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

第一章 序

我聽到輕微的流動之聲,那是我自己的淚珠?

最親愛的人啊,真箇在我身旁且走且哭?

——海涅《群芳雜詠。賽拉芬》

如果不是由於我的緣故,巴立卓和孔蕭竹永遠也不會睡到一張床上。

巴立卓、孔蕭竹都是我的同學,畢業后同時來到松河郵電局。我本打算和心愛的孔蕭竹喜結連理,也認為巴立卓將是終生的知己。巴立卓曾信誓旦旦地表示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屁同放,還拍著胸脯發出了錚錚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當然這些都只是氣吞山河的豪言壯語而已,我提前死了,巴立卓卻活得更加多姿多彩有聲有色。

巴立卓和孔蕭竹戀愛的時候,都到了大男大女的年齡。普通人的生活圈子都很有限,認識異性的途徑屈指可數:同學、同事或者某次邂逅。對於當年的巴立卓來說,一見鍾情和天降奇緣的概率幾乎為零,又不想讓一顆驛動的心無處寄託,只有飢不擇食地順從熟人安排的相親。男女組合也許是世界上最深不可測的事情,戲劇性的偶然加劇了人生的悲歡離合。巴立卓和孔蕭竹曾經是同窗,後來是同事,再後來同了床。

雖說巴立卓只是個平凡的人物,但一定是上天偏愛了他,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遠不及他滋潤的芸芸眾生?巴立卓的頭頂禿亮,並且恰如其分地腆出富貴的肚腩。巴立卓已經很少讀書了,但並不妨礙他裝扮成智者的形象。巴立卓抱肩站在通信樞紐樓第十九層的窗前,經常躊躇滿志地俯瞰腳底下的城市。號稱研究生畢業的巴立卓經常以哲人的口吻賣弄據說別人窮其一生也難修鍊成的思想,經常使用概括式的近乎經典的語言來評價一切。巴立卓已經四十開外了,還算是一枝花的時候。按照前妻孔蕭竹的說法,他這枝花開得太自以為是了。

歲月滄桑,人生易老。鏡子裏面,孔蕭竹會看到自己臉上滿是欲蓋彌彰的底粉,會看到項鏈和脖子上的皺紋交錯纏繞。孔蕭竹不怕巴立卓說自己是黃臉婆,卻最討厭叫她富婆。她對富婆這個詞深惡痛絕,在潛意識裏這個詞充滿著衰敗的氣息還夾雜着某種不潔的含義。巴立卓不止一次地使用富婆這個字眼來羞辱她,還氣急敗壞地大罵她——月經與神經交叉短路!

巴立卓和孔蕭竹一開始共同服務於郵電局,後來各為其主,分別效命於不同的通信公司。他們打打鬧鬧了十幾年,不時地搞出點出格的名堂,叫眾人目瞪口呆。賦閑在家的老局長柳鵬說他倆貓一天狗一天的,不掐不咬就難受。此般點評真是精彩,貓和狗既是夥伴又是對手,既能相安無事也可以反目為仇。他們互不相讓,擺出最臭的臉色給對方看,說最惡毒的話給對方聽,先是在家裏火拚,後來到電信市場上兵戎相見。

巴立卓和孔蕭竹的故事要從二十年前說起。也可以說,孔蕭竹嫁給巴立卓純粹是一個意外,而這個意外是我不幸造成的。

那是個初冬時節,供電局通知說二幹線檢修停電。電力部門有權停電,郵電通信一刻也不敢中斷,郵電通信是標榜為黨政軍服務的,非外力原因阻斷要負政治責任!天陰沉着飄起了雪花,我匆匆離開了職工食堂,一如每日那樣去門衛室簽到,然後低頭走過空曠的院落。門衛師傅沒有察覺出任何異常,甚至連眼皮都懶得撩一下。所有的單位都這樣,人們歷來只在意領導或者熟人,恪盡職守的門衛老頭當然不能免俗,我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值得放在眼裏。沒有誰會留意我,沒有誰知道謙卑的我正在思考一件棘手的事情。

柴油發電機組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轟鳴,像史前龐大的恐龍在怒吼,預示著石破天驚的事情即將發生。在幽暗的油機房裏,我一隻手插在褲兜裏面,捻著那一小沓鈔票,我仍在權衡要不要把剛發下來的工資寄給父母,寄多少為好?在家務農的弟弟來信,說母親的病很重,每天都要吃藥急需用錢。而此刻,我最真實的想法是用這四百大毛的一部分給孔蕭竹買份禮物。我感到很為難,從昨晚到今晨,那四張十元的人民幣被體溫捂熱了,仍未做出使其迸射出奪目光彩的決斷。愛情是美麗的折磨,孔蕭竹的一舉一動左右我的視線,一顰一笑決定我的悲喜,我終於下了決心,用二十塊錢來討她的芳心。

發電機排出陣陣藍煙,心神恍惚的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當然是致自己之命的錯誤,灰綠色的衣擺捲入了高速旋轉的風扇之中。猝不及防之間,我帶着混沌騰空翻滾,這一瞬間,我看到同事驚愕的表情和空蕩蕩的天花板。事情來的太突然了,我的手本能地伸了出來,轟的一聲,我的頭顱撞在發電機冰冷的鐵殼上。大家看到,幾張皺巴巴的鈔票飄散開來,最後無力地墜落。本來預期活到七老八十的生命戛然而止,我的命運永遠地停留在了二十六歲。

殷紅的鮮血在褚黃色的瓷磚上面漫流,宛如許多條蚯蚓匍匐蛇行。血液染紅了體溫尚存的紙幣,我靜靜躺在發電機旁,成為了一具屍體。人們聞訊趕來,臉上流露出震驚和悲慟,他們懷着複雜的心情來看我,也順便看看命運的喜怒無常。巴立卓獃獃凝視陰冷的天空,驚覺生命貌似一座恢弘瑰麗的城堡,卻如沙塑雪雕般脆弱不堪,輕輕一觸便灰飛湮滅。

彤雲低垂飄灑下嘆息般的雪花,滿院子都是黑壓壓的人群,只有一個人哭出了聲,那就是我的同學也是我的戀人孔蕭竹。她的臉宛如風雨中慘白的梨花,身子彷彿剪紙般瑟瑟發抖。我的心碎了,我滿懷歉疚,我想說我愛她。可是我與人間的俗事絕緣了,我僵硬躺着,對人們的恐懼和種種惋惜無動於衷。孔蕭竹終於將顫抖的手搭了過來,慢慢移至我的臉上,她撫摸我的額頭我的眼角我的嘴唇。一布之隔陰陽永分。我知道自己離活人的世界越來越遠了,我不得不告別心儀的孔蕭竹和所有自由呼吸的人們。

愛一個人就用生命來表達吧。愛情彷彿拖在生命身後的影子,當黑暗降臨的時候,影子就消失了,如同我的猝然離去。每個生存過的生命自有其價值,我的生命因為愛過孔蕭竹而精彩。我到底成為了縣郵電局的名人了,是首次也是最後一次。追悼會在一周后舉行,而舉行追悼會的前題就是關於一個動力機務員因公死亡事件的徹底了結,老淚縱橫的父親哆嗦著接過了數目可觀的賠補費,作為善後條件弟弟王二寶跳出了農門,穿上了灰綠色的郵電制服,當上了線務員。因此我不再抱怨命運虧待了我,只能心存感激。沒有誰能夠想像,我是多麼的留戀松河郵電局,多麼的熱愛曾經的同事,我實在不忍離去。

相當長的日子裏,孔蕭竹常常夢見我,她哀哀戚戚地凝望我,當她向我伸出手時,我無可奈何地消失在無窮無盡的黑暮之中。我的同事私下議論,說孔蕭竹完全被原來的戀人給害了,我的死去像一塊難以融化的冰壓在了她的心裏,冰得她連笑都不會了。巴立卓反駁說,冷漠也是一種美,如果孔蕭竹是個嬉皮笑臉的女孩,魅力就會大打折扣。

世間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無論是死人還是活人。我漸漸被人淡忘了,似乎我的名字和音容笑貌從來就沒存在過。在此後的會議上,領導會痛心疾首地提起我,偶爾重溫一下那次事故,語重心長地要求引以為戒警鐘長鳴。孔蕭竹傷心了很長一陣子,開始還有些睹物思人,傷感物是人非,後來也就慢慢平靜了。

第二年春天,舊樓房扒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八層郵電大樓,原來的油機房變成了門前奢華的草坪。也就在這個時候,縣城升格為地級市,大街小巷流淌著幸福的歌聲。與市政府各部門一道,郵電局的中層以上幹部全部官升一級,股長變主任,班長變科長,局內局外處處歡聲笑語。

沒有誰會想到,我並沒有離開這裏。

我悄然變換了存在的形式,在我遇難的地方我成了一棵樹,一棵越來越蒼勁的松樹。我用枝枝條條撐開期待的天空,沐浴春風夏雨秋霜冬雪,默默地仰望巍峨的樓宇,無聲地俯瞰芸芸眾生。我洞察曾經的同學和曾經的同事,羨慕他們的幸運和快樂,體驗他們的悲歡離合,憂慮他們的煩惱和不安。歲月的光輝撫摩我的軀幹,我不動聲色地守候着,周圍的世界以異乎尋常的速度發生著變化,我所熟悉和摯愛的生活不斷出現瞠目結舌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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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男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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