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慟哭之旅

第三十七章 慟哭之旅

【一】「我們拋棄了師父。」白龍低聲道。

「那時,我和丹龍帶着楊玉環,一起逃出了華清宮。」乾澀的聲音。

除了篝火的爆裂音、風吹的松濤聲,僅有白龍的語音可聞。

貴妃落座,靜靜眺望遙遠的虛空。

「那是為什麼?」空海問。

「為什麼?」說畢,白龍望向空海。

繼之,是一段長長的沉默。

篝火嗶嗶剝剝作響,火星在昏暗的大氣中四處飛散。

彷彿追逐飛散的火星一般,白龍昂首仰望天際,視線再移至地上人間。

他的眼睛,注視着丹翁。

「為什麼?你知道的吧,丹龍——」白龍道。

丹翁默默點了點頭。

「我們絞盡腦汁,費了多大的勁……」那聲音宛如想要自喉嚨擠出鮮血一般。

「我們吃了多少苦頭……」白龍又將視線投向空中。

「因為我們兩人一直愛慕著楊玉環。」白龍的話。

初次見到楊玉環那刻起,我們就都成了她的俘虜。

遠在玄宗和楊玉環在華清宮邂逅之前,我們奉師父黃鶴之命,暗中保護楊玉環。

這是在她被送到壽王那兒之前。

讓楊玉環進入壽王府,是師父的主意。

讓她離開壽王,投入玄宗懷抱的,也是師父。

嗚呼——無論何時,我們無時無刻不愛慕著楊玉環。

哎,丹龍啊,丹龍啊。

多少次,我們偷偷潛入楊玉環的閨房?多少次,我們偷聽她和壽王親熱狎語?多少次,我們偷看她與玄宗皇上交歡的羞態。

然而——楊玉環不是壽王的玩物。

楊玉環也不是玄宗的玩物。

楊玉環更不是我們兩人的玩物。

楊玉環僅僅屬於黃鶴一人。

不,楊玉環是黃鶴的道具。

嗚呼——楊玉環是多麼美麗的道具。

又是多麼悲哀的道具。

後續如伺,空海你也都該知道了吧。所不懂的,只是我們的內心而已。

你怎麼可能懂呢?此事我們始終秘而不宣。

十年、二十年,一直隱藏着的內心感情。

連黃鶴也都不知道。

然後,楊玉環恢復自由的日子終於來了。

因為安史亂起。

就在馬嵬驛。

楊玉環理應恢復自由。

生平首度的自由哪。

玄宗那傢伙背叛了楊玉環。

為了保住自己性命,下令高力士殺害楊玉環。

那時——楊玉環恢復了自由。

讓她走避倭國,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

我們和安倍仲麻呂,本來打算帶着楊玉環相偕逃至倭國。

即使兩年、三年,我們都願意等下去。

我們也曾想過——如果不去倭國,途中帶着楊玉環逃走也行。

我們的師父黃鶴,是個因為懷恨玄宗而內心都燒焦了的男人。

而楊玉環,也已不適合再待在玄宗身邊了。若讓本已死亡的她繼續待下去,恐怕又會引起禍端。

話雖如此,真正可憐的人卻是黃鶴師父。

自己的愛妻等於被玄宗所殺害。

為了復仇,他本想毀滅大唐。

其後卻改變了想法。

他認為犯不着親手殺死玄宗。不如操弄楊玉環,讓她生出流有自身血脈的皇子,如此他便可以暗中掌控大唐帝國了。

只是,他連這點也無法如願以償。

因為,從石棺中挖出的楊玉環,早就發瘋了。

這也難怪。

當她在那樣的地底醒來,了解自己無處可逃時,想來誰都會瘋狂了才對。

就這樣,我們又聚會碰頭了。

在此華清宮——那時,我們都發了誓。

再也不讓楊玉環到任何地方去了。

不回宮裏。

也不去倭國。

更不將她交回黃鶴手中。

於是我們便逃了出來。

我們拋棄了師父黃鶴,也丟下了大唐王朝——之後,我們是如何度過呢?之後——不,關於之後所發生的事,丹龍啊,你也該一清二楚吧。

我們心中暗戀着楊玉環。

即使她已發狂,芳心不知去向,楊玉環依然是楊玉環。

事情變成這樣,她才首次恢復自由之身。

真是殘酷。

真是殘酷啊!發瘋了,才終於能夠初次恢復自由。

世間豈有如此悲哀之事?話雖如此,我們依然愛慕著楊玉環。

正因如此,才會帶着她遠走高飛。

然而——我們心裏都很清楚,這樣的三人之旅很難順利成行。

我和丹龍,誰能得到楊玉環呢?有朝一目,我們還是得對此事做一了斷。

而那了斷,只能經由雙方廝殺才能決定。

對此狀況,我和丹龍均瞭然於心。

哎,丹龍啊,對這事,你也應該很清楚的吧。

只是,到底會在何時,又該如何了斷此事——惟有這點,當時的我們還一無所知。

何時?是今天?明天?到底誰先出手?我們心裏都知道,不管誰倒下來了,勝利的一方必須照顧楊玉環至死。雖然沒有明說,彼此卻有共識。

然後,時機終於成熟了。

我和丹龍都已忍無可忍。

像是從身體內部燒焦開來了。

會是今天嗎——我私下正這麼想着時,丹龍啊,你卻逃走了!從我們眼前,消失了蹤影。

為什麼?為什麼要逃走?為什麼你要離開如此念想的楊玉環?你是有意將楊玉環讓給我嗎?即使是這樣,我也不覺得歡喜。

我們都已認定,除了廝殺,別無他法了。而此事,既不能對他人吐露,也無人可理解,純屬我們之間的感情而已。

你我都深信,僅有如此。僅有如此,我們才能守護楊玉環一生。

從旁人看來,這樣的想法或許很怪異。

我們卻都很清楚,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只是,丹龍啊,你竟逃走了。

為什麼?我的心,簡直要碎裂了。

我不甘心,很不甘心!不過,老實說好了。

你行蹤不明,我覺得這也很好。

可以不必與你廝殺,而能收場了事。

我可以和楊玉環一起過着毫無阻撓的生活。

這樣不是很好嗎?我把事情想成這樣,事實上,從此我也一直這樣認為。

我跟楊玉環的生活,非常快樂。

即使她瘋了,我們依然心意相通。

我一直如此想像。

然而……然而,丹龍啊,你聽好。

丹龍啊。

我將楊玉環佔為己有了。

啊,那真是,那真是,那真是充滿喜悅的一件事啊。

當我佔有這個女人時,有生以來,我首次理解,何謂男女之樂。

然而——啊,然而,丹龍啊。當楊玉環躺在我懷中時,萬萬沒想到,丹龍啊,她竟呼喚起你的名字來了。

【二】那是地獄。

我和楊玉環交歡。

每次她卻總是呼喚着你的名字。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因為她瘋了,真情流露;因為她瘋了,才無法隱瞞內心的真實感情。

因為楊玉環瘋了,她才呼喚你的名字!每次與她燕好,我心愛的女人,卻因為歡樂的高潮,而呼喚我之外的男人名字。

世界上有比這更殘酷的地獄嗎?我心中不知盤算過多少回,要將楊玉環殺了。

明知她心裏愛着別人,我卻無法不與她交歡。而每次與她交歡,就愈想殺她。

丹龍啊,於是我開始詛咒你。

三十年來,我一直詛咒着你。

不停地詛咒,我和楊玉環共度的這三十年。

歷經蜀地、洛陽、敦煌等許多地方,我一路詛咒你而活了下來。

與楊玉環共處,明明比被狗扒食內臟還痛苦,我卻離不開她。

終於,我下定了決心。

丹龍啊,我要把你找出來。把當時未曾了斷的事,重新來過。

笨蛋。

我沒有哭。

事到如今,我的眼淚早已乾涸了。

我們在如此寬廣遼闊的土地,一直在為尋找你而不斷地漂泊著.從天涯到海角。

苦苦尋找了八年。

卻遍尋不著。

我甚至懷疑你已經死了。

不知有過多少回,我想死了心,認定你或許已不在人世。

然而,每次我又會打消這個念頭。

你一定還活着。

丹龍不可能死了。

因為連我、連我都還繼續活在這世界上。既然我還活着,丹龍,你也應該還活着才對。

你不可能死了。

就這樣,十二年前,我們又重返長安。

無論你活在何方,只要你尚在人世,總有一天,你一定會回到長安來。

當你察覺大限將至時,你一定會想起的吧。

想起長安的事。

過往流逝的種種。

然後,你會來到此處。

你情不自禁會這樣做。

我知道你會這樣做的。

為什麼呢?因為我就是這樣子。

既然我會這樣,你也一定會這樣。

我在長安等待着。

改名「督魯治」,在胡人之間賣藝維生。

我一直等下去。

等著又等著,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我也老了。

我整整等了十年。

這時,連我也開始暗想,莫非你真的死了?於是,我放棄等待。

丹龍啊,我決定召喚你到長安來。

我的對手,就是大唐王朝。

我打算憑藉咒術,毀滅大唐天子。

我想,如果詛咒大唐天子,風聲一定會傳到青龍寺和你的耳里。

屆時你一定會明白,一定會明白是誰在對天子下咒。

你也很清楚,此地曾經被下過空前未有的巨大詛咒。

丹龍。

昔時,我們的師父黃鶴不是曾這樣告訴過我們嗎?他說,此地底下有個被詛咒了的大結界。

是千年之前秦始皇命人所下的咒。

師父曾對我們說:「總有一天,要和大唐帝國決戰之時,務必使用此咒。」在這佈滿強大咒力的結界中,我們不是曾經造俑、埋俑,將強大咒力移至陶俑身上嗎?當時,我們所埋下的東西,形似於此地下沉睡的無數兵俑。

我心想,若喚醒我們所埋下的陶俑,破土而出,然後下咒,此事一定會傳到你的耳里。

而且,到底是誰幹了此事,丹龍啊,即使此世間無人知道,你也應該很清楚。

因我下咒而死之人,若都是與五十年前那事件有關,你也該心裏有數了。

劉雲樵宅邸會發生怪事,就是因其家人與馬嵬驛之事有關。

所以,你來到了這裏……只是,意想不到的人也闖入此地。

那就是在場的空海。

來自倭國、不空轉世之人。

據說,不空圓寂之目,正是空海出生之時。

換句話說,今晚正與五十年前,我們在此聚首情景相似。

來,喝酒!空海啊。

不,是不空!丹龍啊。

楊玉環啊。

李白啊。

高力士啊。

玄宗啊。

雖然許多人都死了,我們卻還活着。

我們活着,然後在此華清宮聚首。

來,喝酒吧!今天晚上,是我們五十年久別重逢的盛宴哪——【三】白龍並未擦拭眼淚。

滿溢的淚水沿着皺紋,從兩頰滑落,濡濕了袖口。

「白龍,你到底期望着什麼——」丹翁問。

「期望?」自龍含淚望向丹翁。

「啊,你在說什麼?丹龍,你怎麼會問我這種話呢?」「……」「你應該懂吧。不說你也應該懂吧——」「……」「我們在此相逢,是為了解決五十年前那件事。」「解決?」「你明明懂,啊,丹龍,你明明知道的,為何還要問?為何明知故問?是你死還是我亡?我們終將決一勝負。」「……」「倖存的一方,殺掉楊玉環,再割喉自盡,那就結束了。」白龍說。

一片寂靜。

丹翁、空海及白樂天、楊玉環,誰都沒有開口。

「我活夠了。」白龍喃喃自語。

「哀傷夠了……」低沉、乾枯的聲音。

「恨,也恨夠了……」篝火熊熊燃燒的鐵籠中,火星爆裂四散。

花朵香氣消融在黑暗夜氣之中。

楊玉環抬頭仰望明月。

一片沉靜中,惟有白龍的聲音響起。

「剩下的,我只想做個了斷……」自龍說出這些話之時——最先察覺異樣的是空海和丹翁。

空海和丹翁同時轉頭望向水池方向。

白龍隨即也察覺到了。

「咦。」「咦。」空海和丹翁望向池塘。

月光在池面上熠耀閃動。

並非來自風的吹搖。

不是風,而是其他東西,在水面上掀起細微漣漪。

「空海,怎麼了?」隨着空海的視線,逸勢望向水池方向。

白樂天同樣盯着池面看。

麗香也一樣。

只有楊玉環還盡自仰望着月亮。

喵……至此為止,始終安靜旁立的黑貓,突然發出尖銳叫聲。

啪喳……啪喳……微弱水聲傳來。

像是某物躍入水中所發出的聲音。

月光下——水池彼岸草叢中,不知何物在蠢動着。

數量不是一、二隻。

是難以計數的動靜——數量龐大的某物。

令人生厭的刺耳聲音,隨風遙遙傳來。

濕漉漉的。

像是小蟲子。

這樣的東西,不止數十、數百或數干,蠕動出聲。

若是個別發聲,絕對微弱得聽不見,由於數量龐大,遂成為有跡可尋的聲音了。

令人不由得寒毛直豎的跡象。

聲音自彼岸逐漸接近水池,然後——躍入。

啪喳……啪喳……不全然是跳入水中的聲音。

爬行似的,宛如蛇行入水之時——躍入池中的東西,慢慢自彼岸泅游而來。

愈來愈近了。

水面上形成道道波紋,月光隨着不停晃動。

「是、是什麼?」逸勢支起腿來。

「不知道。」空海響應。

他也支起了單膝。

「丹翁大師、白龍大師,你們施展了什麼嗎?」空海如此問道。

「不。」「這不是我們的咒術。」丹翁和白龍答道。

波紋愈來愈靠近。

終於——波紋來到了這一邊。

滑溜溜,滑溜溜的。

某物依次爬上岸來。

濕漉沾粘的聲音響起,繼之,這些東西在此岸現起身來。

強烈的腐臭,傳至空海鼻尖。

「這是?!」空海驚叫出聲。

見到月光下起身的這些東西,空海終於明白來者是何物了。

沒有頭顱的狗。

裂肚中拖曳內髒的狗。

無頭的蛇。

蟲。

蟾蜍。

牛。

馬。

正是慘死在「長湯」中的那些東西。

【四】「這是我下咒用的。」白龍開口。

那些正是自龍用來詛咒皇帝的東西。

狗頭從水中爬了上來。

用牙齒緊咬住岸邊的岩石、水草,利用牙齒一步步登陸。

多數的狗頭,都嚙咬住自己的身軀。

無頭的狗身,毛皮上垂掛着自己的頭顱而來。

狗頭之上,又垂掛了好幾個無法爬行的蛇頭。蛇頭藉由嚙咬住狗頭而上岸了。

牛、馬的龐大身影也混雜其中。

腹部拖曳著垂露的腐爛肚腸,無頭牛逐漸靠近過來。

鬃毛上垂掛着狗頭的馬身,也來了。

每一顆狗頭,都以炯炯發亮的眼睛瞪視着空海等人。

月光下,狗眼散發出可怕的光芒。

黑貓毛髮倒豎,回瞪着它們。

「白龍啊,這真的不是你的咒術嗎?」丹翁想確認般地說道。

「不是。我什麼也沒做啊。」白龍回答。

「空、空海——」逸勢高聲驚叫,站了起來。

「逸勢,別動。」空海開口。

「不要跨出我佈下的結界。」「什、什麼——」逸勢不知所措,隨後急不可待地跺腳,求助般望向空海。

「宴席四周,已布下結界。被咒術操縱的物體,是無法跨入的。」空海沉穩地說。

「結、結界?!」「沒錯。只要界內之人不召喚的話,對方就無法進入。」空海說畢,狗群終於來到篝火附近。

火光之中,狗頭與狗身分離的狗群正汪汪狂吠著。

由於無法從喉嚨送出腹中的氣息,狗吠便成了咻咻般的摩擦聲。

狗頭一吠叫,嚙咬住毛皮的下顎便鬆了開來,狗頭於是落地。

滾落地面的狗頭,一邊嘎哧嘎哧地磨牙,一邊依靠微弱呼吸繼續吠叫。

只要張大嘴巴,空氣就可入喉,狗頭正是利用這點微薄空氣發聲吠叫的。

嗥!嗥!狂吠的狗群數量逐漸增加,一圈、兩圈,團團圍住了結界守護的絨毯四周。

絨毯前方,狗群不甘心地扭動身子,狗頭則發出嘎哧嘎哧咬牙聲。

狗群腳下,還有一群無頭蛇在蠕動。

嘎——嘎——黑貓發出警戒般叫聲。

它想逃之天天。

狗頭對黑貓展開攻擊。

一個、兩個、三個狗頭,貓都閃開了。終於,第四個狗頭將它咬住。片刻之間,數個狗頭接踵而至,貓便在此時被咬死了。

「空、空海——」逸勢用求助般的眼神望着空海。

「嗯,逸勢,你坐下。」空海說。

「或許會是漫長的一夜,但在早上之前終歸會結束——」說畢,空海望向玉蓮,又說:「玉蓮姐,你能不能彈個曲子。胡曲或許更好——」「好,好。」玉蓮鎮定地點了點頭,把月琴重新抱在懷中。

「那,我彈一曲《月下之園》——」「是什麼樣的曲子?」「據說是胡國君王所作。為了一個因追隨死去的愛人而化為花魂的女子而作的。」「是嗎?」「為了期待愛人歸來,每年,女子之魂讓庭院開滿美麗的花朵,然而,那人卻不曾歸來。即使國破家亡,季節一到,女子依然讓那滿園花開,不過,再也沒人前來賞花了。一百年、兩百年過去,惟有夜晚的月光,映照滿院盛開的花朵。此曲所說,就是這樣的故事——」「請務必為我們演奏一曲。」「是。」玉蓮點頭后,開始彈奏。

懷中的月琴,緩緩鳴響起來。

她同時輕聲吟唱。

用的是胡語。

逸勢終於坐了下來。

「喂,空海,你老實給我回答。」逸勢的聲音,多少恢復了鎮定。

「既然不是丹翁大師,也不是白龍大師,莫非這是你做的?」「我?」「今天,我們一起去長湯,看到那些東西。當時,你沒動什麼手腳嗎?」「怎麼可能。」「你偶爾不是會幹這種事嗎?」「我沒做。」「知道了。」逸勢點了點頭,說道:「我也不認為你會這樣做。只是想問問你而已。」逸勢彷彿下定決心,環顧四周之後,嘆了口氣。

「對了,剛才說過,這或許是漫長的一夜。我們何不繼續舉行宴會呢?」空海說。

「這真是個好主意。」丹翁微笑說道:「那,空海,快給我斟滿酒——」丹翁遞出手上的酒杯。

空海為空杯斟滿了酒。

「我也要一杯。」同樣地,丹翁也遞出手上的酒杯。

「那——」空海也為自龍斟滿酒。

一旁的麗香,則為白樂天和逸勢斟酒。

「對了,空海。」丹翁開口。

「是。」「依你看,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呢?」「這個嘛——」空海望向白龍,說道:「施咒之物,入夜後自行活動,有這種可能嗎?」「是有可能。」「怎麼說?」「即使沒人施咒,那些東西也可能動了起來。」「誠然。」「入如果怨恨太深,死了變鬼也會作祟。」「那些咒物也是如此嗎?」「嗯,我的意思是,有可能發生這種事——」白龍雖然這樣說,卻一副不相信自己所說的口吻。

「其他可能性呢?」「其他可能嘛,是青龍寺——」白龍說。

「原來如此,是這回事。」空海點頭。

「惠果的話,的確有可能。」丹翁說。

「你們在說什麼?青龍寺是怎麼回事?」白樂天問空海。

「白龍大師這邊,用這些咒物詛咒皇上。青龍寺惠果和尚,則正為了守護皇上而努力——」「——」「兩位大師的意思是,惠果和尚可能用了什麼修為大法,將咒物逼回到白龍大師這邊了。」「逼回咒物?」「是的。」空海點了點頭。

「真的是這樣嗎?」「還不確定。」空海搖頭,隨後望向丹翁。

「雖然不確定——」丹翁如此接話,同時望向白龍。

眼神彷彿在問什麼。

白龍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說道:「有方法可以確定。」「有方法嗎?」白樂天問。

「有!」「什麼樣的方法呢?」「只要我和其他人,走出結界就知道了。」「走出結界?」「換言之,如果這些咒物是被青龍寺逼回的,那,應該會攻擊下咒的我。」「咒物會攻擊白龍大師?!」「嗯。」靜默中,玉蓮的歌聲和月琴聲響了起來。

宛如傾耳細聽那聲音,白龍閉上雙眼,不久,又睜開了。

他擱下了酒杯:「那麼,得試一試嗎?」說畢,便站起身子。

「不,白龍大師,我並非為了這個而問的。」白樂天慌張地解釋。

「不,在你發問之前,我就想到只有這個法子可以一試了。」「不過,就算這樣,一直等到早上也……」丹翁打斷白樂天的話:「另一個人,就讓我來——」說着,也站起身來了。

「丹翁大師——」空海望着丹翁。

「空海,這事得我才行。」丹翁以覺悟了般堅決的聲調回答道。

【五】就在此刻,呵呵笑聲響起。

站起來的丹翁和白龍,低頭看了看,想知道是誰,卻發現是空海在笑。

「空海,你為什麼笑?」問話的是丹翁。

「丹翁大師、白龍大師——」空海正襟危坐,雙手輕輕放在膝上。

「以肉身闖入咒物陣中,未免有欠考慮。」「是嗎?」也是站着的白龍轉身朝向空海說。

「空海,你是否有什麼對策?」「有。」空海淡淡回答。

「說來聽聽吧。」「白龍大師,我們是什麼人?」「我們?」「您、丹翁大師和我,均為施咒之人吧?」「唔。」「我們看到的這些咒物,都是因咒而動的。」「然後呢?」「既然如此,我們也施咒,和咒物們一決高下,這樣才合乎情理。」「空海,你說的沒錯。」丹翁點頭說。

「說說你的對策。」「不難。這方法,兩位都清楚得很。」「喔。」「能不能給我兩位的頭髮?」空海語畢,丹翁和白龍心領神會般頷首,說:「原來如此。」「是這麼一回事啊。」「那,就是說,你要下那個咒了?」丹翁問。

「正是。」空海恭敬地點頭。

「這倒有趣。讓我見識見識你的本領。」「唔。」丹翁和白龍再度回座,各自拔下一根頭髮,交給空海。

空海從懷中拿出一張紙,摺疊后,把頭髮夾在裏面。

「那就動手吧!」空海自懷中取出另一張紙,又拔出系在腰間的五寸短刀。

他左手持紙,右手握刀,開始裁切。

似乎要裁出某種形狀。

丹翁和白龍,一副很清楚空海在做什麼的模樣,嘴角浮現笑意,凝視着空海的手。

「好了。」空海裁切出來的,是兩個人形之物。

「空海,那是什麼?」問話的是逸勢。

「紙人。」空海回道:「如同你眼見的一般。」空海說畢,望向丹翁和白龍,繼續說道:「這是貴國傳至我日本國的咒術……」「是魘魅吧?」白龍問。

「正是。」空海點了點頭。

「在我國,喚叫『陰陽師』之人,經常使用此一法術。」「是嗎?」「既然兩位都在場,就請賜名吧。」空海把小紙人分別遞給白龍和丹翁。

「刀給我。」白龍說。

空海交出閃亮的小刀,白龍持握在手,貼在左手食指指尖,淺淺畫了一刀。

「反正要寫,就用自己的血來寫,這樣比較有效吧。」將湧出鮮血的指尖,貼住紙人,白龍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我也學白龍。」丹翁如法炮製,以鮮血在紙人身上寫下名字。

「這樣就行了。」「空海,你拿着。」丹翁和白龍,把寫上血名的紙人交給空海。

「錯不了了——」空海接過紙人,打開折成兩半的紙,說:「這是丹翁大師。」空海隨即拿出一根毛髮,將它綁在寫有丹翁名字的紙人頭上。

「這是白龍大師。」空海也對白龍紙人,做出同樣動作。

「那,誰先去?」「我先!」白龍說。

「知道了。」空海左手持着寫有白龍名字的紙人,右手指尖搭在紙人身上,出聲誦念起某種咒語。

誦念結束,便往紙人身上吹口氣,再往地上擱去。

紙人雙腳接觸地面,成為豎立狀,空海這才鬆開握住的左手。

放手后,紙人理應攤倒,但那自龍紙偶卻沒有。

「喔——」逸勢輕叫出聲。

眾人注視之下,紙偶開始跨步行走在絨毯上。

白龍紙偶向絨毯末端走去,然後直接走出結界之外。

冷不防——紙偶才踏出結界外的一瞬間,異形狗頭、狗身突然騷動了起來。

剎那間,狗頭蜂擁而至,爭相啃噬、撕裂紙偶。.紙偶所在之處,狗頭、狗身層層交疊,形成了怪異的肉丘。

小丘正騷動個不停。

始終沒有減小。

狗頭吞下碎裂的紙片,隨即自頸部斷口穿出。其他的狗頭、蛇等,也看準了碎紙而動。

小丘之中,一直重複這樣的情景。

「這個很有看頭。」白龍說。

「那,接下來換丹翁大師。」空海道。

豎好丹翁紙偶,空海才拍手作響,紙人馬上跨步而出。

踏出結界之外的瞬間,也發生了與白龍紙偶相同的事。

無數的狗頭、蛇等,攻擊丹翁紙偶,又形成了另一座小丘。

「看來不像是青龍寺逼回的詛咒。」空海說。

如果這些咒物是因青龍寺反制而起,那麼,比起丹翁紙偶,應該會有更多狗、蛇攻擊白龍紙偶才對。然而,兩邊卻一樣,攻擊數量並無多大差別。

「似乎如此。」「嗯。」白龍和丹翁分別點了點頭。

「空海先生,那,這究竟是——」白樂天問道。

「我也沒有眉目了。」空海又望向白龍和丹翁。

此時——「空、空海——」叫出聲的人是逸勢。

逸勢伸手指向池子的方向。

空海轉頭望向那邊。

他隨即明白,逸勢是看到了何物而驚叫出聲。

燃燒的篝火前面——有個人站在月光之下。

人影巨大。

「大猴。」逸勢喚道。

果然沒錯,那是大猴。

大猴終於回來了。

「空海先生,這是怎麼一回事?」大猴大聲叫道。

狗、蛇群聚在大猴身上。

狗頭正啃噬著大猴的小腿、腳踝。

大猴抬腿猛踢這些狗頭,把狗頭踹開。

大猴的衣裳,身上各處都被狗頭咬住,衣襟下垂掛數個圓狀物。

大概是緊咬住衣布的狗頭吧。

伸手攫扯衣襟下的狗頭,大猴將之擲開。

大猴似乎想要走進結界之內,卻由於狗、蛇屍遍地,所以動彈不得。

「大猴!」逸勢大叫出聲。

「這些到底是什麼鬼東西?」大猴邊喊邊靠近過來。

他的手腳,已有多處咬痕。鮮血直流。

小肉丘中,無頭牛屍突然站起身子,朝大猴身上猛撲過去。

大猴急忙伸出雙手,一把抱住,使勁丟向前方。

「空、空海,快想想辦法幫忙吧——」逸勢說。

「且慢,逸勢,現在——」空海說到這裏,逸勢已出聲喊道:「大猴,快,快進來。」話才一出口——「笨蛋!」空海伸出右手,捂住逸勢嘴巴。

「不能叫他進來的。」空海叫出聲來。

「什、什麼——」逸勢用難以置信的眼神望向空海。

「空海,你剛才說什麼?」空海只是靜靜地搖頭。

逸勢轉而望向大猴。

大猴已來到眼前。

他站在結界外側,望着逸勢,露出得意的笑容。

大猴晃動着巨大身軀,大步走進結界。

他的腰際垂掛着一個物體。

那不是狗頭。

是人頭。

一顆人頭垂掛在大猴腰際。

人頭的毛髮曳掛在腰帶上。

大猴一把抓住人頭的頭髮,以左手高舉過頭。

麗香高聲哀號了出來。

是子英的頭顱!【六】白龍從懷中掏出兩根針,握在雙手裏。

丹翁手上也緊握方才割指的小刀,擺好架式。

兩人都已站起來,微微沉下腰來,作勢戒備。

「空海,這人,殺了也沒關係嗎?」白龍低聲道。

「殺了吧……」空海還沒開口,大猴便搶著回答。

「儘管殺吧!」大猴得意地嗤笑着。

「他不是大猴。」此時,空海開口了。

「什、什麼?!」逸勢叫出聲。

「這人,身體是大猴,心卻不是。有人暗中操弄着他。」喀。

喀。

喀。

大猴含笑以對。

笑聲愈來愈大。

「空海,你看——」逸勢伸手指向大猴後方。

狗頭、牛屍,在月光下蠢動着。

黑暗中又有個物體現身,慢慢走向該處。

「那是?」「是俑!」白龍和丹翁同時叫出聲。

的確是俑。

空海和逸勢都曾看過的。

正是他們在徐文強棉田裏遇見的兵俑。

那兵俑悠哉地一步步靠近過來。

「除了我們,應該沒人能讓那東西動——」自龍說。

此時——「喝!」大猴吼了一聲,拋開子英頭顱,向前作勢扭住自龍。

「喳!」白龍擲射出手上的一根針。

長約八寸的針,刺中大猴喉嚨。

「吼——」大猴扭頭,眼珠來回翻轉,然後瞪視着白龍。

「搭成了……」大猴用着彷彿他人的口吻說道。

「大猴是橋——」如此喃喃自語后,大猴緩緩仰面倒地。

「糟糕!」叫出聲的是空海。

「大、大猴——」空海制止欲趨前察看的逸勢。

「太晚了。」「你說太晚了,是怎麼回事?你說糟糕,又是什麼意思?空海。」逸勢拚命喊道。

「我是說,橋已搭成了——」空海注視仰卧在地、巨大的大猴軀體,回答道。

「橋?」「沒錯,是橋。」空海說。

大猴向後仰倒的方向,正是絨毯外側——令人厭惡的咒物屍骸堆中。

他的下半身留在絨毯這邊,上半身倒處妖獸群中。

換言之,大猴半身在結界之內,半身在結界之外。

也就是說,結界內外,已經搭上一座橋了。

大猴的軀體,便是那座橋!「看——」空海開口。

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狗頭、狗身蠢蠢欲動,正要爬上大猴的上半身。

這些咒物,在大猴身上不斷爬行,想要侵入這邊。

「什、什——」逸勢發出絕望的聲音。

四周的狗頭、狗身、無頭蛇——這些咒物,均以這一座橋為目標,慢慢集結過來。

「把大猴的身體拉進——」「沒用了,逸勢——」空海搖頭說道。

「一旦橋搭起來,就無計可施了。」「都怪我太魯莽了。」白龍一邊說一邊仰望夜空。

「如果要逃的話,可以往上……」「往上?」「唔。」白龍走了幾步后,停了下來。

一根繩索,落在白龍腳下。

那是不久前白龍自天而降時使用的繩索。

「就用這個。」白龍伸出右手,拾起繩索一端,嘴唇貼靠繩上,低聲誦念咒語。

然後,鬆開右手。

繩索卻沒掉落地面。

懸空飄浮着。

白龍繼續細聲念咒。

冷不防——懸空的繩索,滑溜地向天際竄升起來。

「空、空海,他們要來了!」逸勢叫道。

一顆狗頭已從大猴身上,爬到絨毯上了。

「唔。」丹翁抬起腿,一腳將狗頭踹出結界外。

「我、我也來幫忙。」白樂天趕忙向前,用琵琶將爬進來的狗肚狗腸掃到外面。

「我也來,我也來幫忙!」逸勢也用腳把再度侵入的狗頭踹出外面。

麗香和楊玉環依然端坐不動。

麗香坐在貴妃前面,作勢保護。

玉蓮則支起腳,瞪視着那群想要侵入的咒物。

「空海先生,我該怎麼辦?」玉蓮比預料中更鎮定地問道。

「拿筆來——」空海吩咐。

「是。」玉蓮應了一聲,伸手取來方才使用過的筆墨。

空海早自懷中掏出一張紙。

接過筆后,空海在紙上沙沙快寫。

此時,朝天伸展的繩索,已升至高空彼方。

上頭是一輪明月。

「我先上去。」白龍說。

「麗香,我一從上面示意,你馬上帶着楊玉環爬上來。」「是、是。」麗香猛點頭。

「你打算做什麼?」一邊踹踢狗頭,丹翁一邊問道。

「從這兒逃走。」白龍的雙手已抓住繩索。

「什麼?」「我們先攀上去,隨後你們也來。我和你之間的事,待逃離這兒之後,再解決吧——」白龍的身子已攀升五、六尺之高。

兵俑也已逼近眼前。

若僅是狗頭、蛇屍等咒物,跨橋而來的數量有限,或踢或掃,總還有辦法應付。

但假如兵俑也侵入了的話——「空海,還沒好嗎?」丹翁問。

劃下此一結界的人是空海。

因此,若要將缺口再度封鎖,空海是不二人選。

為了讓空海有時間封住缺口,此刻,丹翁正拚命將狗頭踹踢出去。

「好了。」空海手上握住不知寫有什麼的紙張,站了起來。

是靈符——用來封鎖結界缺口。

兵俑愈走愈近,正打算跨步上橋時,空海將手中的靈符放在大猴腳上,急促誦念咒語。

兵俑停了下來。

無法跨步走上橋。

即使數度嘗試,仍然無法得逞。

不僅兵俑。

蛇屍、狗頭等咒物,也都過不來了。

「空、空海,成功了——」逸勢癱軟了下來。

此時,天空某處卻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

「啊……」隨後,自天而降的是苦痛的呻吟聲。

「你、你、你……」空海和丹翁抬頭仰望。

月亮高掛天際。

繩索筆直地竄向月空。

宛如自月亮上墜落,有東西沿着繩索掉了下來。

掉到絨毯上時,發出聲響。

是人。

滿身鮮血的白龍。

短劍刺中他的胸部中央。

「白龍大師!」麗香奔到白龍跟前。

令人恐怖的聲音再度從天際響起。

宛如蟾蜍的叫聲。

咕嗚。

咕嗚。

咕嗚。

咕嗚。

原來不是蟾蜍叫聲。

而是人的笑聲。

某人在半空中冷笑着。

「我現在……」低沉的話聲自半空傳來。

笑聲再度響起。

咕嗚。

咕嗚。

咕嗚。

咕嗚。

笑聲慢慢地白天逼近。

「那是?!」玉蓮手指向繩索上方。

根本不需要手指,眾人全看見了。

月光下,某人正沿着伸向天際的繩索走下來了。

慢慢、慢慢地,宛如星點般渺小的身影,愈變愈大。

那是人。

而且,那人並非手握繩索滑落而下。

他是沿着向天筆直伸展的繩索上,垂直走下來的。

那人臉孔正面朝下,彷彿一步步走在水平繩索之上,白天而降。

是個老人。

貓形般矮小的老人。

佝僂彎背,頸脖宛如木棍般細小。

頭頂幾已全禿,僅有少許白髮糾結在耳朵四周。

老人須髯很長。

白髮與下顎須髯,隨風飄蕩著。

他身上裹着襤褸的黑色道服。

老人以瘦削赤腳的腳趾攫抓住繩索,在月光下、暗夜中踩踏繩索而下。

老人身影愈來愈大——最後,踏落絨毯之上。

是個彎腰駝背,宛如蹲踞在地上的老人。

「好久不見了,丹龍……」老人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道。

丹翁的聲音卡在喉嚨深處,發不出來。

他似乎知道老人是誰,嘴巴卻說不出話。

「我是黃鶴……」老人說。

歷經歲月風霜的老人。

八十歲——九十歲——不,看來早已超過百歲的老人。

「黃鶴師父。」丹翁終於叫出老人名字。

「我們終於相見了……」那老人——黃鶴回道。

【七】「怎、怎麼可能?」丹翁彷彿舌頭不靈光,無法好好說出話來。

空海也是頭一回見到丹翁這樣。

「您不是死、死了——」「死了?」黃鶴用沙啞的聲音回問。

「你何時見過我的屍體?又在何處見過我的屍體?」皮包骨模樣的老人,露出數顆僅存的黃牙冷笑着。

「可是,您的年紀……」「我的年紀?」黃鶴的嘴唇往上吊,說:「年紀又怎樣?超越歲月、時間和一切,才是方術之士。這是我的秘法。」黃鶴自懷中取出一根長針。

月光之下,長針發出朦鈍的光亮。

「那,您是使用那個秘術?」「嗯。」黃鶴出聲回答。

「那時,對玉環施行的秘術,我也用在自己身上。」「屍解法……」「沒錯。」黃鶴頷首。

昔日,黃鶴曾於楊玉環身上施行此法。

也就是是讓人吞下屍解丹,在後腦勺扎針,極度延緩人體生理作用的秘術。

「只、只不過……」丹翁為之語塞了。

像是不知該如何問,而一時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您一人也可以辦到?」空海代丹翁問道。

「你是……」黃鶴望向空海。

「吞下屍解丹、扎針,或許單獨一人也能完成。不過,之後若想要醒轉過來,則必須託人幫您拔針。」「你也知道屍解法?」「是的。」「尊姓大名?」「在下空海。」「我聽大猴提起。來自倭國的僧人,原來就是你?」「是。」「是來自晁衡故國的男子?」「不空和尚圓寂那一年,我出生在倭國。」「哦。是不空嗎?這名字聽來很是令人懷念。」黃鶴緩緩地環顧四周。

此處是華清宮極其荒蕪的庭院。

月光中,牡丹繚亂盛開。

宴會已準備完成,篝火正在燃燒。

圍繞四周的,是~群奇形怪狀的異物。

「我們曾群集此地。玄宗、玉環、晁衡、高力士、李白那傢伙。

還有不空也……」黃鶴的眼睛來回逡巡,彷彿在舔舐著華清宮。

「每個、每個人雖然都居心叵測……」說到此,黃鶴哽咽難言。

「卻很華麗。」「——」「很華麗,而且,大家都活着。」「——」「如今,誰也不在了……」黃鶴喃喃自語時,倒卧在地的自龍發出低沉的呻吟聲。

「白龍……」丹翁走近說:「還活着。」他抱起了白龍的頭。

「我不會殺他……」黃鶴喃喃自語般說道。

「我們累積了許多話還沒說。在說完話之前……」麗香走近白龍身邊,手按刺入白龍胸口的短劍,作勢拔出。

「別拔!」黃鶴說。

「拔了,血流出來,死得更快。那把短劍可以止血……」黃鶴冷笑道。

白龍終於睜開了雙眼。

「黃鶴師父所說沒錯。反正命已不保,搶救也無濟於事。」白龍開口了。

仿如求救一般,麗香望向空海。

空海非搖頭非點頭地望着麗香,喃喃說道:「謹遵白龍大師所願……」丹翁將白龍的頭部擱在自己膝上。

「繼續吧。」白龍氣若遊絲地說道。

空海再度望向黃鶴。

「剛才你說,曾聽大猴說過。」空海問。

「沒錯。」黃鶴答道。

「這麼說來,大猴是……」「我的僕人。」「什麼?!」叫出聲的,不只空海。

逸勢、白樂天也同聲驚呼。

「我啊,這五十年來,一直以屍解法沉睡……」黃鶴用乾枯的聲音解釋。

「每十年醒來一次。這回是第五次醒來。」彷彿等待誰來問話,黃鶴環顧眾人。

無人出聲。

大家都在等待黃鶴繼續說下去。

「我使弄人讓自己醒來。靠着法術,操控那人。每過十年,他就會回到原地,從我沉睡的後腦拔出針來……」黃鶴緩緩落座,繼續說道:「拿酒來……」玉蓮遞給黃鶴一個琉璃杯。

黃鶴用瘦削、枯枝般的手指,握住杯子。

玉蓮斟上葡萄酒。

黃鶴把鼻子湊近,嗅聞葡萄酒的香氣。

「真是香哪……」舉杯湊至唇邊,黃鶴仰頭一飲而盡。

松皺的喉頭,喉結二度上下。

黃鶴將酒杯擱在絨毯,放開了手指。

「那人平時不知已被我操控,十年一到,他自然會想起。想起來時,就會回到我這兒,拔出針……」「十年之間,萬一那人死了呢?」空海問。

「那我大概會睡上一百年,乾枯而死吧。若是那樣,也就那樣了。萬一我暫眠的墓地崩壞倒塌,一樣活不了。不過,我還是設法不讓這樣的事發生……」「你下了什麼工夫呢?」「比方說,找個像大猴這樣強壯的人來操控。暫居的墓地,也盡量挑選不會引入注目的地方。」「——」「比如說,此華清宮——」「這裏嗎?」「在驪山。」黃鶴彷彿微微笑了一下。

「玄宗那傢伙在玉環醒來時,為了暫時安置她,在驪山中建造了秘密行宮。」「——」「隱密的行宮地底,蓋有石砌的密室。知道這回事的人,早在五十年前便都不在了。我便將它當作是沉眠之所。」黃鶴再度拿起酒杯。

卻沒舉杯飲用。

他手握酒杯,盯着深紅色的酒看。

「這還需要些必備之物。」黃鶴說。

「必備之物?」「就是血。」「血?」「沉眠時間長達十年,就算身體塗上再厚的油脂,水分也會散失。為了補充水分,也不得不補充食物。」「——」「喚醒我的人,便成為我醒來時的供品。」「所以說——」「醒來之後,我當場便殺了他,然後吸食他的鮮血。」「什麼?!」「大約生活一年之後,我會繼續尋找下一位受操控者,再睡十年。就這樣反覆進行。」「但是,大猴呢?」空海問。

「你是說,我為何沒吸大猴的血嗎?」「嗯。」「因為另外有人先成了我的供品。」「子英?!」「沒錯。有個男人尾隨大猴,於是我親手殺了他,吸食他的血……」玉蓮懼怕得臉孔扭曲,手上的葡萄酒瓶不自覺竟墜落地面。

瓶酒溢流,在絨毯上不斷擴散著。

「話雖如此,當我聽到大猴說,眾人會集華清宮時,還是嚇了一大跳。我內心暗忖,那一刻難道終於來臨了?」「那一刻?」「我們再度集首的時候。」「——」「就是為了此刻,我才苟活至今。為了此刻,我決定不死,要超越時空。結果來到這兒,竟然發現,啊,白龍和丹龍也都在——」黃鶴沒有繼續喝酒,又將酒杯擱回絨毯上。

「玄宗是我殺的。」黃鶴說。

「玄宗的兒子肅宗,也是我殺的。」「那高力士呢?」追問的人是空海。

黃鶴望着空海的臉孔,問道:「你知道什麼內情嗎?」「我讀過高力士大人寄給晁衡大人的信。」「喔——」黃鶴叫出聲來。

「你讀了?你讀過那封信了嗎?」「是的。」「難怪你知道。那傢伙在朗州病倒時,寫了那封信。」「此事也寫在信中了。」「我沒對他下手。我只在一旁看着他,直到他過世——」「送終之人有誰?」「僅有月光和我。」「——」「那權傾一時的高力士,竟是我這逆賊黃鶴為他送終的。」「喔……」「而且,誰也沒想到,我競雙手緊握那本應恨之入骨的男人的手……」「——」「那傢伙,臨死前對我說……」黃鶴用沙啞、細小的聲音說着。

誰也沒有出聲。

都在靜待黃鶴下文。

「如幻似夢的……」說到此,黃鶴哽咽不能言。

淚水潸潸而下。

「如幻似夢的一生……」「——」「當時,我本也打算一死。不過,高力士的死,卻讓我決定活下來。」「為什麼?」「喔,不空轉世,當時在此華清宮對玄宗一吐為快的不空轉世了。倭國沙門哪,你問我為了什麼?」「是的。」「我是為了一睹自己的幻夢的結局。」「——"「我想知道,丹龍啊、白龍啊,那時你們究竟為什麼——」黃鶴望向兩人,繼續說道:「究竟為什麼要棄我而去?丹龍啊,難道你忘了,幼時被我拾回收養的撫育之恩?白龍啊,玉環到底變成怎樣了?不問清楚這件事,我怎能甘心死去?我是那場夢想的最後倖存者。不問清此事,我怎麼能死呢?我怎麼能在還未目睹高力土的、玄宗的、安祿山的、楊國忠的、晁衡的,我們這一群人的幻夢結局時,就死去了呢——」「師父……」開口的是丹翁。

他早已淚流滿面。

「您看!」丹翁用眼光朝旁邊示意。

月光之中,一名老婦站立着。

老婦在月光中伸出手來,指尖緩緩穿過半空。

牡丹之花。

老婦看似在盤旋起舞。

纖細的聲音不知唱着什麼歌。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是李白的《清平調詞》。

「什麼……」黃鶴哽咽無聲。

他凝視着那名老婦。

「難、難道、難道她是……」黃鶴挺起身子。

「是玉環。」丹翁說道。

【八】「我們兩人,我和白龍一直愛慕著玉環小姐……」「什麼?!」「正因為這樣,當時,我們三人才從華清宮逃走了。」一邊聽着丹翁述說,黃鶴一邊凝視在月光下起舞的楊玉環。

「當時,不空和尚為何而來,我們馬上知道了。如果不空和尚全盤托出,我們的性命勢將難保。我們當時如此判斷。」「沒想到——」「會拋棄師父逃走,全因為我們認為不能再讓玉環小姐待在您身邊了。玉環前半生,被您當作是道具操縱。她和壽王好不容易開始和睦相處時,因為您的算計,硬逼兩人分手,好將玉環轉投玄宗懷抱……」「——」「您大概不知道,當時玉環曾試圖自殺——」「什麼?」「她曾打算自盡。」丹翁說。

「是我們勸住她的……」白龍細聲接話說道。

「就算嫁給玄宗之後,她的內心也沒有一天得到過自由……」「——」「然後,安祿山之亂時,又遭逢那樣凄慘的處境。」白龍邊說邊流淚。

「最後,玉環終於發瘋了,發瘋了……」白龍的聲音不停顫抖。

「發瘋之後,她的靈魂終於恢復自由。事已至此,難道您還打算拿玉環當做什麼道具嗎——」丹翁接下白龍的話,繼續說道:「我們再也不能坐視玉環變成您的道具,所以才帶着她,逃離了華清官。」「不過,丹龍啊,後來你又為何逃走呢?」白龍奄奄一息地問:「玉環愛慕的人是你,不是我。她喜歡你。你應該知道吧——」「——」丹翁沒有回答。

只是痛苦地緩緩搖頭。

「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你把玉環讓給我。你把楊玉環讓給了我,結果,卻讓我跌入了痛苦的深淵——」「——」「當時,我便想死。你知道的吧。」「白龍……」「我始終明白,玉環對你情有獨鍾。所以,我一直想死在你手下。你卻遁逃走避了。留下我和玉環……」白龍說到這裏,猴臉老人——黃鶴出聲了。

「且慢,丹龍、白龍……」黃鶴抬起一半的身子繼續往上抬。

「你、你們現在說的是什麼?你們究竟在說什麼……」「您不都聽到了嗎?丹龍將玉環讓給我,人跑了。所以,我和玉環一起踏上旅途……」「旅途?我不是在問這件事。我是說,你們兩人,白龍啊,玉環和你,你們已結為夫妻了?」「當然……」白龍喃喃說道。

「發狂了似地與她結為夫妻了。即使每次共眠時,玉環都會呼喚丹龍的名字,我還是無法不與她結為夫妻。」「這、這——」黃鶴又跌坐在絨毯之上。

「你怎麼、你怎麼做出這種事……」黃鶴全身發抖。

「您是什麼意思?」丹翁問。

「呵呵……」黃鶴低聲笑了起來。

「呵呵呵、哈哈哈……」黃鶴的笑聲之中,有一股令人寒毛直豎的可怕意味。

「原來如此,原來竟是這樣……」呵呵……哈哈……喀喀……黃鶴笑個不停。

「這有什麼可笑的呢?」白龍問。

「當然可笑,怎麼能不笑——」「——」「哎,罷了,罷了。這都是命吧。」「什麼?」「我黃鶴一生依靠操縱人心陰暗面而活。最後,竟是這樣的結果……」「師父,您怎麼了?」丹翁變成高跪的姿勢。

「我不是說了,這是命!父親剌死兒子也是命……」「父親刺死兒子?」「啊,正是。」黃鶴手按腹部,望向一直注視着自己的白龍。

「我說過了。我和蜀地楊玄琰之妻,生下一個女孩,那是玉環——」「一-」「此事我曾向高力士說過。不過,還有一件事,沒告訴高力士,也沒告訴你們。

不,我曾對高力士透露了一點——」「您是說,楊玄琰之妻生下玉環之後,又生下一個孩子那事?」丹翁問。

「沒錯……」黃鶴喃喃低語。

一陣令人不寒而慄的沉默。

沉默中,傳出黃鶴的聲音。

「白龍啊。你正是我的兒子。」「什……」「你正是繼玉環之後,楊玄琰之妻為我所生的兒子。」「——一」「正因為如此,我才把胡國所有的秘法、秘術全都傳授給了你。

也正因如此,你才會和我一樣,有一對帶着綠色的眼眸……」「楊、楊玉環,是我的,姐姐……」「是的。」此時——野獸般嚎叫的聲音傳來。

那是白龍口中怒泄而出的聲音。

他的牙齒嘎嘎作響,嘴角冒着血沫,大聲嚎哭。

白龍左右甩頭。

血水、淚水紛飛四散。

隨後,支起雙膝雙手,按住腹部,站了起來。

嚎哭無從抑制。

扭曲身子也不能稍減。

那股身不由己的情感,正猛烈磨壓着白龍的內心和肉體。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說……」血沫四濺中,白龍問道。

「說出來,怕你會對她萌生手足之情吧。我暗想,如果你對她產生姐弟之情,我就不好使喚玉環了……」「可、可是,玉環是父親、是父親的女兒不是嗎?」白龍努力擠出聲音說。

他伸手握住短劍,用力將劍拔了出來。

鮮血進涌噴灑。

「正因為是親生女兒,才會拿她來毀滅大唐王朝——」「您根本不是人!」「一點沒錯,我不是人!我是個為了吞食黑暗人心而活的妖物。

我是個連自己的黑暗之心都要吞食的非人……」「沒想到、沒想到……」拋掉短劍后,白龍依然站立着。他將右手插入腹部傷口。

插不進去。

他以左手手指插入,撕裂肌肉,唰一聲地活生生扯開了傷口。

再以右手插人。

「好痛、好苦……」「好痛、好苦吶……」白龍依然挺立着。

右手從腹中拉出某物。

原來是他的腸子。

「比這種痛還要痛。比這種苦還要苦吶!」「白龍啊,你先走……」黃鶴溫柔地說道。

「我隨後就來……」黃鶴起身,走近白龍跟前。

「白龍啊。」黃鶴抱起白龍身子。

「若你要等,別忘了要在地獄等我。」黃鶴在白龍耳畔囁嚅低語。

「知道了……」點頭同意的白龍,嘴唇彷彿浮現一抹微笑。

「麗、麗香……」白龍說。

「你恢復自由了。雖然我撫育你,把你當僕人使喚,但從今以後,你就是自由之身了——」「白龍大師……」麗香說道。

白龍又望向空海。

「空、空海……」「是。」「承蒙您的款待……」「——」「真是一場盛宴……」說畢,白龍抬頭仰望夜空。

眼睛直視天際。

月亮高高掛在天空。

不知白龍是否看到了那月亮?他仰天凝視,終於停止了呼吸,癱卧在地。

「白龍大師……」麗香趨向前去。

呵呵……哈哈……喀。

喀。

喀。

黃鶴再度發出低沉笑聲。

笑聲很是乾澀,聽起來不像在笑。

楊玉環還繼續在舞蹈。

此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知或不知呢?她在月光中抬起白凈纖指,彷彿攪拌月光一般,摩娑著夜空。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楊玉環用細弱得有如即將消失的聲音唱着歌。

李白的《清平調詞》。

空海注視着楊玉環。

她的眼中閃現著淚光。

原來楊玉環一邊哭一邊起舞。

此時,空海心念一閃。

「貴妃殿下!」空海出聲喚道。

空海開口之時,楊玉環已經行動了。

她踩踏着舞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欺近黃鶴身邊。

碰!衝撞了上去。

「貴妃殿下!」空海起身時,楊玉環又從黃鶴身上離開了。

黃鶴胸前,冒現一截刀柄。

是剛才白龍拋掉的那把短刀。

【九】黃鶴站立在原地。

站立不動,視線則移向自己胸口冒出的那把短刀。

隨後,黃鶴抬起頭來,將目光投向楊玉環。

楊玉環的臉龐,即使在月光之下,也看得出蒼白異常。

塗抹胭脂的紅唇,微微抖動着。

「玉環,你……」黃鶴似乎想問她什麼。

然而,卻沒說出來。

不用問,黃鶴似乎已經理解了一切。

「原來如此……」黃鶴低聲自語。

然後,又低頭注視插在胸口的短刀。

「的確應該如此,的確應該如此……」他微微顫動着下巴,點頭說道:「恐怕也只能這樣了。」黃鶴再度望向玉環。

「對不住啊……」黃鶴說道:「我把你當成自己的道具,還殺害了許多人。這也算是我的報應……」黃鶴上半身劇烈搖晃了一下。

玉蓮正想奔過去扶他一把,「不必了。」黃鶴舉起左手制止玉蓮。

他望着貴妃。

「在馬嵬驛,我真的想盡辦法要救你。不過,還是無法如願……」黃鶴咳了好幾下。鮮血自唇角流出。

「原諒我……」黃鶴用沙啞的聲音說。

他在哭。

黃鶴眼中流出晶瑩的淚水,濡濕了眼眶四周的皺紋,順着臉頰滑落下來。

「請原諒這個父親……」那聲音已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了。

「真可憐,真是悲哀吶。最後,難道已經沒有我能為你做的事了嗎?」黃鶴上半身又劇烈搖晃起來。

他用枯瘦如柴的雙腳儘力支撐著,仰頭望着天邊的月亮:「有,還有一件事……」黃鶴喃喃自語。

視線移至地上人間。

唇角微微上揚,黃鶴好像笑了。

「喔,皇上,你也來迎接我了嗎……」黃鶴一凝望着虛空,一邊說道:「啊,高力士大人,真是令人懷念吶。我馬上就要到您那邊……」黃鶴的雙眼望向逸勢。

「晁衡大人,我這一生雖然有如禽獸,不過,這樣的一生,也很有趣……」然後,目光轉到白樂天身上。

「李白大人也來到了嗎?真是羨慕您啊。擁有如此絢爛的才華,盡情揮灑在人間,然後大醉走向陰間。您明明喝醉酒了,還想要伸手撈月,而自船上落水而死……」黃鶴低聲笑道:「李白大人,您是故意的吧。那時,您早就寫好適合醉仙之死的詩句了吧。那首詩的結尾,真的、真的太好了。」黃鶴的眼睛,又望向空海。

「這不是不空大師嗎……」黃鶴嘴角汩汩流出鮮血。

他用既哭且笑、非常哀傷的眼神,望向空海。

「一場夢……」他以微弱的聲音,如此喃喃自語。

「我的一生,實在像是一場幻夢……」黃鶴的頭向後仰,又倒向前。

「這場夢,就以這種方式結束吧……」黃鶴雙手握住自己胸口的刀柄,用力拔了出來。

插入短刀之處,噴出驚人的血量。

黃鶴望向楊玉環,「總不能讓你背負弒父的罪名吧。」他以十分慈愛的眼神笑着說道。

緊握短刀的雙手,將刀架在喉嚨左側,「再會了。」一刀刺入,再將刀刃往右拉。

拉完時,黃鶴也仰卧在地了。

疊躺在白龍身上,氣絕身亡。

有人發出野獸般的呻吟。

是楊玉環。

她正在慟哭。

眾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只有楊玉環的哭聲回蕩在靜空之中。

結界之外,不停騷動的狗頭牛屍等各種咒物,也早已停止動作。

四下寂靜無聲,只有楊玉環的慟哭聲。

空海漫慢走近楊玉環身邊,將手溫柔地擱在她的肩上。

「您,其實早就清醒過來了,是吧?」「是的……」楊玉環一邊哭泣一邊點頭。

「十二年前回到長安之後,我便醒過來了……」「您卻依舊裝出發瘋的模樣?」「因為發瘋比較快樂……」楊玉環說。

這時——「死了……」有人在喃喃低語。

是橘逸勢。

「都死了……」逸勢步履蹣跚地往前跨步,站到空海眼前。

「空海啊……」逸勢滿臉悲戚地望着空海。

「難道你也無法幫忙?」他一把抓住空海的衣襟。

「難道不能讓死去的人再度活過來——」空海無言地搖頭。

「怎麼會沒辦法……」逸勢猛烈搖動空海的胸口。

「你讓白龍活過來,讓黃鶴活過來,讓大猴活過來,子英活過來。空海,你總要想想,想想辦法啊——」「我辦不到。」空海回答。

「你說什麼?你是個厲害無比的傢伙,你不是無所不能的嗎?你不要撒謊!」「逸勢,很抱歉。此事我真的無能為力。」「佛法呢?你說的密法呢?」逸勢高聲大叫。

「為什麼辦不到?」「對不起,逸勢。我無能為力。無論任何人,用任何方法,都不能讓死者復活。」「笨蛋!」逸勢叫道。

「空海先生——」玉蓮望着空海。

空海以哀傷的眼神回望玉蓮。

「玉蓮姐……」空海垂頭喪氣地喃喃自語。

楊玉環一步、二步,走向黃鶴遺體,跪在一旁。

此時,楊玉環已停止哀嚎慟哭。

她摟住黃鶴及白龍的遺體,這時,又以壓抑的聲音哭了起來。

空海跪在楊玉環身旁,扶起她那瘦弱的彎背。

「請原諒我。我什麼也幫不上忙……」空海只能摟住眼前這位瘦弱老邁的老婦身軀。

「我只是個無力的沙門……」空海也哭了。

「如果我沒舉行這場宴會,或許——」打斷空海的話語一般,楊玉環猛搖頭。

「不!」說畢,楊玉環扭動身子,再度搖頭:「不、不!」楊玉環轉身望着空海。

「這能恨誰呢?究竟能恨誰呢?」楊玉環說道:「假如沒有這場宴會,假如大家沒來到華清宮,我們往後……」說到這裏,楊玉環幾乎說不下去了。

「這世間,有什麼可以恢復原狀的?已經消逝了的東西,究竟有什麼是可以重新來過的?正因為如此,正因為如此……」話語轉為嗚咽。

再也說不下去了。

過了一會兒,楊玉環的嗚咽聲慢慢沉寂下來。

她溫柔地擺脫空海的胳臂,慢慢站起身子來。

抬頭仰視月空。

再望向四周繚亂盛開的牡丹花。

天衣。

麟鳳。

葛巾紫。

青龍卧池。

白玉寶。

紅雲香。

白、綠、紫、黃、紅、黑,繽紛多彩的牡丹花,在月光下搖曳生姿。

「荔枝真是好吃。」楊玉環緩緩作揖致意。

「多麼好的一場盛宴啊。」楊玉環的眼眸望向丹翁。

「既然還能再度目睹此一人間別離,我已了無遺憾了……」先前,黃鶴一直握著的短刀,此時到了楊玉環雙手之上。

楊玉環動手了。

短刀利鋒刺入喉嚨之前的一瞬間——丹翁身影也動了。

丹翁的右手緊握住楊玉環手上的刀刃。

「且慢,玉環。」鮮血從刀刃上滑落,流到楊玉環的指尖。

「丹龍……」丹翁奪下短劍,跪了下來。

「玉環……」丹翁以顫抖聲音呼喚道。

「這五十年來,我從未將您忘懷。」丹翁仰望楊玉環。

「拜託您。雖然我不知道我和您還能有多少時日,但請您千萬,千萬別……」說到這裏,丹翁哽咽難言了。

他垂下頭來。

淚水不斷滴落在握住短刀的手上。

「請您千萬,千萬別……」丹翁再度抬起頭來。

「此後,直到死亡之前,能否讓我陪伴着您?」「——『』「如今我已別無他求,只想陪在思慕之人的身邊。」「丹龍——」彷彿崩潰了一般,楊玉環也跪了下來。

將臉埋人丹翁的胸懷。

兩人低沉的嗚咽聲,傳人眾人耳里。

此時——「喂……」低沉的聲音傳來。

是男人的聲音。

空海、逸勢等人將視線移向發聲的方向,只見咒物屍骸堆中,有個體型龐大的男子,正緩緩抬起上半身。

原來是大猴。

「這太過分了。」大猴徐徐站起身,拔出刺入喉嚨的長針,拋到一旁。

「究竟是怎麼回事啊?」他一邊環視四周一邊說道。

當他看到空海時,「空海先生——」大猴輕撫自己的喉嚨,手上僅沾了些微血跡。

「原來你還活着?」逸勢高興地呼叫道。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大猴,說來話長。」空海回答,又說道:「不過,全都結束了。」【十】「空海啊……」開口說話的是丹翁。

「是。」空海望着將楊玉環抱在懷裏,已經站起身來的丹翁。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丹翁低聲說道。

難以計數的咒物屍骸堆積在結界四周。

包括子英的頭顱。

白龍、黃鶴的遺體也在其中。

「你該不會還要收拾善後吧?」「恐怕沒有時間了。」空海說。

逸勢聽在耳里,追問道:「時間?空海,你說什麼沒有時間了?」「此刻,或許赤已策馬奔向長安途中了吧。」空海既不是對逸勢,也不是對其他人說道。

「應該是吧。」「我們得趕快了。」空海說。

「嗯。」丹翁點點頭。

「什麼,空海,你說什麼?」逸勢又問。

「逃啊。」空海答道。

「逃走?!」「沒錯。」空海點了點頭,接着說:「我們必須逃走,先躲上一陣子再說。」「什麼?!」空海究竟在說什麼,逸勢完全搞不清楚。

不僅是逸勢。

大猴自不待言,就連白樂天、玉蓮也推測不出空海話中含意。

只有丹翁一人,一副完全瞭然在胸的模樣。

「空海,此事由我包辦。」丹翁自信滿滿地說:「要說藏身,我再擅長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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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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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慟哭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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