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集 誰在泄秘?

第六集 誰在泄秘?

1

在小章看來,這更像是一間攝影工作室,如果搬去中間那張凌亂的大床的話。

床頭與右側兩扇牆上,幾乎貼滿了照片,並不是那種經過精心佈置的裝飾,而是匆忙隨意的粘貼。小章走近前去細看之下,大為意外,上面的照片無一例外是針對鄭小燕的偷拍。地點有街道、商場,而最令他意外的是,有近三分之一照片里的鄭小燕是處於睡眠狀態的。地點應該就是在她的卧室床上。

小章頓覺背後發涼,他下意識轉身靠牆站着,警惕地望着王笑笑,可以想像,此刻近在咫尺的王笑笑對於小章來說,已經不是一個犯罪嫌疑這麼簡單了,簡直就是一個變態陰險的女惡魔。

"很意外?"王笑笑冷冷地看着他說。

章雨有些失措,一時答不上話來,無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腰間,才想起自己根本還不夠資格佩槍。

"喝水嗎?"王笑笑似乎看出他的不安,走過去給他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

章雨指著牆上的照片,使勁吞了吞口水,問道:"這些是你拍的?"

王笑笑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反問他:"拍得怎麼樣?"

"你一直在跟蹤鄭小燕么?這些——"他指了指鄭小燕睡覺的照片問:"你還潛入她家裏?晚上?"

王笑笑自顧自在沙發上坐下來,取了根煙點上,似乎在思索着什麼,過了一會兒自嘲似的笑了一聲,說:"覺得我很變態是吧,你認為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章雨已經穩住了自己突然繃緊的神經,此行的目的重新回到了中樞神經線上來,"我正是要問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章警官,你今天來的目的不是要問這個,是不是?先提你的問題吧,這個我們以後再談。"

章雨有些不快,此時的氣氛明顯被王笑笑搶了主動權,"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好么?這也是非常重要的。"

"為什麼非常重要?難道你認為我這裏所有一切都非常重要?都可以成為呈堂證供,是不是?你們覺得我是兇手嗎?"

"那麼,你是嗎?"小章順勢就將話題踢了回去,並注意觀察她的反應。

"我為什麼要殺周國榮?如果我想殺他,早七年就殺了,還要等到今天?白白多受七年的折磨?"王笑笑聲音凌厲起來。

"那麼,你七年前想殺他是為什麼呢?"小章為自己這個問題感到得意。

"為什麼?哼——負心人不該殺么?他比陳世美還不如,背信棄義。"王笑笑恨恨地掐熄了煙頭,又哆哆嗦嗦點上一根。

"這話不對,陳世美是絕情,周國榮畢竟還對你一直關心照顧。"小章說完就後悔了,竟然跑題。

王笑笑看着他,眼睛非常明亮,瞳孔里彷彿有兩盞閃爍的鬼火。小章趁她接不上話,馬上拉回話題說:"不管怎麼樣,他罪不該死,是嗎?"

王笑笑瞳孔里的火焰突然暗淡下去,她低垂下臉,望着地面或者腳尖,一動不動。小章感到有些迷惑,他還想重複一遍剛才的話,卻突然看到從她臉上啪嗒掉下兩顆豆大的淚水滴落在腳邊,接着又是兩滴,然後肩膀重重地抽動了一下。小章感到發懵,不知所措,如果這是在審訊室,他可以正氣長存,可這是在一個女人的家裏,吸著房間里濃郁的女性氣味,面對一個穿着寬大睡袍突然抽泣的女性,他產生了強烈的逃跑慾望。

正在他躊躇著該不該馬上拔腿的時候,王笑笑突然抬起頭來,淚眼汪汪地看着他說:"章警官,我不是兇手,你們不要浪費時間了,但我真的想知道誰是兇手,我恨不得吃了她。"

"為什麼?"小章又後悔自己的話了,這句簡直就是廢話。

"本來我可以和國榮正式結婚了,可是他卻被人殺了,我足足等了十年啊,為什麼?我就要等到這一天了啊。"

小章迅速消化着她的這句話,進入了偵查邏輯思維的他終於找回了作為刑警的狀態,他有點恨自己今天意識迷糊。"你的意思是,周國榮向你表示過他要離婚?"這個問題是小章的消化成果,如果答案肯定的話,可能會變成案情的轉折點,王笑笑的動機變小了,鄭小燕的動機加大了,雖然已經證實鄭小燕不具備作案時間,可誰又能保證她不是雇凶呢?

王笑笑搖搖頭:"國榮是永遠不會做出承諾的,這是他的性格,他只說做完了的事情,從不說還未做成功的事情,不過,我能強烈感覺到,他和鄭小燕終於走到頭了,請相信我,我跟了他十年,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我也從來沒有那麼強烈感覺到希望的即將出現。"

"能說說你的感覺依據么?"

"你看到了吧,牆上的這些照片,不是我拍的,是國榮拍的,這就是依據。"

章雨問:"你不是說他從不上你這裏來嗎?為什麼照片會在你這裏,他交給你的?為什麼要拍這些照片?又為什麼要交給你保管?"小章一連串的問題表現出了他此刻的思維之活躍,活躍的思維提升了他的狀態,狀態提升又活躍了他的思維。

"他沒有交給我,是我到他辦公室找到的。"

"什麼時候?"

"前幾天,國榮死後第二天,我去他辦公室,還遇到了你們的傅警官。"

小章想起來了,傅強是說過有這麼回事,"你還找到了什麼?他辦公室的物品可都被警方暫時封存,任何人是不可以擅自取動。"

"我去的時候,還沒有人來封存,我是在他桌子下撿到的。"王笑笑似乎不願過多解釋,她的心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這幾天,都是這個癥狀,常常絞痛。

"他為什麼要跟蹤偷拍自己妻子的照片呢?"小章又重新走到牆邊看照片。

王笑笑沒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到了電腦台上,那裏有一本書,書下面壓着十幾張照片,照片沒有疊整齊,露出了一大塊。她若無其事地站起來,走過去,迅速將照片完全塞進書底下,然後裝做整理桌子,動了動其他東西,又回到沙發邊坐下。

小章正全神貫注於牆上照片,根本沒有留意王笑笑的動作,一邊看,一邊又重新問了一遍:"他為什麼要拍這些呢?"

王笑笑終於回答他,口氣冷且硬:"國榮覺得鄭小燕可能有外遇了,所以跟蹤她。"

"這就是你認為周國榮要離婚娶你的證據么?"小章有些不太相信,誰會跟蹤妻子的外遇直到妻子在床上睡着之後呢?如果非要給出一個解釋,那就是周國榮認為夢中外遇也是不允許的。

小章突然伸手從牆上扯下幾張照片,他認為自己有這個權利,所以也沒有事先徵詢,只是用通知的口氣說:"我要拿走幾張作為調查資料。"

王笑笑沒有拒絕,也來不及了。

"王小姐,我可以看看你的電腦么?"小章突然問道。

王笑笑緊張起來:"有必要嗎?"

"可能有必要。"小章笑着說。

"這個應該需要搜查證的吧?"

"查看是在我們的職責範圍的,它不是搜查。"小章狡辯,他認為王笑笑不會真正了解警察辦案程序,是可以唬得住的。果然,王笑笑無奈地走到電腦邊,將桌上的圖書等雜物挪開,讓出空間給他。

小章背着她坐下來,啟動電腦,王笑笑趕緊將圖書下邊夾着的照片迅速塞到了沙發座墊下,剛收藏好轉過身來,發現小章正看着她,嚇得手抖了一下,書本掉到了地上,小章搶先一步撿起來看,是一本通俗小說,他有些失望,不是汽車方面的書,便還給她,回頭去檢查電腦。

小章告別的時候,王笑笑送到門口,小章見她似乎欲言又止,問:"你還有什麼事嗎?"

"這話是要我來問你吧。"王笑笑說。

"今天到此為止,也許我還會來打擾你。"

"不客氣,你儘管來,你們有隨時打擾良家小女子的權力。"

小章為之語塞,訕訕離去。

王笑笑返身鎖上門,又從沙發墊下找出那疊照片,她不是看照片,而是從照片中間翻出夾在裏面的一張名片,和名片一起的還有一張長途汽車票根。

她想了許久也不明白周國榮為什麼會將這張名片夾在這堆照片里,他是一個講究整齊的人,名片肯定放在名片盒裏,就像他辦公桌上的筆一樣,用完肯定回歸筆架,在周國榮看來,這和皮鞋沾塵不擦,頭髮風亂不梳一樣屬於失禮行為。

王笑笑突然覺得,莫非名片上的人與這堆照片有某些聯繫么?難道照片後面還有更大的真相內幕么?她甚至不敢往下想了,即使她討厭鄭小燕,但也不認為鄭小燕是一個多麼複雜的人,只不過是個懵懂無知的蠢女人而已。

如果真的有更大的內幕呢?

王笑笑胸前狂跳,她覺得自己不應該錯過好戲,她抓起電話,按著名片上的號碼掛過去。

"你好,劉玉山先生嗎?我是周國榮的秘書,很不幸,我想通知你,國榮前日已經離世了……"

很多年以後,王笑笑只要回憶起這段日子,她覺得自己最幸運和最正確的事情就是勇敢地撥了這個電話。

2

羅貞一動不動的姿勢已經保持很久了,李元亨有些擔心她,幾次過去抱她的肩膀安慰幾句,她都如木頭般毫無反應。

早上看到報紙之後,她就放下咬到一半的麵包,捧著報紙在沙發上坐下來,反覆看了幾遍,然後就是這個樣子了。

李元亨不放心,推遲了上班,一直坐在她對面,耐心等待着她恢復過來。報紙上的那條新聞他剛剛也看了,雖然上面說的事情他早已知情,也考慮過告訴羅貞,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和措辭。都說語言需要藝術,事實上更需要的是時機,有時候夢囈猶若天籟,有時情話仿如骨鯁。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李元亨差點就要開始夢遊的時候,羅貞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你醒來啦,"李元亨彈了起來,急急走過去坐在扶手上,一手抱着她的肩膀,關注地問:"你沒事吧。"

"元亨,這太可怕了,簡直是——"羅貞找不出形容詞,只好又再感嘆一下:"太可怕了。"

"沒什麼的,只不過我們一直不知道而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私隱嘛。"

羅貞眼巴巴地盯着他,說:"你呢?會不會突然有一天別人告訴我,你也有一個故事,一直都瞞着我?"

"當然不會,"李元亨站起來,踏前一步,"怎麼會呢?我的故事就是你啊。"說這話的時候,他不敢看羅貞的臉。

"可是這真的太可怕了,十年啊,我們都沒看出來,我真是笨,十年前,那不正好是笑笑認識周醫生的時候么,他們竟然就在一起了,我一點兒都沒看出來,唉。"羅貞不停地搖頭嘆氣。

李元亨撿起報紙,他想一會兒到了公司一定要打電話給劉子強,問問到底是誰把周國榮保險受益人改為王笑笑的事情捅給媒體的。

"羅貞,你別想太多了,王笑笑也沒有錯,畢竟她認識周國榮在先,並不算搶朋友老公,這事情應該怪周國榮,他太無恥了。"李元亨踩起死人來一點都不留情。倒是羅貞客觀一些,說:"元亨,你也別這麼說,當時周醫生向小燕求婚的時候,我就覺得有些不妥,他怎麼會突然就求婚呢?他真的愛小燕嗎?現在看來,周醫生當時會不會有什麼難言之隱?"

"羅貞,你太善良了,男人追求多妻是天性,哪有什麼難言之隱啊,再說誰會逼周國榮娶老婆的事啊。"李元亨安慰她,在這事情上,他並不希望自己傻乎乎的老婆自作聰明地插一手,最好是只當事情沒發生過,抹一下,恢復如初。

"所有男人都是這樣的么?"羅貞倒不傻,追着李元亨的話頭問他。

李元亨笑了,說:"對,所有男人都夢想多妻,但並不是所有男人都會去行動,比如你爸就不會吧,我也不會,就算我和你爸都有過這樣的想法,也只是無聊時想想罷了。"

"我爸沒你的壞心眼多,"羅貞嗔怪道,"你以後不準再發無聊之想了。"

"遵命,老婆大人,見了周醫生這件事,我更不敢了。"

"為什麼?"

"多妻的人不長命嘛,呵呵。"

"元亨,你積點嘴德,好歹周醫生也是朋友,不要刻薄。"羅貞皺着眉訓示他。

劉子強信誓旦旦地保證,消息一定不是從他的事務所內部泄露出去的,因為遺囑的內容在事務所里也只有他知道,再加上他們事務所有職業守則,從來也沒有發生過此類事件。最後劉子強不無擔心地提醒他,除了律師事務所以外,還是有幾個人知道遺囑內容的,並且,報紙只披露了有關王笑笑的事情,其他遺囑內容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這說明泄露者目的很明確,要搞臭王笑笑,那麼,誰最恨王笑笑呢?

李元亨馬上聽明白了,嫌疑人是鄭小燕。

他馬上給鄭小燕掛電話過去。

"小燕,你看了今天的報紙么?"李元亨盡量語氣平靜地開始話題。

"沒有,怎麼了?"鄭小燕回答,語氣非常自然,李元亨聽不出有裝聾作啞的感覺。

"哦,沒什麼,只是有一則關於周國榮遺囑的新聞,不知是誰將保險受益人為王笑笑的事情泄露出去了,報紙對周國榮和王笑笑的關係大肆渲染了一番,這些記者非常可惡。"

"你認為是我泄露出去的吧。"鄭小燕語氣非常平靜,絲毫不對這個消息感到意外,這又讓李元亨有些疑惑起來。

"當然沒有,我怎麼會誤會你呢?"李元亨裝出輕鬆的口氣說。

"呵呵,為什麼是誤會呢?就算是我說出去的,也很正常,難道這不是事實么?既然是事實,她又何必怕大眾知道呢?她還想立個牌坊嗎?"

"那,那麼,"李元亨突然結巴起來,"那麼真的是你泄露出去的?"

"我只是說,不管是誰泄露出去的,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因為它本來就是事實,又不是造謠。"

"那你泄露了嗎?"李元亨仍不死心,他不相信鄭小燕會用這種方法來報復。

"我說不是我,你相信么?"鄭小燕說完這句就把電話掛了,她突然覺得李元亨也很可惡,在這個問題上竟然來責問她,難道想要求她去幫忙維護王笑笑么?

李元亨很無趣地掛了電話,他想要不要給王笑笑去電安慰一下,現在的她一定很孤獨,這事情曝光了,也相當於將她在交際圈裏執行了死刑,一個掛了狐狸精牌子的女人是不會再被交際圈女士們歡迎的,因為這些太太們生活中唯一的本職工作就是嚴防老公出軌,更別說發現圈子裏竟然混進了狐狸精了。

猶豫了一會兒,他還是沒有打電話給王笑笑,因為他想到,此時的王笑笑一定處於最低谷,她也不希望外人來安慰,這時候的安慰更像是幸災樂禍者的好奇打探,更重要的是,如果安慰不當,激起她的反擊之心,說不定會對鄭小燕不利,撕破了臉皮的女人發起狠來後果是不可估量的。

這時候,妻子羅貞給他打來電話:"元亨,我想晚上叫笑笑來家裏吃飯,你說行么?"

"為什麼?你想安慰她嗎?"李元亨問。

"是的,我覺得她現在肯定很可憐,除了我,不會再有人想安慰她了。"

"我覺得不好。"

"為什麼?"

"你想想,這種時候,是不是應該讓她安靜獨處,你越是安慰她,她越是想起傷心事情,豈不是更糟糕?"

羅貞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就說:"那好吧,聽你的,過一段時間再說吧。對了,元亨,我剛才想了很久,你覺得這事情會不會是小燕和媒體說的,她要報復笑笑,笑笑給她的傷害是很大的。"

"我覺得不會,首先小燕也希望維護自己丈夫的名譽,並且這事情即使讓笑笑出醜,但小燕自己也沒有面子,雙方都沒有好處。"

"那到底是誰這麼缺德呢?"

"總之是有小人啦,羅貞,你別老想這事了,過一段時間這件事情自然就會被人淡忘,現在的人健忘著呢。"

放下羅貞的電話后,李元亨也納悶了,到底是誰泄露了遺囑的內容呢?

3

鄭小燕慵懶地蜷縮在巨大的沙發里,曲起的膝蓋上放着報紙,她把那篇新聞反覆看了幾遍,標題寫得非常煽情——《名流醫生風流債》。

讀了幾遍,她看出來了,報道里有八成是記者的猜測和渲染,猜測來源歸根結底不過是一條,周國榮生前一周修改了保險受益人,然後記者就根據此條展開聯想描繪,這位記者筆力相當老到,短短几百字,說得有板有眼,既不過於展開,也不掛一漏萬,整篇的語氣顯得可信度相當高,不幸的是,此記者的推測與事實完全吻合,難怪任何知情人一見之下,便自亂陣腳,忘記去仔細推敲。就如武俠里再完美強大的佈陣難免有一死穴,明明對方只是糊裏糊塗誤打誤撞沖向死穴命門而來,自己人因此而自亂了陣腳。

鄭小燕中文系畢業,婚前曾有一小段的雜誌社工作經歷,對媒體的編撰手法有些了解,所以她看出了苗頭,於是給劉子強律師掛電話過去:"劉律師,我想委託你調查一下,今天的新聞消息來源估計是保險公司內部人員,如果確實,我要狀告報社誹謗周國榮的名譽。"

劉子強愕然,說:"這不是誹謗啊,你也知道,報上說的可是事實。"

鄭小燕平靜地解釋:"即使是事實,他的依據也只不過是修改保險一項,其他所謂的事實都是記者的想像力罷了,所以我讓你先去調查,如果消息提供來源果然是出自保險公司內部人員,那麼,這個誹謗罪就贏定了。"

劉子強明白過來,高興地說:"行,我親自去報社交涉一下,先逼出消息來源。"放下電話他頓覺自慚不如,原來善於讀報,竟也可以給律師開拓生意啊。

鄭小燕剛想上樓去洗個澡,門鈴響了,來人讓她有些意外,是她曾經的心理治療師,丈夫的朋友楊梅醫生。

"小燕,好久不見,沒打擾你休息吧。"楊梅笑容可掬,如春風送暖。

"楊老師啊,請進吧。"鄭小燕將她迎進屋來。

"朵朵上學了嗎?"楊梅有敏銳的嗅覺和直感,這也是職業訓練出來的,她一進來就感覺到屋內過於整潔,這與家中有個六歲小孩不相符。

"前天我將小孩送到姑媽家暫住一段時間,"鄭小燕淡淡地解釋,"你也知道,國榮剛去,事情多,還要籌備下周的追思會,小孩照顧不過來,所以……"

楊梅點頭表示理解,一臉關切地拉着鄭小燕的手問:"小燕,我和周醫生也是好朋友,你要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

鄭小燕輕輕鬆開手,微笑着搖搖頭,"謝謝你,其實追思會的事情都有殯葬公司代理,也沒什麼可忙的,你要喝什麼?"

"開水就好了,我這身材喝什麼都不合適。"楊梅有意想調節一下氣氛,自嘲式地說。

兩人對坐下來,鄭小燕近半年沒有去見她,想不出她的拜訪用意,也許只是周國榮死了,禮貌性地探望。楊梅很認真地看着她的臉,就像中醫"望聞問切"里的"望"。

"小燕,你身體最近怎麼樣?感覺還好么?"

鄭小燕點點頭,"還可以吧,頭也不痛了,所以一直覺得沒問題就沒去找你複診。"

"不過我看你臉色好像也不太好。"

"可能是這兩天國榮的事情搞得睡眠不好,調整一下應該沒事的。"鄭小燕心裏有些抗拒治療,她害怕自己的心理真的出了毛病,雖然她知道自己的病一直就沒有好過。

"小燕,我這次來看你,第一是為周醫生的事情,我想看看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第二是關於你的治療問題。"

"我?"小燕有些驚訝,這事情應該是病人找醫生,哪有醫生主動找病人。

"是的,你看看這個。"楊梅掏出一封信,遞給她。

鄭小燕認出了那正是丈夫的筆跡。

楊梅說:"我上個月就收到這封信了,周醫生向我大概介紹了你的現狀,希望我在合適的時間裏考慮繼續為你治療,他認為你還沒有完全康復,隨時有複發的可能。"

鄭小燕放下信紙,很無奈地嘆息了一聲,周國榮離開僅僅幾天的時間裏,她已經深刻感受到他的無處不在,以前她覺得自己與丈夫是咫尺天涯,彼此住在一起,卻彷彿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線,現在終於明白了,自己並不是一條直線,而是一個小圓點,周國榮是包圍圓點的那個大圓圈,不管從哪個方向衝擊,最終都會撞到圓圈而回到起點。

"我想等國榮的追思會結束后,再去找你好嗎?"鄭小燕提議。

"小燕,"楊梅靠近她坐了坐,有些關切又有些命令的口氣說,"你現在情感上正經受較大的震蕩,心理波動強烈,這是一個重新調整你心理的最佳時機,比如大家都跑錯了跑道,就不容易換位回來,如果大家亂擠到一堆了,反而容易進行重新分配,回到各自的跑道上去,你明白這個意思么?"

小燕點點頭,問:"你是說,我們要馬上就開始?可是我不一定有時間去你的辦公室啊。"

楊梅拍拍她的手背,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說:"這個我考慮到了,因為你現在情況特殊,所以,我特意做了一個治療方案,治療地點就在你家,每天傍晚我會過來,你看怎麼樣?"

鄭小燕想想覺得不好拒絕,便點點頭表示同意。楊梅馬上站起來告辭,似乎生怕再坐下去她就會變卦似的,"小燕,那我先回去了,你要注意休息,讓自己的情緒盡量平和。"

4

報社主編柳芳子接待了劉子強。柳芳子從事媒體行業十多年,名譽侵權的法律問題與律師交涉的經驗比劉子強豐富。她將劉子強迎進辦公室,關上門,拉下窗帘,首先營造出一個密室暗謀的氣氛,這是一種暗示性的氣氛,也是作為媒體行業特有的一種無奈。要想提高發行量,就必須要費盡心機挖掘獨家新聞,而往往能真正提高發行量的新聞總是會涉及到個別人的私隱利益,這個時候,媒體的做法是以發行量為第一目標,出了糾紛再想辦法兜出一個雙方滿意的局面,往往還可能製造出另一出熱點新聞來。這類事情經歷多了,柳芳子自然也就經驗豐富。

"劉律師,你在電話里提到《名流醫生風流債》的報道失實,要代表當事人交涉是么?"柳芳子開門見山,毫不拖泥帶水,典型的媒體辣手的風格。

"是的,我當事人周太太認為,報道有捏造誇張之嫌,對她本人和辭世的丈夫造成了名譽侵犯以及精神損傷,委託我向貴社提出交涉,希望貴社能給出一個說法,並要求貴社就消息來源提供確切的交待。"劉子強詞斟句酌,不卑不亢。

柳芳子沉吟一下,手裏的筆頭無意識地敲打着桌面,她在權衡著事情的利弊,從劉子強的話里,她聽出對方是有備而來,並且已經猜測出了她們的消息來源,於是她決定開誠佈公,只有這樣才能讓對方相信自己的誠意而願意商討最佳解決方案,將負面影響降到最低。

"劉律師,我也不瞞你,我們的消息來源是保險公司的一位職員,他曾經負責接待周醫生進行保單修改,而我們的報道的確有記者臆想成分,這也是我們的監管不嚴所致,這一點我首先代表個人向你的當事人道歉,但是,如果我們將此事進一步擴大化,反而對你的當事人損傷更大,我覺得既然事情發生了,就本着雙方後續最大利益為出發點,商量一個符合雙方利益的解決方案出來。"

劉子強點點頭,這話是他希望聽到的,同時心裏對鄭小燕的佩服又增加了三分。

"柳主編是個爽快人,那麼我也會儘力促成此事的圓滿解決,請問,貴方對解決方案有什麼好的建議么?"他要保住自己的底線,將難題直接扔回給對方。

柳芳子微笑道:"有劉律師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其實這樣的事情在我們媒體界可以說是常事,媒體就是一個永遠站在懸崖上吶喊的行業,如果不吶喊,就會隨時掉下去,而吶喊了,更有可能被人推下去……"柳芳子看似訴苦,事實上她是在使緩兵之計,腦子裏快速思忖著一個解決方案出來。

"很形象,很有道理,呵呵,各行都有難處,那麼柳主編有什麼好的提議呢?"劉子強一眼看穿了她拖延的把戲,步步緊逼。

柳芳子退無可退,把心一橫,說:"劉律師,通常這類事情的解決辦法有兩種,高調道歉,金錢賠償,你覺得哪一種比較符合你的當事人的利益呢?"

柳芳子這話也是一種轉守為攻,高調道歉明顯與當事人的訴求有悖,因為事情鬧大,知道的人更多,豈不是對當事人損傷更深?尤其這種男女緋聞,只能越描越黑。如果金錢賠償,那反而好辦了,只不過是數額的問題,媒體行業還有自己的一套計算方法,版面單價乘以發行數量來評估影響力,事實上這是一種看似科學,實質毫無根據的計算方法,因為它原本是廣告業務的定價方式。如果對方獅子大開口,那麼,柳芳子可以拖延,可以拒絕,真鬧上法庭,說不定還刺激了發行量上升。

劉子強事先也預料到了對方會提出的這兩個方案,他不過是要等待對方親口確認,這才符合程序。"好,我已經了解了貴社的立場和誠意,那麼我還需要與當事人溝通后才能答覆。"

"理解,那麼等你的消息。"柳芳子站起來送客。

5

王笑笑在報社樓下徘徊了有二十幾分鐘,她早上看到報紙后,整個人都彷彿被人一巴掌掃進了冰窟窿里,手腳冰涼,胸悶氣堵,真如泡在冰面底下的海水裏,冰涼刺骨,想透出水面呼氣都難,有堅硬的冰塊死死壓在頭頂。

如果說周國榮的死給了她一棍子,讓她癱瘓,那麼這篇報道等於是給她脖子上再補了一刀,徹底讓她墮入萬劫不復之地。從此之後,她已經沒有辦法再回到原先的生活圈和交際圈了。報道中赫然標着她的姓名,在她看來,這不是一篇新聞,而是一份訃告。

"鄭——小——燕——,"她咬牙切齒地反覆念著這個名字,她已經不再抱任何幻想,鄭小燕在周國榮死後,徹底要與她撕破臉皮,甚至置丈夫的身後名譽於不顧,這個女人已經徹底瘋狂了。

王笑笑從沙發墊下掏出那疊照片來,一張張挑選著,這是她最有力的反擊武器,既然你對我不仁,那麼我也無所顧慮了,事實上她也不再有退路,唯一能做的就是反擊,這已經不是兩敗俱傷的概念,而完全是臨死拉墊背。

如果不是她早一步進了周國榮的辦公室,她也根本看不到,也想不到鄭小燕原來還有比她更醜陋的一面。王笑笑覺得是周國榮在冥冥中庇佑着她,賦予了她反擊的力量和武器,所以讓她得到這些照片。

突然傳來巨大的敲門聲,接着是表妹王瑛在外面着急地叫嚷:"表姐表姐,快開門,開門。"

王笑笑猶豫了一下,藏好照片,打開了門,王瑛一頭撞了進來。

"你幹嗎?冒冒失失的。"王笑笑問。

王瑛定住了神,一臉關切問:"表姐,你看報紙了沒有?"

"看了。"王笑笑冷冷地說。

"那是真的嗎?"

"是真的。"

"啊——"王瑛尖叫一聲,"表姐,你真牛。"???——這是王笑笑腦子裏突然出現的三個問號。

王瑛顯得很興奮,"表姐,你竟然瞞過了所有人,而且還是周醫生,那麼偉大有才的男人,太牛了,表姐,我為你驕傲。"

"你胡說什麼?"王笑笑糊塗了,這是她這幾天聽到的最奇怪的言論,雖然出自這個瘋丫頭之口沒什麼奇怪的,但是目前對她一面倒的消極情緒倒是一個很好的調劑。

"表姐,你想想啊,人的一生很短暫是不是?"王瑛歪頭晃腦,故作深沉,"而一個女人的一生更短暫,結婚後幾乎就不用談人生了,而在有限的生命里,曾經與偉大的男人浪漫過,這是多麼有意義的事情啊。"王瑛雙手托腮,作仰慕狀。

王笑笑又好氣又好笑地望着一臉陶醉的表妹,心裏也懷疑起來,也許她的話是對的呢?

"王瑛,你不用上學么?"

"上學?學校能學到這麼有教育意義的事情么?我終於明白了,我最好的老師其實就在身邊,就是我的表姐啊。"

"去你的,小孩子懂個屁,我都要傷心死了。"王笑笑幽幽地說,找到沙發坐了下來。

"明白,"王瑛很理解地擠過來坐,"心愛的人死了,是很傷心的事情,可是,你要往好的方面去想啊。"

"什麼好的方面?"

"你想想,如果這麼偉大的男人與你到老,彷彿很幸福,可是人老了,就會變醜,你們都要互相看着對方慢慢變老變醜,這事情可就不浪漫了,現在起碼周醫生最美好的一面永遠留在了你的心中,而他帶走的,也是你人生中最美麗的時刻,或者,下輩子你們因為太思念對方,又走到了一起,這這這,太浪漫了。"王瑛口沫橫飛,手舞足蹈,竟然把王笑笑逗樂了。

"好啦,我要回學校了,其實呢,我過來的本意是擔心表姐看了報紙受不了刺激,那些記者亂寫,損害了你的形象,我怕你想不開。"王瑛很認真地說。聽了這話王笑笑心裏一酸,這是出事以來聽到第一句讓她感動的話,她的眼淚收不住奪眶而出,緊緊抱住表妹,哽咽著說:"謝謝你,丫頭,你表姐沒事的,什麼風浪委屈沒受過啊。"

王瑛也跟着流淚,她剛才那番奇談怪論是一路上絞盡腦汁想出來開解表姐的,她真的害怕表姐會想不開,因為王笑笑總是將心事收藏得密密實實,誰也挖不出來,她很擔心。

王瑛走後,王笑笑也開始冷靜下來,現在她已經被逼到了這一步,未來的生活還要繼續,如何才能擺脫這種困境呢?保險金要一年後才能拿到,否則她可以遠走高飛,離開這個傷心的城市,隨便換一個新環境,她便可以重拾心情,重新生活。

她的目光又注視到了那疊照片上,這些是章雨沒有看到過的,本來她並不想讓其他人再看到這些照片,因為,如果它的曝光,會傷害到她的另一個好朋友,而這個好朋友是真正的無辜者,她那麼善良,對身邊的每一個人都非常信任和友好,而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在有意無意傷害她,欺騙她。如果她一直不知情,她會認為自己是幸福的,這也很好,而一旦讓她知道了真相,她也許會崩潰,這多麼殘忍。

王笑笑嘆息一聲將照片放下,如果自己就這樣強吞下這顆苦果,那麼,接下來的一年時間裏,她將無法走出這個房門,因為她無處可去。得到所有人的同情的將是鄭小燕,她會按照她的預定軌跡去生活,她終於獲得了自由,可以去追求她的幸福,她從來就比自己幸福,七年前突然奪走了周國榮,像一塊巨石般重重壓在自己的頭頂上,讓她夜不能寐,總是在揪心的疼痛里醒來。

最令她無比嫉妒和不解的是,鄭小燕在所有人的眼睛裏,是一個溫柔善良無可挑剔的妻子,雖然在她看來,她只是一個無知且愚蠢透頂的女人。

為了證實她的無知愚蠢,王笑笑曾經幹了一件更加愚蠢的事情。她為此破天荒地挨了周國榮的一耳光,那件事情,一直是盤桓在她心底的痛。

一年多以前,她和周國榮的幽會總是在他的辦公室里,那段時間,他們不再上酒店,周國榮再沒有像以前一樣,開好了房間,給她發一條甜蜜的短訊——"親愛的,我在××酒店××房間期盼著女王駕臨。"

王笑笑等待着,等不了就在臨下班的時候到他診所,鄭小燕是從不到他診所來的,所以周國榮並不拒絕她。那段光陰也很美好,她覺得只要能被擁進他的懷抱,在哪裏都有同樣的美好。

不過,離開了他的懷抱,美好就會飄渺起來,像肥皂泡一般令人不放心,隨時會破裂,會消失。她感覺到自己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忍不住了,她說出了積壓了七年的問題:"國榮,你說,這輩子,我有機會做你的新娘么?"

周國榮深情地看着她,眼睛裏慢慢湧起些令人悸動的憂傷,他沒有回答,只是用手輕輕撫過她的臉。

當她再一次提問時,周國榮終於告訴她:"我沒有理由與小燕離婚。"

她明白了,他需要的是一個理由。

她要製造出一個最好的理由給他,幫他解決難題。那一天,本來天氣很好,她在到達診所門口的時候,將手機換上了新電話卡,給鄭小燕發了一條短訊——"請在一小時後到周國榮診所,這關係到你的幸福。"

然後她關了機,微笑着走了進去。這時候,天空突然響起一聲炸雷,不多久,大雨開始瓢潑。這場雨整整肆虐了一晚上。

劉子強心滿意足地走出報社大樓時,如果他有心留意一下,會看到街道對面站着一位熟悉的人。他心裏裝着收穫的喜悅,所以對一切都視而不見。然而對面的王笑笑卻真切地看到了滿面春風的他。一切都明白了,劉子強受鄭小燕委託,將遺囑內容透露給了報社,目的就是讓她在這個城市裏無法再立足。王笑笑終於斬斷了最後一絲猶豫,毅然踏進報社大門,她相信,自己包里挑選出來的十張照片會是一個更震撼的新聞,並且她可以預感到這個新聞會引起的效果,輿論嘩然,所有譴責矛頭將指向李元亨與鄭小燕,而她,將因此獲得同情,徹底扭轉民意所向,毀滅的大棒從她踏入報社開始,就已經註定要揮向鄭小燕的頭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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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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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集 誰在泄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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