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泥鰍愛往松處鑽

第九章 泥鰍愛往松處鑽

春暖花開的時候,何了凡和半音準備下山去看看郭如玉所描述的景象。

他們在長途汽車站旁邊的一個小旅社裏安頓下來。他們不打算去驚動縣長,不是怕他不喜歡,他們是不習慣進屋就脫鞋,痰也不能亂吐,坐在被郭如玉收拾得一塵不染的房子裏渾身不自在。

安頓好之後,何氏父子到長途汽車站去看熱鬧。

過去長途汽車站的一溜敞蓬如今改成了一棟四層的樓房,人們候車買票不必經風歷雨了。候車室大門兩側有一個長廊,長廊的一側被擦鞋的、修鎖的、炸油貨的、賣乾菜和土產的、擺地攤賣鞋墊皮帶扣指甲剪老鼠藥等小商品的佔領了。另一側就如郭如玉所講的坐着一排瞎子,有十來個,他們每個人備有兩把椅子,一張自己坐,另一張留着給來算命的顧客坐。他們把探路的棍子靠着身後的窗枱,把裝着水壺、香煙和測字工具的布袋子放在窗台上。他們的臉上都堆著笑容,抽著煙捲說着話,恭敬地接待着顧客。長廊的另一邊很擁擠,瞎子們這邊卻很寬鬆,但絕無他人來侵佔這方領地。不時有公安巡警從車站前面的鬧市經過,何了凡看見,他們根本沒有來趕走瞎子的跡象。

算命先生們有的在縣裏租房住,有的就是附近鄉下人,他們像上班族一樣早出晚歸,中午就在旁邊的攤子上吃幾個包子或吃碗面。

何了凡對兒子說:看來郭如玉說得對,這事真是沒人管,可以公開搞了。

何氏父子老在山裏跑,不知外面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出來一看,想想用句當時很流行的話「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來形容也不為過。

何了凡和兒子商量也準備到縣裏來做,縣裏畢竟是一口大塘,塘里水深好養魚。縣裏來來往往的人多,人多了什麼生意都好做。了凡父子蹲在汽車站對面的菜市場觀察了半天,見十幾個瞎子,半天下來,都要接上七八個業務,而他們在鄉下爬山越嶺,過河渡水,有時候一天都開不了張,而且鄉中大多沒錢,微薄的報酬都很難兌現,要麼打個欠條,要麼給幾個雞蛋和一包乾菜什麼的。腿腳如不靈便,捨不得跑路,混一口飽飯吃都困難。難怪瞎子們要雲集到此,在這裏等魚上鈎自然比到處去撒清水網要強十分,而且開的都是現錢。何了凡說到縣裏來做,半音當即舉雙手贊成。他贊成主要還是因為縣裏比鄉里好玩。再說想吃個包子,只要身上有錢就能吃得到,不像在鄉下,有錢也只能空想,在何半音二十歲進城居住之前的最大願望,是如他父親當年一樣:想吃包子就能夠吃上包子。每次何了凡帶兒子來縣裏,他都要讓兒子痛痛快快吃上一頓包子,但他不讓兒子過量,不能像自己一樣太貪婪,把一個美好的食慾給活活毀掉。

一旦決定了要到縣裏來做,何了凡覺得要去問問於政委,聽聽他的意見。

從長途汽車站到縣政府,抄近道走小路,翻過一個山坳就到。山上有一座小廟正在擴建,看來規模要擴大十幾倍,今後一下長途汽車便可以登山拜菩薩。被腳手架裹了的大廟已露出一隻彩繪的檐角來,陽光照着甚是奪目。相比之下,寺廟下面一個小學校的屋頂便顯得十分寒酸,為了讓香客有一條好走的上山路,小學校的圍牆被拆除一半。過去比哪裏的廟拆得快,現在廟比學校修得好,何了凡有些看不懂。但明白了既然能夠大張旗鼓修廟,今後可能不會再搞拆廟的運動了,這事可以與瞎子公開上街算命聯繫起來看。

於政委說得好:現在國家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重點是要把經濟搞上去,把老百姓的生活搞好,至於修廟啊算命啊什麼的無益也無害,就讓他們去搞吧,只要不犯法、不擾亂社會治安、不找政府要錢添麻煩就行。

這樣何了凡便放心了,堅定了來縣裏做的信心。

於政委把何半音拉到跟前,說:這孩子一下子就長大了。咳,你記性那麼好不讀書,真有點可惜了,我看,去學門手藝吧,手藝錢,萬萬年,只有手藝飯吃得長久。

又問何了凡:你打算叫他幹什麼?

了凡說:還沒有想好。

政委批評:你這個爺是怎麼做的?不想事。這樣吧,你想學什麼,跟我講,我來幫你張羅。

何了凡不好意思地對政委說,兒子只能跟他幹這一行。

政委張大嘴巴,不知說什麼好。好一會他問半音:你願意嗎?

半音點點頭。

政委瞪了老何一眼:要是在過去,你這叫做迫害青少年,你會被槍斃的。

老何忙說:你批評得對,批評得對。

郭如玉很熱情地接待了何氏父子,因她兒子做平術生意賺了錢,把她的本錢還給她了,要是這宗買賣虧了,還不曉得怎麼收場。當初這錢交給郭向陽去玩是於政委不知道的,她的心一直吊在半空中,能有這麼一個好局面,真是要好好的感謝何氏父子。

郭向陽有了點本錢,到省里發展去了。郭如玉擔心他在省里混得不好,把老何拉到一邊,悄悄的說很想請他給算算。何了凡說在這裏干這個不好,因為於政委是不相信這些東西的。他說這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打個比方,一個人病了,他不願打針吃藥,你派個郎中去也沒有用;把衣服脫了洗澡沒有洗的地方還是不能洗;汽車好開要是沒有路也開不成……再說人都已經去了,拉也拉不迴轉了,何必再做事後諸葛亮?如此一說,郭如玉也就不好勉為其難了。

從於政委家裏出來后,何氏父子決定到縣裏來謀生活。

何了凡找到棺材鋪里一個老雕花木匠,請他找了一塊六寸寬、兩尺長的梨樹板子,做個小招牌,上面刻上兩行字:

愛奉承休來問我

喜直判指引前程

四天後牌子做好了,見那硬實的木板上,漆的是黑底綠字,字是學的柳體楷書,陰刻的刀法蒼古有力,令何了凡愛不釋手,他是跟他的師傅寅齋公練過柳公權的字的,識得好歹。

何了凡要請老師傅去吃一碗牛雜麵,老人家說:年紀來啦,都七十五了,晚上不能多吃了,你要感謝我,就看看我還能活幾年。

何了凡說:要是今年你的兄弟姊妹有打破,你還有十年壽命。要是沒見,你明年開春有一大難,不死也要脫一層皮。

老人說:唉,一個月前,我二哥,他走了。

何了凡說:你要經常去拜拜你二哥,他替你擋了一劫,多給了你十年壽命。

何了凡扯了一塊布,做了個袋子,裝了這塊招牌,打算堂而皇之領着兒子在縣裏做事。

何了凡在長途汽車站旁不遠的地方租了一間七八個平米的小房子安身,在一個樓梯彎里放個煤爐子做飯,到三十米外的公共廁所里方便。儘管生活艱苦,畢竟比四處漂泊、擔驚受怕要好。

何了凡像算命先生一樣,在汽車站那個長廊上擺了三把凳子,將那黑底綠字的小招牌掛在窗枱的風鈎上。瞎子們一探棍子,曉得加了人,便主動互相靠攏一點,熱情地給何了凡騰出一個位子來。老何請瞎子們吃了一碗面,算是相認、算是入伙、算是回報。

何了凡的招牌很管用,加上他是個光子,與人交流多了許多方便,他的生意就要好一些。一聽有腳步聲近了,瞎子們眨巴着眼睛滿臉堆笑指望顧客光臨,誰知卻是在何了凡那裏排隊。到了第五天,這個陣勢愈加明顯,瞎子們臉上的微笑中便多了些尷尬和失望,這時何了凡便有點心怯了。

半音在開張那天只坐了半天,就再也不肯與瞎子為伍了。人家看瞎子一眼,再看他一眼,他就坐不住了。耳邊好似有個聲音在說:你年紀輕輕一表人才,就跟瞎子混在一起,搶人家瞎子的飯碗,成何體統……

半音對父親說他寧可在家做飯,也不想去守攤子了。

何了凡也覺不爽,說:他們都是瞎子,只我們是光子,總總不是個味。

又過了一天,何了凡沒有再去,把那個小招牌掛在出租屋的門頭上,他說:做個姜太公算了。半音也覺得這樣好。

出租屋的房東也是個窮人,子女都不管他,他就靠着祖上傳給他的兩間屋養老。他自己住一間,租一間給何了凡,每天在瞎子附近賣鹽茶蛋。見何了凡把招牌摘了,便問:你做得好好的,怎麼不做了?

了凡道:光子和瞎子坐在一起,怕有搶生意的嫌疑,我兒子也不願意。

房東說: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不存在誰搶誰的生意吧。

人家倒是沒說什麼,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也罷,你們真是厚道人,好人會有好報的。酒香不怕巷子深,真做得好,會有人找上門來的。

托你老人家的福,要是有人問起我們,請你指指路呵。

這個我做得到。

那就感激不盡。

房東說:謝什麼,有飯也該大家吃嘛。

其實幹這行的高手,大可不必擺攤設點,靠的是口口相傳,互相引薦。有心求教,踏破鐵鞋也要尋了來,就如那郭如玉母子倆,當初不惜跑百八十里路去找何氏父子。

何了凡父子退守陋巷后,該來看相測字的照樣要來,新面孔大都是老顧主介紹來的,一點也不比在顯眼的地方弱,有時候這小房子裏還站人不下。也有鄉下人老遠來求看牲口的,他們也不拒絕,不論賞封多少,兩個人必分一個去。眼看生意做得很好,何了梵谷興,心想照這樣下去,自己養老和兒子日後結婚也無什麼憂慮了,便要感激這個寬鬆的社會環境,看來他師傅寅齋公真有點先見之明,說這一行日後可混得一口飯吃,終是到了應驗的時世。

一次下大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早起來,何了凡伸腳去探鞋,卻是踩在水裏,屋裏竟有了齊膝深的水,自大紅山流下來的河水猛漲,把靠河的老街淹了大半。何氏父子忙抱着行李逃了出來。

正值何氏父子狼狽逃竄時,一把大傘當頭罩了過來,一個胖子把他們父子倆拉進一輛停在路邊的小汽車裏,一直拉到了丁縣政府招待所的一間體面的房間里。

胖子說:我找得你們好苦呵。

何了凡說:這位兄弟,你沒有找錯人吧,我不認識你啊?

胖子問:你是叫何了凡先生吧?

是的。

這位該是你的公子何半音先生吧?

什麼公子公子的,他是我的崽。

這就對了,我找的就是你們二位。

找我們有什麼貴幹哪?

我是奉命行事,找到你們,然後安置好你們,我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何了凡說:我沒搞懂。

胖子說:我也不懂。等雨住之後,我們去看房子。

了凡不解:看房子?

胖子說: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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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眼[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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