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陳絨在上海下的飛機,王蕾在機場接她。王蕾是陳絨的大學同學,幾年沒見,她儼然一副上海闊太太的模樣。真的應了那句「生得好,不如嫁得好」。王蕾是蘇北鄉下的,剛上大學那會兒,她還是一副怯生生鄉下妮子的模樣,一頭又厚又長的頭髮,一張黑黝黝的臉上是兩道粗眉。班裏選班幹部的時候,男生們都起鬨要選她做勞動委員。

大三的時候,她當兵的姨丈給她介紹了個對象。那個男孩也是農村來的,學的是航天電子。長得五大三粗的,腦袋特大,一個細細的脖子很爭氣地頂着,看起來就像一個ET。

那時的王蕾在城市的胭脂氣的熏陶下漸漸脫去了鄉村的俗氣,人也顯得漂亮起來。大家都勸她,說ET太難看,乾脆換個男友得了。她撇撇嘴說:「頭髮長,見識短。你們懂不懂啊,人家那大腦袋裏裝的都是知識。他那叫潛力股。」

現在看來,鄉下姑娘王蕾的確比她的同齡人想得多。當陳絨和丁丁還在為情啊愛的弄得頭腦發昏的時候,她的潛力股已經上升為績優股了。

ET不負王蕾的厚望,碩博連讀,又到上海發展,在某個科研機構任職,然後迅速地在百里洋場的上海灘購置了房產,又買了小車。王蕾則給他生了個白胖小子。這最不被大家看好的一對,後來卻成了同學聚會時讓人每每談起都艷羨不已的佳偶伉儷。

王蕾看到陳絨時嚇了一跳,說:「我還以為你是從盧旺達來的呢,非洲難民也就你這樣了。」

陳絨苦笑,說自己現在是身心疲憊,只想找個地方睡一覺。王蕾邊拉着她往機場外撤,邊連連說着:「好妹妹,可憐到這種地步了,快睡覺去吧。」

在王蕾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裏,吹着黃浦江上的夜風,看着璀璨的黃浦江夜景,陳絨真的明白了一個道理:沒什麼都別沒錢。

王蕾端來一杯咖啡。她一歲的兒子有保姆帶,自己現在是SOHO一族,自由自在。

「怎麼樣,你是不是失戀了?」

「是啊,一個月失了兩次戀,真是悲慘得狠。」

陳絨喝了口咖啡,竟然沒放糖,有點苦。她讓王蕾給加糖,王蕾大笑,說你們以前不是說喝咖啡不加糖才酷嗎?

第一次請王蕾喝咖啡,她苦得全吐了出來;然後把桌上的糖包全搜羅了過去,統統加了進去;直到咖啡的味道變得和紅糖水一樣,她才心滿意足地喝了一口,逗得一群姐妹笑得半死。

現在,王蕾已經習慣了喝咖啡不加糖,而陳絨卻不習慣咖啡的苦了。

「王蕾,現在你是我們大家最羨慕的人了。」陳絨並沒有獻媚的意思,而是真的這麼想。

「羨慕什麼。我倒是羨慕你們,沒有結婚,外面的世界這麼大,都是屬於你們的。」她喝了口咖啡,望着窗外的夜景,美麗的睫毛在燈光下閃爍。

女人都是美麗的,只有不會打扮的女人,沒有醜陋的女人。女人有了錢,就有了好衣服,好化妝品,氣質、美貌、風度也隨之而來了。

ET快12點才回家,看見陳絨來了,很是客氣,說明天他請客,去新天地。有了錢的ET也變了,人變得帥了,就是肚子又大了些,像一個變帥了的ET。

歐海洋是在陳絨到上海的第二天打電話過來的,他也在上海。在電話里,他急不可待地提出了見面。陳絨知道是媽媽透露了自己的行蹤,她雖然不看好歐海洋,卻還是無意識地想着要快點把女兒嫁出去。

陳絨不知道是見他還是不見,說實話,現在她已經不恨歐海洋了,她的心已全在丁恪那裏。但是,歐海洋是觸之可及的,而丁恪卻只能放在心裏。

既然不恨他了,是不是也不愛他了呢?陳絨最終還是決定見他。

陳絨和歐海洋,ET和王蕾,四個人在新天地喝酒後,又到湄公河越南餐廳去吃越南菜。

ET要請客,歐海洋也搶著付錢,最後還是ET付了。他很大氣地說:「你們來上海,如果還要你們請客,那把我盛國章放哪裏啊?!」盛國章是ET的大名,他今天要是不說,陳絨恐怕一輩子都不會記起。

王蕾和ET回家了,陳絨和歐海洋站在黃浦江邊。

這是一個月多來他們第一次面對面站着,離得這麼近,陳絨卻覺得很遠。身體的距離永遠追不上心的距離。

「我知道你是不會原諒我的。」歐海洋說。

陳絨沒有回答他,只是看着路上如織的行人。黃浦江上熱鬧極了,晚上看起來比白天更熱鬧。陳絨不想成為這眾多人眼裏熱鬧的風景,所以,她乾脆選擇了沉默。此刻,她也發覺,自己還是恨他的,從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否定了自己不恨他的想法。那麼,恨他是不是代表還愛他呢?陳絨茫然。

兩人的談話自然沒有結果,陳絨當然不會就此原諒歐海洋。況且,即使原諒了,陳絨覺得他們的感情也會陷入一個怪圈:歐海洋勢必會在她面前抬不起頭來,壓抑著做人。男人是不能久受壓抑的,憋屈久了,他一定會做出些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來。

看多了這方面的小道新聞,報紙和電視已經把人性中最惡和最善的一面都剖析給人們看了,所以,陳絨決定不再重蹈覆轍。

歐海洋卻鐵定了心,非要把他們的關係理清。他一直試圖說服陳絨,讓她相信他的行為只不過是男人一時的糊塗。他越說,陳絨越覺得難受。八月中旬的上海正是熱的時候,即便是十二點的江風吹來,也吹不走她的燥熱。

「你是絕不原諒我了嗎?」他很沮喪。

「談不上原諒或者不原諒,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想法,還是讓時間來決定吧。」

歐海洋從陳絨的話中聽出了一絲猶豫和希望,於是變得滿心歡喜,要來拉她的手,卻被陳絨輕輕地推開了。歐海洋又沮喪起來,好看的臉上滿是孩子氣般的委屈。

陳絨差點就被他的孩子氣打動了,但是丁恪的臉突然在心裏浮現出來,她便毅然決然地推開了他。

回到王蕾家時,看着黑漆漆的窗戶,陳絨有點後悔,說不定他們小兩口都已經睡了,這麼冒失地趕回來,實在不妥。可是就在她猶豫着要不要按門鈴的時候,王蕾卻開門了。

「怎麼了,還沒睡!」陳絨趕緊進去。

王蕾的模樣讓陳絨嚇了一跳,她臉上兀地多了一塊青紫,在眼睛的下方,是觸目驚心的紫,頭髮也散亂在肩上,胳膊上也多了些印血的牙印。

陳絨一下子呆住了,王蕾卻撲到她的肩上,嗚嗚地哭起來。

那哭聲是揪心的,陳絨安慰着她,把她拉進書房仔細查看傷處,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來,這是ET乾的。

「怎麼了,他乾的嗎?」陳絨不敢確定。

王蕾哭得更厲害,不住地點頭,一會兒又開始不停地搖頭,情緒非常激動。

陳絨沒法把現在的王蕾和幾小時前的王蕾相提並論,她們簡直是兩個人。剛才的王蕾意氣風發,現在的王蕾軟弱無助。

「他怎麼能這樣,還是博士生呢,怎麼和農民一樣!」

「他連農民都不如,他是畜生!」王蕾泣不成聲。

打女人的男人是陳絨最不齒的,她一直以為只有那些文盲、流氓才會打女人,沒想到家庭暴力竟然發生在堂堂的博士生身上。

「他只要一不高興就打我,往死里打,我快受不了了。」

原來王蕾他們同陳絨分手后就直接回了家,王蕾接了個單子,一回家就上網工作去了。孩子卻在這時候哭了起來,小保姆哄不過來,就讓王蕾來幫忙。王蕾正在興頭上,就順口讓ET去照顧孩子,ET卻不高興了,沖着王蕾嚷道:「孩子哭是你的事情!你的那份爛單子值幾個錢,犯得着你這樣賣命嗎?」王蕾一聽也不服氣了,回他:「孩子就不是你的啊?我的單子爛,你的工作能好到哪裏去?上海有錢人多著呢,你算老幾。」

結婚了的女人很容易在平時的吵架中,把自己的丈夫和比他優秀的人比,以此來打磨他的銳氣。哪曾想,這是男人的軟肋,你說他丑好,說他笨好,就是別說他沒別的男人強。ET覺得自己好歹還是個博士,沒想到王蕾說出這樣的話來,氣不打一處來,打人的毛病又犯了。

在以前,王蕾也不是沒挨過ET的欺負,但欺負了,ET又來哄,畢竟是夫妻,哄來哄去,王蕾也就平息了傷痛。

「為什麼不和他離婚,為什麼不告他?」陳絨對王蕾的軟弱有些痛恨,以前的王蕾不是這個樣子的。大大咧咧,敢作敢當才是王蕾的性格。

「我想過走,可是,他總是會哭着鬧着求你,說自己是一時糊塗,我便一次次地相信他。現在有了孩子,我就更走不掉了。」

婚姻就是這樣子的嗎?用眼淚欺騙善良,用孩子維繫婚姻,王蕾在人前享受丈夫給她的榮耀,在背後卻承受丈夫給她的凌辱。這樣的婚姻真是世界上最可悲的婚姻。

索性要是破罐子破摔,王蕾也不會活得太累,可是孩子和房子,以及衣食無憂的生活,都成了她擺脫這段婚姻的絆腳石。

陳絨一邊聽她的敘說,一邊為婚姻的真相不寒而慄。如果婚姻是這樣的,她寧願不要婚姻,不要愛情。

「我農村的父母還靠他養活,我要是離婚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我在上海也一無所有,我不想失去我現在的生活。」王蕾哭訴著。

是什麼讓王蕾變成現在這樣一副軟弱的樣子呢?難道越是善良的人,就越容易受到傷害?陳絨想ET可能就是掌握了王蕾的心理才這樣有恃無恐的。

「帶着孩子離開他,你一個大學畢業生還怕養不活自己和孩子?」陳絨有點恨她不爭氣,放棄自己原有的好工作,說什麼在家做SOHO一族,實則是做全職太太。

她搖搖頭:「你不懂一個做了母親的女人的心。ET對孩子是很好的,只是他認為打老婆是天經地義的,是一個男人的做派。我不想讓我們的孩子失去父母中的任何一個。」

陳絨實在是糊塗了,以她現在的經驗,她無法給王蕾提供任何有意義的建議。她搖搖頭,說:「王蕾,你讓我害怕結婚,害怕男人了!」

王蕾嗚嗚地哭起來,陳絨的眼淚也跟着流了下來。

那晚,王蕾沒有回房,而是和陳絨擠在一起睡的。陳絨頭疼得厲害,近來發生的一些事情,讓她有些不堪重負。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也不知睡著了沒有。醒來時,天已大亮。太陽透過窗帘,射進柔和的光芒。今天是個好天氣。

到了客廳,陳絨卻愣住了。ET和王蕾正在用早餐,保姆在帶孩子,ET不時地和王蕾說着報紙上的花邊新聞,王蕾剛開始還笑得很開心,看見陳絨出來了,卻尷尬起來。

ET招呼陳絨,陳絨冷冷地應了。看着王蕾,陳絨覺得她很陌生,她和ET和好了嗎?怎麼是這樣的呢?婚姻中就沒有自尊和堅守嗎?

陳絨覺得不應該在這裏待下去了,既然她已經知道了王蕾的秘密,要是還繼續待在這裏,王蕾難免會繼續難堪下去。

走的時候,陳絨想打車走,可王蕾硬要送她。車子裏放着梅艷芳的《女人花》,陳絨忽然覺得,她和王蕾都是搖曳在風中的女人花,只不過這風來得太猛烈些罷了。

「你知道,夫妻就是這樣的,夫妻沒有隔夜仇。」

陳絨不說話,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不會和別人說起這件事的,你和ET仍舊是我們最羨慕的一對。」下車時陳絨忽然對王蕾說了這些話。本來是想讓王蕾放心,不必擔心自己會破壞他們在外人眼裏的美好形象的。可是,說了這句話后,陳絨卻後悔了,覺得自己像是在跟王蕾賭氣似的,口氣僵硬得要命。

王蕾愣了愣,眼睛紅了,她不敢擦眼睛,因為她塗了厚厚的粉底和眼影來遮蓋傷痕。

提着大大的行李包上了火車,陳絨鬆了口氣,她不想再去想王蕾的婚姻了。或者婚姻就像鞋子,外人看了是覺不出好壞來的,只有穿的人才知道。她不想再去想,反正越想參透越參不透。

回到南京,天氣越發熱得難受。南京的天氣是最不討人喜歡的,夏天是濕熱,冬天是濕冷,而春秋兩季則短得要命,常常是冬天的氣息還未褪乾淨,春天的影子剛剛顯現,夏天就已經匆匆來到了。在這原本應該秋高氣爽的日子,南京還是像火爐一般熱。陳絨開始懷戀起拉薩傍晚的涼意,懷戀起丁恪來。

上網打開郵箱,竟然有十三封新郵件。三封是廣告,七封信是丁恪的,另外三封信是丁丁的。

「小絨,你已經到南京了吧,我是丁恪。回家后給我們一個電話,雷雷很挂念你。」

「這些天,我一直給你寫信,一直等着你的電話。其實我知道,即便我們通話了,我們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可是,我還是想聽到你的聲音。」

「絨,你到王蕾那兒去了啊,王蕾今天打電話給我了,我也想去。拉薩沒意思,我想去新天地。你回南京后打電話給我,我想你了。還有,在拉薩,我說你不好聽的話,你別記在心裏。愛你的丁丁。」

「絨,你打個電話過來啊,我哥這幾天魂不守舍的,他中你的招了。」

看着他們兄妹倆的郵件,陳絨覺得的確應該打個電話過去,自己不該總是逃避,即便真的是沒話說,也應該讓丁恪聽聽自己的聲音。更何況,她的內心裏是多麼渴望聽到丁恪的聲音,多麼喜歡他喊自己名字時的溫情。

夜裏11點,陳絨抱着電話坐在床頭髮呆,心裏想着丁恪到底睡了沒有,雷雷睡了沒有,電話打過去會不會吵醒他們。就這樣猶豫了半天,她到底還是沒有打過去的勇氣。其實,陳絨知道,此時丁恪是沒有睡的,他一定還在客廳的黑暗裏點燃著香煙沉默著。自己只是在為不打電話找借口。

陳絨就是這麼一個毛病,不想做這件事的時候就忙着給它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

房間里的空調呼呼地吹着,感覺水分都快被抽空了,舌頭幹得要命。陳絨跑到客廳喝水,實在無聊又打開電視看了起來。中央電視台午夜劇場在放《渴望》,看着劉慧芳在那裏忍辱負重地活着,陳絨覺得挺累的;又換台,換了一圈,看到豬八戒和孫悟空,就停下來。誰知,孫悟空竟是張衛健扮演的,就興趣索然地看着。說豬八戒和沙僧去京城,豬八戒不認識路,就跟着太陽跑,希望能跑到東方,半路上累了,八戒就睡了一覺,醒來已是下午,太陽正落山,八戒不知,接着追太陽,竟然又跑回了原地……陳絨捧著杯子嗤嗤地笑,忽然想到,自己不正和豬八戒一樣嗎?追着愛情跑,結果又回到了原地。苦笑了幾下,陳絨最終決定回房睡覺。

陳絨醒來就決定打電話給丁恪。昨晚做了一夜的夢,夢到丁恪從萬丈懸崖上摔了下去,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陳絨想抓住他的手,卻總差那麼一點。

接電話的是雷雷,他稚聲稚氣地問陳絨是哪位。聽到雷雷的聲音,陳絨的心裏有種濕濕的感覺,說是我,小絨阿姨。

雷雷非常興奮,大聲喊著丁恪和丁丁。喊完了,又沖着電話呵呵地笑,陳絨覺得自己似乎能看到他紅紅的小臉蛋上浮現的靦腆和天真。

陳絨想第二個接電話的肯定是丁丁。

「你搞什麼啊,這麼久才打電話來?」電話那頭換成丁丁的聲音。

陳絨實在不想編些借口,就實話實說:「我不知道打電話過來該說些什麼。」

「那你也應該報個平安吧,害得別人擔心。」丁丁有些埋怨。

陳絨只能笑笑,知道丁丁是真的擔心。

「我哥昨天受傷了,從馬上摔下來,摔成小腿骨折。」

「什麼時候?!」陳絨全身的毛孔都緊張起來。他真的受傷了?他怎麼受傷的?他傷得重不重?現在怎麼樣了?所有的擔心和心痛都湧上來,她甚至想立馬回到西藏,回到丁恪身邊。丁丁的安慰一點作用也沒有,似乎只有親眼看到丁恪,親耳聽到丁恪的聲音,陳絨才能放心。

陳絨打丁恪的手機,電話嘟嘟地響着,良久了也沒人接。接着打,還是沒人接。煩躁和不安湧上心來,陳絨恨恨地把手機扔到床上,手機卻響了,是丁恪!

「你為什麼不接我電話?」陳絨劈頭蓋臉地問。

他有些吃驚陳絨為什麼發這麼大的脾氣,愣了愣,說:「剛才我上洗手間去了,電話沒帶呢!」

陳絨緊繃的神經這時才放鬆下來,軟軟地說:「我擔心死你了。」

陳絨不知道,她這一句話已經勾起了丁恪心底最纖細的那根神經。在遙遠的南方,有一個女人在為他擔心,這對他來說是一種奢侈。

「你還好吧?」他問道。

「不好,很不好。」陳絨的眼淚竟流了下來。

陳絨和丁恪通話半個小時,有十五鍾都在沉默著。陳絨聽到丁恪的呼吸聲,聽到丁恪輕輕地喊陳絨。她知道,這十五分鐘才是他們彼此聆聽對方心聲的真正時刻。

「我以後每天都會打電話給你的,我不要自己再難受下去了。」

「我沒事,一點小傷,過幾天就生龍活虎的了,不要擔心。」最後他安慰她。

電話那頭傳來護士喊他打針的聲音,他叮囑了幾句,掛了電話。陳絨抱着電話,坐在沙發上,全然沒有發現已經買菜回來的老媽。

陳母斜着眼看着女兒,覺得自己開始不了解自己的女兒了。以前她總覺得,陳絨就是一個孩子,一個被寵壞的孩子,她總有一天會長大的。可是現在,陳母卻發現,其實自己的女兒早已長大了,長大了的女兒比以前更加讓她感到不安和牽掛了。她走到廚房,在廚房裏悶聲悶氣地說:「小絨,你怎麼總不能安定呢?!別人找個男朋友就安安穩穩地結婚過日子,你怎麼就不能把心定下來呢!」

陳絨坐在沙發上想着媽媽的話,或許,真的該定下來了。可是,對象是誰呢?丁恪?那個縹緲的夢一般不真實的男人?她甚至想像不出和他結婚過日子的場景。在拉薩?和雷雷?或者還有她和他的另一個孩子?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場夢,沒有多少令人信服的成分在裏面。可是,她又是愛他的,愛和託付是兩碼事嗎?

開學了,陳絨被分到初三帶畢業班的語文,一聽到這個,她的頭都大了。一想到下個學期,那無休止的考試和補課,陳絨心裏不禁煩躁起來。公開課,升學率、素質教育、新課改……新花樣層出不窮,搞得老師和學生們都叫苦連天。陳絨有時都糊塗了,不知道從何入手。既然搞新課改,搞素質教育,那為何升學率還是衡量學校和老師成績的主要標準?考試成績還是影響着孩子們的一生?真是越改越糊塗。

帶着這樣的情緒上課,一方面對教師本身不好,對學生可能也不好。所以,暗地裏陳絨只得憋足了勁和學生們奔重點高中去。

一直很忙,陳絨整個身心都用在了備課、猜題和教學上。丁恪是她的發泄口,每天晚上的電話粥是唯一放鬆的時候。丁恪笑她太認真了,她有些生氣,老師是育人的,就像你們軍人一樣,你能把保衛國家當兒戲嗎?他認真地說不能,而後又嘆了口氣,要是每個人都像我們這麼想,那這個社會就完美了。

丁恪的腿傷已經完全好了,醫生叮囑他不能再做劇烈的運動,他笑着說,那我要改掛文職了。

快到他們徵兵入伍和老兵退伍的時候了,丁恪也忙碌起來。接下來的日子,他們恐怕連電話粥也煲不起來了。

歐海洋找到陳絨的時候,她正在學校的食堂吃飯,王老師戳戳她,挺興奮地說:「你的白馬王子來了!」陳絨回頭望去,卻是歐海洋。她有點吃驚,他們已經快兩個月沒有聯繫了。

自從那次歐海洋捧著鮮花在學校出現后,他就成了陳絨他們學校未婚女性的擇偶標準,已婚女人的追悔對象。女人都是愛慕虛榮的,不管是18歲還是80歲。

陳絨和歐海洋漫步在學校外的馬路上,這裏是新區,馬路寬敞,路兩旁是高高的法國梧桐,路邊的花圃里是鮮艷的不知名的小黃花,漂亮極了。這是南京難得的好季節,秋高氣爽,藍天白雲。

因為在這樣的好天氣里和歐海洋見面,所以,陳絨的感覺還不錯。她對他笑了笑,他有些受寵若驚的樣子。愛情真是奇怪,它能讓一個乞丐變得和國王一樣威武,也能使英俊的少年變得面目可憎。第一眼見到歐海洋時,陳絨被他的清爽和溫文爾雅吸引住,可是現在,那些優點卻變成了油頭粉面和曲意奉承。

不過陳絨並不在意,因為今天天氣很好,所以心情也難得地好。和他並肩走在一起,說了說學校的事情,發了發牢騷,又問他現在怎麼樣了。

提及自己的現狀,歐海洋有些氣短。他站住了,對陳絨說:「不好,想你。」她頓了頓,揚起頭來看着他,不能否認,他的確很帥,不是油頭粉面;他或許也真的想她,不是曲意奉承。但是,陳絨的心還是告訴自己:就這樣算了吧。

陳絨實話實說時,他有些吃驚:「我們就這樣結束了嗎?你知道,我是想和你結婚的。你是我相親以來,最喜歡的一個,我是愛你的。」

「我也曾經喜歡過你,但是,可能我們的緣分太淺了,我終究沒有說服我自己。」

「我知道,這已經不存在原不原諒,是我們的感情真的出了問題。」歐海洋很平靜。

歐海洋轉過身去,看着他略顯無奈的背影正一點點離自己遠去,陳絨忽然有些不忍,想叫住他,然後跟他說對不起,可是,又覺得這很多餘。

歐海洋卻停住了,肩膀聳了聳,放鬆下來,緩緩地轉過身來。他走向陳絨,在她面前停住。

「其實,我也一直在想,我到底應不應該堅持。你知道,自從那件事後,我在你面前一直抬不起頭來,我很後悔自己的衝動,但是,我又慶幸我沒有一錯再錯。我和她約好,不在你面前提起,可是,我覺得對你不公平,你應該知道真相!」

陳絨看着他,等着他說出真相,那插在口袋裏的手開始滲出汗水。

「一個女人,她每天晚上和你在網上談情說愛,甚至還做愛。你不知道她長什麼樣,可是這麼多天來,她卻給你帶來了生理上和心理上的享受。這是一種很新鮮很刺激的感受,因而我希望能看到她,這有一種探險的刺激和快樂。」

「於是,我去蘇州赴那個約會。她已經開好了房間,在網上把酒店和房間號碼告訴了我。我們說好不留聯繫方式,這樣,在對方不滿意時,就可以瀟灑地離開而不必再受騷擾。」

「我敲開了房間的門,門開了,站在我面前的那個女人風情萬種,美麗極了。」

陳絨有些眩暈的感覺,正午的陽光刺眼得要命。她努力讓自己恢復平靜,聽歐海洋講下去。

「那個女孩就是丁丁,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我和丁丁都很後悔,覺得傷害了你。其實,要說傷害,我才是真正傷害你的人,丁丁卻是無辜的。可是,丁丁比我更痛苦,因為你是她最好的好朋友。所以,她選擇了離開。她以為她的離開能促成我們合好。」

「其實,她錯了,我並不在乎對方是誰,我只在乎你怎麼想。讓我覺得屈辱的不是別人,只是你。」陳絨接着他的話說下去。

「是的,我們之間還有很多的不信任和猜疑。現在有,將來肯定更多,與其這樣勉強彼此,真的不如痛快地分手。」

陳絨點點頭,看着面前這個俊朗的男人,她又一次嘆息造化弄人。如果沒有那一次相親,說不定,丁丁和他倒是般配的一對。

這次見面后,陳絨換了新的手機號,把頭髮剪成了短髮。雖然做這些的時候,覺得自己挺傻,可是,這麼做了以後,她倒真真切切地舒了一口氣。

那天,有一些學生看到了陳絨和歐海洋的約會,迅速地,同事們也知道了,但沒有人問她,也沒有人提及。從她這幾天反常的行為上,他們已經揣測到了這場戀愛的結局。

「小絨,你這幾天有空沒,我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王老師已經開始熱心地給陳絨張羅起來。她是陳絨的初中老師,總不能駁她的面子,陳絨支支吾吾地應允著。王老師便有些急了:「你這丫頭,總不能老這麼拖着吧,那個小夥子不錯的。」

陳絨答應一有空就去,她這才滿意地走了。

陳絨似乎一下子又成了香餑餑,說實話,要不是早對愛情和婚姻喪失了原有的熱情,她一定很喜歡現在的感覺。

中午飯的時候,數學老師曹丹妮找到陳絨。曹丹妮今年才23歲,剛畢業的大學生,渾身上下散發着青春的魅力。滾圓的臀部,豐滿的胸部,小臉紅撲撲的,是女人和女孩的結合體。她用網絡語言說話,對學生的態度也和大家不一樣,別的老師說哪個學生調皮搗蛋,她卻說那是酷,我都快成他的粉絲了;下班了,她總說各位,我先閃了。自從她分到初三年級辦公室后,辦公室的氣氛就變得輕鬆了很多,成天見她唧唧喳喳地鬧。

「絨姐,跟你商量個事兒。」她的小臉因為興奮變得更紅了。

陳絨點點頭,可是接下來,她的請求卻讓陳絨十分為難。

「你陪我去參加『八分鐘約會』吧。」她半是撒嬌,半是請求。

參加「八分鐘約會」,在陳絨看來好比是吃飯進入了快餐店,意味着相親這樣的事已由精雕細刻的手工製作進入了大工業化式的流水線。一個小時內見十個對象,陳絨覺得這讓女人和男人的價值都降低了。與傳統的相親模式比起來,陳絨更喜歡那種一對一的曖昧和專一。「不要拉着我了,我這麼大年紀的人不玩這些新潮的玩意兒。」

「你去了說不定就把自己嫁出去了呢!」她誇張的表情讓陳絨想笑。她才23歲,卻一副急着要嫁的樣子。

「去吧,我一個人去太無聊了,一起去才好玩。」

「這有什麼好玩的?!不去!還不如回家睡覺呢!」陳絨要走,卻被曹丹妮拉住,一口一個好姐姐地央求着。

陳絨終於答應了。

晚上,陳絨和曹丹妮來到酒吧。主辦方是個網站,早就在酒吧門口豎起了招牌,在進門的那一刻,陳絨猶豫了一下,有些緊張。陳絨原本以為可以混在來喝酒的人群中,糊弄糊弄就過去了。可是,酒吧早已清場,只有工作人員。

「每個人的個人信息都是保密的,大家看到的只是你的身份牌。」工作人員的一句話,打消了陳絨的疑慮。填好登記表之後,她得到了一個號牌和一張標有10個號碼的單子。那10個號碼代表着前來約會的10位男嘉賓。你對誰滿意,就在號碼后打鈎。如果你滿意的人也滿意你,那俱樂部就可以為你們牽線搭橋了。最有趣的是,你可以不止寫一個中意男士的名字,每個人可以有三個選擇項,也就是說有三次機會。真是滑稽的形式,好像一開始就把婚姻放在了一個賭局裏。

陳絨是女方6號,曹丹妮是3號。曹丹妮挺興奮的,說3是她的幸運數,今年她又23歲,好兆頭。

她們被帶到了樓下酒吧,那裏已經有一群別着號牌的男女在談笑風生。他們一進去,目光一下聚了過來,陳絨的心一下子跳得厲害。

真沒出息,陳絨在心裏罵自己。既然沒有什麼企圖,抱着玩玩的心情,又何必當真呢?她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

隨着一聲鈴響,約會正式開始。

1號是個戴眼鏡的男士,個子不高,皮膚很黑,一身工作裝,夾着一個公文包。他一坐下來就跟陳絨道歉:「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啊,我剛下班,沒來得及準備。」

陳絨朝他笑笑,心底卻覺得好笑,準備什麼呢,難不成還要化妝嗎?想扮包公啊。

交談了幾句,才知道這位包公竟是個外企的工程師,每月拿着相當於陳絨半年工資的鈔票。難怪曹丹妮說參加「八分鐘約會」的都是白領,不用擔心有什麼壞人。

陳絨當時還反駁她,你不知道「衣冠禽獸」這個詞嗎?

陳絨當然不是說對面的這位男士是衣冠禽獸,他彬彬有禮,表現得也很得體,但是,很不幸地,陳絨從他的牙縫裏看到了綠菜葉。那一抹鮮艷的綠色,將陳絨的談話熱情沖洗得一乾二淨。好在八分鐘的時間很短,東拉西扯地就將時間對付過去了。

陳絨看了看曹丹妮,她正和對面的男士聊得火熱。

接下來是2號。這是一個看起來很整潔的男人,襯衫的領子挺括、乾淨,黑色西裝上也沒有頭屑,指甲修得圓潤而修長。這讓她想起了歐海洋,她喜歡乾淨整潔的男人。

健談的2號很快就找到了話題,同她談起他的大學生活。她聽出來了,他可能是位醫生,而且業務水平不錯,有事業心。

「喝點水吧。」2號很善解人意地說,同時從口袋裏掏出一包消毒紙巾遞給她。儘管她看不出來光潔透亮的杯子有何必要再擦一遍,可還是禮貌地接了紙巾,象徵性地抹了一下杯壁。偷眼看2號,他正認真仔細地擦他的手呢。見她看他,立即解釋說,從醫學的角度講,細菌隨處都有,要仔細消毒才行。手擦完了,他又抽出一張紙巾,仔細擦玻璃杯。細長的手指,很有藝術的美感。

儘管陳絨很愛整潔,可沒敢給2號打鈎,因為一想到以後家裏到處都是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她就害怕。

3號坐到她面前的時候,陳絨大跌眼鏡,對面的男士竟然是她對門的小王,小王也立即認出了她。雖然是對門,但大家也只是下樓上樓碰到時的點頭之交而已。現在坐到一起,他有些尷尬,陳絨也有些尷尬。

「呵呵,真是太巧了。」他取下眼鏡擦了擦。

「嗯,真是太巧了,天天見面都沒怎麼說話,現在卻通過這種方式聊天。」

陳絨和他自然不會再談感情,在一起十年都沒感覺,今天也不用說了。大家談了談大院裏的雞毛蒜皮小事,八分鐘也很快過去了。

4號是個很浪漫的人,一見面就將一串漂亮的手機掛鏈放在陳絨的面前,說很高興認識你。陳絨的心為之一動。八分鐘的時間裏,她感受着4號的溫情脈脈,在他說想要帶着心愛的女孩兒去海邊聽濤聲時,她差不多快要想像海邊的美景了……

突然響聲大作的鈴聲無情地宣告時間的結束。交換座位的時候,陳絨看見另外一個女孩子在擺弄手裏的手機掛鏈。陳絨長長地吐了口氣,好在還沒顧得上往單子上畫鈎。

5號是個公務員,在政府部門當秘書,長得不是很好。可能是在領導面前待久了的緣故,他看起來低眉順眼的,可是對着陳絨這等平民,又透著沒由來的傲氣,讓人想起了古裝劇宰相府里的管家,一點也沒有丁恪的坦誠。

5號好奇地看着陳絨,問:「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警察。」

他嘿嘿地笑了起來:「警察啊,警察我喜歡啊。警花吧!剛才見的幾個都不怎麼樣。」

「3號呢?」陳絨問他。

「3號女孩太小了,肯定粘人,我可受不了。我要的是那種有充分自由的婚姻。我幹什麼事她可別老管着我,不然我肯定得跟她急。像剛才那個3號,一看就是蜜罐子裏泡大的,一丁點兒委屈也受不了。要是娶了她,我就等於給自己在家裏找了個領導。」

陳絨沖他笑笑,說:「那你剛才還和她談得火熱。」

「女孩子嘛,逢場作戲。」

陳絨想想覺得無話,乾脆喝酒。他也喝,舉起酒杯,「碰一下」!陳絨看了看他,沒有動作。他自知她不會再理他,東張西望的,又借口上了個廁所,出來時八分鐘已經過去了。

「你的廚藝如何?」6號一見面就問陳絨。陳絨瞟了他一眼,一個細緻的上海男人。她一向對這種太過生活化的男人沒什麼好感,所以理直氣壯地回答:我不喜歡買菜做飯。心裏卻想起為丁恪做的那頓香噴噴的晚餐來。

7號和6號是兩個極端,7號男子氣十足,給人很可靠很踏實的感覺,相信這樣的男人絕對可以為妻子擋風遮雨。陳絨對7號的好感迅速增加。鈴響了,7號有些不舍地起身離開,腳上那雙許久未曾擦過的臟皮鞋帶着滿身風塵從她眼前掠過。陳絨緊皺着眉頭閉上了眼。

8號太在意細節,總是旁敲側擊地打聽她的個人情況,而且自以為聰明,問些你知道漢府街在哪兒之類的弱智問題。陳絨便懶得說話,直到時間在沉默中過去。

9號說他喜歡王國維。陳絨一下子興奮起來,總算有人能跟她談談唐詩宋詞了!她這個語文老師總算遇到了知音,可9號的所謂喜歡不過是葉公好龍。是呀,人家來這裏也不是上語文課的。

最後剩下了10號。她已經有些疲憊,看來,找一個令人滿意的男人並不容易。

「有些累了吧?」10號富有磁性的聲音讓她為之一振。這是一個無可挑剔的男人,至少給人的第一印象如此。可她看得出來,這個優秀的男人也是曹丹妮中意的對象。

這世界,誰也不比誰笨。

陳絨突然明白,當她以挑剔的眼光評判十位男嘉賓時,參照的標準只有一個——丁恪。丁恪已經和自己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並根植於心,想丟都丟不掉。

人必須看清楚自己的愛情,她在心裏長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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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相親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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