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幾許的黑夜與死亡

第二章 幾許的黑夜與死亡

四月已經過了一大半,馬法爾的春天從寒冷的魔咒中解脫了,草叢間的花一朵朵地綻放開來。才一轉眼間,戶外的世界已經從白茫茫的一片,轉變成繽紛地令人暈眩的彩色世界。植物們像被解除了封印似地,只見生命的跡象在地面上歡舞,而動物們也蒙受了這一片生命的恩澤,紛紛活躍了起來。

即使是太陽西沉,整片大地被黑暗支配了之後,那黑暗本身也成了春天的一部份。夜晚溫柔清涼的空氣,將花朵的香味一陣陣地傳送到人們的鼻子裏。街上的人們紛紛把桌子搬到中庭和陽台上,彷彿正在用他們的全身實際去感受這自然柔和的甜美。

茲魯納格拉王國的全權大使札伊歇爾公爵,此時正乘着馬車,馳騁在回歸本國的街道上。以馬法爾的里程來計算的話,目前距離本國的國境還有一千斯塔迪亞(大約二百公里),不過這附近已經是山嶽與森林混和的地帶,周圍的人家已經開始逐漸減少。

既然卡爾曼對於馬法爾與茲魯納格拉這兩國皇室之間的婚姻還頗有興趣,那麼就應該要儘早讓這件婚事成立。畢竟兩國之間的這種政略婚姻,隨時都可能產生各種不同的變數。

正當札伊歇爾公爵熱切且用心地思考着這件婚姻,以及自己在這件婚事當中所扮演的角色時,和他一同坐在馬車上擔任護衛的騎士突然叫了一聲,引起了大使的注意。那騎士說,有一道影子,從剛剛開始就一直趁著黑夜尾隨着他們。公爵有些不悅地皺起了眉頭,但原本的平穩在這一瞬間被打破了,箭翎的聲音尖銳地撕裂了這一片寧靜的薄暮。

連續射出的三支箭,全都命中了目標。一支射中了車夫的左胸,一支射中了位在右手邊的馬頸部,另一支則在騎士從車窗里探出頭時,射中了騎士臉部。那弓箭的氣勢真令人驚駭。原本寧靜的夜晚在這一片人與馬接連發出的慘叫聲中迸裂開來了。

馬車捲起一陣巨大的聲響與塵土之後,整個車身都翻過來了。被驚嚇的野鳥一邊尖銳地「嘎──、嘎──」叫着,一邊振翅騰空飛起。馬車的右側面朝地下翻倒了,但左邊的兩個輪子卻還拚命地空轉着。

左側的車門朝天空開着,札伊歇爾公爵從車廂里爬出來的時候,前額撞破皮的地方還不斷地流着血。他胡亂地連着劍鞘,抓住身上那把裝飾過多的禮儀用劍,一面呻吟地住地上一坐。而他在剛剛車子翻倒時,肋骨大概被折斷了。正當他滿臉痛楚地皺着眉頭時,一條人影遮住他面前的月光。札伊歇爾抬起頭,眼睛逐漸適應黑暗之後,他認清了對方的臉,不禁大吃一驚。

「是你?拉薩爾將軍……!」

耶魯迪的大使非常平靜地注視着喘氣中的茲魯納格拉大使,平靜的程度幾乎讓人感到冷酷。他重新把手裏的弓弦掛回馬鞍上,拿掉長劍的劍鞘,然後開始用馬法爾語和對方交談了起來。

「既然讓你看見了我的臉,那我無論如何是不能讓你活着了。札伊歇爾公爵,我雖然很同情你,不過還是得要取你的性命。」

「你、你說什麼?難道你從一開始就在算計着我的性命嗎?」

「倒也不是這樣。我曾經一次想試着對你說,不過反派角色就應該要有適合反派角色的台詞吧!」

或許他是想要開玩笑,可是一點都不討人喜歡。札伊歇爾的額頭上,正不斷冒出恐懼的汗水。拉薩爾不慌不忙,動作很輕快地跳下馬來,向公爵走近。

「為、為什麼要殺我?」

「哦?你想知道原因是嗎?」

拉薩爾的眼睛、牙齒、和手中的劍同時發着亮光。

「那麼就讓我告訴你吧,札伊歇爾公爵,理由就是因為我討厭你,所以要殺你。」

「混帳!」

人在即將被殺害之前,當然不會有什麼理由是正當的,對於被殺的當事人來說,所有的理由恐怕都是不合情理的。拉薩爾不認為真實對於死者來說有什麼必要性。甚至連還活在這世界上的人,也沒有幾個需要真正的事實。

接着劍聲非常尖銳刺耳地響起,不過僅只一次就結束了。

青白色的月光像瀑布似地傾瀉而下,拉薩爾一面甩干劍上所沾染的人血。確定犧牲者已經完全斷氣之後,這個機敏又充滿危險的加害者,把劍收回劍鞘里,滿滿地吸進了一口散發着血腥味的春夜空氣。

「接下來,新皇帝會有什麼反應?對於殘活的人來說,真正的好戲這才要上場而已哪!」

拉薩爾把箭從人和馬的屍體上拔出來收回之後,立刻就躍上了自己的馬。這位年輕的九柱將軍從馬上對着這位不幸的鄰國大使敬了一個禮之後,依然是滿臉大膽無畏的表情,離開了殺戮現場。

在他身後所留下的,僅只有黑夜與死亡。

茲魯納格拉大使札伊歇爾公爵遭某個無名氏殺害的消息,在經過半天之後,傳到了帝都奧諾古爾。在一片晨曦中,皇帝卡爾曼正坐在早餐桌上,從侍臣的口中得到了這個消息。

「這死法倒是很離奇。不過,死了也有死了的用途哪。還好是在他已經開口說出亞德爾荷朵公主的婚事以後,不過,這大概就是縮短他性命的原因吧!」

卡爾曼在內心裏一面咕噥地念著,一面讓銀杯傾斜到自己的嘴邊。那死者所帶來的白葡萄酒,正逐漸把醲郁的香氣擴散到卡爾曼口中。

「傳喚耶魯迪國的大使,如果他還沒逃走的話。」

不過耶魯迪國的大使拉薩爾,倒是立刻應皇帝的傳喚來到了皇宮。儘管他一副平靜的表情與態度,但是卡爾曼並不因他的外表而放棄懷疑。相互答禮之後,立刻就進入了主題。

「耶魯迪國大使,你應該已經知道茲魯納格拉國的大使離奇死亡,但不知在他死時,你身在何處?」

拉薩爾仰起了臉,從正面注視着年輕的皇帝,操著極為流利的馬法爾語開始說道:

「陛下您這話似乎顯得有些奇怪。在下根本不知道札伊歇爾公爵究竟是什麼時候,在哪裏死去的。如果陛下您沒告訴在下正確的時刻,那麼在下又應該如何回答呢?」

「說得也是,的確也是如此……」

卡爾曼原本就不認為耶魯迪的大使會因為這樣的一個問題就露出馬腳。卡爾曼於是一面對拉薩爾投以露骨的諷刺眼光,一面扼要地說明了事情的經過。在這其中,兩個人互相地斬擊著對方,所用的武器當然不是劍,而是彼此銳利的聲音與表情。

「一旦馬法爾與茲魯納格拉形成同君聯合體制,那麼整個情勢對耶魯迪而言是最不利的。所以你遭受懷疑也並非毫無道理。」

拉薩爾面對這一番絲毫不容反駁的指責,仍然面不改色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然後予以反擊。

「請恕在下斗膽,陛下,這樣的想法未免太短視了些,令人難以和陛下的賢明模樣聯想在一起。雖然從事情的表面上看起來,您的懷疑確實是理所當然的。」

「正如同陛下您方才的證明,在這個時間點上,一旦茲魯納格拉的全權大使遭遇那樣的死亡之後,我耶魯迪帝國立刻就會成為眾所懷疑的對象。不過,假使整個暗殺的過程是由在下所指揮的話,那麼應該會把事情處理得更漂亮一些。」

如果這世上有人知道這事件的整個過程,一定不由得會為拉薩爾的大膽、無畏而驚嘆吧!

「茲魯納格拉國王達尼洛四世陛下,是鄰近諸國無人能比的大情聖,子女眾多,光是已經認領的就有五十人以上。此外,宮廷內的派系又細又多,沒一個能夠成氣候的。但是,隨着卡爾曼陛下您的登場,他們也產生了危機意識而暫時地團結在一起,藏起了他們陰謀的獠牙。」

卡爾曼低聲地笑了。

「說得也是。照你的意思是說,一旦朕與亞德爾荷朵公主締結婚姻關係的話,所樹立的敵人不在別處,而是在茲魯納格拉的宮廷內是嗎?」

「的確是如此的,陛下。一旦同君聯合政體成立,那麼兩國的皇位將為一人所獨佔。論卡爾曼陛下您的才幹、器量,這原本是理所當然,但小人們卻也勢必因此而心生暗恨。這麼一來,札伊歇爾公爵的悲劇究竟起因於何處,應該已經非常明顯了。以我方的立場而言,與其高喊無辜,倒不如懇請陛下予以明察,謹此。」

拉薩爾低頭時,那頭青銅色的頭髮立刻就垂了下來,將他的表情完全給藏了起來。

而卡爾曼則一語不發。

拉薩爾退下之後,卡爾曼回過頭來詢問隨從少年武官菲連茲有關方才一席話的意見。

「就我個人而言,我不相信拉薩爾將軍所說的話。」

聽菲連茲這麼回答,卡爾曼似乎也頗有同感似地點了點頭。

「朕也這麼覺得,不過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呢?」

這次菲連茲就無法立刻回答了。如果說是因為自己主觀的印象,而無法去相信耶魯迪大使的話,這根本就不成理由;這種回答絕對無法讓犀利的主君覺得滿意。所以少年拚命地試着將自己的意見作條理化的整理。

「陛下,茲魯納格拉大使的死,是耶魯迪大使所一手導演出來的不是嗎?這樣一個能言善道的人,反而讓人覺得虛偽……」

卡爾曼用手指敲打着椅子的扶手。

「就算拉薩爾說的話全是假的也無所謂。如果札伊歇爾公爵的死和茲魯納格拉宮廷的鬥爭有關的話,那就正好有一個借口可以出兵茲魯納格拉。對朕來說,真正重要的地方在這裏。」

「可是,陛下,這麼一來不就眼睜睜地中了拉薩爾將軍的計謀嗎?拉薩爾將軍之所以說出那樣的話來煽動陛下,目的不就是要讓我國向茲魯納格拉開戰嗎?」

卡爾曼有些驚訝地注視着這名擔任隨從武官的少年。

「你想得還真遠哪,菲連茲,你一點都不像是個十五歲的孩子!」

「那麼您會取消對茲魯納格拉出兵嗎?」

面對這個問題時,卡爾曼又再度笑了笑。如果這世上有人的笑容會比憤怒還讓人感到可怕的話,那麼卡爾曼臉上此時所展露的就是這種笑容了。

「朕真是個愚蠢的人,竟然如此輕易地中了拉薩爾的計謀。看來朕還會繼續上那傢伙的當,前往攻打茲魯納格拉吧!」

「陛下……?」

「接着下來我可能會消滅茲魯納格拉,也或許會在消滅茲魯納格拉之前,才好不容易發覺了拉薩爾那傢伙的陰謀。到那時,惟一能讓朕平息怒氣的,就只有一個方法,就是立刻招集所有的兵馬前往攻打耶魯迪;理由是,耶魯迪企圖破壞馬法爾與茲魯納格拉兩國的關係。」

「……啊!」

菲連茲發出一個小小的叫聲。這聰明的少年明白了一件事,原來卡爾曼早已洞悉了拉薩爾將軍的計謀。卡爾曼故意上拉薩爾的當,其實是想要反過來將計就計,企圖一舉將茲魯納格拉和耶魯迪消滅。

「拉薩爾這個自以為是的策士,在這不久的一、二年內,大概就會了解到,是他自己的計謀反而導致了祖國的滅亡。」

卡爾曼若無其事地,以平淡的口吻,自顧自地嘟嚷着;但是他如此的態度卻讓菲連茲感受到更深一層的魄力與壓迫感。卡爾曼的雙眼有着一種讓人無來由地感到害怕的深邃,彷彿已經穿透宮殿的牆壁,正注視着牆壁的另一頭。

難道陛下想要在他這一代當中,并吞耶魯迪、茲魯納格拉兩國,建立起一個超級的大馬法爾帝國嗎?菲連茲感覺到自己體內的血管正從內側開始發熱、而且心臟的跳動也更為加速了。

「菲連茲。」

「是的,陛下。」

「在這不久的將來,你就可以看到茲魯納格拉以及耶魯迪的國都了。至於眼前就暫時別提這件事吧!」

看來,真有野心的不僅僅是蒙契爾一個人。卡爾曼本身其實也有着巨大的野心。

拉薩爾回到大使館以後,衣服也不換地就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同時傳喚了自己的部下古恩納爾。古恩納爾匆匆忙忙地走進長官的辦公室,看見拉薩爾正埋首於桌前,手中的羽毛筆正迅速地揮灑著。拉薩爾看到部下之後,便放下手中的筆,把寫好的那張羊皮紙卷好,對屬下發佈了命令:「立刻把這封書信送回本國,讓國內準備好隨時可以全軍出動。把這一次當作是你生命攸關的任務,不得稍有延遲,當然更不得讓這封密函落到馬法爾的手中,否則絕不饒恕!」

拉薩爾的兩眼閃耀着冷酷、凜冽的光芒,讓人不禁聯想到冬日的雷火。古恩納爾全身緊繃地接受了長官的命令,但也忍不住地要求拉薩爾說明其中的原由。

「馬法爾軍應該會出兵攻打茲魯納格拉,不過也可能在半途突然掉轉方向,殺到耶魯迪來。所以我方絕不可稍有半分的大意。」

這就是大使的回答。古恩納爾大吃一驚。差點把上司所交付的羊皮紙掉到地上。

「您是說馬法爾軍要出兵攻打茲魯納格拉?這是真的嗎?」

「沒錯,是我設計的。」

不過拉薩爾並沒有把話說出口。他慎重地選擇了適當的言詞,搪塞似地告訴屬下說,馬法爾皇帝懷疑茲魯納格拉大使遇害這一件事與我國有關。

「這是一場賭博。古恩納爾,如果稍有閃失的話,可能會導致耶魯迪滅亡。雖然很危險,可是我們總不能袖手旁觀地坐待馬法爾與茲魯納格拉之問形成一個同君聯合的政體。除了把馬法爾拖進來與茲魯納格拉一戰之外,我們別無他法。」

「這是一場賭博?拉薩爾將軍,您這是將耶魯迪王國拿來作賭注嘛!」

「這是在指責我嗎?」

大膽無畏的笑容如同曇花一現地出現在拉薩爾的嘴角之後,馬上就消失了。

「不過一旦馬法爾與茲魯納格拉這兩國的皇位讓卡爾曼一人給獨佔了,耶魯迪的將來遲早會像累卵般地危險。不是嗎?」

「確、確實是的。」

一股戰慄又重新遊走在古恩納爾的全身。馬法爾并吞茲魯納格拉之後,那麼過去所一直維持着的均衡關係將為之一變。馬法爾可以從兩個方向對耶魯迪形成半包圍。

「卡爾曼皇帝可能會在不久之後,親自帶兵前往攻打茲魯納格拉。」

到那時候,只要馬法爾軍稍有漏洞,拉薩爾立刻就會乘機帶領一隊驃悍的騎兵,突擊馬法爾軍的本營,斬殺皇帝卡爾曼。這是耶魯迪惟一能夠獲勝的方法,同時對拉薩爾本身來說,這也是他達成野心最短的一條捷徑。

「卡爾曼是個英武勇悍的人,到時被斬殺的可能是我也說不定。總之,如果走錯了一步,結局將不堪設想。」

拉薩爾舉起一隻手揮了揮:

「其他的事情你就沒有必要知道了。趕緊把這封密函平安地送回本國吧!」

「是,屬下遵命。」

「身上記得要帶着充份的旅費。還有,最好挑白天人來人往的時候趕路,留宿的地方盡量挑熱鬧一點的。不要讓刺客有機可乘。」

聽完上司這些仔細的叮嚀之後,古恩納爾緊張至極地走出了門外。

拉薩爾在桌面上坐下來「吁」地喘了一口氣;臉頰上那條疤痕呈赤紅色地浮現起來。

箭已經離弓了,如果箭不繼續飛的話,就只有墜地一途。就好像剛剛對古恩納爾所說的,除了想辦法贏得這場危險的賭博之外,已經別無他法。這一切不為別的,而是為了自己。

「儘管如此,所謂的權力就像是個壞心腸的美女。雖然知道這可能會讓自己遭到殺身之禍,但是一看到那美女眼神的暗示,心裏就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蒙契爾大概也是這樣吧?那年輕且謹慎的金鴉國公雖然看起來纖弱,但是這外表騙不了拉薩爾。一旦情勢發展到了馬法爾、耶魯迪、茲魯納格拉三國都卷進爭亂當中的地步,那金鴉國公就沒有道理會袖手旁觀了。到時他會採取什麼行動呢?會坐待漁人之利嗎?拉薩爾陷入了一片沉思之中,而他臉頰上的那條紅線則更加清楚地浮現起來。耶魯迪這位年輕的九柱將軍,似乎正一副腦充血的樣子。

對蒙契爾來說,被拉薩爾等人視為同一等級的人一定是相當無可奈何的。因為對全局並不通曉的拉薩爾將軍,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個在蒙契爾的手掌內舞動的玩偶。只是,拉薩爾的決斷與行動之迅速,着實讓蒙契爾也吃了一驚。他玩弄了幾個小把戲,將已故札伊歇爾公爵的想法傳給了拉薩爾,還不到瞬間的工夫,一幕暗殺劇就上演了。但不管怎麼說,蒙契爾對這一切的感覺是事態加速了。

不管是庫爾蘭特也好,是茲魯納格拉也好,或許自己應該要出生在一個馬法爾以外的國家才對。這麼一來無須與卡爾曼相爭,便能順利取得一國的皇位。蒙契爾一面這麼想着,但是一面回顧時,又不免對自己思想的軌跡發出苦笑。因為,不管是庫爾蘭特也好,是茲魯納格拉也好,如果出生在這些國家的話,同樣會有當地的一些障礙纏繞到自己的身上。

蒙契爾一面從書房走向陽台,內心的思緒一面追溯著過去。光與黑暗飛快地交叉著,一片灰色的情景真實地迸裂在他的眼前。

從少年時代以來就一直是文武雙全的蒙契爾,有時會聽見精靈的歌聲。那是在初夏的季節,耀眼的陽光與綠意盎然的樹叢讓人感到一陣陣的暈眩。那彷彿是陽光結晶而成的半透明精靈出現在窗外,對着蒙契爾唱道:

「想要擁有我嗎?想要擁有我嗎?想的話就來搶搶看啊!因為只有最強壯、最有勇氣的男子,才能夠得到我唷……」

一旦愛上了這些叫做野心的美麗精靈,蒙契爾只有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模範的愛人,惟有如此才能夠博得精靈的歡心。這精靈同時也具有如同惡龍的一面,而這條惡龍,在先帝波古達二世死後,已經在蒙契爾的內心深處,像蛇一樣地揚起了脖子四處張望。

「奪取皇位。奪得之後,便施行德政,如此的作法絕不是要陷百姓於不幸。如果說這樣做有罪的話,就只有讓自己成為一個好皇帝來加以彌補。」

但是,一旦有了這種想法,或許就已經顯露了自己的脆弱。不過蒙契爾心裏另外還有不同的想法,那馬法爾帝國的開國始祖阿爾巴德在成為皇帝以前,不知曾經籌劃過多少陰謀,犧牲了多少人命,讓多少無辜百姓流血。但是這一切的罪惡都被建國傳說的光芒給洗刷了,惟有勝利者的正義才能夠流傳到後世。蒙契爾的正義也將因為他的勝利而獲得保障吧。或者應該說,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能夠保障他的事物了。

金鴉國公凝神傾聽着微風的音色。

「安潔莉娜也差不多該見到利德宛了吧……」

蒙契爾的妹妹安潔莉娜公主,今日特地出城到北方郊外,迎接從黑羊公國返回帝都奧諾古爾的利德宛。安潔莉娜騎着馬,讓利德宛的兒子帕爾坐在馬鞍的前輪。而借住在金鴉公國公邸的霍爾第也帶着他的四條狗,隨同公主前往接人。霍爾第原本也隨同利德宛前往黑羊公國,但是他在利德宛之前先返回帝都,以便告知利德宛回來的日期。安潔莉娜那一頭像是冬日落陽色澤的頭髮,隨着馬的腳步,也緩緩地擺動着。

「帕爾,很快就可以見到爸爸了唷!你可以很驕傲地對爸爸說,你一直都是個好孩子喔!」

安潔莉娜說話時,帕爾精神抖擻地跟着點點頭。霍爾第故意促狹地說道:

「是啊,帕爾真是個好孩子。這全是利德宛離開以後,養育者的功勞哪!」

霍爾第帶着四條狗一起旅行各處,一面讓各地人們觀賞狗兒的技藝表演,一面採集各地的民間傳說,然後彙集成書。除此之外,他還精通武藝,由此可見他絕不是個單純的「旅行學者」,但是他本人以及周圍的人都刻意不提起這一點。雖然才三十幾歲,但是頭頂上卻是光禿禿的一片,在春日陽光的照撫之下還閃閃發亮呢。此時的他正悠哉悠哉地,臉上帶着一副討人喜歡的表情,坐在馬上環顧著四周的街道。這春天的街道上,正因為熙來攘往的人馬而顯得熱鬧十分,旅人們的交談也乘着春風四處奔流。霍爾第朝天空望了望,他那敏感的耳朵已經捕捉到空中隱約傳來的一陣微弱聲響。

「打春雷啦……」

「雨的女神好像已經在吹響她的角笛了,我們最好走快些。」

安潔莉娜仰望天空之後,一面說着,一面輕踢著馬的腹部。帕爾緊緊地抓住馬的頸子,很高興似地笑着。安潔莉娜看着帕爾,不禁想着,他真是個勇敢的孩子。不過安潔莉娜的想法或許有些像是父母寵愛孩子的心理也說不定。

他們三個人和四條狗,就這樣順着兩側有棕樹夾道的街道北上。途中,他們在一家旅店躲避雷雨,並吃過中飯之後,下午三點便來到與利德宛相約的地點。這裏是位在一個叫波多奴伊的城鎮邊緣,距離城鎮中心相當遙遠;寬廣的平野上有一處茂密的灌木林,所以這灌木林便成了一個很好的標的。下過一場雨之後,人馬的往來暫時中斷了,街道上頓時出現一片空曠,那潮濕的空氣也叫人感到一絲絲的寒意。霍爾第仍然一副悠哉的神情,若無其事地騎在馬上,稍微地靠向安潔莉娜。

「公主,您發現了吧?」

「你是說從剛剛一直跟蹤在我們後面的那六個可疑人物嗎?」

「哎呀、公主的洞察力真令人佩服。」

「我實在不太想發現他們。照理說,六個人裏面怎麼說也該有個美男子,可是卻連一個都沒有。」

霍爾第眨了眨眼。

「咦?從這個距離可以知道他們的長相嗎?」

「知道啊,如果是美男子的話,就可以看到頭頂上有一個閃閃發亮的光圈。這個和距離沒有關係,反正我可以知道就是了。」

安潔莉娜應付似地笑着,然後輕輕地從肩膀拍了拍坐在馬鞍前輪的帕爾。

「帕爾,待會兒可能會有一點嘈雜的聲音,恐怕對小孩有不太好的影響,所以你暫時先和狗兒們在一起。」

安潔莉娜正想抱起帕爾小小的身子,好把他放到地上去;但是這個今年滿六歲的小男孩,竟然自己很靈活地跳了下去,然後仰頭看着美麗勇敢的公主說道:「安潔莉娜,你要小心喔!」

地上的四條狗隨即搖擺着尾巴,對着站在地面上的這名小孩走了過去。幾乎在同時,那六名騎着馬的男子也快馬加鞭地向他們靠近。一陣殺意與兇猛的氣勢無聲無息地向他們卷了過來。

那四條狗同時也發出威嚇的咆哮聲,並且好像要保護他們這位兩隻腳的小朋友似地,分別在小孩的前面與左右形成一道毛皮的防衛牆,這防衛牆同時還有着銳利的牙齒、顯得非常兇猛而且可怕。一旦有了這道防衛牆,那麼帕爾的安全就不用擔心了。

「你就是金鴉公國的安潔莉娜公主,沒錯吧?」

「錯了一些。」

「一些?」

「如果你所說的是,金鴉公國可愛又清秀的安潔莉娜公主,那麼所指的確實就是我。如果你們想要成為我的客人,最好再多花些工夫學學社交辭令吧!」

公主燦爛地笑了起來,相形之下,這六名男子身上的惡意則更顯得漆黑深沉。

一陣劍光交錯后,一名企圖從安潔莉娜公主右後方殺過來的男子,轉眼已經躺在一灘噴濺的血泊當中,原來是死在霍爾第的劍下。霍爾第看起來應該是一副隨時隨地都悠悠哉哉的樣子,此時竟也在轉瞬間飛快地揮動了他手中的劍。另一名企圖要砍向霍爾第的男子,被安潔莉娜手中那把細長的劍從下顎底下給刺穿,然後從馬鞍上滾落到地面,在時間上只比剛剛那名同伴慢了三秒鐘。刀劍互砍的聲音持續地響着,屬於人類的怒吼、與慘叫也狂亂地在空氣中嘶喊著。

突然間,一陣馬的哀號聲悲慘地發了出來。在刺客當中,有一人朝着安潔莉娜的座駒砍了過去,在馬的頸部造成一個嚴重的致命傷。可憐的馬開始踉蹌了起來,腳變得不聽使喚,接着就像是一扇鬆了螺絲的門,砰地一聲倒地了。

安潔莉娜在地上滾了一圈然後翻身躍起的時候,那細長的劍正好端端地握在她手中,絲毫沒有讓刺客有機可乘。

一名騎士猛力地驅馬前進,朝着安潔莉娜沖了過來。馬的鼻息夾雜着馬蹄所發出的陣陣轟雷聲,隨着騎士漆黑的身影逐漸地逼近了安潔莉娜的視線。一把出鞘的劍甚至在視線的一角閃著白色的光。

安潔莉娜縱身跳了起來,不過她並不是往後跳以躲避殺氣騰騰的人馬,而是出人意料外地往上跳,在跳躍的同時,並且揮動手中的劍。

在一道劍光閃過之後,接着飛出一道血光。一股強大的振動從劍身傳回到安潔莉娜的手上。一隻手指間還握著劍的手臂,順着噴血的軌跡飛落到空中,從刺客的口中迸出一陣慘烈的哀號聲。失去平衡之後,騎士便開始在馬鞍上大幅度地搖晃起來,雙腳一面在空中踢著,最後跌落到地上。這時,安潔莉娜早已像是在茂密的叢林中飛來飛去的小鳥,以輕盈的身段跳上了敵人的馬。在這期間,霍爾第也斬落了一個敵人,這名刺客受傷落馬後,更被大狗給撕裂咽喉,才不過一會兒工夫,六名刺客只剩下兩名。正當二比二的戰局即將展開的時候……

「利德!利德!」

帕爾墊起了腳尖,扯開喉嚨拚命地喊著,使得所有人都把視線集中到一點。只見前方有個人影朝着灌木林的茂密處正急速在擴大中。頓時,僅剩的兩名刺客開始動搖,他們放棄了原來的目的,拉住馬的韁繩,企圖要撤退了。

「利德宛,抓住那男的!不要殺他們,留下活口!」

這就是這兩名像是戀人的男女,在闊別許久之後見面時所說的第一句話。

利德宛一語不發地踢向馬腹,掉轉馬頭前進的角度,直接從斜邊奔去,好堵住刺客逃走的路線。右手的長劍已經閃閃發亮。殘存的這兩名刺客,被迫必須面臨逃亡與應戰二選一的難題,不過似乎很快地有了決斷。他們手中握著劍,分別從利德宛的左前方與右前方的方向同時發動攻擊。利德宛並沒有眼睜睜地坐以待斃,他再度掉轉馬頭,朝着左邊的刺客沖了過去,在雙方騎影交錯的同時,發出一陣刀劍的金屬聲與人的慘嚎聲,利德宛的長劍,使得一朵深紅的花綻開在空中。

當這朵花急遽凋落的同時,最後的那名男子猛然衝撞過來,幾乎使得雙方的馬鞍彼此相撞。在這名刺客閃耀的瞳孔中,利德宛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劍刃與劍刃相互摩擦,無形的鈎爪正無情地撕裂著雙方的鼓膜。猛力撞擊的刀劍迸裂出激烈的火花,胯下的坐騎躍起了前腳,馬鞍上的兩個人也幾乎是半跳躍的姿態,你來我往地相互斬擊著。

安潔莉娜公主的交代還真叫人吃力,利德宛在極短的時間內不得不苦笑了起來。對手顯然是個用劍的高手,要將他活捉其實是最困難的。在這些刺客當中,他或許是武功最強的一名,也可能就是他們的首領。

波多奴伊這個沿着街道上有許多旅店與驛站的城鎮,在這一天裏面,受到了外來的無故干擾。

馬蹄踩在石子路上發出轟隆的響聲。街道兩旁的人家紛紛訝異地探出頭來,然後又吃驚地把頭縮回去。兩名騎馬的劍客短兵相接時,不但發出激烈的刀劍聲,而且底下馬匹的腳步也沒有放慢,像一陣黑色旋風似地掃過城鎮的街道。

那名刺客大喝一聲,用力地揮劍斬擊。

一把又長又大的劍從利德宛的頭頂上掠過,砍碎了突出路旁的酒館看板。難以形容的響聲與大大小小的碎木片引起一陣旋風,刮過了騎士的臉部。利德宛立刻眼明手快地揮劍向刺客砍去,在空中發出激烈的呼嘯聲。

瓮子翻倒了;街道人家所飼養的雞咯、咯、咯地驚叫了起來;小狗也跟着吠了,貓身上的毛全部都倒豎着。有一名從房子裏飛奔而出的老婦人,一面大聲叫罵着「搞什麼鬼啊!」,一面用掃帚猛打這兩個不速之客身下的馬。在這麼一個混亂地幾乎讓人感到滑稽的場面中,兩個人卻仍是拚命地戰鬥着。從利德宛開始用劍以來,能夠像這名劍客如此驍勇善戰的對手還並不多見。

突然間,利德宛的座騎發出哀號聲,接着開始踉蹌了起來。原來刺客用劍刺進了馬的一隻眼睛裏。這手法和安潔莉娜公主所遭遇到的情形完全一樣,看來刺傷敵手的馬是這個刺客慣用的技倆。利德宛領悟到這時如果要勉強阻止馬倒下的話,那可是太愚蠢了。於是利德宛將自己的身體往地面拋去,於是摔向地面的馬便成了刺客的劍與利德宛之間的一道擋箭牌。

利德宛的長靴往石子地面用力一踩,僅以半瞬之差,利德宛剛才所停留的空間立刻就被劍風給劈成了兩半。斬擊的威勢雖然猛烈,但是所用的力道太過,所以劍客騎在馬鞍上的重心開始不穩。利德宛便利用這一瞬間的空白,猛然用力拉住敵手的手腕,想要把敵手給拖下馬來。

劍客從馬上往下翻了個跟斗。那騎下的馬大聲嘶叫着,逃離了人類爭鬥的現場。劍客在石子地面上滾了一圈;不過他以柔軟的動作讓自己所可能受到的傷害減到最輕,並且緊接着從地面上對利德宛猛然一刺。就在劍尖已經即將刺向臉部的時候,利德宛用自己的劍將敵手的攻勢給擋開,然後順勢對劍客發動猛攻。攻勢被擋回,敵手接着反擊,接着再由另一方反擊。你來我往的劍擊極度慘烈,不過並沒有持續太久的時間。

利德宛的劍纏住了對方的劍刃,在一道尖銳的聲響之後,刺客的劍應聲而斷。

銀灰色的長條形金屬片,反射着落日的餘暉,像風車似地迴轉着,然後便彈落到地面上。失去武器的男子,雖然發出短短的呻吟聲,但是卻仍然未喪失他的戰意。他用眼角瞥見了斜靠在民家牆壁上與薪柴放在一起的斧頭。於是他將折斷的劍對準利德宛的臉部擲了過去,往旁邊縱身一躍,抓住了那把混在薪柴裏面的斧頭,然後連着薪柴一起高舉過頂,再度對着利德宛打了過來。

如果稍有差錯,利德宛立刻就會被薪柴痛毆,並且被斧頭擊碎頭顱。不過,僅僅因為一個極小的誤差,雙方便分出了勝負。這名用斧頭朝敵手猛砍的男子,因為劍與斧頭之間重量的差距而稍微失去了平衡,就在這一瞬間,利德宛的劍已經刺進了他的右肩口,一直往下砍到鎖骨的下方。

這男子渾身沾滿鮮血與苦痛,不支倒地了。

利德宛稍微調整了一下呼吸,便低聲地詢問道:

「你是什麼人的手下?哪一國人?耶魯迪、茲魯納格拉、或者是庫爾蘭特?」

從自己的少年時代開始一直到青年期,利德宛就經常到各地去流浪,他所曾經越過的國境線,總數比他兩手的手指頭加起來還要多。一般說來,只要是和馬法爾有締結外交關係的國家,利德宛大致都能夠說、而且能夠了解該國的語言。

被人用劍頂着喉嚨的這名男子,用他那稍微有些遲鈍的憎惡眼光狠狠地瞪了利德宛一眼,然後就突然地閉上眼睛。利德宛一驚,急忙想用劍尖撬開這男子的前齒,預防他咬舌自盡,但是卻慢了一步。鮮紅的血已經像小蛇似地從他的嘴裏流了出來,這男子在全身痙攣之後就逃走了,逃到一個獲勝的人所無法追去的地方。

當利德宛嘆著氣,一面從地上站起來的時候,便聽見了有人在呼喚他的聲音。帕爾對着他跑了過來,並且撲進他懷裏,利德宛抱起帕爾,然後抬頭看着騎在馬上的美麗公主。

「太可惜了,公主,這就是你所看到的,已經無法活捉他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個人雖然其貌不揚,不過卻是很值得欽佩。」

安潔莉娜閉起了眼睛,為死者祈求冥福,張開雙眼后,用手撥了一下她那頭顏色像是落日餘暉的頭髮,然後對着帕爾的父親笑着說道:「好久不見了,利德宛。哦,不,利德。」

「是嗎?無法得知來歷?」聽完妹妹的報告之後,蒙契爾交叉著自己的手臂。

這裏是位於帝都的一處,距離皇宮相當近的金鴉公國國公邸。迎接妹妹安潔莉娜與友人利德宛之後,蒙契爾此時正站在一片夜光下,花朵盛開、綠意盎然的中庭里。他的兩手在身後交叉着手指,以身體的左側對着妹妹。利德宛與帕爾已經先行告退回到客房,所以中庭里此時只有他們兄妹兩個人。

這事件顯示有某個人正懷藏着某種陰謀;或者是某些人正懷藏着某些陰謀也說不定。事實上,在這個國度當中,最大的陰謀家正是蒙契爾;不過今天派人襲擊妹妹的當然不是他。

唉,自己竟然不能夠看穿這背後所有的陰謀,蒙契爾不禁對着自己苦笑起來。這些刺客到底有什麼目的呢?殺害安潔莉娜、或者帕爾會有什麼利益嗎?有什麼理由要刻意引起利德宛的憤怒或者蒙契爾的敵意呢?難道是為了想要陷害某個人嗎?或者說,只是因為某件更單純的事情所引起的呢?

目前能夠判斷這個中原由的資料還不足。蒙契爾決定不再多費心力去思考了。不久,他那端整的面容上浮現出惡作劇的表情,他注視着妹妹,然後若無其事的宣佈:「對了,安潔莉娜,並不是故意要學皇帝陛下,這回哥哥我也要娶新娘了。」

由於過去的許多政策婚姻,金鴉國公的家族也流着皇室的血。不過,對蒙契爾來說,最好能夠更進一步在自家的血統里注入更濃厚的血緣。

「是和皇室有關係的女子對嗎?」

安潔莉娜之所以會這麼問,是因為她對哥哥內心對於結婚的真正想法有着某種了解的原故。哥哥絕不是個因為愛情而結婚的人。

「對。不過和權勢與財富可沒有關係。你大概也知道吧,就是帕薩羅威茲侯爵家。」

「那侯爵家裏有什麼妙齡的女子嗎?」

「有啊,依德莉達公主嘛!」

「依德莉達公主……!」

安潔莉娜簡直是目瞪口呆。從那一對寶玉般的眼眸中所流露出來的表情,是厭惡更勝於驚愕。

「可是,哥哥,那依德莉達公主不過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嗎?」

「不,是九歲。」蒙契爾冷靜沉着地制止了妹妹的驚愕。

「不要這麼驚訝。又不是現在馬上就結婚。等十年以後,新郎雖然稍顯老態,不過新娘可正值人生的春花嬌艷期哪!年齡上差個十八歲的夫婦也不怎麼稀奇吧?」

沒錯,年齡上有差距的夫婦確實沒什麼稀奇。不過,安潔莉娜不認為哥哥有喜歡小女孩的偏好。不論是地位、權勢、才幹、相貌或者財富,蒙契爾的條件都是一流的。從他十幾歲的時候開始,宮廷內外就經常流傳着他的艷聞,而對方都是和他同年齡,甚且年齡在他之上的成熟女子。蒙契爾如今說他要與一個九歲的少女結婚,很明顯地是為了追求政治上的利益,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醲郁的花香在兄妹兩個人之間瀰漫着,令安潔莉娜感到呼吸有些困難。整個中庭籠罩在一片由黑夜所織成的柔軟絲綢當中,安潔莉娜一時不知道自己應該把視線投向何處,一番猶豫之後,終於還是從正面注視着哥哥。

「哥哥,那麼以後我得要稱一個比我小十一歲的孩子作嫂子啰?」

妹妹悵然的聲音從自己的耳際流過之後,蒙契爾刻意讓自己的嘴角微笑起來。

「啊,說得也是。這也挺好的不是嗎?你們倒是很相稱的一對姊妹哪!」

「哥哥!」

「哦,對了,你和利德宛現在怎麼樣?感情有沒有進展啊?」

為了岔開話題,這問題卻顯得有些不近情理。因為這些日子以來,利德宛一直在黑羊公國,而安潔莉娜身在帝都奧諾古爾,身上既沒長著翅膀,兩人的感情如何能夠有進展呢?

「還是像哥哥您所知道的老樣子。」

回答過後,安潔莉娜有些嚴厲地反問哥哥:「哥哥,您是想利用九歲的孩子來作為達成野心的道具嗎?」

年輕的金鴉國公停下了自己的腳步。蒙契爾注意到自己的鞋尖幾乎踐踏到三色董的花朵,於是把腳抬了起來。他低聲地嘆著氣,然後連着二、三次搖了搖自己的頭,年輕的金鴉國公最後開口道:「我太意外了,安潔莉娜,難道在你的眼中,哥哥不過是個小人而已嗎?」

哥哥的臉上當然是充滿了受傷的表情。

「我不是這個意思……」

突然間,安潔莉娜意外地明白了。對哥哥來說,順序應該是顛倒的。哥哥並不是因為想得到什麼所以才需要這名少女,而是為了將他已經得到的某項事物加以正當化,所以最好能夠有這名少女在他身邊。儘管如此,這無疑也是企圖利用少女的行為。不過,或許他是想要為帕薩羅威茲侯爵家帶來繁榮也說不定。

帕薩羅威茲侯爵家雖是名門,卻和世俗的權勢與財富絕緣,過去曾有幾個學者和文人出自於這個學問和藝術的門第。然而卻也因為如此,該家族經常與皇室聯婚,在馬法爾國內的政治爭端之外,為皇室保留着濃厚的血統。該家族根本沒有什麼可稱為家產的財物,世世代代為皇室管理圖書館與植物園,過着質樸的生活。依照蒙契爾的看法,這麼作或許就可以避免未來的外戚威脅吧。

這時,一陣戰慄突然掠過安潔莉娜的心臟。

如果卡爾曼大公與哥哥交戰的話,那麼利德宛該靠向哪邊呢?

不管再怎麼驍勇,利德宛本身也不過是一介騎士。不過,他的兒子帕爾卻具有繼承虎翼公國國公地位的資格,而利德宛本身在阿爾摩修大老的殷殷期盼下,未來也極有可能接掌黑羊公國的國公。

如果他們父子兩人統領了兩個公國,也就是二十個州的領地,那麼這將是馬法爾的歷史上史無前例的。在過去皇室一直努力不讓這種事態發生,所有的皇帝也都不允許讓特定的國公擁有特彆強大的勢力。

但是,假設利德宛接掌了黑羊公國,而他的兒子帕爾成了虎翼公國的領主,這對父子一旦與蒙契爾聯合起來的話,那麼將形成一股由三公國、三十五州領地所集結而成,一股不容忽視的勢力。此外,再加上蒙契爾的智略與利德宛的驍勇,那麼整個事態的變化將不是人們笑笑就能算了的。

利德宛本身既沒有這樣的野心,也沒有如此的慾望。但有一點是無法否認的,那就是抱持着如此的想法,或者懷疑的人還是可能存在的。假使蒙契爾就是前者,而後者便是卡爾曼的話,那麼馬法爾全國或許將會變成戰亂的火山口。

卡爾曼、蒙契爾以及利德宛三個人在少年時代,曾經是王立學院裏同桌讀書的同伴。他們三個人曾經一起翹課,一起在街上遊盪,一起上山鑽山洞,把身份顯赫的父母所為他們操的心置之不理,三個人一起徒步去旅行。有一回他們在山上迷路,當時正值寒冬,蒙契爾發了燒,還是利德宛背着病人,卡爾曼在後面推,才終於走到有人的村落。此外,他們也一起研究歷史、一起學習兵法、一起舞劍弄槍,其他像騎馬、射箭、音樂等課程也都是在一起。雖然他們共同渡過的只是短短的兩年,不過卻是留下最多回憶的兩年。儘管他們三人都知道這兩年在他們的人生中是如何的深刻,可是……

安潔莉娜最後向哥哥行了一個禮,便轉身從中庭走向屋內。蒙契爾對着妹妹在屋內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漆黑的背影,喃喃地低聲說:「哥哥實在是無能為力啊,安潔莉娜。如果我能夠對現在的地位感到滿足的話,我也希望就這樣繼續下去。你以為我喜歡背負篡奪者的罪名嗎?」

蒙契爾用手掌輕輕地拍打着自己的脖子。卻一面對自己的想法開始嘲諷起來:「哎呀,怎麼連我也會這樣,說得自己好像是個背負着宿命的善人似的。」

翌日,安潔莉娜、利德宛、帕爾、霍爾第四個人,在公邸的圖書室內消磨著難得的閑逸。室內的天井微低,且擺設適宜,讓人不由得產生一種沉靜的感覺。混和著香草味道的紅茶裊裊地飄送著香氣,幾千冊的書本也發出一股皮革封面的獨特味道。

自稱是「旅行學者」的霍爾第,把書本、羊皮紙和木版攤開放在大地板上,帕爾探著頭看著書本的內容,看得津津有味。霍爾第歪著頭,雙手在胸前交叉著。

「根據這邊的故事內容,說是穴熊母子幫助了主人翁,可是這邊的傳說卻說是刺蝟夫婦。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是呀,怎麼回事呢?」帕爾也學着霍爾第的樣子,把雙手交叉在胸前。

「或許,在這個時代裏面,塔托露特亞山地確實有穴熊住在裏面,因為以前也曾經有穴熊從貴族人家的宅邸里逃出來而最後變成野生的情形。帕爾弟弟,把那邊那本紅皮封面的書遞給我。」

從孩子的手中接過書本之後,霍爾第便翻開羊皮紙的那一頁,開始找起插圖。而帕爾熱心的視線隨着霍爾第那粗胖的手指在書本上游移著。此時的安潔莉娜靠在桌邊,一面把紅茶送到嘴邊,一面噗嗤地笑着說道:「利德宛,哦,不,利德,霍爾第好像總是想把繼承你衣缽的兒子,訓練成學者的助手耶!」

「說不定作為一個學者比劍士更適合帕爾的性向呢!」

利德宛的感慨並不單純只是玩笑話。劍士整天揮着劍,在刀口舔血,和這樣的生活方式比較起來,作為一個搜集古老歷史與傳說,然後有系統地加以研究的學者,應該是有意義得多。

就這樣,利德宛父子兩個人平安無事地渡過了幾天難得的相處時光。就好像嚴寒冬日裏的吹雪中,偶爾也會有小陽春的出現。

※※※

皇帝卡爾曼二世的隨從武官菲連茲,今年十五歲了。他是前銀狼國公柯斯德亞最小的兒子,父親與長兄都為卡爾曼所殺,其他五個哥哥有的下獄、有的逃亡、有的被放逐、有的自殺、也有的戰死,父兄六人分別走上了各不相同的末路。對菲連茲而言,卡爾曼既是他父、兄的仇敵,一方面又是拯救自己性命的恩人,以及心中所敬愛的主君。令人感動的是,他承諾將來一定會復興銀狼公國。既有怨恨也有恩情,在憎惡之外,還有敬愛的存在。少年的心情一點都無法保持單純。不過,先撇開這些不談,現階段的他已經有了初步的結論,就是所有的一切等恢復銀狼公國以後再說。在這之前則善盡自己作為一個臣下的職責,忠實地效忠陛下。即使日後要為父親和哥哥們復仇的話,也一定是要堂堂正正的。

這天午夜之後,皇帝和女官艾菲米雅一起進了寢宮;菲連茲回到自己的房間,鑽進堅硬的卧鋪里。由於自己所擔任的職務是隨從武官,所以即使是在睡覺的時候,手也不可離劍。菲連茲於是就只下半身蓋着毛毯,半坐半卧地用一個大枕頭靠在背後,然後用上衣披在肩膀上。

不久后,睡魔便拉着他的手,順着通往睡眠國度的斜坡往下走。可是突然間,菲連茲的意識卻意外地被拉回。他張大雙眼,環視着周圍逼人的黑暗。

「爸、爸爸,是您嗎……」

菲連茲的聲音顫抖著,握劍的手像化石般僵硬;他聽見有個聲音,一個來自死者的聲音正呼喚着他。那是死去的父親柯斯德亞。低沉、又帶着模糊餘音的聲音,侵入了他的聽覺。

「……我的兒子,你忘了嗎?你難道忘了那卡爾曼正是你殺父的仇人嗎?你怎能侍奉、並且效忠殺父的仇人呢?」

「爸爸、那是……」

「不肖子啊,趕緊醒過來,殺了卡爾曼,把他血淋淋的首級供在我的墓前吧!在你沒做到以前,我的靈魂將會一直停留在人間,夜夜提醒你還沒有善盡身為人子的職責啊……」

那聲音愈來愈微弱,最後被周遭的黑暗給驟收了。方才一直像是化石般的菲連茲,勉強地稍微移動自己的身體之後,感覺到汗水濡濕了自己的脖子。一股冰冷又沉重的觸感貫穿了他整隻手指。菲連茲凝視着黑暗,感覺到自己的全身被一種令人難受的不祥預感給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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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法年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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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幾許的黑夜與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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