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宴之客

第三十六章 宴之客

【一】月亮出來了。

抬頭看,明月已升至飛霜殿上的天空。

是一輪滿月。

宛如寶玉的月亮,浮現在春天罕見的碧澄天際。

四把篝火在鐵籠中燒得一片通紅。

月影籠罩整座華清宮,明亮得即使沒有燈火或篝火,也可看見魚兒在池面上跳落。

石縫之間已冒出嫩綠春草的石板上,鋪着來自胡國的絨毯。這些華麗的波斯絨毯,是空海向馬哈緬都借來的。

總共有三塊波斯絨毯。

這兒坐着四個人。

遠渡重洋的倭國留學僧沙門空海。

同樣來自倭國的儒生橘逸勢。

官拜校書郎的詩人白居易樂天。

胡玉樓藝妓,綠眼碧眸的玉蓮。

此四人,彼此對望圍坐一圈。

樂師和廚師都到山下村落去了。

大猴、子英和赤,也隨樂師和廚師等人下山。

任務完成之後,一行人還會折返原地。

美酒佳肴均已備妥。

巨大的瓷盤上盛着蒸煮炒炸的雞、豬、牛肉、青菜,包括燕窩在內的各種山珍海味紛列雜陳在席間。還有,空海請託李老人找來的荔枝。

酒杯同樣各隨己意,聽憑取用。

空海取用的,是來自波斯的琉璃杯。

逸勢拿的是夜光杯。

白樂天則是玉杯。

樂師們還留下了若干樂器。

一把笙。

一把五弦月琴。

一把琵琶。

一組編鐘。

玉蓮忙着為大家斟酒、夾菜。偶爾還抱着月琴簌簌彈奏。

眾人緩緩喝着酒。

幾杯下肚之後,逸勢雙頰已微泛紅暈。

「空海先生。」白樂天右手握住玉杯,喚道。

「是。」空海手拿琉璃杯,望向白樂天。

白樂天的臉上,搖晃着篝火燃燒的光影。

「本來是我邀您來這兒的,當時,完全想不到會是這個樣子。」「您覺得如何?」「與您在這兒連夜對酌,真是愉快哪。」白樂天嘴裏含着酒,慢慢地品嘗著。

「今晚,會發生什麼事嗎?」白樂天問。

玉蓮上前,為白樂天已空的酒杯斟滿酒。

「不知道——」空海仰首向天,用像是嘆息的聲音說道:「或許會發生。也或許不會發生。」隨後,視線又移回到白樂天身上。

「不,不管會不會發生,我都無所謂。」「——」「剛才,從您那兒聽到了匪夷所思的怪事。」「是的。」「真沒想到,會聽到貴妃其實不曾死在馬嵬驛,還在華清宮蘇醒過來的事。沒想到此地曾發生過這等事——」「說來,玄宗和貴妃的一切事端,均始於此華清宮。」「如果說,兩人在華清宮度過最幸福愜意的日子,他們共同的日子也是在華清宮結束的。那麼,在此舉辦宴會,該是再合適不過了。」「所謂結束,是指五十年前的舊事嗎?還是我們此時……」「我也不知道。」白樂天靜靜地搖頭。

「雖然我剛剛說過了,玄宗和貴妃兩人最幸福愜意的日子,是在此地度過,不過……」「不過什麼?」「貴妃果真擁有過這段幸福的時光嗎?」「你認為呢?」「我也搞不清楚。我只知道——」說到這裏,白樂天像是在尋找適切的字眼而停下話來。

「你知道什麼呢?」「不,我不是說我知道什麼,但我感覺,所謂執筆為文,真是件罪孽深重的事。」「——」「像貴妃——楊玉環這樣的女性,她究竟過得幸不幸福?他人不得而知。連她本人也可能不知道。空海先生也罷、逸勢先生也罷,回首自身的往事,到底幸或不幸,你們能回答得出來嗎?」經過白樂天如此一問,逸勢搖頭答道:「我不知道。」「我所想寫的正是那些不得而知的事。對照貴妃生前,我所要寫的這些事,感覺自己真是罪孽深重。」白樂天望向玉蓮,擱下酒杯說:「請拿筆來——」一旁早已備妥筆墨。

白樂天默默地磨起墨來。

其間,誰也沒有開口。

空海和逸勢,含酒在口,靜靜凝望磨墨的白樂天。

只有玉蓮彈奏的月琴聲簌簌響起。

過了一會兒,白樂天自懷中取出紙張,手上握住沾了墨汁的筆。

白樂天左手拿紙,寫下了一些文字。

四周牡丹繚亂盛開。

藍色月光傾瀉在牡丹花上。

然後——「好了。」說畢,白樂天擱下筆。

手持紙片,自顧自地吟哦起來。

聲音低沉蒼勁。

玉蓮即興彈奏月琴,應和著白樂天的吟詠。

兩鬢千莖新似雪,十分一盞欲如泥。

酒狂又引詩魔發,日午悲吟到日西。

白樂天的聲音在月光中朗朗向上飄升。

兩鬢髮絲,干根翻白似雪。

飲酒滿杯,我狂醉如泥。

痴癲迷醉,又呼引出我心中的詩魔。

午後引吭悲吟,直到日落西山。

其詩大意如此。

當白樂天的吟哦聲停止之時,「唔……」逸勢發出不勝感慨的聲音。

此詩,宛如白樂天身已老去的自況。

不久,白樂天再度握筆。

繼續在紙張上沙沙走筆。

掩藏在白樂天心中的詩意之門,似乎已整個敞開了。

看得出來,白樂天此時文思泉湧,不可遏止。

他將心中湧現的文思,原封不動地寫在紙上。

貌隨年老欲何如?興遇春牽尚有餘。

遙見人家花便入,不論貴賤與親疏。

白樂天繼續開口吟哦。

玉蓮也彈撥月琴應和。

逸勢滿臉脹紅,並非全然因醉意或燈火的映照。

一旦濃烈的情感在體內翻騰之時,此男子便會成為這副模樣。

白樂天的吟哦中斷後,琴音又響了一陣方才停止。

玉蓮把筆遞給空海,說道:「空海先生也寫一些吧——」「那——」空海接下筆,默默地在紙張上寫字。

過了一會,握住紙片,靜靜地吟起來。

一念眠中千萬夢,乍娛乍苦不能籌。

人間地獄與天閣,一哭一歌幾許愁。

睡里實真覺不見,還知夢事虛誑優。

無明暗室長眠客,處世之中多者憂。

悉地樂宮莫愛取,有中牢獄不須留。

剛柔氣聚浮生出,地水緣窮死若休。

輪位王侯與卿相,春榮秋落逝如流。

深修觀察得原底,大日圓圓萬德周。

(譯註:根據空海所著《性靈集》,《詠十喻詩,詠如夢喻》漢詩原文,作者所引漏列最後兩句,今補上。)【二】空海吟畢,彈奏月琴的玉蓮馬上歇手。

「空海先生,您的聲音真動聽。」又說:「能否讓我拜讀您的大作?」「當然可以。」空海遞出方才寫就的詩箋,玉蓮擱下月琴,用白凈的手指接下。

就著燈火月光,玉蓮盯着空海所寫詩看着。

不久——「空海先生——」玉蓮抬起頭,說道:「我想為這首詩跳一段舞——」「喔,榮幸之至。我也想親睹玉蓮姐的舞姿。」空海才點了點頭,自樂天便接腔說:「玉蓮,這一定很有趣。」白樂天本來就是胡玉樓熟客,他和玉蓮的交往,比空海更久。

「空海先生會彈琵琶或月琴?」「多少會一點。這樣好了,我雖不像玉蓮姐那樣行,倒還可以用月琴為你伴奏。」「唉呀!能夠配合空海先生的月琴起舞,真叫人高興哪。」「那,我來彈琵琶。」白樂天開口。

「樂天先生也行?」「我多少也會一點。」白樂天回道。

「既然這樣,我就吹笙吧——」連逸勢手上也拿起了一把笙。

「喔,連逸勢先生也要——」當然,習樂是宮中的基本教養,橘逸勢也能玩上一、兩種樂器。

講到吹笙,橘逸勢絕不輸給一般人。

本來,彼時傳人日本的樂器,便是經由大唐而來,其基本構造和吹奏方法,並無多大差別。

音、聲該如何配合,四人簡單作了安排。

玉蓮取來一塊絹布,披掛在脖子上。

夜深人靜,玉蓮身影,孑立在白天流瀉而下的月光之中。

空海輕撥一條琴弦,琴音裊裊,尚且回蕩在夜氣之中時,逸勢雙手所握住的笙,跟着傳出了樂音。

月光下,笙音飄向天際。

彷彿要與月光共鳴,笙音竟隱約可見了。

在月光中閃閃飄升的模樣,似乎可以映人眼帘。

當笙音悠揚飄升天際之時,驟然之間,「鏗當」一聲,月琴的弦音撥動了起來。

空海的月琴,應和著逸勢的笙音。

琴聲簌簌飄落,仿如大小珠玉白天上滑落。

然後,裊,白樂天的琵琶聲交疊其上。

樂音與天地和鳴。

天地為之振動。

同時,空海開始吟哦自己的詩句。

一念眠中千萬夢,配合詩句,玉蓮挪動了身子。

緩緩向前踏步,腳尖柔軟地踮立在絨毯之上。

右手緩緩向月光伸去,隨即輕快折返。

乍娛乍苦不能籌。

玉蓮開始舞蹈。

白凈的手指像要撿拾月光一般,在空中比劃。

空海清朗的聲音,冉冉飄向天際。

人間地獄與天閣,一哭一歌幾許愁。

空海的聲音,朗朗傳人逸勢耳中。

逸勢的眼中淌下淚來。

連逸勢也不明白,突然流淚的意義。

淚水汩汩流出。

我究竟怎麼了——逸勢那張臉,彷彿如此說道。

對自己內心瞬間流瀉的情感,逸勢看似不知所措,僅能寄身其中。

吟哦詩句、彈奏月琴之人,正是飄洋過海,經行萬里,遠自倭國而來的沙門空海。

與空海笙琴合奏者,乃倭國留學生橘逸勢。

應合彈奏琵琶之人,則是日後揚名倭國,鼎鼎大名的大唐詩人白樂天。

而在此三人面前婆娑起舞的——是碧眼胡人玉蓮。

此四人所在的場所,卻是玄宗皇帝與楊貴妃曾經共同生活的華清宮。

這是何等怪異的奇妙命運啊!睡里實真覺不見,彼時——四人身後,有一組編鐘響起。

發出聲音的,是最小的一口鐘。

玉蓮停下動作,朝編鐘方向望去。

音樂全部停歇。

空海、逸勢、白樂天三人,同時回望身後。

看不見任何身影。

僅有編鐘擱放在原地。

編鐘,是掛着各式各樣大小銅鐘的樂器。叩小鍾,會發出高音,扣大鐘,則傳來低音。

這回準備的編鐘,全部分三層,總共二十四口,所以能發出二十四個音階。

然而,編鐘要奏出聲音,絕非一人所能獨自完成。

演奏編鐘,必須動用鍾槌。當然,這回也準備了。可是,鍾槌卻擱放其下,看不出有誰動過的跡象。

冷不防——又傳來鐘聲。

明明看不到任何人影。眾人發現,這次是最大一口鐘發出了聲響。

「看來有人大駕光臨了。」空海道。

「喂,空、空海——」逸勢膽怯地出聲。

「放心吧。」空海向逸勢道。

說的是日本語。

「隨時恭候——」空海並非特意向某人說道。

像是要阻止逸勢說話,空海接着說道:「我們何不繼續宴會呢?」空海唇邊浮現一抹愉快的笑容。

「別擔心。我們繼續吧。」這回空海說的是唐語。

月琴弦音又響起,空海繼續開口吟哦——還知夢事虛誑優。

玉蓮仍然翩翩起舞。

白樂天也裊裊彈奏琵琶。

逸勢再度吹笙。

彷彿也要與他們應和一般,後方傳來編鐘樂音。

無明暗室長眠客,處世之中多者憂。

玉蓮在月光下緩緩起舞。

四周牡丹花,在月光下聚首盛開。

編鐘加入合奏,逸勢也漸漸不再掛意無人鐘聲的怪事了。

不久——大日圓圓萬德周。

空海朗朗聲歇,吟詠結束。

其聲音卻隨同音樂餘韻,殘留在月光之下,在半空中飄蕩了好一會兒,就像細小的琉璃碎片漫天飛舞一般。

不知何時,身後作響的鐘聲也沉寂了下來。

那時——「啊,那是——」玉蓬低聲叫道。

玉蓮手指水池方向。

稍離水面的空中,浮現一個幽微發光的物體。

是菩薩。

「那不是干手觀音嗎?」自樂天說道。

干手觀音浮現在水面之上,靜靜搖動干只手臂,不知在舞弄着什麼。

干手觀音的身影同時映照在水面上。

「好美……」逸勢屏息讚歎道。

月光之下,菩薩一邊起舞,一邊緩漫地飄升。

彷彿在追趕消失於天際的樂音,菩薩也向天際飄去。

隨着逐漸飄高,菩薩身影也愈來愈透明。

逐漸透明逐漸消失。

終於,菩薩身影飄升到在場眾人必須仰頭才能看得到的高度。

已經分不清是月光還是菩薩了。

菩薩身影緩緩消融於月光中,終於不見了。

「那是我給你的回禮。」有聲音自後方傳來。

眾人回頭一看,一名白髮老人端坐在編鐘之前。

「因為你們讓我聽到了悅耳的音樂。」燈光下,老人微微一笑。

「喔……」空海微笑,望向老人。

「在下丹翁。」老人解釋。

丹翁望着白樂天、逸勢及玉蓮,隨後,慢慢將視線移到空海身上。

「對了,空海。」「是。」「先給我一杯酒吧。」「樂意之至。」空海回道。

【三】子英默不作聲,屏氣凝神地往前走。

他正在追趕走在前面的巨大黑影。

此刻,他人在西綉嶺之中。

此處是一條羊腸小徑,兩旁覆滿了野草。

子英腳下,是鋪滿石子的地面,如果往上走,小徑將變成石階。

小徑兩旁,聳立着老邁的楓樹及粗大的巨松。

由於覆蓋頭頂的樹梢之間,還有月光灑落,子英總算還可行走,否則,他將寸步難行。

稍不留神,前方的那道黑影,便會跟丟。

不知是身體輕巧,還是嫻熟路徑,前行的巨大黑影,步伐極快。

向前奔走的黑影——就是大猴。

此刻,子英尾隨大猴身後。

護送廚師、樂師至山下村落後,他正在折返華清宮途中。

赤留在村落,子英和大猴返回華清宮。

此前不久——子英推測該是快到華清宮的時候——走在前頭的大猴,不知絆到何物,整個身子向後翻滾。

「好痛!」大猴坐在地上,手按住頭。

似乎撞到了頭部。

「不礙事吧——」「不礙事。」大猴起身,鬆開按壓頭部的雙手,搖了兩、三次。

接着,大猴又向前跨步。

腳步變慢了。

大猴終於呆立原地。

「怎麼了?」子英問。

「我想起來了。」大猴說。

「想起什麼?」「我想起我忘記的事了。」「忘記的事?」「我必須折回一趟——」「回哪兒?」「山下的村子。」「為什麼?」「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你先回華清宮。事情辦好,我就回來。」「所以我要問你是什麼事呀?」子英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總之,你先上路。我去去就來——」大猴說。

「我懂了。」到底是什麼事,子英不得而知,卻也只能如此作答。

「我馬上會回來。」說完,大猴轉身,走下方才爬上來的山路。

起步往上走的子英,也停下了腳步。

大猴的事,他覺得有些怪異。

不願明說事由,讓他感到不解。

此種情況下,大猴還要趕回山下村落的理由,令他難以想像。

或許,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空海和大猴之間曾有某種約定。

大猴應當是突然想起此項約定,才說出這番話的吧。

於是子英也掉頭折返,追趕在大猴身後,開始往下坡走去。

說來,子英確實是奉命派遣到空海身邊當差的。

然而,那是奉朝廷之命。

本來,他就在朝廷當差,會被派到空海這兒,完全是遵從柳宗元指示。

正確地說,自己該當聽命的對象,是柳宗元。

當然,關於這回華清宮之行,他早已詳細回報柳宗元。

空海也沒要求他保密,而且這是他的任務。

關於華清宮之行,柳宗元不抱太大期望。

「察覺任何異狀,立刻回報。」柳宗元如此吩咐子英和赤。

遵照指示,此刻,赤該已快馬飛報長安了。

至少,在看到數量如此驚人的狗屍之後,他不能不立刻上報。

因為有人在華清宮作法下咒,肯定錯不了。

子英再一次對空海的直覺——或說能力,感到震驚。

子英打算對空海說,赤留在山下的村子,但對方若是空海,一定可以猜出自己或赤其中一人,會策馬奔回長安通報吧。

如果空海和大猴隱瞞自己,準備做出什麼事,子英也得查明到底是什麼。

此舉若是大猴個人行為,也還是要查。

大猴究竟想幹什麼事,子英必須先行了解。或許,大猴折返回去,就是想查明赤在不在村子裏。

此一想法,在子英腦海中翻騰起落。

大猴轉身下坡,還不算太久。

剛好是尾行跟蹤的適當距離。

躡手躡腳走下坡,馬上便看見巨大的人影出現在月光下。

這道人影正是大猴。

他的身影十分詭異。

他並有沒趕路前進。

大猴停下腳步,正望着一旁樹林。

子英頓步,壓低身子,偵察大猴動向。

大猴有時望向林中深處,有時又在月光下觀看自己腳邊。

他的模樣不像在搜尋掉落的東西,也不像在尋找哪個人。

不久,大猴跨步向左邊樹林走去,子英這時才了解大猴在找什麼。

大猴似乎在尋找進入樹林的入口道路。

大猴燈也沒提,就這樣走在深夜的樹林之中。

樹林內的枝葉還不像夏天般那麼繁密。

月光正好也可照射到林中。大猴似乎藉助那月光,行走在林子裏。

子英尾隨大猴,也穿入樹林。

大猴的方向,看來是朝着華清宮南側的西綉嶺。

「奇怪——」西綉嶺一雖說是山,卻蓋了許多殿堂。

冬天一到,長安的政治機能便整個移轉至此地。

山中到處鋪設石階小徑,也建造了不少大小樓閣。

而今,樓閣若非遭到盜賊所拆竊,便是任其毀壞傾頹。

大猴究竟要去哪兒?子英默默地在大猴身後追趕。

此時,大猴終於停下腳步。

他站在一棟屋頂毀壞、陳舊腐朽、看似道觀的建築物之前。

大猴在原地呆立了一下子。

然後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此時,子英感到困惑了。

自己到底應不應該尾隨進去呢?雖說大猴還沒察覺已被跟蹤,但若走進那座道觀——總之,先靠近道觀,由外窺伺內部動向,應該沒有問題吧。

於是子英悄悄向道觀挨近。

大概是屋瓦大半都已掉落了。道觀四周散落着碎裂的瓦片。

從大猴進入的附近窺伺,部份屋檐已腐朽洞開,月光自此射入。

看不到大猴身影。

道觀內部,像是用灰牆隔成數個房間。

大猴似已走進其他房間。

正當困惑不知所措時,突然傳來了聲響。

那是大猴踩在地板上的腳步聲。

那聲音,有時像是在擱置某個小東西,有時又像在摩擦那個小東西。

就在此時——燈亮了。

出乎意料之外的明亮燈光,輝映在眼前牆壁之上。

接着,彷彿在敲打物體的聲音響起。

好大的聲音。

隨後,便聽到嘎吱嘎吱撕裂某物的聲音。

然後是敲打的聲音。

然後是搗毀的聲音。

過了一會,聲音停止了。

然後,又傳來丟棄東西的聲音。

大猴巨大身軀來回走動的聲音。

粗重的喘息聲。

牆面映照的燈光,這回搖晃得更厲害了。

大猴似乎想握拿不知擱在何處的燈火。

燈光在牆面上晃動。

大猴像是手持燈火在走動着。

他打算走到外面嗎?子英搜尋隱密的地方,擺好架勢。

然而,大猴卻沒步出房內。

映照在牆面上的燈光,慢慢減弱下來。

大猴的腳步聲也愈來愈小。

漸行漸遠了嗎?並非如此。

那是往下走的聲音。

是步下石階的聲音。

不,或許是爬上階梯的聲音。

大猴到底要做什麼?這座古老的破舊道觀,究竟暗藏什麼玄機?子英不禁生出興趣來了。

然則,若是被大猴察覺——到底該如何辯解呢?有什麼好辯解的?該辯解的人——應說是大猴吧。

子英如此作想。

就在此時,「喔喔喔……」一陣低沉的聲音傳來。

一開始,子英聽不出是人的聲音。

他還以為,是枯枝雨露被風掀吹起的聲音。

或是衰老的野獸聲音。

在子英耳里聽來如此。

然而,那卻是千真萬確的人聲。

喔喔喔……啊啊啊……那樣的聲音——宛如緩緩將肺部膨起,一邊呼吸一邊清喉嚨的聲響。

又像是打哈欠聲,痛苦呻吟聲,或哀號哭泣的聲音。

繼之,變成了喃喃般的私語。

聲音主人似乎在述說某事。

聽來像是回答問話的,則是大猴的聲音。

只是,他們到底在交談什麼?子英卻無法聽見。

如果能再挪近一點——屈服於好奇心。

子英緩緩跨步走人道觀之中。

他小心翼翼,避免地板發出聲響,然後朝下一個房間前進——走到那兒,子英嚇了一跳。

地板上,赫然裂開一個黑色大洞。

月光照射在此地洞上。

而且,還有石階通往地洞。

子英喑忖——原來是這麼回事。

方才傳來的聲音,是在破壞地板,尋覓通往地下入口的聲音。

不知不覺,聲音沉寂下來了。

只有通往地下的入口敞開着。

而且,內部深處還搖曳著燈光。

不再有任何聲響了。

子英心想,該怎麼辦呢?驀地,耳畔傳來嘶啞的聲音:「你為何而來?」子英回過頭一看。

那兒浮着一顆狗頭。

狗頭雙眼潰爛,腐蝕了大半,眼看就快滑落地面。.牙間垂出長長的舌頭,舌尖還滴著粘糊的鮮血。

宛如半熟蛋黃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那雙應該看不見任何東西的雙眼,正盯着子英看。

狗的舌頭動了。

「你為何而來?」懸空的狗頭開口說話。

「啊!」子英驚叫一聲,倒退一步,右腳浮踩在半空中。

隨後,倒退的腳步踩落敞開的地洞。

「哇——」子英面向窟窿下方,從石階上滾落下去。

下半身遭到猛烈撞擊。

話雖如此,由於頭部未經碰撞,所以仍然保有意識,還活着。

「痛……」雙手撐地,子英抬起上半身。

屋頂縫隙灑落的月光,勉強映照至洞穴底部。

藉助幽暗的月光,他隱約看到了某物。

有個巨大黑影站立在那兒。

看似人影,卻又比常人來得巨大。

「大猴?!」子英不由自主地叫出聲。

然而,那道人影既沒響應,也沒移動。

子英起身,伸手觸摸。

那人影硬得像塊石頭。

黑暗中,子英定睛凝視——終於看清楚了,是個士兵模樣的臉孔。

「是俑……」子英喃喃自語,就在此時,兵俑動了起來。

「你為何而來?」那兵俑追問子英。

【四】眾人怡悅地舉杯暢飲。

酒杯內映照着月光,眾人宛如飲下月光般地喝着酒。

美酒來自胡國。

是葡萄酒。

「哎,這回讓我來彈琴吧。」丹翁心血來潮,伸手取來月琴,輕挑慢捻地彈了起來。

他所撥動的琴弦,在月光下流瀉出異國旋律,那是空海和逸勢均不曾聆聽過的妙音。

彈奏終了,又斟滿酒杯,一飲而盡。過了一會,又伸手取琴。

有時,逸勢吹笙應和。

或者白樂天彈奏琵琶,為月琴助陣。

「今晚真是醉人哪。」丹翁將月琴擱在絨毯上,說道。

「是的。」空海頷首同意。

丹翁握住酒杯的手,向點頭的空海伸去。

「空海,來,喝酒吧——」「是。」空海興沖沖地伸手取酒,斟滿丹翁的空杯。

彷彿極其甘美一般,丹翁舉杯細細啜飲。

「你也喝一杯。」丹翁手拿酒瓶迎向空海,這回換空海接受斟酒。

酒,果然香醇甘美。

「這主意真好。」丹翁開口。

「我沒料到,又能在華清官如此舉杯暢飲。」聲音里充滿了感慨。

丹翁的眼眸在游移巡動,像是尋覓讓他懷念的東西。

盛宴。

穿着華麗服飾的宮女。

熙熙攘攘的人群。

過往的榮華繁景,已不再映人眼帘。

昔日在此走動的身影,也不復見了。

如今只剩——「我一個人了……」丹翁用蒼老衰弱的聲音,自言自語般說着。

像是要聆聽已完全消融在大氣之中的音樂一般,丹翁閉上了雙眼。

「丹翁大師……」出聲叫喚的是逸勢。

「什麼事?」「督魯治咒師會來嗎?」「喔——」丹翁睜開雙眼。

「你是說,白龍嗎?」丹翁動了動嘴唇。

「你剛剛說什麼?」逸勢問道。

「你是說,白龍嗎?」「啊——」「換句話說——」「督魯治咒師就是白龍。」「什麼?」「白龍這名字,你該聽過吧。」「是的。」「過去拜師黃鶴門下的我們,就是丹龍和白龍。」「我聽過。」「白龍是督魯治咒師,丹龍,就是丹翁我。」「啊!」逸勢驚呼出聲。

「空海……」丹翁對空海說。

「是。」「你看到長湯內那些東西了吧?」「看到了。」空海點點頭。

「我也看到了。」數量龐大的無頭狗屍——還有蛇、蟲的屍骸。

「那,你應該明白吧?」「——」「來不來都不是問題。因為督魯治咒師——白龍現在人就在華清宮。」「是。」空海點點頭。

「不過,沒想到會是華清官——」「——」「連我也沒察覺到。不過,仔細想想便可明白。除了華清宮,別無他處了。可是,空海啊,來自倭國的你,居然也會想到這裏。」「不。」空海搖頭。

「最先察覺此事的,並非我,而是樂天先生。」白樂天搖搖手,不同意空海的話。

「不,我什麼也沒察覺到。別說察覺了,此事攸關大唐王朝的秘密,我想都沒想過。我只是——」說畢,白樂天閉上嘴。咬了咬嘴唇,又開口:「我只是想,如果來這兒,或許能獲得作詩靈感。察覺此事的,應該是空海先生——」「不,要是沒聽到樂天先生提起華清宮的話,我也不會想到。」空海響應。

丹翁饒富興味地望向白樂天,問道:「作詩?」「是的。」「你打算要寫什麼呢?」白樂天又咬了咬嘴唇,緘默了片刻。

過一會兒,他繼續解釋:「我想寫玄宗和貴妃兩人的故事——」「是嗎?」丹翁一邊點頭,一邊問:「那,來到這兒,能得到什麼靈感呢?』』「玄宗和貴妃兩人,到底懷抱何種心情,在這兒共度時光等等的事——」「——」「我在想,兩人到底過得幸不幸福?」「那,來到這兒之後,你明白此事了嗎?」「不!」抬起頭,白樂天高聲響應。

「不……」這次,變成微弱的自語了。

「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該如何把兩人的故事寫成詩,我什麼都不明白。」白樂天睜大眼睛瞪視着丹翁。

「丹翁大師。」白樂天鄭重其事地說道。

「什麼事?」「請您告訴我。貴妃在華清宮過得幸福嗎?您應該知道的。他們兩人在這兒過得幸福嗎?他們在華清宮是如何共度的?」白樂天這樣發問時,一瞬間,丹翁似乎痛苦地皺起眉來。

「啊,白樂天大人。你問的是關於人心的問題。」「——一」「而且,你問的不是我的心,而是別人的心。」「——一」「大體上,所謂人心,即使是自己的心,也無以名狀。不能僅用一根繩索去綁縛。你的提問,我根本回答不出來。」「誠如您所說,」白樂天回道,「誠如您所說,我也必須靠自己編造的語言咒力來完成——」白樂天說到這裏,事情發生了。

「那是?」最先開口的,是一直默默聆聽的玉蓮。

有笛聲傳來。

笛音極其微弱。

不,不僅是笛音。

還有笙、琵琶、編鐘。

數種音樂隨風自某處飄來。

那音樂愈來愈近。

徐徐向前。

不過,雖然感覺音樂愈來愈近,音量卻未明顯變大。

音量未曾變大,音樂倒是一點點地鮮明了起來。

「喔,空海,你看——」逸勢伸手高聲指道。

逸勢手指的方向——面向水池的左側篝火之下,有某個物體在移動。

那是人。

不單是人。

且是矮小的人。

不僅僅是一、兩個人。

無數的小人,踩着篝火底下的地面,朝此處走來。

小人的身高大約三、四寸。

身穿紅或藍、白或紫衣裳的小宮女們,有的彈奏樂器,有的起舞,向空海等人走來。

一人。

兩人。

三人。

四人……數都數不清。

二十人。

數十名宮女,衣裾飄飄閃動,一邊舞蹈一邊奏樂,漸漸走近。

【五】「這是什麼?發生了什麼事?」逸勢半起身問道。

「終於來了。」說話的是丹翁。

丹翁悠然自得地,將右手的酒杯送到嘴裏。

「是的。」空海漫應了一聲,也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

「空海,是誰來了?」逸勢問。

「是白龍大師。」「什麼?!」你一言我一語的時候,起舞的宮女數量繼續增加。

有人拿笙。

一邊彈琵琶,一邊用兩條後腿直立行走的,是蟾蜍。

同樣地,用兩條腿直立行走的老鼠,一邊敲打類似鐘的東西,一邊在起舞的宮女之間穿梭來往。

不知何時,起舞的小宮女四周,已被蟾蜍群團團圍住。

然而,不知為何,他們卻沒走進篝火圍繞的內圈。

「喂、喂,空海——」「放心。他們不能越篝火一步。」「當真?」「是的。因我已劃下結界。若是活人或生物或許還可以,但因咒而生成的東兩,無法進入這個結界之內。」(譯註:密教於修法時,為了防止魔障侵入,劃出一定之地區,以保護道場與修行者,稱為結界。)「可、可是,你不是說白龍來了嗎?」「我說過。」「那他在哪裏呢?那些舞蹈的小宮女,不會就是白龍吧?」「嗯。」「白龍到底在哪裏?」「快來了。」包圍空海等人的小舞娘們,益發熱鬧起舞。彷彿應和喧鬧的舞蹈,音樂也愈來愈高亢嘈雜了。

紅衣宮女,伸出白凈小手,朝半空中翩翩舞動。

藍衣宮女,跨步連續跺踏地面。

月琴響起。

琵琶響起。

笙響起。

「啊,好熱鬧呀。」由於空海和丹翁兩人,看不出半點慌亂的樣子,玉蓮也恢復鎮定,唇邊浮現一抹笑意。

「這等事竟在我眼前發生——」白樂天說。

不久,宮女、樂師們開始左右分列。面對水池方向的人牆散了開來,宮女、樂師們利落地分立左右兩邊。

樂音停歇。

宮女們也不再舞蹈。

全班人馬就地坐下。

「原來如此。」興味盎然的丹翁,左手輕撫下顎。

「空海,什麼要開始了?」「繼續看,你就明白了。」空海說。

沉靜之中,只剩篝火發出爆裂的聲音。

倏地,笙音響起。

僅此一道的笙音,飛升至月光天際。

音色聽來哀怨悲戚。

冷不防——人牆之中,竄出一隻貓來。

是只黑貓。

用兩隻腳走路。

「空、空海,那隻貓——」逸勢低聲叫道。

黑貓用綠光閃爍的眸子盯視空海等人,同時亮出銳利齒牙,吼叫出聲來。

彷彿是打了個信號,那老鼠又現身了。

自右前方穿出的老鼠,走到無人的空地中央,面對空海一行人恭敬地行了個禮。

頭上頂着一隻金色皇冠般的東西。

樂音忽地改變。

笙音停歇,另有聲音響起。

那是月琴聲。

月琴細微地彈奏起來。

然後,像是為了與月琴合奏,左側又跑出來一隻蟾蜍。

這隻蟾蜍不僅用兩條腿走路,身上還披着或許是宮女們轉送給它的紅衣。

有如引領那隻蟾蜍一般,巨大如鼠的一隻蟋蟀,攙扶蟾蜍的手,走在前頭。

此蟋蟀腰部纏着看似白絹的布匹,彷彿人的模樣,用兩條腳直立行走。

蟋蟀將蟾蜍帶到老鼠面前,恭敬地行了個禮,即退至後方。

正中央只剩老鼠和蟾蜍。

老鼠握著蟾蜍的手。

笙音再度響起,與月琴合奏。

彷彿笙音代表老鼠,琴聲則是蟾蜍。

不知不覺之中,黑貓已消失了蹤影。

「原來如此。」空海點點頭。

「什麼原來如此?」逸勢向空海低聲道。

「這是一齣戲。」「一齣戲?」「老鼠、蟾蜍、蟋蟀在合演某個故事。」「故事?」「是的。」「什麼故事?」「噓——」逸勢追問時,空海對逸勢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出聲。

頭戴皇冠的老鼠,和身穿紅衣的蟾蜍,相偎相依地開始擁舞。

過了一會兒,老鼠將蟾蜍的紅衣撩起,自後方抱住腰,臀部開始前後搖擺。

老鼠和蟾蜍正在交合。

蟾蜍彷彿因痛苦而扭動身子,一邊抽動一邊發出感官的叫聲。

兩者接二連三改變動作。

「這是——」叫出聲的是白樂天。

「玄宗皇帝和貴妃娘娘?」白樂天膝行靠近說。

「什麼?」逸勢問。

「那隻老鼠是玄宗皇帝,那隻蟾蜍則是貴妃娘娘。」「什、什麼?」「然後,那隻蟋蟀是高力士大人——」白樂天答道。

「當真?」「沒錯。」回答的是空海。

「現在,我們眼前上演的,就是玄宗和貴妃的故事。」「怎、怎麼可能——」「是真的。」「這——」「逸勢啊,華清宮確實最適合演出這個故事,不是嗎?」將空蕩之地當作舞台,老鼠、蟾蜍、蟋蟀各司其職,扮演玄宗、貴妃、高力士的角色。

最先登場的情節,該是兩人初次邂逅吧。那,場所就在華清宮。

場景接連改變着。

這回,是玄宗要高力士想辦法,勸解執拗不依的貴妃。

不久——玄宗和貴妃——老鼠和蟾蜍手牽手,隨後,彷彿突然受到什麼驚嚇,兩人仰望天空某處。

似乎是在詮釋安史之亂髮生了。

遭人追趕般,兩人逃離長安。

最後,終於——玄宗自貴妃身邊離開,來到高力士這邊,繼之,他湊近高力士耳畔低語。

過了一會,扮演高力士的蟋蟀走了出來。

他來到扮演貴妃的蟾蜍面前,解開纏繞在腰際的白布,握在手上。

貴妃不停往後退。

高力士往前追趕。

終於追上貴妃。

扮演高力士的蟋蟀,將手握的自布,小心謹慎地纏繞在貴妃脖子上。隨後手握白布兩端,用力拉扯。

貴妃倒卧在地。

方才一直奏鳴的音樂,戛然而止。

至此為止,始終安靜席地而坐的宮女們起身,以袖口掩面,開始哭泣。

接着,該是秘密挖出貴妃,帶她來到華清宮的場景,故事到此便沒繼續發展下去。

因為,突然有陣笑聲自天而降。

非常好笑似的,嘎啦嘎啦的嗤笑聲,自天際響起。

那笑聲,不知何時又變成說話聲。

「終於來了。」聲音聽似興高采烈。

「終於來了,終於來了!」像是高興得無法抑制的聲音。

聲音從天而降。

「丹龍啊,空海啊,你們終於來了!」接着——突然有個東西從天空飄落了下來。

是一條繩索。

而且,掉落的只是繩索一端,另一端還停留在上空。

仰頭觀看,只見繩索伸向遙遠天際,完全看不見彼端。

繩索半途便已消失在夜空之中,只能看見月光中垂降地面的繩索。

「現在就來。」天空又傳來了聲音。

「喂、喂……」逸勢用手頂碰空海後背,「空海,是人哪——」仰頭看得脖子發酸的逸勢說。

「嗯。」空海也看見了那個身影。

遙遠的夜空中,隱約可見一個孤伶伶的細小人影。

定睛凝視,那個人影正緩漫地往下降落。

某人沿着繩索,正打算自天際降落到地面上來。

那的確是人。

沿着繩索垂降的那個人,終於抵達地面。

此處,正是方才老鼠、蟾蜍、蟋蟀,演出玄宗、貴妃、高力士的場所。

原先的小宮女、舞娘的身影,均已消失不見。

老鼠、蟾蜍、蟋蟀也不知去向了。

剛才那麼多的身影,再也找不到了。

音樂不再響起。

只有三個人站在此處。

一位身軀瘦小的黑衣老人。

他的脖子宛如鶴鳥般細瘦。

老人左右各有一名女子。

一位是年輕女子。

另一位是身穿華麗薄絹的老婦。

黑暗中,那隻黑貓再度現身,然後,在三人腳下止步。

「在下白龍。」老人開口說道。

【六】自稱白龍的老人,以黃光閃爍的眼眸注視着丹翁。

老婦的視線,並未刻意看向誰。

她的眼眸望向浩瀚的夜空。

年輕女子握著老婦左手。

眼見那名年輕女子——「麗香姐……」玉蓮囁嚅低喚了一聲。

被稱為麗香的女子,與玉蓮視線相對后,嘴唇拉出弧線,浮現出微笑。

麗香,雅風樓——胡玉樓的藝妓。

空海第一次到胡玉樓時,曾因玉蓮右手臂麻痹、無法動彈,而幫她醫治。

空海為玉蓮驅除附在手臂上的餓蟲邪氣。

胡玉樓的人傳言,下咒施放餓蟲的,似乎就是麗香。

當時銷聲匿跡的麗香,如今卻在此出現。

「玉蓮姐、白居易先生,久違了。」麗香用沉穩的聲音說道。

「原來偶爾出現在自龍——督魯治咒師身邊的女子,就是這位麗香?」逸勢用露出如此話語的臉孔,望向空海,但並未作聲。

某晚,在西明寺牡丹盛開的庭院起舞的,就是這位老婦,同時現身的則是麗香。

「丹龍,好久不見。」老人開口。

「白龍,久違五十年了吧——」丹翁點點頭。

「好,就叫我白龍。這名字比較適合我們。」「嗯。」點頭稱是的丹翁,方才到現在,視線始終注視着白龍身旁的老婦。

彷彿緊緊貼住,丹翁的視線不曾移開那位老婦。

老婦個子嬌小。

臉頰和露出衣袖外的手臂,均已佈滿皺紋。

不論臉頰或手臂的肌膚,全都長滿了斑點。

年齡似已八十齣頭。

她的身子乾癟,全身包裹在衣裳之中,隱而不見。

老婦長發俱已花白。

白髮盤梳在頭頂,以紅布綁縛,然後插上發簪。

那是珍珠鑲綴的銀髮簪。

嘴唇和兩頰,不知是否擦過胭脂,微微泛出紅暈。

自臉頰至脖子,不知是否擦過粉,格外白凈。

老婦大概不是自己抹粉、擦胭脂的,當是自龍或一旁的麗香為她裝扮的吧。

為了今晚,刻意裝扮——然而,老婦嘴唇半開半闔,隱約可見黃濁的牙齒。而且,還可發現缺了數顆。

老婦僅是神情獃滯地望向四周。

含水帶露的牡丹花,盛開在月光之下。

遍地牡丹不可勝數。

老婦看似心蕩神馳,迷茫地眺望着眼前景緻。

丹翁只管凝望着那名老婦。

強烈的情感,彷彿正從丹翁內心涌溢。他卻拚命想壓抑下來。

丹翁的喉結,激烈地上下跳動。

「丹龍,認出來了嗎?」白龍問。

「坐在這裏的貴人,你認出這是誰了嗎?」丹翁的嘴唇數度開闔,卻出不了聲,終於又閉上了嘴唇。

他的雙眼,落下了兩行淚水。

「她是貴妃娘娘。」白龍說。

喔——空海一旁的逸勢失聲低呼。

楊玉環——橫亘六十年以上的悠悠歲月,與玄宗皇帝在此華清宮邂逅的女性的名字。

楊貴妃。

「沒想到……」白樂天嘶啞地叫出聲來。

「今晚是宴會——」白龍說:「快準備宴會吧。」白龍挺起胸膛,把臉拾得高高的。

「貴妃娘娘大駕光臨。快準備音樂、美酒——」「請進來。」空海開口。

白龍自結界外跨了進來。

他單膝下跪在波斯絨毯上,恭敬行了個禮。

麗香借勢手挽老婦——楊玉環,跨步向前。

彷彿經過麗香催促,楊玉環抬起腳步。

兩人靜謐無聲地走進結界之中。

結界外,只剩下那隻黑貓。

空海自席間起身,說:「這兒請。」隨後,讓位給貴妃。

坐北面南的場所——那是天子之席。

楊玉環坐在中央,麗香和白龍分坐兩旁。

「拿酒來——」白龍開口。

麗香將手托住貴妃之手,讓她能夠握住玉杯。

玉蓮為玉杯斟上胡國的——葡萄酒。

由麗香托着手,貴妃緩慢地舉杯送到嘴邊。

貴妃的紅唇,觸碰酒杯邊緣。

她抬起下顎,仰飲胡酒。

白龍手握酒杯。

丹龍手握酒杯。

白樂天手握酒杯。

空海手握酒杯。

橘逸勢手握酒杯。

各自酒杯都斟滿了酒。

貴妃的酒杯也再度斟滿了酒。

麗香、玉蓮同樣手持滿斟的酒杯。

眾人隨意舉杯送到嘴裏啜飲。

「丹龍,終於和你相遇了——」放下空杯,白龍說道。接着又說:「空海,我要向你致謝——」「不。」空海搖頭:「沒這道理要向我致謝。」「不,若非有你,我們相遇的那一瞬間,或許會立刻廝殺起來。」白龍感慨萬乾地解釋著。

「廝殺?」「沒錯。」「——」「在場的丹龍,應該聽得懂我現在所說的意思。」彷彿同意這句話,「嗯。」丹翁響應了一聲。隨後將空杯擱在絨毯上。

「今晚,為了毀滅,我們才在此聚首。」丹翁說。

「丹龍,原來你還活着——」「白龍,你不也一樣。」「我們都活太久了。」「嗯。」「是時候了。」「沒錯。」丹翁點點頭。

白龍望向空海,說:「今晚,你該不是第一次與貴妃相見吧。」「是的。」空海點了點頭,隨手擱下酒杯。

「某晚,我們曾在西明寺碰過面。」「想來如此。」「月光下,貴妃於庭院翩翩起舞……」空海說道。

空海還未說畢,貴妃緩緩站了起來。

她雙手捧食某物,正在吃着。

是空海準備的荔枝。

貴妃臉頰,汩汩流下淚水來。

她邊哭邊吃荔枝。

隨後,舉頭仰望明月,跨出兩三步,伸出手指撥弄一口編鐘。

清徹的鐘聲回蕩在月光之中。

楊玉環環顧四周,說了一聲:「牡丹……」旋及緩緩步出座席中央。

「喔,貴妃娘娘要起舞嗎?」白龍開口。接着又說:「丹龍,你要注意看。快抬起頭來。我們的貴妃,今晚又要在華清宮起舞了。」貴妃站立着。

「喔。在此華清宮,玄宗皇上也來了。這兒,高力士大人也來了。那邊,倭國的晁衡大人也來了——」白龍眼中掛着串串淚水。

他聲音顫抖地叫道:「來。大家快吹笙彈琴。琵琶準備好了嗎?鍾槌拿定了沒——」玉蓮將月琴抱在懷中。

手上捧笙的,是橘逸勢。

空海手拿琵琶。

白樂天握著笛子。

麗香手持鍾槌,站在編鐘之前。

「對了,該奏什麼曲調呢?」白龍喃喃說道。

「喔。我差點忘了。李白大人不也在這兒嗎?既然如此,那就來個《清平調詞》吧。李龜年大人,你負責吟唱。今天晚上,我們貴妃娘娘,將在華清宮再度起舞——」月光下,白龍舉起皺紋滿布的手。

樂音在夜氣中響起。

然後——楊玉環——貴妃在月光下緩緩起舞。

【七】玉蓮彈月琴。

橘逸勢吹笙。

空海彈琵琶。

白樂天吹笛。

麗香敲叩編鐘。

樂音在夜氣中奏鳴。

宛如輕輕撫弄那樂音,楊貴妃的纖指也在夜氣中舞弄了起來。

樂音和月光,水乳交融。

看上去,像是彩色斑斕、幽光微閃的龍群,伴隨在貴妃四周。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吟唱者是丹翁。

李白所作的詞。

時間是六十二年前,天寶二年(七四三年)。

地點在長安興慶宮。

此宮位於禁城之南,並列著龍堂、長慶殿、沉香亭、花萼想輝樓、勤政務本樓等壯麗建築。

該是在沉香亭吧。

時當春日——沉香亭牡丹盛開。

宴會在此盛大舉行。

那天的宴會,是為了芳華二十五的楊玉環——貴妃而舉行。

當天,餐桌滿是山珍海味。

幾乎被樂音所淹沒的宴席上,宮廷主要人物齊聚一堂。

玄宗皇帝。

楊貴妃。

高力士。

晁衡,也就是倭國的安倍仲麻呂。

李龜年。

然後,李白也在場。

連青龍寺即將出發至天竺的不空也露臉了。

貴妃三姐妹。

楊國忠。

黃鶴。

丹龍。

白龍。

宴會進入高潮之際,宮廷樂師中最負盛名的歌者李龜年,壓軸登場。

彼時——玄宗起身,這樣說道:「坐賞名花貴妃,舊詞焉能用乎。」意指,嬌艷牡丹、美麗的貴妃當前,怎能繼續吟唱舊詞呢——「傳李白。」於是傳來了李白。

「依清平調,你當場填詞吧。」所謂「清平調」,是唐代所作的新興俗樂曲調。

曲調現成。玄宗命李白,配合此調,就地填詞。

當時,李白已經喝醉了。

醉眼朦朧。

靠近玄宗御前時,他已無法脫靴。

「誰——誰來幫我脫靴?」李白如此說,望向高力士,「高力士大人,那就麻煩你了。」李白向高力士恭敬地行了個禮,以半帶戲謔口吻及動作說道。

正因為他醉了,也正因為他是大名鼎鼎的李白,才敢提出這樣的要求。

沒喝醉而敢在宮中如此撒野,那可會身首異處。

對此,高力±若是勃然生怒:「無理的傢伙!」舉座一定很掃興。

他也會被說成是不識風趣之人。

「喔。這是醉仙駕臨。」於是高力士主動向前,幫李白脫下靴來。

此時,李白拿起筆,在眾目睽睽之下,沙沙振筆疾書,一氣呵成的詞句,正是這一首。

呼應此一新詞,楊貴妃也即興起舞。

而今,在這華清宮牡丹庭院,一切都重現了。

此刻,八十高齡的貴妃,在空海、逸勢面前翩翩起舞。

不知是感動還是興奮,逸勢滿臉通紅。

關於此一宴會種種,遠在日本國時,逸勢便曾耳聞。

此情此景,如今重現眼前——而且配合貴妃曼妙舞姿的,竟是自己所吹奏的笙音。

逸勢和空海對看一眼。

空海啊,予願足矣,死而無憾——逸勢的眼神如此說道。

橘逸勢流着淚繼續吹笙。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一如空海之前所評價,此歌詞乃是才情之作。

惟有才情存在。

只有耀眼生輝的詞句,淙淙流動而已。

詞句中,大概沒有所謂的深刻思想,甚至沒有任何感動。

只是存在着基於才情所編織而成的詞句。

而,楊玉環也正以此翩翩起舞。

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寫此歌詞的李白,因脫靴事件而為高力士懷恨在心。

也因為此一歌詞,李白遭高力士自長安趕走。

詞中的「飛燕」,指的是漢成帝愛妃,後來成為皇后的趙飛燕。

她擅長歌舞,因美貌聞名。

歌詞中,李白將貴妃比擬為飛燕。

日後,高力士便在此文句上尋隙挑撥。

飛燕後來雖然成了皇后,卻因出身歌女,行為放蕩,最後被廢。

將貴妃比喻為飛燕,豈非暗示貴妃低賤呢?高力士如此指責。

分明是有意找麻煩。若非李白要高力士當眾為他脫靴,歌詞也就不會出事。

然則,高力士對此卻耿耿於懷。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干。

代替李龜年吟唱這首歌的丹翁,眼中潸潸落下兩行淚水。

宛如消融在夜氣之中,樂音沉寂了下來,一切復歸於平靜。

貴妃也停止了動作。

沒人發出任何聲音。

靜謐之中,僅有火焰燃燒的畢剝聲響起。

貴妃看似戀戀不捨。

明明想多舞幾回,音樂卻戛然而止。

她凝視着夜闌蒼穹,彷彿在尋覓那飄然逝去的樂音。

「都已過去六十二年了……」白龍喃喃自語般說道。

卻無一人響應。

沉默之中,白龍的語音又再響起。

「六十二年光陰——當真就這樣消逝了嗎?」依然無人響應。

「大家都到哪兒去了?」「——」「丹龍啊,只剩我們和貴妃還活在人世。」「——」「皺紋滿布,老態龍鍾,只剩我們還活着。」啊——白龍望向四周的牡丹,說:「花色依然,一如往昔——」「——」「然而——」說到這裏,白龍哽住了。

他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夢幻一場——」丹翁說。

「一切都是夢幻啊。」「夢幻?」「——」「你是說,那一切都是夢幻?沉香亭之宴,安祿山之亂,馬嵬驛事件,連華清宮之事,一切都是幻夢?」「我們都是已經結束了的夢幻中的亡魂。」。

「——」「話說回來——」丹翁靜靜開口,語氣很是溫柔:「那以後的事,可否說來聽聽?」「那以後的事?」「我們為此夢幻收拾殘局之前,白龍,你告訴我吧。」聽到丹翁此話,白龍呵呵乾笑:「好吧。」白龍輕輕點頭。

「就算你不咐吩,我也打算這麼做。就算沒人來到這兒,我也打算說出來。」白龍以指尖按着眼睛,看了丹翁一眼,又望向空海等人。

「我把你們當作是玄宗。你們既是高力士,也是李白、晁衡或不空,以及死去的眾人……」沒人發出任何聲響。

「我就在這個亡者曾經聚集的場所,述說那以後所發生的事吧——」於是,白龍便以蒼涼的聲音,慢慢說出事情的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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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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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宴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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