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為人仗義的人招人喜歡,也招人騙,比如我爸。我爸和我媽都是普通職工,沒什麼大本事,也出不了什麼大亂子,他們倆這輩子出的最大一個亂子就是生了我這麼個兒子。這倆人辛苦工作了半輩子,省吃儉用也算攢了幾萬塊錢,結果就讓人給盯上了。

那天,他的一個朋友找到我家,沖他鬼哭狼嚎地抹了幾十把鼻涕幾十把淚,中心思想就是說明自己現在遭遇了人生一個重大挫折,非常需要錢並且自己身無分文,如果沒有這些錢,他以及他一乾親屬都將歸西,再並且他又只有我爸這麼一個知心的兄弟,如果我爸再不幫他他就不如直接死了云云。

我爸聽后被他深深打動,眼眶濕潤之餘豪情大發,用大巴掌猛拍此人後背,拍的那人一陣狂咳,我爸邊拍邊說,說放心吧兄弟,別怕,天塌下來有哥哥幫你頂著呢。

那人擦擦眼淚抹抹鼻涕收起我爸的錢,臨走放下一句話:哥哥,兄弟一輩子也忘不了你,來日若富貴,定當登門重謝。

從此之後,此人銷聲匿跡杳無音訊人間蒸發,總之再也沒有出現過。他忘不忘得了我爸已經無從考證了,但可以肯定我爸一輩子也忘不了他這個苦命的兄弟了。

這幾萬塊錢幫他撐起了一片蔚藍的天空,我家的天塌了。要怪只能怪我爸太仗義太實在,不僅把存摺上的錢都取了出來,還把兜里的大票兒都塞到人手裡了。於是原本還算是行走在小康道路上的家庭從此陷入困境。

禍不單行,這一年他和我媽又攜手下崗了,原因是學歷不夠。以前上班的時候他們處處爭先,現在下崗也沒有落在別人的後面。

我說單位給你們發了這麼多獎狀都白髮了?我爸看看我,沒吭聲兒,沉默良久,掐滅煙頭說:「兒子,一定要讀書。」

由於這件事的刺激,我爸堅定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信念,於是升初三之前,他決定把我轉到一家別人說很好的學校讀書。

學校不是白轉的,需要不小的一筆錢,這東西類似於足球俱樂部之間的轉會費,只不過需要掏錢的是轉會者本人,這一點兒難住了他。

我說爸,你看我是那塊料嗎?現在家裡這麼困難,你就甭浪費那個錢了。我挺大一個活人,有手有腳的,到哪去不能吃一碗飯?他瞪了我一眼:「別的你甭操心,只管上你的學。」

錢最終還是湊夠了,是他管朋友借的。他是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典型,別人管他借錢比什麼都容易,讓他管別人借錢,逼不到一定程度他拉不下來這個臉。這一點也從側面證明我是他的親生兒子。開學那天,他從兜里摸出來僅有的五十塊錢遞給我,說:「兒子,一定要爭氣。」說完還掉了幾滴眼淚。他這一動感情不要緊,把我也給感染了,我說:「你大老爺們兒哭什麼哭,不就是上學嗎?等著看吧。」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產生好好上學衣錦還鄉報答父老的念頭,什麼壯士一去兮不復返,不破樓蘭終不還都不足以形容我當時的心情——不為別的,就為爭口氣。可是後來的事實證明,轉學這件事兒是一個猜的著開始卻猜不著結尾的決定。

當我出現在新班主任面前的時候,她笑了,當然不是沖我笑,而是沖我後面的年級主任。我很後悔為什麼當時不仔細觀察一下她的笑容,因為這幾乎是我唯一一次見她笑,我失去了一次絕版珍藏的機會。

年級主任一轉身,她的臉就拉到了地上。我站在那裡不敢動,生怕踩到她的臉。

她漠然地打量著我,我也禮尚往來打量著她:將近四十歲的年紀,怎麼勉強也勉強不到一米六的小個兒,由於臉色較差油脂分泌較多,因此滿臉放著黃光,厚厚的嘴唇緊緊閉著,不知道裡面藏了些什麼東西。忽然,她雙指併攏,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指向我後方,我正欲驚呼飛刀,卻見她厚唇微啟:「坐在那兒吧。」

最後一排,意料之中的位置。這個學校的教學水平和住宿條件是成反比的,全班大概三十多個男生和不知多少只老鼠集體住在一個破舊的教室里,算是宿舍,裡面整整齊齊擺了二十張上下鋪那種鐵架子床,不像學生宿舍,倒是很像農民工宿舍。

說它破舊,一點兒不為過,尖頂灰瓦平房,不知道始建於什麼年代,老式的木板門上窟窿比木頭多,估計是為了方便老鼠進出。動物是人類的朋友,我們要善待它們。窗框上用來防盜的鐵棍兒上銹跡斑斑,屋頂的裂縫和斑駁的牆皮讓人感覺隨時有塌掉的危險,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還敢睡上鋪。我第一次見這麼大而又這麼破的宿舍,很是驚奇了一番。

班主任那張冷漠的臉沒什麼了不起的,因為我早就習慣了,讓人不習慣的是同學們的熱情——在我到來之後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送了個見面禮給我。

那天下課之後,我溜達著走回宿舍。剛到門口,就看見班裡幾個男生圍在一起齜牙咧嘴地嘀嘀咕咕指指點點。見我走過來,就都站在那兒不做聲,用一種說不上來什麼感覺的眼神看著我。

我挺納悶兒,都是爺們兒有什麼好看的,於是就沒理他們,走進宿舍準備拿飯盆兒去打飯。

我們的飯盆兒和牙缸牙刷之類的東西和我們一樣,都是集中的,擺放在一個污漬斑斑的大木板子上面。三十多個飯盆兒和三十多套牙缸牙刷浩浩蕩蕩地站在一起,像是等待檢閱的士兵,場面也挺壯觀。這時候,我忽然發現自己洗漱的東西不見了。

怎麼回事兒?難不成還長腿跑了?四下仔細一看,我的腦門兒嗖的一下就充血了——我的牙刷插在地面上的一個老鼠洞里,牙缸掛在上面。緊接著,後面就傳來了齷齪的笑聲。不用想了,太明白了。

我站在那裡,平靜地問:「誰幹的?」後面的笑聲消失了,但沒有人回答。「我再問一次,誰幹的?」仍然是一片寂靜。我轉過身看著剛才圍在一起嘀咕的人,他們用挑釁的眼神回敬我。我猛地一腳,踢翻了那個木版,牙刷牙缸飯盆兒勺子筷子稀哩嘩啦掉了一地。

「誰幹的?站出來。」我又問了一次。「插班的雜種。」有人喊了一聲。我抄起一個墩布,咔嚓一腳踩掉了墩布頭,沖那個喊話的小子走過去,正想一棍子放翻他,忽然又冷靜了。自己花錢來這兒是求學的,不是鬧事兒的,這一棍子下去或許什麼都沒了,別的沒什麼,就對不起我爹那幾滴眼淚。我瞪了他一眼,把棍子扔在地上,轉身回去扒拉開一地的狼藉,找出我的牙缸牙刷去清洗。

「嚇唬誰呢?有種打啊!」他們在後面繼續挑釁,我沒吭聲,這事兒就算這麼過去了。我的初三生活就在老師的冷漠和同學們的欺生里開始了。

有那麼股子決心在那兒撐著,我不逃課了不打架了上課不睡覺了作業認真寫了,成績居然穩中有升,幾個月下來,從倒數第一猛升到中游偏下的水平,雖然還是挺差,不過對於我來說已經是個奇迹了,要求再高也不現實。

班主任和我井水不犯河水,我自己坐在最後一排確實也礙不著她什麼眼,因此也沒擦出過什麼火花。同學們還是依舊很熱情地抓住各種各樣的機會挑釁一下。我估計是因為我第一次的忍讓,讓他們突然發覺在如此無趣的初三生活中還可以有欺負弱者這樣

一個調味品,於是就蹬鼻子上臉地去挑戰我的耐性。我依舊不反抗,怕因此被開除,辜負了父母的心意。這些事我也不想告訴班主任,因為我一向很看不起打小報告的人,要麼就反抗要麼就忍讓。但我在心裡都給他們記下了:考試完別讓我碰見你們,見一個干一個。

然而,不願意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中考前三個月的一天,正在上晚自習,我突然想抽煙,摸了摸身上,沒帶,就偷偷從教室後門了溜回宿舍拿。到了宿舍門口,我發現門開著,裡面黑咕隆咚的,還發出一

些奇怪的聲響。我以為宿舍招賊了,心想,什麼賊這麼不長眼,這種窮地方都來偷。於是我悄悄地走進去,猛地打開了燈。眼前的一幕讓我愣住了:一個人背對著我站在一堆飯盆兒前,正在充滿激情地沖著其中的一個撒尿,毫無疑問,那是我吃飯的家當。

顯然,他沒有預料到我會從天而降,因過度驚嚇,正在激情噴薄的尿戛然而止。他手忙腳亂地轉過身,臉上寫滿驚慌。褲子還沒來得及提,小雞雞蔫了吧唧地耷拉在下面。睡在我上鋪的兄弟,無聲無息的你,不上課跑這兒撒尿玩兒來了。

我沖他笑了笑,拿起上次踩斷的墩布柄,走到他跟前:「幹嗎呢你?」

他愣在那裡,一時間還沒回過神兒來。我揚起棍子噼里啪啦地把他轟倒在地。

不知道他是被我打壞了還是裝傻,他賴在地上不起。我端起盛著半盆子尿的飯盆兒蹲到他面前,說:「行啊小子,膀胱不小,一整就是半盆兒,我要不過來你是不是得尿滿了?」他看著我,還是不說話,估計是被打傻了。「喝了它。」我把飯盆遞到他嘴邊兒。他不動,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喝不喝?」我皺了皺眉頭。

他倔犟地保持著沉默。我忽然一手掐住他兩腮,掰開他嘴往裡面灌,他被嗆得喀喀地咳嗽,一使勁兒掙開了我的手,噗的一口尿吐到我身上。

我一把把飯盆兒摔在他臉上,沖他褲襠咣的一腳,他回報給我一聲殺豬般的嚎叫。

敗者為寇,勝者進教導處,於是我乘著那聲凄厲而婉轉的嚎叫走進了這個以前我曾經多次出入的地方。

春天的夜晚還有些涼,我站在屋子裡,那把被我用來打人的棍子被冠以「兇器」的名字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窩的領導站在桌子的另一邊,實力明顯不均衡。

他們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們。由於桌子這邊只有我一個聚光點,所以他們不約而同地向我行注目禮,作為回應,我像閱兵一樣逐個掃過他們的臉,他們全都是一個表情——面無表情。

這場面我見多了,照經驗來說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什麼話也不說,等自己班主任來,敘述一下事件,跟領導們承認個錯誤,再給撒尿的孩子道個歉,然後交份書面檢查就完事兒了,自己的學生,班主任一般都會表面批評實際上維護,這屬於人民內部矛盾。

左等右等,班主任終於帶著一臉的陰沉推門進來了,看見領導,尷尬地點了點頭,想微笑,又沒笑出來,更像是齜了一下牙。

「說吧,為什麼打人?」果然是這個程序。「他沖我飯盆里撒尿。」我平靜地回答。個別領導在偷著笑。

「你還有理了?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有理特委屈?我是不是還應該表揚表揚你?」班主任用尖厲的聲音質問我。

我說什麼了嗎?我就說了一句他沖我飯盆兒里撒尿,她就能聯想到這麼多,腦子真好使。我不知道說什麼,索性就低頭沉默。

「聽說你打完他還往他嘴裡灌尿?」「我讓他喝他不喝,我就餵給他。」這次領導們直接笑出聲了,大概沒見過我這樣的學生。「你為什麼要逼同學喝尿?」「老師我錯了,我不該打同學,更不該灌他喝尿,我這樣做很不對,辜負了老師的期望,給老師丟了臉,影響了同學之間的關係,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我嫌她問的太啰唆,乾脆直接承認錯誤得了,早處理完早回宿舍睡覺去。其實我還想說一句我最不該踢他小雞雞,可是又覺得當這麼多領導實在不雅,就咽回去了。

「學習不行,還打架鬥毆,道德品質敗壞,你這種學生就是無可救藥!現在知道錯了?晚了!你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因為我根本對你就不抱任何期望!我的班裡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你這樣的學生,你就是一顆老鼠屎壞了整鍋湯……」

班主任像一架永遠都打不完子彈的機關槍一樣,瞄準我連續射擊,各種難聽的詞源源不斷地從她那肥厚的嘴唇里蹦出來,刺激著我的神經。但我知道這時候只能聽不能說話,畢竟她是老師,需要樹立點兒威嚴,尤其是當著這麼多領導的面,更得加倍體現

一下她的教導有方,這時候必須得給她面子。不過我估計她這面子很難挽回來了,倒不是因為我打架,而是她教育了將近三年的學生,居然學會在別人飯盆兒里撒尿,太不可思議了,不知道這一招是不是她教的。

「我最看不上你這種插班生,學習不行,只會擾亂學校的秩序!一開始主任說把你分進我的班我就有很大意見,就知道你們這種轉學的沒有什麼好東西!看看,我沒說錯吧?平時看著挺老實,其實根本不是什麼好東西!心裡比誰都壞!攤上你這麼個東西我算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她越說越過分,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濺了一桌子,燈光照上去亮晶晶的,我慶幸她個子矮,不然都得噴我臉上去。為了距離她的聲音稍微遠一點兒,我只好把頭抬起來,然而,她的話越來越難聽,挖苦,甚至辱罵,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

說實話,我第一次聽見一個老師用這麼刻薄的語言蹂躪自己的學生,這和我以前遇到的情況完全不一樣,她根本沒有任何要保護我的意思,只是在發泄自己的怨恨,狠狠地侮辱我。

我心裏面的火氣開始慢慢地聚積,一陣一陣地往上涌,但又一次一次被我強壓下去,因為想到為了讓我來這所學校,我的父親如何拉下臉來管別人借錢,我絕對不能再幹什麼出格的事兒,無論如何一定要忍著。內心劇烈的衝突讓我不由自主地渾身哆嗦。

「丟人現眼!我的班裡絕對不可能容納你這樣的敗類!你從哪來的還回哪去!……」滿屋子回蕩著這個女人的咆哮。

「夠了。」

「老師,我知道錯了,別再說了。」我打斷了她的話,其實我想說的是,別給臉不要。我覺得我的忍耐已經達到了極限,如果她再說下去,我都不知道自己會幹出點兒什麼事兒來。

「你還知道害臊?你還知道要臉?就你這樣的孩子,就能看出來你爹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最後的一點尊嚴,也被撕碎了。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感覺血往臉上涌。我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抄起桌上的棍子,狠狠地砸在她的肩膀上。去你媽的,閉嘴吧。

一窩看熱鬧的領導都驚呆了,愣了幾秒鐘才回過神兒來,一腳把我踹倒,然後噼里啪啦暴打了我一頓。班主任在那鬼哭狼嚎地,她終於滿足了。

沒錯,打同學確實是我不對,可是為什麼你不追問原因?我能平白無故打他嗎?為什麼你要這樣侮辱我甚至侮辱我爸爸?我插班生招你惹你了你這麼深仇大恨的?為什麼我反覆承認錯誤之後仍然得不到諒解,換來的反而是更刻薄的挖苦甚至辱罵?我到現在還是想不通。

老師們連夜把我爸叫來,讓他把我領走,我不敢抬頭看他。打班主任這件事,我不後悔,如果上天再給我重來一次的機會的話,估計我還是會打她,唯一覺得對不起的就是我爸。

被開除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了,我說爸,我不上了,咱回家吧,我只能給你丟人。我爸看了我一眼,沒說話,然後去為我求情。那個挨打的女人沖我爸歇斯底里地喊叫了一通之後又自導自演了一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最後,學校看在我馬上就要畢業的份兒上,沒有開除學籍,只是讓我回家去,別來學校了,到時候直接參加中考。

我覺得特彆氣餒特別受打擊,我很難得地這麼努力學習,而且也取得了一定的進步,卻因為忍受不了同學的欺負和老師的侮辱而被迫中止唯一的一次奮鬥,就這麼被強暴了,我感覺自己這一年的努力都白費了,幻滅的感覺讓我失望到了極點,我想我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積極性了,因為現在看來我真的不適合上學,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讓父母失望,所以我現在只想著中考趕緊結束,結束我的學生生涯,也結束父母對我的幻想,省得雙方再受這種煎熬。

後來老天爺把我送進市一中,沒準兒就是憐憫我這一年的努力。

老歪聽得一愣一愣的,連呼牛逼。其實我並不想把這件事當成什麼值得炫耀的經歷,要不是那個班主任罵我爸把我逼急了,我不可能動手打她,何況她還是個女人。當然,這些事情我並沒完全說給老歪,覺得沒這個必要,只是揀了些精彩激烈的武打部分描述,以滿足他的獵奇心理和借我的嘴報復老師的變態心理。

這一下午我和老歪坐在操場上狂噴,說得口乾舌燥的,不知不覺太陽都蔫兒了,鼓著紅撲撲的小臉兒弔兒郎當地掛在天邊兒。傍晚的風拂過樹枝,嘩啦嘩啦地響著,有了點兒愜意的感覺。廣播里響起了開飯的音樂,蓋過了知了聲嘶力竭的呼喊,聽的我尿意陣陣。

尿意是假的,飢餓感是真的。我們倆撲進食堂的時候,被眼前的盛況震驚了。偌大的食堂里居然沒有一張飯桌,全校學生全部左手拿幾個饅頭右手拿一雙筷子,飯盆兒放地上,人以各種姿勢蹲著,以小雞吃米或猛虎下山的姿態虎視眈眈地盯著盆兒里的白菜幫子。還有五六個人聚在一起吃的,估計是一個宿舍的,為了省事兒,直接拿個洗臉盆打了半臉盆的白菜,五六雙筷子猛往裡面插。

老歪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轉臉兒看看我。我已經暈了,半天才緩過神兒來,說了一句:「敢情高才生都是這麼喂出來的啊……」

「要不怎麼咱倆成不了高才生呢。」老歪表情誇張地應了一聲。吃完飯,我們溜達著往教室里走,擦肩而過的仍然是一張張興奮緊張蓬勃的臉,看來新學校的刺激勁兒還沒下去。老歪飽暖思淫慾,已經開始迫不及待地到處找美女了。他的

腦袋像個撥浪鼓一樣轉過來轉過去,晃得我眼暈。這一路上為滿足他的色心,耽誤了不少時間,結果到教室一看,後幾排的好位置已經被悉數佔領了,無奈,我們倆只好坐在第一排的最邊上,也算是相對隱蔽了。

教室里一片嘈雜,卻聽不清人們到底在說些什麼。人們彷彿久別重逢的戀人,抑或是相見恨晚的知己,迫不及待地攀談著,一個個眉飛色舞。這讓我實在感覺難以理解,在我看來,陌生人和陌生人之間談話是一件很難的事,何況他們看上去竟然可以裝作彼此如此熟悉。

忽然一陣陰風吹過,嘈雜聲瞬間消失了,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人群里爆發出一陣掌聲,中年男人微笑,舉手,致意,像是明星領獎,很滑稽。我估摸著這就是班主任了。「同學們,大家好。從今天起,由我來擔任你們的班主任。我姓陳,你們可以叫我陳老師……」他開始毫無新意地做自我介紹,除了「我姓陳」這三個字之外基本上都是廢話。你姓陳,難道我能喊你王老師?

此人三十多歲的樣子,平頭,估計是對今天的拉風場面早有預料,所以很整齊地穿了一件襯衫,並且很不怕熱地把扣子繫到最上面。一米八左右的個子,身強體壯,我以為他是教體育的,聽他一說才知道是教數學的。我印象中的數學老師一般都是用瘦小的身軀頂著一副厚重的眼鏡,眼鏡後面是一雙很科學家的眼睛,如此高大威猛的數學老師實在是少見。聯想到我數學成績一向是二十分以下,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介紹完自己,作為回報,他要求同學們也都自我介紹一下。我轉身往後面看了看,黑壓壓一片,怎麼也有六七十人,這得介紹到什麼時候啊。我正想把脖子再往下縮縮,陳先生一指我:「從這位同學開始吧。」

六七十雙眼睛齊刷刷地望向我,這比教導處的那窩領導多多了。老歪齜牙咧嘴地笑,我暈了吧唧地站了起來。

陳先生沖我點點頭,示意我趕緊著。我定了定神兒,深呼吸一口,說:「我叫草魚,七中畢業的。」說完,我咣唧坐下了,總用時不超過兩秒。我希望我的速度能帶動一下後面的人,給他們做個示範,省得他們說一堆沒用的。陳先生一聽,來了興趣:「七中畢業的?看來咱們很有緣分啊!我愛人在那裡當老師。」

「你愛人?」我坐在凳子上,仰著脖子看著他,「就是你媳婦兒吧?」

同學們笑倒一片,陳先生示意我回答正確,高中第一次回答問題就答對了,起點不低,我一高興,又問了一句:「您媳婦兒叫什麼名字?」

「李惠芹,認識嗎?」聽到這三個字從他嘴裡蹦出來,我傻了,忍不住想抽自己倆嘴巴子。你說我沒事兒搭這個話茬幹嗎,李惠芹,認識,太認識了,這不就是那個被我打的初三班主任嗎?剛從她那兒逃出來,又鑽進她男人手裡了。

「我完了。」我滿腦子都是這三個字。她挨打的事兒不可能不跟她男人說,她男人不可能不記恨打他媳婦兒的人,如果讓陳先生知道我就是那個人,不知道這三年會怎麼折磨我,何況他還這麼高這麼壯。

「不認識。」我冷靜地撒了一個必須撒的謊,為了活著。如果我說那是我初中班主任,他們倆晚上一交流,鐵定把我揪出來。我說不認識的話,起碼還有點兒生還的希望。

老天爺有時候會眷顧你,有時候會捉弄你,有時候會既眷顧你又捉弄你,比如現在的我。我現在有點兒后怕:幸虧沒有給她來個畢業留念。

老歪聽聞這個噩耗之後,差點兒把晚上吃的白菜幫子吐我一臉,原本他是以我為驕傲的,現在不知道作何感想。

「你說我怎麼就這麼倒霉呢?」我問老歪。

「知足吧你!你有我倒霉嗎?有我什麼事兒啊!咱倆這關係,

我以後肯定得受牽連,他卸你個胳膊肯定得捎帶我兩根兒肋骨。我得跟你劃清界線。」

原本充滿希望的高中生涯,就因為有了這麼個鋪墊,立刻變得前途未卜。這事兒兜不兜得住,誰也不敢擔保,萬一沒兜住,後果誰也不敢預料。這一夜,就在我們兩人的忐忑中過去了。

第二天上午,開學典禮。我本來不想去的,老歪勸我說,現在千萬得老實點兒,別讓陳先生注意上你,不然對你一有興趣一調查,咱倆都完了。我一聽,是這麼個理兒,就跟著隊伍去了。

十幾位領導坐在主席台上,閱兵一樣巡視著下面幾千學生。主持人宣布完典禮開始,奏完國歌,開始宣讀領導名單。每念一個人的名字,那人就站起來沖大伙兒揮手致意,下面就呱唧呱唧鼓掌。由於領導太多,大伙兒拍著拍著就拍累了,鼓掌時間越來越短,到最後一位領導出場的時候,下面居然一個鼓掌的都沒有了。那位倒霉的領導乾巴巴地揮了揮手,像泥牛入海一樣沒得到任何回應,又尷尬地坐下了。學生們一陣鬨笑,主持人急忙拿起話筒:「肅靜,肅靜!下面請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歡迎校長講話!」大家把剛才虧欠的掌聲一併給了校長,氣氛不但熱烈,而且相當得熱烈,校長笑成了一朵花兒。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春光明媚,陽光燦爛,在這個美麗的季節里,我們迎來了新學年的開學典禮……」校長低下頭照著稿子猛讀。

「這都八月底了,他還過春天呢?」不知道誰給他寫的詞兒,

瞬間傾倒了我。

「你沒看他紅光滿面的,笑的跟個迎春花兒似的。」老歪接了我的茬,我們倆嘿嘿地笑起來。

「……目前我們正處於積累知識的黃金時期,需要同學們珍惜時間,集中精力搞好學習。任何一個人的成功都離不開勤奮。自古以來,多少仁人志士,因為勤奮學習而成才,並留下許多千古佳話,如『囊螢映雪』、『懸樑刺股』、『鑿壁偷光』等。我國著名數學家華羅庚說:聰明出於勤奮,天才在於積累。義大利著名畫家達?芬奇說:勤勞一日,可得一夜安眠;勤勞一生,可得幸福長眠。他們來自不同的國度,在不同的領域中取得了成功,但是對於勤奮的體會卻有著驚人的相似。一日之計在於晨,早晨來到學校抓緊早讀,認真上好每一堂課,認真聽講,積極思考,熱烈發言,善於發現問題,解決問題,一絲不苟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當天的學習任務當天完成,決不拖到明天。數學課上,你們能攻破一個個難題;語文課上,看到你們聲情並茂的朗讀;英語課上,聽到你們正宗流利的發音;化學課上,看到你們專心致志地實驗;音樂課上,傳來你們悅耳動聽的歌聲。這樣的學生,才能走向明天的成功,這樣的校園,才是充滿活力的校園……」

迎春花兒聲情並茂旁徵博引文才飛揚唾沫星子亦飛揚地宣讀演講稿,把高才生們逗得一個個嘴唇微顫激動的不能自已,我和老歪聽得一愣一愣的。

「……同學們,讓我們拿起畫筆,把生活描繪得更美麗。讓我們放飛心靈,展開歌喉,共唱一首新的歌曲。最後祝願同學們在新的起點,新的航程中揚起前進的風帆,取得更輝煌的成績!謝謝大家!」

下面掌聲如潮,高中生涯就在這激昂的演講中正式開始了,而我還在擔心著怎麼和被害人家屬陳先生譜寫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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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野蠻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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