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我站在山頂,思索著人類的這種過分完美的成功。一輪滿月從東北升起,為大地灑下了銀輝,歡快的小人們都已經回家去了,一隻貓頭鷹悄然掠過。夜晚的寒冷已經使我瑟瑟發抖了,於是,我決定下山去找個過夜的地方。

「我尋找着我在其中用過餐的那幢建築。這時我又打量了一下那座白色的斯芬克斯像。在逐漸明亮起來的月光下,塑像也越來越清晰可辨。杜鵑花彼此糾纏在一起,在月光下變成黑乎乎的一團。我向那片小草坪望去,冷汗一下子就冒出來了,『不,』我鼓起勇氣讓自己相信,『這不是我要找的那塊草坪。』

「可就是那塊草坪,因為斯芬克斯像病態的白臉是朝着它的。你們能想像到,當我確信我看到的就是我要找的草坪時,有些什麼感受嗎?你們肯定不能。我的時間機器不見了!

「我像挨了當頭悶棍一樣,如果時間機器出了什麼差錯,我可能就再也無法返回自己的時代了,我會被孤立無助地丟棄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想到此處,我渾身發抖,嗓子眼發乾,喘不上氣來。我驚慌失措地朝山下衝去,但是跑得太急了,狠狠地摔了一個倒栽蔥,臉都被劃破了。我顧不上止血包紮,爬起來繼續往山下跑,熱乎乎的鮮血順着臉頰和脖子往下流。我邊跑邊對自己說:『他們只是把時間機器挪動到路邊的灌木叢里去了。』可我的雙腳還是拚命奔跑。極度的恐懼往往使人頭腦清醒,一路上我也完全清楚,我不過是在愚蠢地自我安慰,我的直覺對我說,時間機器已經找不到了。我呼吸急促,從山頂到這塊草坪,大概用了十分鐘的時間跑了兩英里的路。我已經不年輕了,我邊跑邊浪費力氣地大罵自己愚蠢,留下時間機器實在是太大意了。我大聲呼喊,可聽不到任何迴音。這個月光照耀下的世界,似乎沒有任何活動着的生命。

「跑上了那塊草坪,我最怕的事情就變成了擺在我面前的事實。時間機器沒有了。我面對着灌木叢中的這片空曠草地,頭暈目眩,渾身冰冷。我發瘋一樣地繞着草坪奔跑,好像時間機器就藏在哪個角落裏,接着我又突然停住腳步,兩手緊揪頭髮。那個斯芬克斯像俯視着我,麻風病似的臉在月色下顯得更加蒼白,它彷彿在譏笑我。

「要不是我想到那些小人缺乏體力和智力的話,我一定會以為是他們把我的機器擺到其他地方去了,並用這種想法來安慰自己。但令我沮喪的是,我感到我的寶貝機器似乎是在某種未知力量的影響下消失的。然而,有一點我可以確信:除非在其他某個時代里有它的複製品,否則時間機器是不會在時間裏隨便運動的。機器上的一些重要裝置,可以防止任何人在上面做手腳。機器不見了,但它只能是在空間里發生了位移。可它到底在哪兒呢?

「我想我當時一定是有點發狂了。我記得我繞着斯芬克斯像一圈圈地跑個沒完,在月光下的灌木叢里橫衝直撞,驚動了一隻白色的動物,在昏暗的月光下,我以為那是一隻小鹿。我還記得,那天深夜我揮拳拚命打着灌木,直到手上鮮血直流。之後,我痛苦萬分,又哭又罵地來到那幢巨大的建築里。大廳里一片漆黑,毫無聲息,我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滑了一下,摔倒在一張石桌上,差點把我的小腿摔斷。我划亮一根火柴,走過落滿灰塵的窗帘,這窗帘我已跟你們提到過。

「走過去時我又發現了一個鋪滿墊子的大廳,大約有二十幾個小人睡在墊子上。我嘴裏嘰里咕嚕,手中『啪』地划亮了一根火柴,從寂靜的黑暗中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我想,他們一定覺得我的第二次出現十分奇怪,因為他們從沒見過火柴這種玩意兒。『我的時間機器在哪裏?』我像個發脾氣的孩子那樣暴跳如雷,抓住他們使勁搖晃,把他們全都弄醒了。毫無疑問,他們無法理解我的行為,有幾個人笑了,而大多數人卻表現出極度的恐懼。看見他們圍在我身旁,我突然意識到在這種情行下我的做法實在是愚蠢透頂,只會恢復他們對我的恐懼感。因為他們白天的行為使我覺得他們已經不再怕我。

「我猛然向人群外衝去,撞倒了其中一個人,然後踉踉蹌蹌地從這幢建築物里跑了出來,來到月光下。我聽見恐慌的叫喊聲和他們跌跌撞撞到處亂跑的聲音。我已記不清當時我都做了些什麼。我想,這樣舉止瘋狂是因為我出乎意料地丟失了時間機器。我失去了和返回我的同類所在的世界的能力,成了這個未知世界裏的一個怪物,我感到一籌莫展,焦慮無比。我當時肯定是叫天喊地地詛咒一切。那個漫漫長夜我是在極度絕望中度過的。在不可能找到時間機器的地方一遍遍地亂找一氣,在月光下的廢墟中摸索著,還驚動了黑暗中的一些奇怪的動物。最後,一頭倒在斯芬克斯像旁邊的地上,我筋疲力盡,失聲痛哭。除了痛苦之外,我已經一無所有。後來我睡著了。當我再次醒來時,天已大亮,幾隻麻雀在我身邊歡蹦亂跳。

「早晨的空氣十分清新,我坐起身來,一時間,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躺在這裏,心中的孤獨和絕望又是哪兒來的。很快,發生過的一切在我的頭腦中清晰地浮現出來。在這光天化日之下,我終於看清自己的處境了。我明白昨夜自己的瘋狂行為都是愚蠢的,現在,我又恢復了理智,可以冷靜地思考了。『最壞的結果又會是怎樣呢?』我對自己說,『假設時間機器徹底消失了,或者已經遭到了致命的損毀,接下來的事情就是,需要我冷靜和耐心地和這些人生活在一起,逐漸弄清丟失時間機器的來龍去脈,然後我要找到獲取材料的方法和途徑,以便最終能再造出一台時間機器。』這是我唯一的希望,或許是可憐的一線希望,但總比絕望好。而且不管怎麼說,眼前的世界雖然難以理解,但卻是美麗的。

「也許情況沒有那麼糟糕,我的機器只是被搬到了其他什麼地方。可就算是這樣,我仍然需要冷靜和耐心,把它找出來。用武力或者計謀都行,總之要把它找回來。這時,我朝四周觀望了一下,很想找個地方洗個澡。我風塵僕僕,四肢僵硬。清風浮面的早晨使我也渴求清爽的身心。我已耗盡了我的感情,真的,在為自己以後做打算時,我都不能理解我昨夜的情緒為什麼會那麼激烈。我在小草坪四周仔細搜尋,還徒勞地向那些路過的小人們打聽機器的下落。我儘力把意思表達清楚,他們卻都不明白我的手勢,有的人無動於衷,有的以為我在開玩笑,樂不可支。我真想把這些笑嘻嘻的小傢伙狠狠揍一頓。當然這種衝動是愚蠢的,但我實在難以抑制心中的恐懼和怒火。不過,後來我發現了草坪上有一道凹痕,這使我一下子就恢復了冷靜和理智。那個痕迹就在斯芬克斯像的基座和我留下的腳印之間,而腳印是我昨天拚命想把時間機器翻過來時留下的。現在,它旁邊還有其他的活動痕迹,一些很狹小的腳印。我仔細地觀察著那個基座,這個銅基座不是由一整塊銅構成的,它的兩側有帶框的嵌板。我走過去敲了敲嵌板,發現基座是中空的,而且嵌板與框架並不連在一起。嵌板上沒有把手也沒有鑰匙孔,可見這些嵌板如果的確是門,就一定是從裏邊開的。我的直覺確定地告訴我,我的時間機器就在這基座裏面。但它是如何被弄進去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正在這個時候,有兩個身着橘紅色服裝的人穿過灌木叢,從開滿鮮花的蘋果樹下朝我這邊走了過來。我對他們笑了笑,招手示意他們過來。等他們站在我身旁之後,我指著銅基座,然後打着手勢向他們表明,我希望能把它打開。可他們的反應非常古怪。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你們描述他們當時的表情,也許有點像你對一個嚴肅正經的女人做了個極不正經的手勢后,她所露出的表情。這兩個小人像是受到了奇恥大辱似的走開了。後來我又對一個穿白衣服的漂亮小傢伙重複了我的意圖,結果完全一樣。不知為什麼,他的舉動使我感到內疚。可是,我必須找回我的時間機器,於是我又向他表達了一遍我的意思。他也和其他那兩個人一樣,轉身就走,我生氣了,追到他身後,一把揪住他寬鬆的領口,把他拖向斯芬克斯像。但是,當我看到他臉上的那種恐懼和反感的表情后,我一下子鬆開了他。

「可我還是不死心,用拳頭敲打着那些銀制的嵌板。我想我聽到裏面有動靜——說明白點,我覺得那是咯咯的笑聲——但我一定是搞錯了。後來,我從河邊撿了一塊鵝卵石回來,使勁地敲,裝飾的花紋被我敲平了,大塊大塊的銅銹嘩啦啦地往下掉。我想,在方圓一英里之內,任何人都可以聽到我的陣陣敲擊聲,不過,並沒有人上前來阻止我,也沒發生什麼意外的事情。我看見有一群人站在山坡上默默地望着我。最後我又餓又累,渾身冒汗,只得坐下休息,並看守住這個地方。可我這個人是坐不住的,我可以花幾年的時間克服一個難題,但讓我消極地死守24小時卻實在難以忍受。

「過了一會兒,我站了起來,茫然地穿過灌木叢,再次朝小山走去。『要有耐心,』我對自己說,『你如果還想把你的時間機器弄回來,就不要去動那斯芬克斯像。如果他們真想拿走你的機器,你去砸那些銅嵌板也是無濟於事的。如果他們並不想佔有它,到時候就可以從他們手裏要回來。發生了這樣棘手的事情,你待在這些陌生人中間不會得到什麼幫助,那隻會讓你產生偏見。要面對這個世界,去觀察它、研究它,去了解它的規律。而且必須小心謹慎,不要急於下結論,最終你會發現線索的。』這時,我回想了一下,覺得自己做的事情實在滑稽可笑:這幾年來我埋頭書齋,歷盡了艱辛,終於來到了未來時代,可現在又急着想離開它。我為自己挖了一個最複雜、最無聊的陷阱。雖然我這是自討苦吃,可還是身不由己。想到這裏我高興地笑出聲來。

「走過那幢大建築物時,我覺得小傢伙們好像都在躲我。這也許是我的錯覺,也許跟我砸塑像基座的銅門有關。然而,我確實感到他們在躲避我。不過我很謹慎,裝作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同時克制自己不去驚擾他們。幾天後,一切又都恢復了正常。我在語言方面也學習了更多的東西,取得了不小的進步,我繼續四下里探險。要麼是我沒體會到細微之處,要麼就是他們的語言過於單純——幾乎只有表示具體意義的名詞和動詞,而抽象詞寥寥無幾,比喻性辭彙幾乎不用。他們的句子通常很簡單,只有兩個詞,不過我只能表達或理解一些最簡單的話。我決定盡量先不去想時間機器和斯芬克斯像基座裏面的謎,等我有了足夠的了解后自然會來重新思考這些問題。

「就我目前所見,整個世界都像泰晤士河谷那樣富饒而豐茂。無論我爬上哪一座山,都能看到同樣輝煌的建築物,風格和建築材料卻各不相同,應有盡有,我看到了同樣的常青灌木叢,同樣開滿鮮花的樹和蕨類植物,處處水明如鏡。再往遠處看,大地和起伏的青山連成一氣,最終消失在悠遠的天際。這時,有一個特別的景象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看到一些圓井,其中有幾口似乎非常深,有一口就在我第一次上山走的那條路邊。像其他的井一樣,這口井也被樣子古怪的銅欄桿圍着,上方還蓋有一個遮雨的小圓頂。我坐到這些井旁朝黑乎乎的井下張望,井水似乎完全沒有反光,划亮火柴后也看不出什麼情況。所有的井裏都傳出『砰砰』的聲音,像一台正在運轉的大發動機的聲響。在火柴光的照耀下,我發現有一股穩定的氣流向井下沖,於是我又把一張紙扔了下去,紙不是緩緩飄落下去,而是一下子給吸了進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又過了一會兒,我把這些井和山坡上隨處可見的高塔聯繫起來,因為高塔的上方經常出現那種在烈日下的海灘上可以看到的閃光。這些現象,在我的頭腦中形成了一種概念,那就是地下很可能有一個龐大的通風系統,但它的真正意義就難以想像了。我剛開始總是喜歡把這個通風系統和這些人的衛生設施聯繫在一起。這是個順理成章的結論,但是,它完全錯了。

「我必須在此承認,我在這個真實的未來世界生活期間,對他們的下水道、鍾、運輸工具等便利設施幾乎一無所知。在我讀過的關於烏托邦和未來時代的一些幻想著作中,對於建築和社會公共設施都有大量的詳細描述。當一個人用他的想像力來建構整個世界時,並不難向讀者提供細節。而對於真正置身於這種現實中的遊客,對於細節就難以得知了。還記得倫敦流傳的那個故事嗎?說的是有個黑人剛從中非來到文明世界,但馬上又要返回他的部落去。我想他是無法了解鐵路公司、社會運動、電話線、電報線、包裹投遞公司、郵政匯票和諸如此類的玩意兒的。但是,我們至少是樂意向他解釋這些事情的。可即使他已經搞懂了這些事情,回去后他又能讓他的朋友們理解或相信多少呢?那麼,想想吧,相對於未來時代和當下時代的阻隔來說,一個黑人和一個白人在我們自己時代里的阻隔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一定有許多使我感到安慰的東西我還沒有看見。但是除了對他們的自動化組織有一個朦朧的印象外,恐怕我對你們也講不出多少其中的不同。

「比如喪事吧,我根本沒有看到過類似火葬場的地方,也沒有看見任何像是墳墓的東西。當然,在我沒去過的地方也許會有公墓或者火葬場。這又是我故意擺在自己面前的一個問題,但我在這個問題上的好奇心很快就受到了徹底的挫敗。這件事情令我感到迷惑,因此我需要進一步說明另一件更使我感到困惑的事:這個民族中沒有一個衰老的。

「我必須承認,起初,我通過觀察得出了自動化文明和退化的人類這一理論,當時我感到很滿意,但這種滿足感沒有持續多久,而我又想不出其他的解釋。讓我來說說這其中的困難吧。我去過的那些大宮殿只是生活區、大餐廳和睡覺的公寓。我沒有發現任何機器和裝置之類的東西,可這些人身上穿着漂亮的紡織品,這些衣服肯定是需要不斷更新的消耗品,他們的涼鞋雖然造型天然,卻也是相當複雜的機造產品,反正這些東西一定是機器造出來的。而我在這些小個子身上看不到絲毫的創造力,他們的世界裏沒有工廠,沒有商店,也沒有任何商品貿易的跡象。他們只是用斯文的玩耍打發時光,他們在河裏洗澡,漫不經心地談情說愛,吃水果和睡覺。我真不明白他們的物質生活資料是怎麼來的。

「現在我又要說時間機器了。我覺得肯定有什麼我難以想像的怪東西,把它弄到斯芬克斯像的基座里去了。但這麼做到底為什麼我就百思不得其解了。還有那些枯井,那些閃光的柱子,都使我感到莫名其妙。我覺得,怎麼說呢?這就像你發現一篇由淺顯英文撰寫的碑文,但上面卻有一些你根本看不懂的怪符號一樣。在我到達的第三天,802?701年的世界就是這樣出現在我面前!

「也是在那一天,我結識了他們中的一個人,甚至可以算作朋友了。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當時,我正看着那些小人在淺水裏沐浴,其中一個好像是突然抽筋,順着湍急的水流漂走了。但是,水並不很深,即使水性一般的人也應該能應付。可是,那些小人卻眼睜睜地看着同伴沉下去,任憑她拚命呼救,都無動於衷。因此,說到這裏,你們都會覺得這些傢伙有怪僻的不足之處。當我明白過來之後,趕緊脫掉衣服,在下游淌水過去抓住了那個小傢伙,把她安全地拉上了岸。我為她做了一會兒按摩,她就蘇醒了。我離開時她已經完全沒事了,救了一個人,這使我也覺得很滿足。我以為這些小人並不怎麼重視感情,所以也就沒指望她的任何答謝。可這下我又錯了。

「救人的事發生在早上,到了下午,我正從探險地返回,遇上了那個女人,就是那個被我從水裏救上來的女人,這肯定是沒錯的。她歡呼著迎上來,獻給我一個很大的花環,這花環顯然是專門為我做的。你們知道,我一直是獨身的,所以這個小女人使我想入非非。我盡量表示出我對她的禮物十分喜歡。很快,我們就在一個小石亭里坐下來開始交談。主要是用微笑進行溝通。這小女人的友善就像孩子的友善那樣,打動了我。我們互遞鮮花,她吻了我的手,我也吻了她的手。隨後我又設法和她交談,並且得知她的名字叫薇娜,但我不太清楚這個名字有什麼含義,反正覺得挺合適的。我和她的奇特友誼就這樣開始了,這場友誼的持續時間為一個星期,以後我會告訴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像個孩子一樣,無論我要去哪兒,她都想跟着。後來,有一次出門,我想把她拖垮,使她精疲力竭,我一走了之,讓她在後面呼天搶地地喊我,可我又於心不忍。但是,不是每一件事情都得用順其自然的方法來解決的。我不斷地對自己說,我到未來世界來可不是為了調情的。可在我離開她出門的時候,她悲痛欲絕,分手時她的叮囑近於瘋狂,她的一往情深給我帶來了同樣多的麻煩和安慰。但是無論如何,這畢竟是一種安慰。我想是一種孩子般的親情使得她對我產生依戀。等到我弄清楚了我的離去給她造成了多大的痛苦,以及她對我而言有多麼重要時,一切都無可挽回了。這個洋娃娃僅僅憑着她喜歡我,憑她對我的關心,就會使我走到白色斯芬克斯像附近時,產生一種遊子歸家的感覺。一翻過那座小山來,我就急切尋找她嬌小的身影。

「也是從她那裏,我才得知這個世界中仍然有恐懼存在。白天她什麼也不怕,對我也極端信任,我有一次突然神經兮兮地朝她做了一個怕人的鬼臉,她卻只是付之一笑。不過她怕黑,怕影子和黑色,黑暗是唯一讓她感到害怕的東西。這是一種非常強烈的恐懼情緒,它促使我去思索和觀察。後來我還發現了另一件事,他們在天黑后就聚集到那幾座大建築物里,成群地擠在一起睡覺。如果你在黑暗中靠近他們,就會引起他們的一陣恐慌。天黑后他們就不在室外活動了,而且也不會單獨睡在屋裏。然而,我是個腦袋不開竅的人,我沒有從他們的恐懼中吸取教訓,並且不顧薇娜的悲傷,堅持不和這幫嗜睡的傢伙睡在一起。

「這使她非常痛苦,但她對我的奇特深情戰勝了一切不安。我們認識后一連五個晚上,她都是枕着我的手臂入睡的。不過,一說到她我的話題又要岔開了。在我救她那天的前一天夜裏,我睡得極不安穩,夢境紛亂,夢見自己被淹死了,海葵的軟須撫摸着我的臉。我猛然驚醒,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有一隻灰色的動物剛剛衝出室外。我試圖再次入睡,可我感到不安和難受。那是黎明前的黑暗時刻,一切都顯出朦朧的輪廓。我起身走出大廳,來到宮殿前的石板上,既然睡不着,乾脆就等著看日出吧。

「月亮正在下落,逐漸暗淡的月色和黎明的初暉交織在一起。灌木叢漆黑一團,大地灰暗,天空蒼白。我好像看到山上有鬼怪,一共三次,我仔細地朝山坡觀望,都看到了白色的身影。其中有兩次,我看到一隻白色的像猿猴一樣的動物快速向山上跑去,還有一次我看到了在殘垣斷壁間有幾隻這樣的動物抬着一具屍體。它們很快就消失了,我沒有看清它們最終去了哪裏。你們一定理解,這時天還沒有大亮。也許清晨的那種難以捉摸的寒冷使我產生了幻覺,我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了。

「東方的天空明亮了,太陽出來了,大地恢復了它原有的斑斕色彩。我睜大眼睛環視四周,但沒有發現剛才見到的白色身影。它們只在半明半暗的天色里出現。『它們一定是鬼魂,』我說,『但我不知道它們來自哪個世紀。』我想起了格蘭特?艾倫的一條怪論,感到十分好笑。他堅持說,如果每一代人死後都變成鬼,世界到最後一定會鬼滿為患。照這種邏輯來推理,到了80萬年左右,鬼將擠滿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而我剛才一眼就看到四五個,也沒什麼奇怪的了。可這只是玩笑而已,解決不了實際的問題。我整個早上都在想這些身影,直到後來救了薇娜才暫時把這事忘了。我恍惚中把它們和我在尋找時間機器時驚動的那隻白色動物聯繫了起來,歡快的薇娜使我忘了這事。不過,它們註定很快就要回來死死佔據我的頭腦。

「我記得我說過,黃金時代的氣候要比我們時代的氣候熱得多。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也許是太陽越來越熱,或者是地球離太陽更近了的緣故。

「就在第四天早上,我正在我住的那個建築物附近的一片廢墟里轉悠,由於天氣很熱,我打算尋找一個庇蔭的場所。這時怪事來了。我在石屋的廢墟堆里,發現了一條狹窄的過道。過道頂頭和兩側的窗戶被坍塌下來的石塊堵著,因此剛進來時裏面顯得很暗。我摸索著走進去,由於從亮處一下子走到暗處,我眼前彷彿有許多彩色光點在遊動着。突然,我停住腳步,不知所措。只見兩隻眼睛在日光的反射下閃閃發光,在黑暗中注視着我。

「那種對野獸本能的恐懼向我襲來。我緊握雙拳,直視着那對發光的眼睛。我很害怕,緊張得頭也不敢回。這時我想到這裏的人好像生活在絕對的安全之中,隨後我又想到他們特別害怕黑暗。我儘力克服自己的恐懼。朝前跨出一步,先開了口。我想我的聲音一定非常刺耳並且有些發抖。我伸出手,摸到了柔軟的東西。那雙眼睛隨即閃到了一邊,接着有一個白色的東西從我身旁竄了過去。我轉過身,看見一隻古怪的像猿一樣的小動物,迅速穿過我身後的一片陽光。驚慌中它撞上了一塊花崗岩,向旁邊晃了一下,轉眼間又躲到了另一堆殘礫下的黑影里。

「我的印象肯定不夠全面,但我知道它渾身是灰白色的,長著大而奇怪的暗紅色眼睛,我還看見它頭上和背上長有淺黃色的毛。它剛才跑得太快了,以至於我沒能看清楚。我甚至說不清它是用四條腿在跑呢,還是只用低垂的前肢跑。我隨即追了過去,跑進另一堆建築廢墟。開始我找不到它,後來我來到了一個我對你們說過的像井一樣的圓洞口,洞口被一根倒下的柱子半擋着。我突然想到,這東西恐怕是跑到井裏去了。我立刻劃着一根火柴,藉著光亮朝下看,只見一隻白色的小東西在向下移動,它迅速向下退著,同時用明亮的大眼睛緊緊地盯着我,使我不寒而慄。它的樣子簡直像個可怕的蜘蛛人!它正沿着井壁往下爬,我這才第一次注意到有許多金屬腳手架組成了一道下井梯。這時火柴燒到了我的手,我一鬆手,它就掉了下去,火焰沒落地就熄滅了。當我點亮第二根火柴時,已經看不見那個小怪獸了。

「我獃獃地坐着,長久地朝井下凝視着。我沒法讓自己相信,我剛才看到的東西是人。但是,我漸漸地想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人已經發生了分化,變成了兩種不同的動物。地面上的那些漂亮文雅的小人,並不是我們唯一的後裔,而這白色的、令人噁心的、喜歡夜間活動的東西,也是我們的子孫。

「我想到了閃爍的柱子,還有我提出的地下有通風設施的想法。現在,我覺得它們一定有另外一種意義。我曾經以為這個社會是完全平衡而安寧的,但這些怪獸的出現,使我產生了很大的困惑,真想不出,這些像猿猴一樣的東西和陽光下的那些慵懶的地上居民之間有何關係?井底下到底藏着什麼秘密?我坐在井口上,反覆告訴自己沒有什麼可怕的,必須下到井裏才能找到疑問的答案。可說實話,我真是拿不出爬下去的勇氣。正在我猶豫不決之時,兩個美麗的地面居民穿過陽光跑進了廢墟的陰影。他們顯然在談戀愛,男的在後面追趕女的,一邊追一邊把鮮花朝她扔去。

「當他們看見我扒著井口朝下張望的時候,臉上流露出了痛苦的神情。顯然,他們避諱談論這些井,因為當我指著井口,用他們的語言發出提問時,他們似乎感到極大的痛苦,並把頭扭向了一邊。不過,我的火柴引起了他們的好奇,於是,我划亮了幾根去逗他們開心。之後我又向他們問起井的事,可還是一無所獲。於是,我立刻離開了他們,想去找薇娜,也許能從她那裏打聽到什麼。不過我的觀念已開始改變,慢慢地有了新的調整。現在,關於這些井的意義,通風塔和鬼怪,我都找到了線索,而且對於塑像基座的銅門和時間機器的丟失之謎,也得到了新的啟示。連曾經使我困惑的那個社會經濟問題,似乎也有了答案。以下就是我的新觀點:

「顯而易見,這第二種人是地下居民。他們之所以很少會在地面上出現,是因為長期生活在地下已成為習慣。有三個理由可以支持這樣的判斷:首先,他們的臉像大多數主要生活在黑暗中的動物那樣蒼白;其次,能夠反光的大眼睛是喜歡夜間活動的動物的共同特徵,貓頭鷹和貓就是最好的例子;最後,他們在陽光下不知所措,手忙腳亂逃向黑暗,以及在日光下耷拉着腦袋的怪樣子。這些都進一步證明了他們的視網膜極其敏感。

「那麼,我的腳底下一定有縱橫交錯的隧道,這些人種就生活在黑暗的地下城裏。山坡上以及除河谷以外隨處可見的通風塔和井,充分表明了隧道分佈極廣。因此,我自然而然地就會想到,這些隧道建在人造的地下世界,是為了讓日光里的種族生活得更舒適。這個看法似乎能自圓其說,我也立即接受了,並且進一步推想我們的後代是如何產生分化的。我想你們已經能預料到我的理論的大體內容了吧?但是,我自己卻很快意識到它和事實真相相去甚遠。

「就拿我們自己的時代來說吧,我覺得不容置疑的是,資產階級和勞動者之間的社會差別正在逐步擴大,這就是整個問題的關鍵所在。你們一定覺得這很可笑,也難以置信。然而,即使目前,都有種種情況可以來證明這個道理。現在有一種趨勢,大量開掘地下的空間,以延伸文明生活中無須美觀的那一部分。例如:倫敦有大都會鐵路,有新型的電力鐵路,有地鐵,有地下作業室和地下餐廳。它們的數量還在不斷增加。我認為,這一趨勢證明工業從地上向地下遷移。我的意思是,地越挖越深,工廠越搞越大,人們在地下度過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其實,現在已經是這樣了。一個倫敦東區的工人不就是生活在事實上已脫離地表自然界的人造環境裏嗎?

「另外,由於富人的教育趨於完善,以及貧富的差距越來越大,富人們已經把地面上的土地瓜分殆盡。就拿倫敦這個城市來說吧,也許已經有一半風光優美的鄉村被圈起來不準人們入內了。富人的高等教育要花費大量時間和金錢,為了追求高雅舒適,他們的家庭設施不斷增加。由此,將使得貧富階層之間出現真正的鴻溝。到頭來地上的世界必定就成為富人的天下。而生活在地底下的,就是無產者,就是那些讓自己去不斷適應勞動條件的工人們。他們無疑要為地洞裏的通風設施付錢,而且要交出很多才行。如果拒付,他們就只好接受被毀滅的命運。無論是貧困者還是反叛者,都只有死路一條,不斷地衝突和淘汰之後,最終達成一種永久的平衡。倖存者將完全適應地下的生活條件,和地面上的人一樣自得其樂。由此,我覺得,出現這種地面上精緻的美麗,以及地下暗無天日的蒼白是順理成章的。

「我所期待的人類的偉大勝利可不是這樣的,這根本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種道德同化和平等合作的勝利。相反,我看到了真正的貴族階級,他們用完美的科學武裝着,正在把今天的工業系統推向一個合乎邏輯的結局。人類的這個勝利不只是戰勝了自然,還戰勝了自己的同胞。現在,我必須提醒各位,這是我當時的理論。我在烏托邦的著作里,沒有找到直接就可以拿來利用的指導思想。我的解釋可能大錯特錯,但我還是堅持認為它是合理的。也許我們未來的大同世界已經走過了它的頂峰,這種輝煌已經消逝。地上居民由於過分的安逸已開始慢慢退化,身材、力量和智力呈衰退趨勢。這一點無須爭辯,我已經看得很清楚了。但是,地下居民到底是怎麼樣的,我還沒有想過。但我已經知道他們被稱為莫洛克人,我可以想像得出,這一人種的變化比我已經了解的埃洛伊這個美麗的種族大得多。

「可我還是百思不得其解,莫洛克人為什麼要拿走我的時間機器呢?我敢肯定,就是他們乾的!埃洛伊人如果是主人,為什麼也沒能把時間機器還給我?他們對黑暗的恐懼從何而來?就像我上面所提及的那樣,我繼續向薇娜詢問地下世界的情況,可我再一次失敗了。剛開始,她沒明白我的意思,之後又拒絕回答我的問題。她渾身顫抖,好像這是她無法容忍的話題。後來我逼她講,可能顯得有點粗暴,她竟然哭了。我這是第一次看見黃金時代里的人流淚。她的眼淚使我立刻停止追問,避免再為莫洛克人的事找麻煩,心裏只想着如何哄她開心。當我一本正經地點燃一根火柴時,她很快又笑了起來,興奮地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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