候,看見你睡著了還在轉戒指,一定有事瞞着我。說吧,你準備甩下我去哪兒?」

「昨天歐陽文瀾不是約你,上午去幫着籌備祈壽巫術的嗎?你還挺感興趣呢。」孫鏡問。

「睡過頭,忘了!」徐徐瞪着孫鏡,「回頭我就去把手機關了。」

「約定是我一個人去。」孫鏡看着徐徐齜起牙,說,「好在你看上去也沒什麼威懾力,等着我的傢伙大概不至於就此縮頭不敢露面吧。」

周六的早晨,街上人比往日少得多。而小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

小街一頭的房屋已經被完全推倒,成了工地,無法行走。兩人繞到另一頭,包括十四號在內的兒幢磚混結構大樓還沒拆,但街道人口處攔了起來,兩個戴着安全帽的建築工站在旁邊抽煙。

「老房子裏落了點東西忘記拿出來了。」孫鏡對兩人打了個招呼,就要往裏走。

「幾號里的?」

「十四號的。」

高個子點點頭,旁邊的矮個子卻伸出手一攔。

「這是工地,我們有規定不讓外人進來的。否則我們被罰工錢誰賠啊。」

這就是在要錢,怎麼現在建築工人也成這樣了。孫鏡在心裏搖著頭,摸出一百元,笑着遞過去。

「幫個忙吧。」

矮個子搖搖頭:「我們可兩個人呢。」

這可把徐徐氣著了,一拉孫鏡就往回走:「落下的東西都不一定能值兩百,走,不拿了。」

矮個子聳聳肩,竟然沒有意料中的見好就收。

兩人當然不能就這麼走掉,孫鏡只好打個圓場,掏出兩百一人一張,這才被順利放行。

「死要錢的傢伙。」徐徐低聲咒著。

「就是這裏了。」孫鏡看了眼門牌,又回頭望回對面。地上的人形白圈早已經不見了,那些擺在備家陽台上的花盆多半被收走,剩下零星幾盆,裏面花草枯萎。

徐徐的臉色有些不對,孫鏡握住她的手,極冷。

「怎麼了?」

徐徐搖搖頭,「沒什麼,進去吧。」

孫鏡的手指移動,碰著脈門,發覺她心跳得很快。

徐徐甩開孫鏡的手,在門上一推。門並沒鎖上,幾無聲息地緩緩開。

這是一梯兩戶的老公寓樓,門口的開關來回扳了幾下沒反應,看樣子電已經被拉掉了。

孫鏡搓搓手指,湊近去看開關。這種黑膠木上下扳動的開關是上世紀上半葉常見的,到今天算得上極古老,他家裏最初也用這種,後來壞了換成新式的。這個開關孔縫裏積下的塵灰厚且牢固。不是短時間能落下的。他又往四周掃了眼,並沒有其他開關。

難道這幢房子不住人已經好些年了?孫鏡這樣想着,反手把門拉上,眼前頓時昏暗。左右兩戶的房門半開着,稀落的光線透進來,映着前方轉折向上的樓梯。

「門都開着,這麼方便啊。左邊還是右邊?」孫鏡問。

「左……邊。」徐徐的聲音低啞乾澀,讓孫鏡想起了那個亂葬崗上的夜晚。

左邊?她是隨便選的,還是知道什麼?

門裏的地面比門外高着一截,而且鋪着木地板,不像外面是水門汀。

進門是一條走廊,老公寓的格局都差不多。房間分佈在走廊兩側。緊靠着大門的兩間是廚房廁所,廚房在左臨着街,廁所在右。

只抬頭看見天花板四周掛着的蛛網,孫鏡就知道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這房子恐怕至少有十年無人居住,連手在牆上蹭一下,都有許多灰。

房子不住人最容易壞,地板都酥朽了,走起來的聲音像是隨時都會陷落下去。這完全是有可能的,通常在地板下面還留有三十到五十厘米的隔潮空間,也許下一步就會陷進半條腿。孫鏡用力踩踩地板,感覺上不止十年沒人住,二十年?或許更久。

奇怪的是地板上看不出多少灰。照理說,這該是積灰最後的地方,一步一個腳印才對。

有人在最近專門掃過?孫鏡一邊低頭打量着地板一邊想。

這個是?

離大門不遠處的地板上有個小洞,洞裏有東西。

孫鏡彎下腰,花了好大力氣,才把嵌在地板里的東西拔出來。

竟然是個高跟鞋的鞋跟。

孫鏡把鞋跟拿在眼前,從斷口看它折斷的時間不會太久。

他立刻記起,被敲悶棍那天晚上把徐徐喊來時,她換了身衣服,鞋也換成了運動鞋。而且走路的時候,一隻腳像是崴到了,小跑的時候不很靈便。

加上她此時的異常反應,毫無疑問,徐徐來過這裏!

他抬眼去看徐徐。她正站在廚房門口,死死盯着孫鏡手裏的鞋跟,急促地喘氣。

看着鞋跟,徐徐的腦袋突然痛起來。她踉蹌退了一步,一隻手扶著額頭,另一隻手向後撐在灶台上。把一個破了嘴不知扔在這兒多少年的花瓶帶倒了。

花瓶沒碎,幾十隻大蟑螂從瓶口一擁而出,其中的一小半甚至飛起來,眨眼就到了徐徐面前。

大多數人對蟑螂都極厭惡,一兩隻還能用腳踩,幾十隻一起來,把徐徐嚇得連頭痛也忘記了,尖叫一聲扭頭就逃。

她的驚叫聲如此尖銳,以至於站在小街路口那兩個收了過路費的傢伙,都隱隱約約聽見了。

「有人在叫?」高個子狐疑地問。

矮個子把短消息發出去,揣好手機說:「女人總愛大驚小怪,再說就算有什麼事,也和我們沒關係。拿多少錢辦多少事,別瞎操心。」

「那倒是。不過你還真行,居然能收他們兩百塊錢。「」看他們裝我就好笑,還真能就這麼走了不進去?兩百塊而已,就當我們掃地的辛苦費了。再說,這錢他們留着也用不着了不是,可惜了這漂亮小妞,原本不是說就那男的一個人來嗎?「

高個子聳聳肩,就像矮個子剛才說的,他們拿這點餞,就沒必要管人多的事情。他彎腰把一塊剛才特意放倒的警示牌重新豎了起來。

令日爆破拆樓,危險切勿靠近!

矮個子看看錶,說:「過半小時就交通管制了,估計爆破隊一會兒就來,我去把他們叫起來。」

他走到十四號對面的樓里,沒一會兒就叫出了兩個還滿嘴酒氣的人來。這兩人接了安全帽,不住地道謝。在他們看來,眼前才來建築隊打工沒幾天的兩兄弟人真不錯,晚上值夜班的時候陪着喝酒打牌不說,自己哥倆喝多了,他們還能幫着頂幾小時班。

「以後多照應啊。」矮個子說。

「一定一定。」兩人連聲答應,笑呵呵看着一高一矮的背影遠去。

「我想起來了。」

地上有幾隻被踩死的蟑螂,其他的早已逃得不見蹤影。

「我想起來了。」徐徐看着孫鏡,說,「那天的事情,我全想起來了。這兒,我來過的。」

孫鏡鬆了口氣。真是幸運,照王醫生的說法,這樣的情況精神受創加劇的可能性要比康復更大。

「那個中午,看見韓裳被花盆砸倒,我閉上眼睛,想讓自己鎮定一下,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側過頭往這邊看,」徐徐用手往下指了指,表示她睜開眼看的方向,就是十舊號。

「我沒敢立刻往出事的地方看,想調節一下心情。可是沒想到,我看見……我看見這十四號的門是開着的,站在門裏面的,是……」

徐徐說到這裏停住了,這正是關鍵時刻,但孫鏡並不催她。

徐徐哽了一會兒,終究沒有說出那是什麼,卻換了個講法,說:「那並不像個人。我沒有看得很清楚,他正在向後退,門正在關上,我就看了一眼。一身黑袍子,頭是個骷髏。」

她頓了頓,看着孫鏡,再次強調,「沒有皮,沒有肉,沒有眼睛,就是兩個窟窿。一個白骨森森的骷髏頭。」

怪不得,孫鏡想。徐徐原本沒有那麼脆弱,但在亂葬崗上,自己把一個骷髏頭擋在臉前去嚇她,這才嚇出了毛病。」我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也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錯了,而且韓裳就是在那時死的,這太巧了。所以和你吃完飯分手之後,我又回來了,想進來瞧瞧到底是怎麼回事。」

孫鏡捏著鞋跟的手緊了緊。

「那天,門是鎖著的,警察就在我背後不遠的地方忙活。不過這可難不倒我,呵呵。」徐徐一笑,孫鏡聽着她的笑聲,覺得她的情緒已經差不多穩定下來了。

「進來之後,裏面的兩扇門和今天一樣,沒有鎖。但有一點完全不同,那天,木地板上的灰很厚。右邊的那戶沒有腳印,這戶有,所以我就進了這戶。」

「正常人的腳印?」孫鏡問。

「說不準,並不是一兩行清楚的腳印.比較凌亂。」

「每個房間都有嗎?」

徐徐伸出手指着地下,劃了個弧線向前指向走廊深處,「就這條走廊上,廚房廁所里沒有.前面那幾間屋子也沒有,直到最裏面大房間的門口。」

孫鏡想像著當時的情景,在久無人居佈滿蛛網的空屋子裏,地上卻出現了許多腳印。一個人走在這樣的環境裏,就是自己也會皮膚髮緊,何況徐徐還看見過骷髏人。

「我就順着腳印往前走。」徐徐說着,也向前走去。

孫鏡跟着她往前走,走廊空空蕩蕩,兩邊的房間也是一樣,除了兩把破舊椅子和半個空紙箱外.再沒有其他東西。有面牆上貼了好大一方紙,上面用毛筆寫着「天道酬勤」四個字。字不怎麼樣,該是前主人留下的,已經變得灰撲撲,有無落款也看不清。孫鏡本想上去瞧瞧寫字者是否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徐徐卻停下腳步。

「那天,我差不多走到這兒的時候,忽然就是一陣陰風。」徐徐沖孫鏡笑笑,「聽着有點玄,但當時我心裏就是這感覺,一陣陰風,打着轉就在走道上颳起來了。這麼多的灰,你能想像那是什麼樣子。我只好眯起眼睛低下頭,看着地上的腳印被風颳得淡下去,一會兒就不見了。」

「我真是被嚇到了,想着是不是退出去,就感覺到前面有東西。我勉強迎風往前一看,那東西就站在門口。」

孫鏡看她手指的方向,那是走廊右側最裏面的一間屋子。

「他穿的像是件黑風農,全身都遮住了,風帽下面就是那個腦袋,全是骨頭的腦袋。兩個眼窟窿對着我,我想他是在看着我。我嚇得,可比剛才看見蟑螂還厲害些,叫得倒是沒有多響,因為一張口風啊灰啊就灌進來。哆哆嗦嚓往回逃,腳都軟了,臨到門口差點摔一跤,那時還以為他抓着我的腳不讓我走,不敢回頭,只知道拚命掙。逃出去后才明白過來。是鞋跟扎地板里了。」

徐徐自嘲地一笑,「這算是我有史以來最狼狽的一次,太陽下面曬了老半天才緩過來。回到家裏洗了個澡,悶頭就睡,醒過來已經是晚上了。這種撞鬼的事情太荒謬,說出去沒人相信,還顯得自己沒膽沒面子,只好埋到肚子裏。那天晚上我跑去吳江路一通猛吃,想把這事忘了。要不是我正好在吳江路,離你那兒近,接到電話可沒趕來得這麼及時。」

「撞鬼?我看是有人裝神弄鬼。」孫鏡說。

相信神秘現象存在和相信鬼神存在是兩回事,相信鬼神存在和相信徐徐看見的的確是鬼又是兩回事。

「你有點近視的,多少度?」孫鏡問。

「兩百多三百不到。」

「你那天戴的太陽眼鏡不帶近視度數吧?所以你站在小街上看對面的人,多少總有點模糊。至於第二次,風迎着你的臉吹,又全是灰,你眼睛都睜不開,也不會看得多清楚。」

「可他那個腦袋就是個白骨頭,我肯定不會看錯。而且好好的,屋子裏怎麼會起風?」

孫鏡搖搖頭,卻問:「這麼說起來,你沒進過前面這問屋子?」

「沒有。」

「那咱們進去瞧瞧。」

這是間有三十平米的大屋,拉着花布窗帘,光線黯淡。

「你把窗帘稍微掀一下,透點光進來。」孫鏡說。

徐徐走到窗邊,掀開窗帘一角。外面是後頭弄堂里的二層老式石庫門房子,已經被拆了一半。

孫鏡蹲在地上,藉著光看地板上的痕迹,過了會兒他站起來搖了搖頭。和外面走廊上差不多,極淺的一層灰.沒有人的足跡——如果他們的對手是人的話。

徐徐把窗帘放下,一鬆手就掉了幾片碎布下來。這布窗帘多年來早被太陽曬脆了。

孫鏡目光在空屋子裏溜了一圈,最後視線定格在一面大壁櫥上。

壁櫥寬近三米,兩扇木移門沒有關嚴實,露了道縫。櫥不是落地的,離地有一米高,向上一直到天花板,這個局不太尋常。

通常老房子裏,不落地的壁櫥也有,但那往往是因為客觀限制。比如牆后是樓梯,壁櫥做在高處可以借用樓梯上方空間,但下方必須給樓梯留出位置。可這倆壁櫥靠着的是堵隔牆,背後是另一問小屋,沒有客觀上的限制。

當然,也許這樣做是為了離地遠,好存放些需乾燥保存的東西。但這間房裏空蕩蕩的,一眼看去沒有其他值得懷疑的了。

孫鏡推動壁櫥的一扇移門,裏面是個完整的空間。沒有做成幾層,大概有兩米深。他吸了吸鼻子.忽然微笑起來。

「我們找到地方了。」他說。

「你發現什麼了?」徐徐走過來探頭往裏看。

「你聞一下。」

「沒什麼啊,很正常,最多一點點霉味。怎麼啦?」

「如果這櫥一直關着,即便沒真正密閉也不會就這點味道。現在裏面的空氣,和外面的吸起來相差不多。」

徐徐立刻明白了,「這櫥最近被開過,而且一定敞開了一段時間。可是為什麼地上沒腳印?」

「也許……被風吹走了吧。」

徐徐打了個冷顫。

櫥里什麼都沒有,孫鏡和徐徐一起伸頭看了半天,也沒發現哪裏有問題。孫鏡想了想,把移門合上。去拉靠里的那扇門,卻怎麼都拉不動,像是卡住了。

移門看起來很簡單,兩根橫術杠嵌三塊厚木板拼成一扇門。徐徐對卡住的門又摸又敲,門板這麼厚,聽不真切,好像是內有玄虛。

孫鏡手一撐鑽進壁櫥里,站到卡住的門背後端詳。徐徐緊跟着也爬了進來,壁櫥的空間很大,兩個人也不擁擠。她看見孫鏡正用手在最下面那根橫木杠上來回捋。然後抓着中間的一段向內拉,約一尺長的木杠慢慢被拉了起來,像是個把手。

把手的一端有個圓孔,不知有什麼用處。孫鏡兩手各執一頭。順時針轉不動,換成逆時針。

一陣輕微的鎖鏈聲響.徐徐覺得腳下動了動,連忙站開,這下孫鏡轉得輕鬆多了.很快壁櫥左側的底板移開,露出個黑森森的方洞。

「這應該就是你曾祖父秘密聚會的地方了。」徐徐說,「但給你發短訊的人怎麼還沒出現?」

「也許他在裏面等着我們。」孫鏡說。

壁櫥活動底板和旁邊結合的細縫上明明積著薄灰。否則剛才他們站在櫥外打量時就會發現這塊活板,怎麼可能有人已經進去?徐徐剛想反駁,忽緲:出起先前孫鏡說的被風吹走,頓時把話吞回肚裏,心中不安起來。

「那……要下去嗎?」

孫鏡看看徐徐,說:「我下去,你在外面。」

徐徐咬了咬牙,一貓腰,順着通道陡峭的階梯爬了下去,動作飛快。

「嘿!」孫鏡剛叫了一聲,徐徐半個身子就已經下去了。

「小心點。」孫鏡說着鬆開把手,跟着徐徐爬下去。

着地的時候,孫鏡吸了口氣,這個空間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潮濕。

天光被窗帘擋着,折進壁櫥,再照到密室里,殘留下的只夠把地下的幽暗稍作稀釋,就無力繼續了。

這裏的空間壓抑得很,剛能讓人挺直身子,不到兩米高。刨去壁櫥離地的一米,剩下的空間是利用原本的隔潮帶再深挖而成的。

密室很小。準確地說,上面的壁櫥多大,這間密室就只有多大。

徐徐下來得急,不小心滑了一下,腿磕在一張矮桌上。她揉着痛處,問孫鏡:「有火嗎?」

矮桌上放着三根燃了一半的粗白燭,上一次點燃也不知是多久之前。

孫鏡把白燭一根根點燃,徐徐卻驚叫起來:「在關上!」

「我手一鬆開把,這門就自動一點點關起來。你看那兒還有個絞盤,該是開門用的。」

徐徐順着看去,果然樓梯邊的牆上裝了個金屬的圓盤,轉起來可要比上面的木把手方便許多。

這時孫鏡點燃了三根蠟燭。密室里真正亮堂起來。燭火閃爍,人影在牆和水泥地上扭曲晃動着,一張扁平的大嘴赫然出現。把兩人嚇了一跳。」

剛下來的時候,他們以為這小屋就只有上面的壁櫥那點大,現在才發現不對。正對着密室樓梯的那面牆只有一半,而且是上面一半。牆的下沿還差地面一米,現在的這點燭火根本找不到裏面的情況。

當然,兩人都知道,那兒是原本房間地板下的隔潮層,和上面的房間一般大,三十平米左右。真正讓他們一下子把心提起來的是,有一隻手!

在這個扁平黑洞的最外側,燭火能照亮地方的邊緣,有一隻手。

這是死人的手,皮肉皆無,只剩白骨。隱隱約約,還能看見袖管的一角。

徐徐已經退到孫鏡身邊,先前衝進密室的勇氣全都不見。畢竟她是看見過頭變成白骨還能走動的傢伙,面前的白骨手,會不會也突然動起來?

緩緩關閉的入口在這刻完全合攏,然後發出「喀喀喀」幾聲輕響。聽見這聲音,孫鏡整個人都是一抖,猛返身撲到絞盤邊,帶起的風讓燭火一陣搖晃,差點就滅了。

徐徐的注意力全在白骨手上,身邊孫鏡這麼一動,忍不住驚呼出聲。

孫鏡抓着絞盤用了幾次力,卻徒勞無功。他轉回身,臉色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下看起來有些可怕,「太大意了,看來我們被困住了。」

「鎖住了?」

「嗯,我現在知道旁邊的圓孔派什麼用了,捅鑰匙的。」孫鏡說着兩步踏上樓梯,用拳頭砸了幾下頭頂堵上入口的移板。

「是鋼板。」他搖搖頭,跳下來。

徐徐這光景卻反倒鎮定下來,說:「先看看裏面是怎麼回事吧,這個地下室是用隔潮層改的,頂上的地板和隔水板爛得我用高跟鞋就能踩一個洞,我就不信他能用鋼板把頂都封住。你帶了手電筒吧?」

孫鏡的馬甲外套上有四個口袋,他拿出兩個小手電筒,和徐徐一人一個,擰開開關,往白骨手的後方照去。

這是具穿着灰布衣服,臉衝下撲在地上的骷髏。一隻手向前伸.另一隻手橫著伸出去,爪子一樣扣在地上。

「他的腳呢?」徐徐火聲問。

孫鏡手裏的手電筒光圈和徐徐的合在一起,集中照在了骷髏的下半身。他黑色的褲管癟癟地貼在地上,褲管下不但沒有鞋,連應該有的腳骨都不見。

他的腳去了哪裏.難道他是個殘疾人?孫鏡按下心頭疑惑,先把手電筒光柱往更裏面照去。

裏面要比他們站的地方更低一點,但並沒有挖得很深,總高不超過一米二。人在裏面只能坐着,移動時得蹲著挪或者爬,連彎腰走怕都很困難。

這個地下大廳是橢圓形的,在大廳中央有個月牙形半米多高磚砌的東西,孫鏡不知該怎麼稱呼它,矮台?

大廳周圍,可以看出原先的格局是兩邊各有十間左右的磚砌無門小室,半月形相對,拱衛著中間的月牙小台。之所以說原先的格局,是因為這地下大廳就像被一場大風暴襲擊過一樣,約三成小室的磚牆都殘缺了,碎磚飛得到處都是。

小室基本是空的,手電筒光這麼粗粗一照,屍體並不止眼前這一具。

這裏不應該是實驗者們秘密聚會的地方嗎,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

「你看,這人手上還戴着袖套。」徐徐指著面前的死人說,「只有在八十年代初人們才戴這玩意兒。」

「也許更早。」孫鏡說着,伸手把這具骷髏翻過來。

身體翻過來了,腦袋卻掉下來滾在了一邊。他穿的是件中山裝,在左胸的地方,別着一個毛主席像章。

「你知道哪個年代人們會在胸前別這個?」孫鏡問徐徐。

「『文革』。」

「是『文革』前期。確切地說,從1966年開始興起,1967、1968、1969是最盛行的三年,那時候不管男女老少,出門都會別。到『文革』中後期就少些了。你猜我想到什麼了?」

「1969年。」

「對。那幾個沖秘人把頭骨送還給歐陽文瀾,看起來是實驗組內部有了……」

說到這裏,孫鏡突然住口。

有聲音。

腳步聲。

兩人屏住呼吸,傾聽着這輕微腳步聲的來源。

是上方,但不是正上方,像是有人走在其他房間里。在這樣的地下空間里,頭頂上地板的震動可以傳很遠。

只有一個人。會是發短訊的人嗎?孫鏡和徐徐互視了一眼,都不敢說話,靜侯其變。

半隻耳走進了十四號的時候,左邊的門大開着,所以他就先進了這戶。

早年一次炸岩時,他右耳耳垂被飛濺的銳石削沒了,但現在,他已經是工程隊里最有經驗的裝藥師。

今天要炸的四幢樓在小街盡頭兩兩相對,每幢的建築格局都一樣。裝葯點是他自己測定的,所以洞打在哪裏很清楚,直接就奔著去了。

走到「天道酬勤」那四個字前,他楞了一下,一把將紙撕下來。在紙後面,是整整齊齊四排共十六個裝葯孔。

「誰這麼無聊。」半隻耳低聲咕噥著,也沒多想,開始裝葯塞雷管。今天的活很簡單,樓不算大,要裝的葯不多,主要在一樓,費不了多少時間。把算好的支撐牆炸了,整幢樓會因為自重自己垮塌下來。

地下大廳里非常安靜。上面的腳步聲沒了,但人還在,時時有輕微震動傳來,不知道他在幹什麼。

兩根手電筒光柱交錯著移來移去,在地下大廳的各個角落遊盪。另兩個死者離月牙台不遠,扭抱着倒在地上,看不清具體情況。

「我有不太好的感覺。」徐徐壓低聲音在孫鏡耳邊說。她指的是上面那個人。

「你有什麼主意,大喊大叫讓他知道下面有人?」

徐徐不出聲了,不知道上面到底是什麼情況,也許他們只能這麼悄悄等著。

腳步聲再次傳來,這一次,聲音逐漸遠去。

兩人鬆了口氣,手電筒光從大廳深處收回來,注意力再次集中到面前骷髏的下肢上。

眼前這一米二高三十平米大的空間,是滋養了許多神秘的巢穴,想要挖出秘密,不進去當然是不行的。孫鏡蹲下身子往裏挪,才幾小步就覺得實在不方便,索性手足並用爬進去。爬到骷髏下半身旁他停下來,在死人褲管上摸了兒下,沒感覺到腿骨。徐徐也跟着爬了進來。

孫鏡把手電筒放在一邊,捏著骷髏左腿褲腳管一扯。這布摸上去感覺有點奇怪,腐朽的程度比中山裝嚴重得多,這一扯還沒用上力,手指捏的地方就碎了。他連抓了幾把,很快膝蓋以下的褲管都沒了,裏面空空如也。

再繼續往上扯,孫鏡忽地吸了口冷氣,徐徐也驚叫了半聲,連忙用手把嘴捂住,她倒還記着用手背捂。

這死者並不是沒有下肢,而是他的下肢太小了。小到從他的大腿骨小腿骨直到腳掌,長不足一尺半。

「不對,他原本不是這樣的。徐徐突然說。

孫鏡立刻反應過來,如果這人先天畸形,怎麼會穿着一條正常人的長褲?

他又把另一邊的褲管扯下來,兩條腿一般的幼小。拿起手電筒仔細照看骨骼的形狀,發現非常完整,除了大小,其他和正常人的腿沒有兩樣。這在畸形人身上是不可能的,必然存在骨骼變形的情況。

「難道,是因為外力才變成這樣的嗎?」孫鏡低聲說,「很短的時間內變成這個樣子,他是因為這死的?」

徐徐想去摸這腿骨,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

「我來。」

孫鏡說着先用手電筒柄撥了兒下,讓骨頭分開,伸手撿起和他中指差不多長的左小腿骨,掂了掂,然後扔回地上。骨頭和地面碰撞的聲音,就像是金屬做的。

「和正常腿骨差不多重。」孫鏡說。

徐徐張了張嘴,沒說話,卻打了個寒戰。

在這一刻,徘徊在周圍黑暗中的詭異氣氛,潮水一樣把兩人淹沒。

童年時的大病、甲骨學傳承以及先人們的死亡,這固然是常人難以想像的異常事件,但孫鏡卻是直到最近才回溯出頭緒,是間接式的發現。可兩人現下身處的空間里,匪夷所思的景象就擺在眼前,帶來的震撼無可阻擋地直擊過來。而這具屍體,才僅是個開始。

這人的下肢是在多長時間裏變成這副模樣的,十分鐘、一分鐘還是一秒鐘?骨頭被壓縮了,那麼附着其上的皮肉呢?他的直接死因是大出血嗎,從急劇縮小的下身和上身的斷裂處噴涌而出?

最後這個問題是有答案的,孫鏡剛才扯褲子時已經感覺到了,整條褲子都被血浸透過,只是因為褲子原本的顏色和偏暗的光線,才沒立刻發現。現在用手電筒照照,地上一大攤的干褐血印。

還有,他是被突然襲擊的嗎,他自己的神秘力量是什麼呢,他有沒有反擊?

掏掏中山裝的口袋,什麼都沒有,褲袋裏也是。

「記着不要用這隻手碰我。」徐徐說。

孫鏡一笑,她竟還記得這些,看起來精神狀態在度過一次危機后,反更堅韌了。這樣一想,他也鬆弛了些。封閉環境裏兩人的情緒很容易相互影響,哪怕是故作輕鬆也好,否則承受着這裏無形的壓力,碰到變故時反應會變慢。

雖然造成眼前一切的事件可能發生在將近四十年前,但既然事情是如此不可思議,就不能用常理推測,也許四十年後依然有危險潛伏着呢。何況還有那個發信人,孫鏡相信他必然會在某一刻突然出現。

「去裏面看看,小心地上的碎石頭。」孫鏡說。

「早知道該綁護肘護膝來。」徐徐用手電筒照着孫鏡的屁股,覺得自己也一定很狼狽,要是有人在她後面看的話。她突然轉回手電筒往後一照,什麼都沒有。

「別自己嚇自己。」孫鏡注意到了她的小動作。

月牙台邊,那兩個抱着死的人里,有一個是女人。

能夠快速辨認出這點,是因為她大多數地方都已成了骷髏,但還剩了一雙手。

她仰天被撲倒在地上,姿態似乎有些暖昧,但一雙手卻死摳住敵人的背,手背上青筋浮現,把那人的中山裝和襯衣都抓出大洞,更可能抓進了背肌中。不過如今,再強健的背肌也早變了塵埃。

這雙手很纖細,很漂亮。孫鏡伸出食指按在青筋浮起的地方,溫涼,有彈性。

整隻手彷彿長在活人的身上,但在手腕部分,皮肉明顯開始腐敗,再往上幾厘米就是白骨。

孫鏡觀察健康與腐敗皮膚的交界處,又用手電筒照着她的上臂骨湊近了細看,伸出手指在白骨上抹了抹,放到鼻前聞味道。

「你敢伸舌頭舔,出去我就和你絕交。」看不下去的徐徐說。

「你要學會尊重我的專業。」孫鏡說。不過他畢竟沒有伸舌頭。

「專業告訴你什麼?」

孫鏡指著上臂骨近手肘的地方,說:「從這裏開始,腐爛的速度變得非常緩慢。這表明她雙手手掌和大半個小臂的細胞擁有驚人的活力,哪怕在人死之後也還是這樣。你看,已經開始腐爛的手腕連蛆都沒有。「

聽到蛆的時候,徐徐嫌惡地」噫「了一聲。」看這雙手的年紀,只有二十歲左右。但我猜手主人的實際年齡要大得多,因為細胞的活化而讓手保持在了最佳狀態。這應該就是實驗帶給她的能力了,可惜除了爛得慢點沒什麼用處。」

「誰說的,這可是所有女人最想要的能力。要足全身都能這樣的話……」徐徐幻想起來。

孫鏡忍不住笑了:「如果她是和我曾祖父差不多時間加入實驗。如果這些人的死亡時間的確是1969年.那麼她花了三十多年才讓自己的小臂年輕化。」

「她不會超過三十五歲。」徐徐說,「一個五六十歲的女人要是有這麼一雙手,外出一定會戴手套。在這種可能要爬的環境裏,你覺得她會先把手套拿下來?」

「也許是儀式需要。」孫鏡不想承認自己沒想到這點,「反正人已經死了。還是看看他們兩個到底是怎麼死的吧。」

他們此前的注意力完全被這雙手吸引了。現在轉到死因上,第一感覺是看不出有什麼明顯的致命傷,第二感覺是這兩個人好像抱得太緊了些。緊到兩個人疊在一起的厚度,像是只有一個半人似的。

那雙還很「新鮮」的手已經把壓在她身上男人的衣服撕破,孫鏡索性將他背上的衣服都扯下來,透過背後肋骨的空隙,死因立刻出現在兩人眼前。

死的這一對男女胸前的衣服支離破碎,各自的胸骨肋骨竟然交錯在廠一起。孫鏡和徐徐怎麼都想像不出,這樣的情況是怎麼發生的。並不是骨頭被壓斷破碎才刺入對方身體,而是保持完整地嵌到對方的胸腔內。用手電筒仔細照照,甚至看見有幾截肋骨和胸骨長到了一起,好像是連體嬰兒一樣。

「這……算是什麼能力?共生,不,是共死才對。」徐徐喃喃地說。

「他們從來就沒法選擇出現在自己身上的能力。」孫鏡說。眼前的情景可怕更噁心,他不想多看,更不願意去猜想當時兩個獨立個體相互嵌入的過程。

和孫鏡一樣,徐徐也把目光從糾纏在一起的白骨上飛快移開,轉向旁邊的月牙台。在格局上這是地下大廳的中心,做成這麼個形狀,總有其意義。

只是等孫鏡幾下爬到台邊,略一打量,就「呵」了一聲。

哪裏有什麼意義,這枱子原先做成的時候,根本就不是月牙形的。

緊貼著月牙內凹面,還殘留了薄薄一層地基。這層地基和月牙合起來,是個完整的圓。這分明築是個用紅磚砌起來的圓台,但是一大半卻不知被什麼給」吃「了去,切面極其平整,甚至可以說平滑了。圓台上還有個銅盤,現在也一樣只剩了月牙狀的一小半。」用什麼方法可以這樣切割?切下來的部分呢?「徐徐問。」和前面三個死人一樣,你覺得這種問題會有答案嗎?「孫鏡的手指輕輕敲打銅盤,發出啞啞的聲響。這東西是固定住的。

徐徐見他眼睛眯起來,似閉非閉的樣子,問:」你在想什麼?「」我在想,發生這一切的那一刻,這地下室里的混亂情景。在某一個清晨、下午或夜晚,那些人走進壁櫥,爬進地下大廳,一個個找到屬於自己的小屋子。也許他們會在自己身前點上一支蠟燭……」

隨着孫鏡推測式的緩緩講述,徐徐彷彿能看見當時的景象。

每朵燭火后都坐着一個人。他們看不見身邊一牆之隔的人,也看不清對面燭火后實驗者的面容。但是他們可以看見中央的圓台,那兒也該點着蠟燭吧。而在圓台上的銅盤裏會放着什麼,有比巫師頭骨更好的答案嗎?

如果是歐洲實驗者們的模式,那麼將有一個不知坐在何方的主持者,聽着聚會者們一個個述說神秘力量降臨的進展情況。但在這兒既然造了個放置巫師頭骨的圓台,就應該另有專為東方實驗者們準備的儀式,一個和甲骨、巫術有關的儀式。

然而,不知因為什麼原因,變故突然發生了。實驗者們肆無忌憚地在地下大廳里揮霍神秘力量,有人受傷,更有三個人瞬間死去,圓台消失了一大半,許多小室的磚牆倒塌下來……

倖存的人決定放棄巫師頭骨。

「不對。」說到這裏,孫鏡睜開眼睛.搖了搖頭,

「如果放棄巫師頭骨,那麼說明頭骨和這場變故有很大的關係。」

「一定有關係。」徐徐說着,往裏爬去。所有的爭鬥像是都發生在靠出口的這半邊,裏面的隔間保存得比較完整。

孫鏡看着徐徐往裏爬,突然挺直身體,他本是彎腰跪地上,這下子頭撞到頂上,「砰」的一聲悶響。聽聲音,頂上像是鋪了層預製板。」我想到了。「孫靜說着把手電筒的光打到徐徐前方,說,」你看,你正前方並沒有隔間,左右兩列匯合的地方留了差不多三個隔間的空,並沒有連成整體。這天然就把聚會的人分成了兩派,有必要把地下室造成這個樣子嗎,除非他們原本就不是一組實驗者,而是兩組。」

「兩組?你是說兩組之間有衝突所以才……」

「是的,一定是這樣。赫定認為甲骨對實驗有推動作用,但這是他的猜想,要確認猜想,就要實驗,要有對比的實驗。我們本以為是中國實驗者來對比歐洲實驗者,但如果在中國就分成了兩組來實驗,也合情理。一組用梅丹佐銅牌進行儀式,另一組用巫師頭骨進行儀式。要是用巫師頭骨這一組的效果特別好,比如可以掌握降臨在身上的神秘力量,那麼另一組會不會覺得不公平?」

「當然會,甚至巫師頭骨那一組內都會有矛盾,因為頭骨只有一個。如果能掌握超人的力量,而不是亂七八糟的倒霉詛咒,這種誘惑足以讓所有人發狂。所有人,你我都不會例外。」

「矛盾積累得越來越深,終有一天爆發出來,不過看情況並沒有弄到不可收拾,巫師頭骨被捐獻給國家,誰都不擁有它,這應該是一個妥協。」

「可現在東博的巫師頭骨是假的。」徐徐爬到三分之二深的地方停下來,挺起身子用手電筒往周圍的小室里一掃。

「啊,又有個死人。」她說。

孫鏡想着假的巫師頭骨意味着什麼,一時有點走神,這時忙往徐徐那邊看去,卻駭然見她向前撲倒,手電筒滾落在地上。

一股微風起自地下室最深處,吹過孫鏡面頰。

小街盡頭,半隻耳早已裝葯完畢,他徒弟負責對面兩幢樓,比他慢不了多久也裝好了。

隔離帶又向外擴了一圈,負責起爆的工程師對旁邊的交警指揮說:「可以交通管制了吧,再半小時就起爆了。」

交警拿起步話機,指揮附近的同事開始管制。

工程師低頭看錶,片刻之後,他抬起頭對報時員說:「倒數半小時,現在開始計時。」

地下大廳一片死寂。

孫鏡沒有立刻撲過去,而是稍等了一會兒。他沒看清徐徐是怎麼倒下去的,然而剛才突兀颳起的風,讓他記起了徐徐說過的話。

是……鬼嗎?

手電筒光在徐徐周圍遊動,有幾個隔間被陰暗包裹着。從孫鏡的位置照不進去。什麼動靜都沒有,好像徐徐是自己倒下去的一樣。

孫鏡把手電筒叼在嘴裏,朝徐徐慢慢爬過去。和之前的姿式不同,這次他手腳着地,弓著腰,肌肉保持緊張狀態,一旦發現不對可以迅速作出反應。

直爬到離徐徐腳跟不到兩米遠,孫鏡停了下來。他把手電筒從嘴裏拿出來,這個位置差不多可以把附近的暗處都照清楚了。

剛抬手拿下手電筒,一股怪風就迎面而起。他的眼睛下意識一眯,瞥見風卷着什麼撲著臉就來了。

他及時用手電筒一擋,那東西掛在手電筒上,沒發出一點聲音,卻有刺鼻的氣味被風送到面前。孫鏡腦袋一暈,連忙閉住呼吸,心中卻是一塊大石頭落地。

這是一塊浸透了強力致暈藥劑的濕方巾,會使用這種下三爛玩意的,當然不會是鬼怪。

孫鏡一抖手電筒甩開方巾,迎面的風突地猛烈起來。他忙向側面一滾,差不多同一時候,「啪」一聲響從先前他的位置上爆出來。

孫鏡聽聲音就知道是什麼玩意兒,心裏罵一聲,立刻再翻了一圈出去。翻滾的同時伸手從馬甲口袋裏掏出個手機大小的東西,隨便往旁邊一刺。

又是一聲爆響,幾乎和剛才那聲一模一樣,耀眼電弧閃過,餘音在大廳里迴響。

孫鏡不指望能電到襲擊者.這只是一種震懾,告訴那傢伙,電擊器你有我也有。

風停了。

在徐徐的旁邊,蹲著一個穿着黑風農的人。他的風帽壓得很低,孫鏡的手電筒光只能照虯他下半張臉。

當然,是臉,不是白骨骷髏。

「果然是你,文主任。」

文貞和啞啞十笑起來,把風帽摘下。

「你不太守信用,所以我先放倒了一個。」他說,「不過有徐小姐在,你們還這麼慢才找到這裏,可讓我急得很。」

「如果你等得急,就該早點在短訊里寫清楚,有個拿壁櫥當門的鬼地方。」

孫鏡想讓氣氛緩和一下,因為徐徐就躺在文貞和的腳邊,已經成了人質。要解救人質不那麼容易,在這個低矮的地方,只有天生用四隻腳走路的生物才能發揮出正常速度,而他嘛,在撲過去之前,文貞和有大把的時間作出反應。

「如果還等不到你們,我可能真就這麼幹了。」文貞和說,這話里的含義,只有他自已明白。

「這麼說,韓裳死的那天,徐徐看見的就是你了。」孫鏡盯着文貞和,「你的腦袋這麼小,肩膀一聳起來,穿着這麼件大風衣,頭頂就在領口下了。」

「哦。」文貞和不置可否。

「被你頂在頭上,裹在風帽里的那顆腦袋,是巫師頭骨吧,我是說,真的巫師頭骨。」

文貞和微微低着頭,保持沉默。

「你的能力和風有關吧,這麼費周折地戴着巫師頭骨殺人,看起來那玩意兒可以讓你的能力發揮得更出色。要把大花盆吹歪,剛才吹我那點風力可不行。不過我不太明白,你為什麼要把門打開露一下面呢,這是不是你能力的限制?好在頂着個骷髏頭,就算有人看見也會嚇一跳,注意不到你躲在領口下面的真腦袋。」

說到這裏,孫鏡一笑,又說:「不過看起來文老師還是個做學問的,不太幹這種事情。否則也不會躲在地下室避風頭的時候,聽見徐徐走進來的腳步聲,才想起沒把自己腳印處理掉,急急忙忙出來把她嚇走。這扮鬼的人,自己也不輕鬆啊。」

文貞和翻起眼睛,又用乾澀的嗓子笑起來,「可真是不得了,就像被你瞧見一樣。剛才我聽了這麼會兒,連四十年前發生的那些,你才看幾眼就能說個八九不離十,真是不得了。」

「文主任這樣說,讓我無地自容了。我們還假模假樣地來博物館找你合作,你第一眼就把徐徐認出來了吧,看我們這樣表演,肯定覺得很有意思。」

「這你就猜錯了,那天我臉藏在風衣里,只露領口一個小縫,匆匆忙忙的根本就沒看清楚徐小姐的臉。倒是你,額頭上那塊創可貼,嘿嘿嘿嘿。我再仔細瞧瞧徐小姐,這才又把她認出來。」

孫鏡悶哼一聲,原來問題在自己身上。剛被敲了悶棍,就頂着頭上的大包打算去騙敲棍的傢伙,自己做的事情還真夠可笑。

徐徐的手電筒掉落在地上,依然打開着,光柱斜斜從文貞和身邊劃過。文貞和右手一直握著電擊器,左手在說話時卻向手前方伸了伸,像是很隨意的一個動作,但立刻被孫鏡注意到了。

在這種情況下會有什麼隨意的動作?孫靜不相信,但一時卻猜不透用意。

文貞和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不過在他說完剛才最後一句話時,卻側了側左手手腕,眼神向那兒一飄。

難道他在看錶?孫鏡忽然閃過這個念頭。

但他為什麼要看錶,他是在趕時間,還是要拖時間?

孫鏡假作隨意晃了晃手電筒,光柱在文貞和的右臂掠過。他把電擊器握得很緊,甚至在手電筒光晃過的時侯,還微微一動。

這是蓄勢待發!他一定在趕時間。

敵人趕時間,那麼自己就該反其道而行,把他多拖一會兒,可能就會出現有利自己的變數。

「幸好我也帶了電擊器,不知道文主任對這東西有沒有研究,很多人都以為電壓越高越好,其實那些號稱三百萬五百萬伏的,都是銀樣蠟槍頭,不中用的。這電擊器厲不厲害,還要看功率到底有多少。」孫鏡說着,晃了晃手裏的電擊器。

「是嘛。」文貞和淡淡地說,不為所動。

「看來文主任今天請我來,不是準備把我電暈,就是準備把我迷暈。能不能告訴我,要是暈了之後,您打算幹什麼,殺了我?本來這地下秘室,死個把人幾十年都發現不了,就像那三位一樣。但這條街可正在拆,能瞞多久呢?還是說,您有把握再搞個像砸花盆一樣的意外事故出來?不過現在我們來了兩個,這意外還搞得成嗎?」

「你不是很能猜嗎,你可以猜猜看。」

「其實我倒是更好奇四十年前這裏發生過的事情。是三十八年前,1969年,沒錯吧,文老師那時才二十歲,就已經加入實驗了嗎?」

「那時我是最年輕的一個。」

「能告訴我,您是怎麼加入實驗的嗎?看來在斯文·赫定離開中國之後,你們又多了不少新成員啊。」

「你的好奇心太重了,這和你沒有關係。」

「怎麼會沒關係,你知不知道,我的曾祖父可就是孫禹呢。這個地方,他來的次數可能比你還多,畢竟1969年之後,你們就不再使用這個地下室了吧,整幢樓都搬空了,看來當時這樓上樓下住着的,都是參加實驗的人啊。這些人後來還互相聯繫嗎,你說要是其他人知道你又重新回到這裏,知道你居然把東博的巫師頭骨換成了假的,會有什麼反應?」

「你還真是話多,不過說話的時候,能不能老老實實的?以為我沒發現你在慢慢往前挪?」

「噢,沒問題,如果你擔心我可以退回去。」

「如果你把電擊器扔過來,我就不怎麼擔心了。」

「什麼?」孫鏡失笑。

文貞和看着他,忽然把電擊器按在徐徐的手背上,「啪」地電弧閃動。儘管在昏迷中,徐徐的身體還是明顯抽動了一下。

孫鏡的眼皮一跳。

文貞和笑了,他抓着徐徐的肩膀,把她翻過來,電擊器點在她左胸上,慢慢畫了個圈,又向下按了按。

「彈性很好嘛,你試過沒有?現在,把電擊器扔過來。或者你想讓我在她心臟上再來一下,你覺得她能挺幾秒鐘?」

「接着。」孫鏡一揚手就把電擊器扔給了文貞和。

文貞和沒想到孫鏡忽然變得這麼爽快.稍一愣神,想要去接,忽地又明白過來根本不用接,就讓它掉在地上好了。

孫鏡看他側身一讓,手裏的電擊器離開了徐徐胸口,立刻把手電筒向他的頭奮力一扔,然後豹一樣撲過去。

手電筒正中文貞和的腦袋,這手電筒雖然不是金屬做的,但孫鏡用足了力氣,挨上了絕對不輕。

文貞和一聲痛嚎,然後就起了風。

迎著孫鏡臉吹的大風,他雖然強睜雙眼,但兩支手電筒都散落在地上,文貞和的身影看不清了!孫鏡沒有一點猶豫,照着他原先的位置就是一拳。

打空。

黑暗中閃起電弧。擊在孫鏡的右上臂。他全身一麻,力氣瞬間被抽空了。那一聲爆響現在才傳到耳中,像是延遲了一兩秒鐘。

如果是孫鏡自己的那個電擊器,現在他已經被擊倒了。但這個的功率明顯弱了一籌,又是擊打在效果最弱的四肢上。

但孫鏡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他知道自己在這一兩秒鐘里沒法控制身體,接下去的幾秒鐘也會行動遲緩。這點時間,足夠文貞和再電幾下了。

只要再挨一下,就等於會再挨十下,那意味着徹底完蛋。

可是他現在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實際上。在這樣的環境裏,當他挨了第一下之後,一切就註定了。

文貞和被手電筒砸在嘴上,滿口的咸腥。他咬着牙,一手撐地,另一隻手握著電擊器,就要再給孫鏡一下,耀眼卻突然被狠狠踹了一腳。

「你個老王八蛋敢吃老娘豆腐,我打不死你!」

文貞和被踹倒在地上,他畢竟是個快六十的老頭子,捂著腰縮成一團,電擊器也扔了。徐徐一骨碌翻過身來,衝過去就是一頓亂拳。

「叫你摸我,叫你電我,當我死人啊,不知道醫院用電擊救人的啊,電你個白痴。」

孫鏡緩過勁來,文貞和卻已經被電活過來的徐徐搞定。

「喂。停一停,他好像不動了。」

徐徐摸摸他鼻息,順手又扇了他兩耳光,說:「暈了而已,真是不經打。」

孫鏡撿起手電筒,把兩個電擊器都收好了,坐在地上,這時才感覺心臟跳得飛快。

徐徐也坐下來,開始急促地喘氣。

孫鏡去握她的手,冰涼冰涼的。

徐徐「嘶」地抽了口氣,手一抖。

孫鏡忙鬆開,問:「你怎麼樣?」

「手上一點點灼傷,沒事。」

兩人這麼坐了一會兒.才感覺力氣又逐漸回來。剛才真是險到極點,要是兩人都躺倒了,也許就再也沒有睜開眼的機會。

「他怎麼辦?」徐徐問。

「我們先想辦法出去再說。」孫鏡說着去掏文貞和的口袋,果然在他內衣口袋裏發現了一把大銅鑰匙,看看形狀正能塞進密室入口的鎖孔里。

「至於這老傢伙,要想拿到真巫師頭骨,還得着落在他身上。不過現在帶出去有難度,我可不想對那兩個傢伙說,其實我落了個人在家裏忘了帶走。」孫鏡說。

「得到晚上才方便些,反正我們把門一鎖,他醒過來也出不去。沒了電擊器和濕手絹他就會吹吹風,翻不出花樣來。」因為被狠狠嚇過,現在徐徐對文貞和的吹風本事特別看不上。

文貞和的手機先前已經被搜出來扔在地上,孫鏡拿電擊器一戳,「砰」一聲爆出好些火星。

徐徐眼疾手快一下把手機撥遠,還被殘留在上的電流電了一下。

「電池會炸的,再說這手機不能留給他我們也可以帶出去賣掉,蚊子小也是肉嘛。」

「這樣乾脆。」

「我看你是耍帥,誰吃你這套,走啦。」

說是走,其實還是爬著出去。拿銅鑰匙開了鎖,兩個人先後從壁櫥里爬出來,都禁不住深深呼吸。

重新鎖好機關。關上壁櫥門。徐徐走到房間中央,重重一踩地板說:「這下面就是文老頭的腦袋。」說完她義狠狠跺了一腳。

孫鏡一笑,走出門去。

走廊上,經過一間房間,孫鏡還記得來時看到過的「天道酬勤」,順便看了一眼。然後他的臉色就變了。

他終於知道,文貞和在急什麼。

「倒數一分鐘。」報時員說,「五十九。五十八……」

工程師把手覆在了起爆器上。

警戒線外一眾同觀的路人都翹首以待。

「快走!」

孫鏡一把拉住徐徐的胳膊,「外面一定圍死了,不知多少眼睛盯着,這麼出去怎麼解釋?」

「解釋重要還是命重要?」

「我們回去,文貞和要是能順利把我們干倒,絕對不會這樣出去的。密室里一定另有出口。」

徐徐瞪着孫鏡,「你要賭這個,就算有出口我們能在起爆前找到?」

孫鏡瞪着她。

徐徐一跺腳.「好,賭了。」轉頭飛奔而回。

開鎖,死命地轉木把手,通道打開的速度卻讓人覺得慢到要死。

根本就沒耐心好好走樓梯,徐徐一下就跳了進去,會不會崴到腳已經顧不上了。雖然他們不知道離爆炸還有多久,但誰都只有一條命。

「老王八蛋裝暈。」孫鏡剛準備往下跳就聽見徐徐在下面罵。

等他到了下面,就看見絞盤邊另開了個密門,文貞和顯然已經從裏面溜了。

「幸好他裝暈,還真不笨。愣什麼,快進去。」

說是密門,其實就是個洞。徐徐和孫鏡一前一後,努力向前爬。

地下大廳是利用隔潮層建起來的,這個洞也是。深挖地下大廳的時候會掘出大量土石.看來為了掩人耳目,當年這些土石並沒有運出去,而是填在了其他房間下的隔潮層里,只留下了這條不知通往何處的通道。

爬了片刻,徐徐在前面叫起來:「我看見他了,老王八蛋爬得可真夠慢的。「

先前孫鏡和徐徐本就沒有在上面耽擱多久,而文貞和挨了一頓老拳,雖然是裝暈,但行動起來也不利索,爬洞的時候腰一扭就劇烈疼痛。他是知道預定起爆時間的,早就拚了命在爬,這時儘管聽見後面徐徐的聲音,卻也沒法再快了。

但是逃生的希望就在前面,文貞和已經看見鐵蓋子了。鐵蓋旁就是防空洞入口,上個世紀上海的地下建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防空洞,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相互連通。

文貞和萬幸自己事先考察地形的時候,已經把鐵蓋挪開。越靠近蓋子,洞穴通道就越寬敞,他終於能弓起背,用兩倍於先前的速度,飛快爬到鐵蓋子旁。

徐徐和孫鏡這時也差不多追到文貞和屁股後面,猛然間,一聲悶雷響起,整個通道都搖晃了一下。

承重牆被徹底摧毀,三秒鐘之內,整幢樓垮了下來,籠在煙塵中。

對於徐徐和孫鏡來說,這三秒鐘被密集的雷聲塞滿,那是磚混結構大樓崩散墜落的聲音,數百數千斤的斷牆相互撞擊發出的悶響連成了轟隆隆的一片,如果沒有堅強的神經,僅僅這狹小地洞裏的聲浪就能讓人暈厥。

有些人在這種情況下會癱軟在地,有些人則會爆發出幾倍的力氣。幸好孫鏡和徐徐都屬於後者,通道地震一樣晃動隨時會崩塌的三秒里,他們向前爬的速度反而提升了一截。孫鏡的腳一重,後面已經垮下來了。他拚命一掙,終於鬆脫出來,鞋卻留在了土裏。

徐徐已經爬到文貞和身邊,一根裹了些水泥的粗大鋼筋從上面直插下來,從他的腰椎處透入。全是血,但他一時還未死,這最後的一刻反不再哀號,而是低低咒罵。

「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早了兩分鐘。」

「下次學會對錶。」徐徐毫不憐憫,扔下話就進了防空洞。

文貞和厲咳起來,跟在徐徐后的孫鏡瞧了他一眼,正要離開,卻覺得文貞和盯着自己的眼神有些異樣。

「有什麼想說的嗎?」孫鏡問他。

文貞和停了咳嗽,氣息愈見微弱。

「六九年,我沒在這裏。」他輕聲說。

「你想說的就是這個?」

「快點下來!徐徐在下面催他。

文貞和側着腦袋,給孫鏡擠出個笑容,」我……我喜歡……漂亮女人。「

真是見鬼!孫鏡跳進防空洞的時候想。淋死了這老頭還在說什麼渾話。

人性是最難以捉摸的。永遠不要自以為足夠了解它,否則你將犯下比青澀莽撞時更危險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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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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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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