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租”一個女朋友真好

第二章 “租”一個女朋友真好

1.一生擁有的美麗

她婚姻美滿,家庭幸福。但她的心裏埋藏着一個秘密,上了鎖已封存的秘密。

周萌是我的閨中密友。她婚姻美滿,家庭幸福。但她的心裏埋藏着一個秘密,上了鎖已封存的秘密。惟一知情者便是我。她時常告訴我:理想總比現實好得多,我永遠珍藏這段美麗。它永遠不會成為現實,否則美麗便被破壞了。

那是周萌讀大學一年級的下半學期。一個春寒料峭的周末,她和宿舍的幾個女孩一起去了黨校的舞廳跳舞。在濃妝淡抹的女孩子中,她顯得有些素雅,有些羞怯。舞曲開始了,她不知道是什麼曲子,只覺得很柔和很好聽,很對她的情緒。

一位男孩輕輕地走到她面前,牽着她的手,把她帶入舞池。這時,她看到了那令她終身難忘終身迷戀的微笑,那麼好看,那麼安靜,那麼純潔,就在那一瞬間。一曲終了,男孩把她送回座位,她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同學也陸續坐到她身邊,和她說着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這時,又一支曲子開始了,是一種節奏很歡快的調子。舞池裏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明明滅滅的燈火中她看不清周圍的人們,但她知道自己在想着剛才的那位男孩。她拒絕了別人的邀請,只是靜靜地坐着。第三支曲子響起時,那位男孩來到了她面前,她順從地跟着他,心中滿是柔情。男孩沒有再沉默,開始和她聊天。伴着悅耳的樂曲,他的聲音純厚且深沉,有着磁一般的魅力。那是她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她聽到了他唱的歌,是為她唱的,《親愛的小孩》,直聽得她淚流滿面。後來的幾支曲子,男孩一直和她在一起,她得知再過幾個月他就要畢業了。再後來他們牽着手離開了舞廳,到月色旖旎的校園小徑上慢慢地散步。

不知不覺中他們走到了學校的小花園裏。那兒有一泓清泉,水中有幾塊石板。在最後一塊石板上,他輕輕抱起了她,腳一抬越過了水面,他的唇輕輕地碰着她的臉頰,這時她有一種眩暈的感覺,她覺得幸福,覺得自己是茫茫宇宙中最幸福的人。風帶着涼意襲來,她從夢一般的幸福中醒來,他正微笑地看着她,月光下她羞紅了臉,坐在石凳上,他們慢慢地聊天。她知道了他叫劉弘,來自內地一個省城。那晚他們說了很多話,但是他沒說愛她。夜深了,他送她回宿舍。在宿舍樓下,他要她先走,但周萌堅持要看着他離去。於是他慢慢轉身,依然留下一個令周萌動容的微笑。那一夜,周萌失眠了。臨走前劉弘要去了她宿舍樓的傳呼電話號碼,從第二天起,周萌就開始盼着他的電話。一天不知道怎麼過去的,夜晚又降臨了,宿舍里的女孩都去教室了。大約一個多小時,周萌隱隱約約覺得劉弘在教室外。因為怕看錯人弄得自己尷尬,所以周萌沒貿然出來。但那位男孩一直不走,周萌便裝着出去走走,一到門口,她就看到了那熟悉的微笑。劉弘說他幾乎找遍了所有的教室,周萌只覺得幸福,覺得將來離自己很近,幾乎伸手可及。那晚天下着小雨,劉弘撐著傘,一手摟着她,那是周萌無數次憧憬過的浪漫,她願意一直這樣走下去。劉弘的吻讓周萌相信他是愛她的,但劉弘這次也沒說出那個字。時間匆匆流逝,周萌只願一切都能凝固。分別時劉弘說「再見」,周萌以為那會在明天,可是她再也沒有等到劉弘的電話。她都要崩潰了,她沒有劉弘的號碼,沒有劉弘的消息,她覺得陽光都是灰暗的,恍如做夢。一個星期過去了,她寂寞地思念,她不相信劉弘就這樣離去。

在校園咖啡屋裏,周萌訴說了她的痛苦。於是我想方設法替她找到了劉弘,那個笑起來很無邪,說起話來很好聽的男孩。他說快畢業了,真的很忙。我說你去看看萌吧,她想你都快瘋了。劉弘跟着我來到周萌的宿舍。見到劉弘,周萌竟淚流滿面,她真的在刻骨銘心地愛着。周萌哭了很久,劉弘說他就要畢業了,很快就要離開學校回到故鄉,他不願周萌陷得太深,所以不再來看她。周萌說等她畢業了一定去找他,她想辦法去他的城市。劉弘說:「你真是一個說傻話的女孩,哪那麼容易呢?」周萌堅決地說:「天涯海角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劉弘許久沒有吭聲,後來只說了「有緣無分」四個字,帶着周萌的憂傷轉身走了。

以後的日子,周萌整日鬱鬱寡歡,似乎染上了抑鬱症,常常落淚,常常一個人在她和劉弘手牽手散步的小徑上慢慢地徘徊。她沒再讓我去找劉弘,但她常常寫信,都是寫給劉弘的,卻從來沒有寄出。

春天很快過去了,夏日來臨,周萌一如既往地想着劉弘。畢業生一般七月份離校,周萌覺得無論如何要再見他一面,作為告別,作為永久的記憶和懷念。決定去的那一晚,她興奮得不知所措。在我的陪伴下,她來到了劉弘的宿舍。周萌送給了他一塊溫潤如玉的淺棕色雨花石,一盤童安格的《真愛是誰》的盒帶,一本《簡愛》。劉弘沒告訴她自己的去處,只是在她的額上輕輕地留了一個吻。周萌說那一刻她的心中是那麼的溫柔和寧靜,她說劉弘的吻是如此的聖潔,充滿了愛憐,所以她從來不恨他。和第一次相遇一樣,周萌看着他離去的身影許久。周萌說她的心都要碎了,心裏是那麼的痛。她始終覺得那不是結束,而是一個美麗的思念的開始。

從那以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面。後來周萌也談過幾次戀愛,每次她總試着真心投入,但總是時時想起劉弘。其實,後來在讀書特別是工作以後她接觸了很多異性,發現英俊的男子和別人沒什麼區別,也是為生活忙忙碌碌,為名為利而奔波。但周萌固執地認為劉弘不會和他們一樣,她只想留住人性中最清純最無邪的那一部分,一如他的微笑那般美好。她不需要太多,只想擁有心靈的溫暖,只想和他牽着手在落葉繽紛的小徑上散步,只想長長地注視那明媚的雙眸、若有若無的微笑就心滿意足了。在下雨的午後,在憂傷的歌聲中,在寥落的星辰下,周萌便會陷入深深的回憶中,用無限的柔情拼接她和劉弘的往事。她說雖然這份戀情像一陣絢爛的流星雨,像一枚澀澀的無花果,像寂寂山野中開放的無名花,像幽幽山谷中流淌的泉水一樣令人心痛,但能在青春年華遇到劉弘,能擁有一段潔凈的回憶,她覺得很幸福。

我問周萌為什麼畢業后不去找劉弘,為什麼如此思念卻又不去見他?周萌說她怕破壞回憶中的美麗,那樣會最終失去那份美麗。她要一生擁有美麗。在劉弘的生日那天,她會寄去她寫的詩;偶爾她會給他打電話,一聲「你好嗎」,劉弘就知道是她。她只想聽聽他的聲音,知道他安然無恙就夠了,因此她從不留下自己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2.往事隨風

他沒有她的消息,始終沒有。最初那份尖銳的心痛被磨鈍了,卻更深更久地橫亘在心裏,不敢碰,不能碰。

那一年,他十六,她十五,生活在一個古老的江南小城。

那時的他高,瘦,臉上雖還透著稚氣,但已能看出將來會有張稜角分明的面孔。她清瘦,文弱,比他矮半頭。他總是以她的哥哥自居。她卻從來就不肯叫那聲「哥哥」,漸漸地,他也就不以為意了。

他每天早上都騎車帶她上學。她一出家門,他就會先塞給她兩個包子,一個雞蛋什麼的。其實他也知道她一定吃過早飯了,但看到她蒼白瘦削的臉,他就覺得有義務給她補充營養。

他愛打籃球,且打得好。每次打籃球時,脫了上衣,隨手就扔給場邊站着的她,篤定她會抱着衣服微笑着看他,等他。然後他總是把她遞過來的手絹擦得髒兮兮。

他做值日時,她會坐在教室的角落裏,安安靜靜地等他。他從不讓她幫忙。而輪到她值日時,他一定會把活全替她幹了。她曾問他是不是覺得她孱弱得笤帚都拿不起來,他只笑着說句:「我是你哥哥嘛。」像他們每天都一起上學一樣,他們寫作業也總是在一起。如果在他家,他媽媽就會端出許多小吃堆在她面前。如果在她家,她媽媽會催他先去洗把臉,然後端出紅豆湯,夏天是綠豆湯,再然後就悄悄退出去了。

若是周末,他常會拿着她早就想聽的磁帶或她一直在找的一本書去她家,還表功:「有我這哥哥不錯吧?」她並不驚訝,笑笑的,彷彿早已料到。而她也常會把他嚷嚷了好久找不到卻偶然在她房間角落發現的東西還給他,再輕輕埋怨一名:「老是這樣。」他就笑,沒心機的樣子。

他們幾乎從來不吵架。他說話時,她總是安靜地聽,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似水。而她說話時,他也總是耐心,包容的。

同學們曾經以為他們真的是兄妹。知道不是后,不可避免地有好多惡意或善意的揣測與流言。他們自己倒是處之泰然。他習慣這樣無條件地寵愛她這個「妹妹」。她也習慣了接受他的寵愛。年少如他們,還不太能夠分辨感情,更不能明白「誓言」,他們從來沒有仔細想過為什麼會一直這樣一起走着,也沒有想過未來他們可能會分離。就這樣,幾度杏花春雨,他們不曾分開過。

他十八歲那年,他的父母很嚴肅地和他談了一次話。他才明白她為什麼那麼弱不禁風,那麼蒼白無力。以前他對白血病的概念僅僅來自於日本電視劇。現在他才知道,他一直覺得遙遠得不可能的事是可以發生在這麼近的人身上的。

他的父母叮囑他要小心保守秘密,像以前那樣和她相處。同時又明白地提醒他,他還有學業。

她的父母和她也進行了一場談話。她鎮靜地答應父母會好好治病,好好地不放棄自己。只有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時才悄悄流淚。

他還是每天早上在她家門口等她,也還是會塞給她這樣那樣的吃的。他們之間的一切都還如常。他裝作不知道,她也裝作以為他不知道。

日子一天天地過着。看着她日漸蒼白的臉,他不能說什麼,不能做什麼。生平第一次,他覺得自己很無力,是一種完全手足無措的無力。想到她可能突然從他身邊消失,他就會有種尖銳的心痛。這心痛尖銳到讓他沒顧上去分辨那是為什麼。

一段時間的恐懼,他想像過的可怕場面倒也一直沒出現。例如某一天,她突然暈倒在他面前,他卻叫不醒她。

而她總是住一陣子院又回家療養療養。他偶爾會自欺欺人地「發現」她的臉色有些紅潤了,又能看到她沖他甜甜地笑。他開始覺得:也許真的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會發生。甚至有時,躺在黑夜裏,盯着天花板,他會想:執意忽視死亡,它就會自動離去。

他已經高三了,上高二的她時斷時續地上學,住院。他仍然常去她家找她,像從前一樣給她帶去磁帶,書,甚至,一隻毛毛熊。她的父母不是不歡迎的,卻沒有了心力表示出更多的熱情。而他的父母也再次提醒他該集中精力學習了。

她開始要求他不要老是來看她,好好地完成學業。他不聽,她堅持。他們吵了唯一的一架。吵完之後,他突然覺得極委屈。太多日子裏的擔心,牽掛,心痛全都涌了上來。她執拗地只看窗外不看他。沉默良久,看着她瘦削的背影,他咬咬牙說:「那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我走了。」他出了門,她仍沒轉過身。

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身來,淚如雨下。窗外,他大步走過。

他的生活里沒了她,隨即被各種各樣的補課,考試填滿。回到家,他的父母總是小心的不提她,只精心地為他做各色可口的飯菜,給他安靜的空間。他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只偶爾極度疲勞地把自己扔上床時,會恍恍惚惚看到她清澈如水的眸子笑盈盈地看着他。他緊閉一下眼,再睜眼,還是那個世界。他又滿心無力感。

她在那時已經完全不上學了,住院接受各種冷冰冰的治療。其實她很想他,想他陽光般的笑容,她會好過一點。可那時,他已經只剩半個月就高考了。她為他祝福,夜裏便擁着他送的毛毛熊在絕望中睡去。

終於,高考結束了。他趕到她家,沒人。她家的鄰居一出來看到是他,告訴他,她的母親帶她到一個大城市去治病了。他久久地盯着那扇無數次敲過的門,想:她還會再為他開門嗎?

離開她家,他騎着車子漫無目的地遊盪。騎到一個籃球場,有人正在打籃球。也有女孩子坐在場邊看,時不時地喊著誰的名字,再給那個滿頭大汗的男孩遞上一瓶水。他驀地把頭低下去,趴在車頭上,他突然明白:那些有她的日子真的已經是過往歲月了,而且可能不會再有。一向陽光般的他感到淚涼涼地滑過臉龐。

過了一個月,他收到北方一所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那一直是他嚮往的地方,他們還曾約好要在那裏重聚。可是她仍沒有回來,杳無音信。

有一天,他不得不走了。他又去了她家,站在門口,想着以前每天早晨,他在這裏逼她「補充營養」,然後騎車帶她上學去。也不是很久吧,怎麼已是恍若隔世。他好像有一點感覺到他的心痛是為了什麼。只是,她就這樣不辭而別了。這樣的分離不是他預料的結局。他總以為還有時間的。

他去了北方。那座城市有晴朗、開闊的天空,有鬱鬱蔥蔥的樹木。他的外表,他的能力,他打的那一手好籃球讓他迅速成為「風雲人物」,他不是沒有異性朋友,然而他付不出更多的熱情。每當他大汗淋漓地從球場上下來時,總會想起她曾抱着他的衣服微笑着等他。

他沒有她的消息,始終沒有。最初那份尖銳的心痛被磨鈍了,卻更深更久地橫亘在心裏,不敢碰,不能碰。

一天,他給家裏打電話。他媽媽總是欲言又止。他直覺那和她有關。在他的逼問下,他媽媽告訴他,她不久前死了。掛掉電話,他腦子裏嗡嗡亂響。不假思索地衝到籃球場去打球。拒絕所有人不解的,探詢的,關心的目光,他幾近瘋狂,直到筋疲力盡。

天色暗下來了,他獨自坐在籃球場中央。想着他和她的江南小城,她陪他走過的日子。把頭深深地埋在膝間,他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愛她,愛那個自以為是「妹妹」的女孩。

只是,他不知道,也不能肯定:她從不叫他哥哥,是不是因為她比他明白得早。

寒假回家,他去了她的墳前。整齊肅穆的公墓里有她一塊小小的光潔的墓碑。他什麼也沒給她帶,只長久地站在她墓前。

他當初真的不知道,這樣的愛,終歸也成了往事。

3.明天來了請敲門

女孩說早已經知道男孩為她守窗戶的事,所以才故意晚歸製造與他碰巧相遇的機會。

每個男孩都會有戀愛的季節,但是對膽怯的他來說也許並不是一件幸運的事。他太害羞了,幾乎不敢正眼看一個女孩子,何況是漂亮的葦珺。他只敢躲在一棵玉蘭樹后看着葦珺裊裊婷婷地走出校園。偶爾飛過的小鳥惹得他有些離奇的幻想,他希望這隻鳥能替他向女孩表達愛慕。

這是他的初戀,男孩子倍感珍惜。他拿不準葦珺是否心中會有他的影子,他把這份愛藏得很深,像守護一顆玉盤上的珍珠。夜晚,他把大部分時間留給葦珺,為她寫寫畫畫。男孩的畫極灑脫,像荷葉邊的一滴露珠,可他仍然沒有信心。他猜測著葦珺會不會喜歡這些。

男孩拿起鏡子,一張清秀的臉顯現出來,眼神中透著些許無奈,還有一點怯弱。他不知道自己怎樣擺脫這份情感的羈絆。於是,他開始在夜晚漫步,伴着淡黃色的路燈,躑躅街頭,他可以冷靜思考。男孩不知不覺踱到葦珺家門前。女孩家有個小院子,院內有棵香椿樹,女孩的小屋佈置得很雅緻。男孩去過她家一次。去年女孩生日,她的朋友把男孩帶去了。男孩似乎記得葦珺的小屋中全是粉紅的色調,連燈罩都是粉紅色,溫暖的顏色幾乎融化了他。他的朋友向葦珺介紹男孩時說:「這是我們的詩人兼畫家。」葦珺的笑使他不知所措滿臉通紅。女孩的小屋有個窗戶,向著後邊的巷子開的,那天他從窗戶中看到一天繁星。他記得非常清楚。

男孩站在葦珺家院門前沉默了好一會兒,轉身拐彎來到女孩小屋的窗前,這是葦珺家後面的一條巷子,沒有什麼人。他看到窗內粉紅色的光暈,這種類似於夢的顏色使他不知道身在何處。他特別想湊過去看看屋內的女孩,但他覺得太不道德,沒有動。一個人騎着車子從巷口慢慢過來。男孩離開原地開始走動,他回過頭看那人時,突然發現那人居然把自行車停在葦珺的窗戶下,正伸長身子向窗戶里張望,不時發出怪異低沉的笑聲。

男孩憤怒了,心被深深地刺傷。雖然一向循規蹈矩,在學校是個守紀律的好男孩。此時卻一股熱血沖向頭頂,他大喝:「幹什麼?」便沖了上去。那人的身體顯然比男孩強壯,只是心有些虛,等男孩走近時,他低聲說:「小子,讓你看個風景。」「去你媽的。」男孩伸出胳膊,和那人廝打在一起。兩人氣喘吁吁地滾倒在地上,都不出聲喊罵,在黑暗中僵持了許久。那人掙扎想跑,男孩抓着那人的衣衫不放。兩人你一拳我一腳不知都挨了對方多少拳頭。還是那男人先妥協了,低聲說:「小子,夠哥們兒,我以後再不來了。」他以為男孩是附近的住戶,臨走的時候還抱拳向男孩說「謝謝」。

男孩艱難地爬起來,抹了一下嘴角的血,抬頭張望女孩家的窗戶。此時,粉紅色的窗帘已經擋住了他的全部視線。

男孩一瘸一拐回到家,夢裏整夜都是粉紅色的窗帘。

第二天上學,見到葦珺,他第一次主動和她打招呼。男孩多了一項神聖的使命。每天晚上十點左右,男孩會到葦珺家周圍轉悠一圈,保護他暗戀的女孩的安全。有一次,兩個班在一起上大課,男孩和葦珺坐同桌,整整一上午男孩根本沒有聽進去,神情誠惶誠恐。他最想說的一句話:「請把窗帘早些拉好,行嗎?」因為他發現葦珺的窗帘只有十點半才準時拉嚴,這對男孩來講是一塊心病,他不得不在天徹底黑下來之前趕往那裏,防止有人向窗戶內張望。這樣的話又怎麼能講給女孩子聽?最終,男孩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男孩很固執,不聽母親的勸阻,即使是大雪漫天,他仍然要在葦珺窗前的雪地中站上一兩個小時,直到女孩把窗帘拉好。男孩也很會利用時間,藉著路口微弱的燈光,他拿着單詞本背單詞,或者構思著一首首小詩、一篇篇小說。

依然是那個鐘點,男孩學習完畢,匆匆趕往那裏。可是今天,他卻發現窗戶里的燈沒亮。他在黑暗中猜測、設計著各種情形,也許葦珺睡覺了,或者到別的屋裏看電視?他知道這麼晚了葦珺不會出去。在他守候的半年裏,多次碰到一群騎山地車的男孩們晚上邀請葦珺出去,女孩都婉言拒絕。這也是他心甘情願守護女孩的重要原因,他覺得值。他幻想着如果能在夜晚和女孩在門前相遇,男孩也許真的能夠鼓起勇氣向她吐露藏在內心的話。男孩胡思亂想了一陣,跺跺腳終於走到葦珺家門前,對着門,伸手想敲門,動作卻在半空中凝固住。

男孩還是碰到了葦珺。葦珺今晚真的出去玩了,男孩心很痛。在男孩沒有來得及做好過路客的準備時,女孩葦珺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背後。「有事嗎?」女孩靜靜地問他。「沒有,我的朋友在巷子那邊,路過。」男孩轉過身,語無論次地回答。女孩還是問:「你確信沒有事情找我?」男孩囁嚅說:「我確信。」女孩語氣突然變得憤怒,她說:「你沒事,我有事,明天我生日,你能來嗎?」

男孩的眼睛在黑暗中分外有神,他堅定地說:「當然能來。」他幾乎蹦跳着要跑開,女孩把他叫住:「明天來了,敲門好嗎?」男孩重重點點頭走了。

男孩興奮了一天,他出出進進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男孩精心製作了一張卡片,一共寫了兩句話,都是刻骨銘心的。

男孩穿戴整齊地來到葦珺的門前,輕輕推了一下,門緊閉着,裏面似乎有亮光。男孩羞澀,怕是碰到父母什麼人來開門,便繞出巷子轉到屋后。葦珺的窗帘沒有拉上,柔和的燈光朦朧一片,男孩個子夠高,但還是踮起腳尖輕輕敲了敲窗欞。裏面沒有反應,又敲了三下,仍然沒有動靜。男孩重新繞回來,門仍然緊閉着。他鼓起勇氣,很輕很輕地敲了敲門,沒有人出來開門。男孩尷尬地平整一下西裝口袋,伸手又輕輕敲了敲門,那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到。

男孩覺得似乎上當了,站了許久,沒有人出來。男孩以為葦捉弄他,於是捏著那張卡片回家了。

從此以後,男孩再也沒來過。

很多年過去了,男孩向我講述這個故事,男孩已是小孩的父親了。他把珍藏的卡片遞給我,卡片上一共兩句話——第一句:「讓我並不強壯的身體一生保護你,好嗎?」第二句:「每天早些拉好窗帘好嗎?」

恰好,葦也是我的朋友。我向她提起此事時,她說,那天,她把院內香椿樹的燈點亮了。樹枝上插了20隻蠟燭,代表她的年齡,還有很多很多小桔燈,一樹燭光。女孩說早已經知道男孩為她守窗戶的事,所以才故意晚歸製造與他碰巧相遇的機會。後來,葦又黯然神傷地對我說:「他敲門的聲音實在太小了,小得我都沒聽見。」

4.愛情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起

由一個不確定的聲音變成一個真實的面對的人,我必須讓自己具備足夠應付各種場面的能力,不能緊張不能出汗,更不能手足無措大失風度。

黃昏,春末的黃昏,夕陽如織。我坐在校園的長椅上看書,思緒卻如紛飛的落花,不知飄向何方。就在這一刻,一個聲音悄然響起: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荒野中,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剛好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這是校廣播電台在朗讀台灣女作家張愛玲的一篇散文。如此美妙的聲音充滿美麗與幻想,像夜鶯的歌唱,在校園內的每一個角落裏回蕩,並且如此準確地打動了我的心。我想,一個女孩能有如此妙不可言的聲音。她一定是個至美至純的少女。

每周一下午,那個聲音都會準時響起。與其他聲音相比,她不講笑話不播新聞,她只講述那些感人的故事和朗誦美麗的散文。彷彿心靈有約,她的每一次訴說都能感動我並且讓我入迷。

終於有一天,我意識到自己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確切地講,是愛上了一個聲音。真有些不可思議,我想說服自己,但做不到。每當這個聲音響起,我都會放下一切而沉迷其中。

此時,我有了一種急切想認識這位有着美麗聲音的女孩子的渴望。

一天,在五樓文學社的會議室,作為文學社社長的我謊稱文學社要舉辦一次詩歌朗誦會,準備找兩位主持人。「校廣播台每周一下午誰播音?她的聲音不錯。」我佯裝漫不經心地問副社長兼「死黨」黃海。一個小時后,黃海告訴我她的名字叫辛靈,但除此之外,他也一無所知。一個聲音加上一個名字,仍是一個謎。

不可能直接去找她,那樣太暴露目標,況且年輕的心又那麼敏感與脆弱。還是保持些神秘感好,我這樣安慰自己,萬一一見面大失所望,或者人家早已名花有主,不知從何談起,那該有多尷尬。一定要想個萬全之策。

黃海果然夠朋友,他念念不忘朗誦會。一天,黃海說:「我可是已通知了許多人,他們都答應給你捧場,你可不能出賣我呀!」我本無心花費很大精力去舉辦一場詩歌朗誦會,那些聲音都與愛情無關。但黃海竟然挺仗義地通知了許多人,我倒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好說:「既然如此,你就再通知一些人吧,初步定在一個月後。不過,我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準備,一切就交給你了。」黃海喜形於色,立刻向我打了保票:「沒問題!保證完成任務!」我停了一下,故意強調重點部分:「不過女主持人是關鍵,你一定要按我的意思去做。」黃海心領神會地沖我點點頭,顯然他已明白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將錯就錯,用詩歌朗誦會引辛靈出現。由一個不確定的聲音變成一個真實的面對的人,我必須讓自己具備足夠應付各種場面的能力,不能緊張不能出汗,更不能手足無措大失風度。這種能力一要靠鍛煉,二要靠我對可能的相見場面的種種想像,做到胸有成竹。經過一番周密的計劃,我設想出了三種見面的可能。

其一,我以文學社社長的身份去她的班上找她——我穿戴一新,找到她的教室,站在教室的前門處。一個男生從教室里走出來,我很有禮貌地對他說:「對不起,同學!麻煩你替我叫一下辛靈好嗎?」男生充滿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寫滿疑問和猜測。我坦然微笑着,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告誡自己:心中沒鬼,怕他什麼?男生看不出我有什麼企圖來,便沖我點點頭,然後沖着教室里喊:「辛靈,有人找你!」

辛靈像一隻歡快的鳥兒從教室里跑出來,她與我想像中的一模一樣,甚至更好。見到我,辛靈愣了一下,然後說:「請問你是……」我忙自我介紹說:「辛靈小姐,你好!我是文學社的社長。是這樣的,我們文學社準備舉辦一場詩歌朗誦會,正好缺一名女主持人。久聞你的大名,如果你方便,我們誠邀你的加盟。」

我看見兩片紅雲飛上了辛靈的臉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多謝你的誇獎,我,我能行嗎?」

我的心像花兒一樣怒放了。我忙不迭地點頭說:「你當然能行!我認為非你莫屬!」辛靈有些害羞地點了點頭,說:「那現在我該做些什麼呢?」

做些什麼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已經擁有了一個極好的開始。但我不能流露出半聲兒這樣的念頭,我一本正經地說:「當然是要和我一起熟悉一下朗誦會的程序和背台詞了。我們下午就開始,好嗎?」我簡直有些迫不及待了。

辛靈如我所願地點了點頭。事情真順利,我高興得想唱歌。

但這只是第一種可能,第二種可能我必須充分準備。開始的時候我並不露面,讓黃海去請辛靈當主持人,我以評委的身份坐在觀眾席上,暗中觀察她的一舉一動。

朗誦會開始了,可容納千餘人的多功能大廳座無虛席,真是盛況空前。燈光一亮,音樂響起,一個有着古典韻味身着旗袍的女孩走上台來,她像一首流動的詩在燈光下流光溢彩。她輕啟朱唇,說:「各位來賓,各位同學……」下面的話已無須再聽,沒錯,她就是那個讓我痴迷的聲音,她就是辛靈!她果然沒有讓我失望,充滿活力而不張揚,靜若閑雲而顧盼生姿。我大喜過望,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舉手投足之間流動的美。

朗誦會一結束,我疾步向前走到辛靈的面前,鄭重地對她說:「我代表文學社以及所有朗誦會的支持者感謝辛靈小姐的大力支持。由於您的加盟,我們的朗誦會才得以圓滿成功。」

辛靈笑靨如花,說:「太客氣了,我們本來就應該互相支持的!您太客氣了反而顯得我們的關係疏遠了。」這時我會恰到好處地誠邀辛靈共進晚餐,以示謝意。當然,還有男主持人、黃海以及其他的協辦者。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絕不會讓辛靈產生懷疑。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多了,事情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還怕不會有意料中的結局嗎?

不過,也許最可能實現的是第三種可能。

——我拿着早已寫好的通知在星期一的下午,走到二樓敲響了播音室的門。我推門進去,一個穿着牛仔褲和休閑衫的女孩正在低頭擺弄音響。我對她說:「麻煩你廣播一下我們文學社的通知。」女孩抬起頭來,讓我感覺眼前一亮,好清純好可愛的女孩,除了辛靈還能是誰。女孩很快地看完通知,輕聲問:「你們文學社要找主持人,不知道要求什麼條件?」聲音甜甜的,正是打動我的那一個。我假裝平靜地說:「兩個必要條件,一是要聲音純美,二是要相貌端正。」

女孩低下頭,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我不動聲色地看着她,靜觀事態的發展。終於她抬起頭來,斷斷續續地說:「你看,你看我,我可以嗎?」

我忙做恍然大悟狀:「真是笨!我怎麼沒有發現你這個最佳人選呢?通知不用播了,女主持人就是你了。」

「我行嗎?」女孩的眼中閃出缺乏自信的疑問。「不如這樣吧,」我接過她的話,順水推舟,說:「我們可以先練習一下。你播完音後到我們班上找我,好嗎?」女孩慌亂地點頭,連聲謝謝都忘記了說。我不會在意這些,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快步如飛地逃離播音室。事情如此輕而易舉地被我解決,我還敢奢求什麼呢?三個絕妙的主意,是我用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想出來的。我美其名曰:獵獲芳心計劃。我沾沾自喜地想:這下可以確保萬無一失了。但又一想,到底該用哪一種辦法好呢?

我正呆坐在寢室苦思冥想之際,黃海推門進來,笑容滿面地說:「我已通知各單位人馬,明天下午詩歌朗誦會正式開始!」明天下午!這麼快,打我一個措手不及。我急切地問:「都準備就緒了?主持人都找好了嗎?」

得到黃海肯定的回答之後,我試探著問:「女主持人是不是……那個聲音?」黃海毫不猶豫地點頭,說:「沒問題,包你滿意!」我偷偷地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看來我是過於緊張了。想必黃海心知肚明,早已幫我安排好了一切。還好,正是我妙計中的第二種可能。

一切如同我的設想,盛況空前,座無虛席。燈光打開,音樂響起,兩位主持人輕盈地走上台前。待我仔細一看,險些沒有氣昏過去。那西裝革履,滿面春風的男主持人正是黃海,而他身旁長發披肩身穿短裙笑容可掬的女主持人竟是黃海苦追而不可得的劉柳!真相大白!黃海,怪不得你如此熱心如此熱情,原來別有用心,想趁機大獻殷勤,贏得女孩芳心。我怒火中燒,恨得咬牙切齒,只因黃海的一片私心,我的所有努力與美妙幻想皆付之流水。但無奈木已成舟,只好眼睜睜地看着黃海和他的夢中情人在台上談笑風生眉來眼去。

我失望灰心之極,無心再聽所有的朗誦,只隨便打個分應付了事。我用一個月的時間設想出三條獲取芳心的錦囊妙計,卻被黃海一票否決,怎不令人沮喪與傷心?台上與台下的歡樂已與我無緣,我覺得自己已是一個孤獨的旁觀者。

正當我心灰意冷,無限惆悵之時,忽聽黃海報幕:「下面請聽詩朗誦《我喜歡春天這一段時光》,作者崔浩,朗誦者辛靈!」這是真的?我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但像小鳥一樣歡快地走上舞台的正是我無數次描述和想像的那個女孩,她就這樣突然真實地出現在我的面前,與那個聲音合二為一,如此的神奇與美妙。

我欣喜若狂,幾乎要跳起來了,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激動更讓人興奮甚至有點兒受寵若驚的事情呢?當你在絕望的時候你夢想的女孩在你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出現在你面前;當你發現你無數次想像的女孩比你想像的還要動人;當你期待已久的愛情的聲音終於響起,而且,而且她朗誦的正是你自己的作品時……

1999年的夏季,石家莊驕陽似火。細細碎碎的陽光灑滿校園的林陰道,愛情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這一切都是真的?當時你真的那麼高興和激動?」辛靈閃動着迷人的大眼睛。

「千真萬確!在那一刻我聽到了花開的聲音,像陽光一樣漫長,像流水一樣悠揚,是我一生之中聽到的最最美妙、無與倫比的聲音!」我十分肯定地說。

5.我那首感傷的「宋詞」

那是一些非常奇妙的日子,像我那種環境中長大的人能與一個書中才可見到的外國美人如此之近。

在北大的第一節課我其實什麼也沒有聽進去。那是在一個可以容納幾百人的階梯大教室,從貴州破敗的希望學校考去的我,第一次到這麼寬敞明亮的教室,我興奮得早早地去坐在中間的第一排。老師是一個江浙一帶的老先生,他講得慷慨激昂,可我卻一句也沒有聽清楚。等他轉身板書時我轉頭向教室里張望了一下,那一望不要緊,那一望使我更不能專心聽講了,因為我看見整個教室就像一大鍋八寶粥,紅紅綠綠的,色彩繽紛——黃種人、黑人、白人、棕色人,濟濟一堂。

安娜就坐在我的身邊。但我有意地不去注意她,儘管我早就看到她是一個美麗的異族人。像我在那麼一種生存環境中長大的人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自卑和矜持。可是,下課了那些同學的神態和行為是各種各樣的,比較張揚的是黑人同學,他們拿出籃球「嗖嗖」地傳來傳去。我還是坐在那兒,默默地注視着這一切,以不變應萬變。可是,這時安娜向我伸出了手,她說:「你好,我叫安娜。」我迷惑而尷尬地跟安娜握了手。過一會兒又上課後,我的眼光乜斜過去,我看見坐在旁邊的安娜金髮碧眼,初秋的陽光照進教室,她的臉上有一層濃厚的細細的金黃色的毛。那時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因為在此之前我對女性的了解是不多的,對女性的幻想也是比較古典的,可是面前的這位女性卻跟我傳統的想像大相徑庭,她高大、豐腴,操英漢兩種語言,笑起來的時候貝齒列列在目。

安娜是加拿大人,她是一位有教養的可愛的女性,在路上碰到她,她在十米的地方就粲出笑容,那笑容是慢慢地綻放開的,星眸閃爍,脈脈含情,在一米遠的地方她才站住,親切地向我問好,留給人一縷溫馨和一個回憶。

我是怎麼跟安娜接觸起來的說不太清楚,好像是那一段日子中我不管走哪兒都碰見她。我到勺園去我從東邊走過去,她就從西邊走過來;我到教學樓去,剛推開一扇教室的門想進去,她就從裏面打開門走出來;我到圖書館去,在寂靜的地下室的書庫里,我一轉彎又看見她站在那裏……

那是一些非常奇妙的日子,像我那種環境中長大的人能與一個書中才可見到的外國美人如此之近。那種境況中,自我感覺總是有些心曠神怡和一點居高臨下。因為開始的那段時間我們一見面她總是要我充當她的老師,給她講中國的古代文學。在未名湖畔,在博雅塔腳,我給她講的中國古代文學當然是有選擇的。因為給她講解這些是很費力的,我往往是漢語、英語、眼神、手勢一起上,但我感到安慰的是她的悟性很好。有一次,我給她講柳永的《雨霖鈴》:「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我是這樣給她解釋的:情人分離,痛苦不堪,遙想未來,蒼茫一片;離愁別恨自古皆然,只是今後的世界是沒有詩意的世界,只是今後的愛情是無法訴說的愛情。她聽完竟幽幽地嘆了口氣說:「愛情真好,即使是失落的愛情也真好。」她說這話時我覺得她非常嫵媚,那是一種奇異的嫵媚。

一轉眼那個學期就結束了,安娜回到她加拿大渥太華的家裏去了,我也回貴州老家去過年了。寒假過完又相聚時,安娜居然變得情意綿綿的了,她給我帶來了一件禮物,那是一把加拿大北部的山民的小刀,非常精美;我也給她帶了禮物,那是一小罐貴州的特產:獨山腌酸菜。安娜很驚喜,她驚喜的是那個古色的陶瓷的罐子和玲瓏的竹籃,但是我那時卻有些擔心,她是否喜歡腌酸菜那味道。之後我問她,她躊躇地努力地選擇著辭彙說:「那味道……很有意思,很特別。」我心裏不得不承認她的回答是很優雅的。菜不知怎麼處理的,後來她把那罐子和竹籃留下作裝飾品,一看見這些東西,我就想起「買櫝還珠」這個成語。

那個春天我每天都跟安娜在一起。我們一起到中國美術館去看中國第一次人體美展,她說:「中國女人的人體很美。」我懵懂地回答:「你也很美。」她說:「謝謝。」我們一起到王府井旁的小吃一條街去吃那些美食,她提議為了多吃一些品種我們每樣只買一份,一起吃。我儘管覺得那樣很彆扭,但是也實在盛情難卻。我們一起到北京音樂廳去聽交響樂,她到那地方去總是要刻意地修飾自己,驚人的美麗。她對我說:「這是對音樂的尊重。」每天跟她在一起,自然逃不過同學們的眼睛。那時同寢室的老三已開始在外面發表小說,經常出去參加那些期刊舉辦的筆會,讓大家羨慕不已。但是,同寢室那幾位弟兄對我說:「我們對老三的羨慕是『低檔次』的,我們對你的羨慕是『高檔次』的。」

那年春末夏初,父親千里迢迢地趕到了北大來看我。父親到我們寢室時是下午,同寢室的那些弟兄都圍着父親噓寒問暖。這時安娜用她那奇怪的漢語發音在窗外親親熱熱地叫我的名字,我那時有些怔住了,同寢室的那幾個傢伙臉上也顯出心懷叵測的笑容。父親站了起來,他一走到窗前就看見了下面的安娜。安娜那天穿一件背心,露著胳膊和肩膀,揚著頭一臉的燦爛。我趕緊跑出去支走了安娜,等我跑回來時父親已經坐下了。父親是個中學教師,他的人生閱歷使他一下就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但是他對我什麼也沒有說。

父親住在北大旁邊的暢春園飯店。我覺得既然已經被父親看到了,逃避也不是辦法,索性帶着安娜正式去拜見父親。去之前我委婉地告訴安娜不能穿那種太暴露的背心,安娜倒是善解人意,立即回去換了一套衣服,可是她換來的衣服卻讓我哭笑不得,她穿的那一件大紅花的旗袍,在她身上實在是不倫不類。但我想不能過分的要求,我也知道安娜如此打扮其實也是一種良苦用心的慎重。安娜對於去拜見我父親表現出一種歡天喜地的激情,但遺憾的是父親是個沉默的人。父親的話說得很少,只是對我的翻譯表現出一些興緻。那天晚餐父親留我們在那兒吃飯,父親是個節儉的人,那天的晚餐也不例外,只要了四五個菜,用餐時很好,但用完餐結賬時卻出了點小麻煩,父親付賬時安娜也拿出了錢包,她對我說:「我應該付多少?」我那時有些急了,忙用英語對安娜說:「你不用付賬。是我父親請客。」父親後來對安娜說:「大飯店裏的東西都大同小異。歡迎你今後有機會到貴州去,那裏有很多食品是你沒有吃過的。」

父親在北京玩了幾天就回貴州了,但父親最後那句沒什麼實際意義的客氣話,被安娜記住了。安娜認為那是父親對她慎重的邀請,安娜說如果可能的話明年夏天隨我到貴州去,我注意到安娜的措辭,她說的是「如果可能的話」,我裝作沒有在意。

一轉眼到了暑假。那個暑假我沒有回去,每天都跟安娜在一起。那是我人生中最浪漫的時光了。有時,我在安娜的小套間的裏間看一本雜誌或趕一個稿子,安娜在外間煮咖啡,在濃郁的芳香中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這樣的日子我們已經擁有了一萬年,我們是從來生活在一起的……

那個假期我們一起到海淀劇院去看了很多電影。記得我們看的一部電影中有這樣一個情節:大海邊沙灘上的樹陰下,一個男子看着一個美人,對她說:「你對做愛有興趣嗎?」這個讓人臉紅心跳的情節遭到我猛烈的攻擊,安娜聰明地對此不置一詞。她問我中國人是怎麼表情達意的,我那時確實沒有什麼經驗,我只能拿書上看來的那些東西對她賣弄——中國人談戀愛首先是眉目傳情,送秋波,再借書還書,幾次之後在書里夾張電影票或情書,最後才說句很重要的話「我愛你」;如果順利的話再洞房花燭夜——這是基本程序。這樣講問題就出來了,安娜首先要我送個秋波給她看,這可難壞了我,我只能給她學術性地這樣解釋:「所謂秋波是女性在特別的時空和特別的情感下,對特別的男子一種特別的眼神,是女性生理和心理的一種自然現象。男性沒這功能。」安娜回到宿舍后就坐在沙發上練習送秋波,我看着她的那雙藍眼睛,她的眸子在眼眶裏四處打轉,定了下來卻又變成了對對眼……

但是我終究沒有對安娜說那句話,因為我不知道那句話是用英語說還是用漢語說。用英語說顯得太輕佻,沒有什麼實質意義;用漢語說又顯得太莊重,千鈞重擔從此壓在肩頭。這就像錢鍾書先生在《圍城》裏說的:英語的「我愛你」和中文的「他媽的」差不多。

到秋天的時候,安娜有一天突然告訴我,她過些日子要到印度去了。她們那個碩士班是北京大學和印度的新德里大學合辦的,她后兩年的求學生涯得到印度去度過。老實說我確實是有些悲痛,但我想我應該表現得有風度些。那最後的日子我們到了香山,到了長城,到了北京一切可以去玩的地方,那些花花綠綠的門票都被我悄悄地收藏着。

終於到了那個日子,我送她去機場,那時我確實十分傷感,我們一起念我教過她的宋詞:「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安娜最後對我說的一句話是:「我會想念你的。」我不知道說什麼,鬼使神差又念起了宋詞:「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她最後抱着我送她的那束菊花消失在安檢門的那面。我知道,一個中國鄉村青年和一個加拿大姑娘的故事結束了;我知道,安娜——一個善良的美麗的人,在她的心裏,有對這段友誼甚至愛情的看法。而於我,她從此後便是我心裏的那一首感傷的宋詞和珍藏的門票。

6.尋回我的相思扣

婚禮上,很多人看見新郎胸前的那枚相思扣,也有很多人知道相思扣後面的故事,卻很少有人知道,那枚相思扣裏面有兩枚硬幣。

剛上大學那年,「相思扣」正風靡校園,同室的六個女孩兒都被「卷」了進去,紛紛編織著自己的愛意,就連沒有男友的我也不例外。其實極簡單:取一枚硬幣,用色澤鮮艷的細絲線把硬幣層層包裹起來,再綴上個漂亮的蝴蝶結,一枚美麗的相思扣便產生了。據說,一枚硬幣代表一心一意。

當「相思扣」風刮過後,那枚五彩繽紛的相思扣也被我束之高閣,因為無人可送嘛。

很久后的一日,忽覺心煩意亂,順手拉開抽屜翻出所有的相思扣,揀出一枚最精緻的,在室友驚詫的目光下,把餘下的紛紛解體成若干枚五分硬幣和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綵線,然後把僅存的那枚相思扣放回原處,坐在那兒想我自己的事。

寢室里就像被誰投了一枚炸彈。

「天,我們的阿銳要心有所歸了!」年長的阿梅先嚷。

阿新也不甘示弱地接着嚷着:「是啊,這種跡象足以表明……但欲知後事如何,且看那枚相思扣落入誰人之手。」

室友們打趣我讓我供出那位即將「攜扣者」,我當然不會投降。見我如此,最小的阿楠雙手合十閉目為我祈禱:「但願阿銳的本世紀最美麗的一枚相思扣平安無事,阿門。」

頓時整個寢室內全是笑聲。

她們猜對了,我把相思扣很快送了出去;但她們猜不到,我送的人是偉,其時他正在千里之外的另一所大學。

偉是個相當優秀的男孩子,父母高知,家境優越,很得女孩兒的青睞。高中他是班長,我是團支書,我們彼此配合得相當默契。臨上大學前,偉拉着我的手說:「真的想永遠和你合作,當然,更希望永遠牽手。」我懂偉對我的感情卻裝着聽不懂他的話。然而,分別後的偉讓郵遞員把一封封充滿愛意的信遞至我的校園,我終於不再矜持地給偉郵去那枚相思扣。「我欣喜若狂,」偉在回信中形容自己說,「我把那枚相思扣掛在我的胸前。擁有了它,就擁有了一份忠貞的愛,阿銳,你永遠地『扣』住我的心。」

而那枚我所編織的相思扣卻沒有扣住我的心。很快我後悔了。愈是看到校園裏成雙相偎的情侶,愈是羨慕同室女孩兒有人在旁噓寒問暖,這種想法就愈是強烈。而偉,那雖關懷備至也如期而至的信,卻只能使我得到暫時的安慰。漸漸偉的信我回復得少了。

我終於「忘記」了曾經編織過相思扣並把它送給偉的故事,而去精心地扮演另一個故事的女主人公。男主人公東也是個很優秀的男孩兒,只是家境與偉差了許多,但我不看重這個。東不與我同系,可因為都是校學生會成員故接觸頗多,我相信當初要不是有偉,東的眼睛會一下逮住我的心。我把一切毫不隱瞞地告訴不在身邊的偉,最後的請求是讓他忘記我,當然還要毀了那枚相思扣。偉回信了:「阿銳,我尊重你的選擇,但我不承認失敗,因為我是第一個得到你的相思扣的男孩兒。放心,只有在你和別人結婚時,我才會把相思扣還你,否則,我會一直掛在我的胸前。」

想不到偉會這麼回答我,我感動得哭了。其間偉已是校學生會主席,況且他那麼優秀,身邊有不乏才氣出眾的女孩兒,一切是暫時的,我這樣安慰自己。另一方面,是我對東的確動了真情,甚至想像和東步入結婚禮堂的情形,但我始終打不起興緻為他編一枚相思扣,儘管東曾求過我,可我推諉說自己太笨,不會。

偉的鴻雁依舊飛到我的校園,頻率絲毫不見減慢。偉把他的喜怒哀樂依舊娓娓地講給我聽,卻儘力地避免著情愛之類的字眼兒。只有一次,在信的末尾又寫道:「我真的『忍無可忍』地告訴你:無論你飛得多遠,依舊會回到我的身邊棲息,你不過是暫時迷了路。」

我無動於衷,因為有東。

每次假期的同學聚會,我和偉當然參加且是主角,偉依然深情地處處關照我,我們的默契如前。他總是有意無意地讓我看見他胸前的那枚相思扣,甚至當我的面對老同學們炫耀:這是他惟一心愛的女孩兒所送,卻不言是我。其實大夥兒心知肚明,不然為什麼每次都把我推到他的身邊呢?

我知道偉是愛我的,但東呢?

一切都不盡人意。東是那種藝術細胞極濃的男孩兒,特多愁善感,和我的活潑開朗形成鮮明對比;尤其不能容忍他可以話爛到肚裏,也不肯與我交流。接觸的時間越多,這種矛盾越大,更可氣的是又吵不起來,於是心情就格外的煩。為此,阿楠她們沒少勸我,我依舊不快樂,一次阿楠大咧咧地沖我擺手:「阿銳,算了,找你那枚相思扣去吧,那才是你真正的相思。」

和東的交往隨着畢業分配的臨近愈加淡泊。畢業分配表下來了:我在瀋陽,他在吉林,雖不遠,卻是真實的兩地,我們別無選擇地友好分手,雖然心也一陣陣地發痛,但事實證明,我錯了。

但我並未全盤皆輸,我還有偉。畢業離校那天,偉來接我,東來送我,偉很大度地伸手與東握別,並稱感謝東對我的照顧。末了,還拿出那枚相思扣對東說:「我比你幸福,因為我擁有她的一枚相思扣,純色的,一枚硬幣,代表一心一意。」東的臉色很難看,而我的眼淚也成串地落下來。

披上婚紗的時候,偉和我相對,他把我緊緊地擁在懷裏,長出一口氣:「阿銳,我終於得到你了。」正得意忘形地要吻我,我的手觸到了那枚相思扣,我的目光落在上面,偉也隨着我看,我們就這麼誰也不言地看着這枚相思扣。驀地,我想到什麼,一下把它從偉的脖子上摘了下來,偉愣了一愣,正欲搶回,我告訴他會還他一枚完整的相思扣,只讓他10分鐘內保持緘默。然後偉詫異地看着我把那枚相思扣打開,看着我又放進一枚五分硬幣,看着我又重新纏繞而成的相思扣,終於憋不住地問我:「幹嘛,又放了一枚硬幣?」

我重新把相思扣掛在偉的胸前,緊緊地依偎在他的懷裏,我的眼看着他的眼:「知道嗎?一枚硬幣代表一心一意,放兩枚硬幣,是因為我覺得我要用兩倍的情對你……」沒等我說完,偉捂住我的嘴,「不僅僅是,它代表你的一心一意,我的一心一意,你我的兩顆心合而為一枚相思扣。」然後死死地吻住了我。

婚禮上,很多人看見新郎胸前的那枚相思扣,也有很多人知道相思扣後面的故事,卻很少有人知道,那枚相思扣裏面有兩枚硬幣。

7.租個女朋友就是好

那個黃昏風很大,荷葉已經在隆冬中寫就了生命,我約蘭蘭到校旁的湖堤上散步,我暗暗發誓,等走到堤中間,一定要開口。

大一的春節里,和我一起在省城讀大學的李傑將女友帶回家,惹得村裏的老幼都想出個理由去李傑家串門,藉機目睹一下他的女友。而我僅僅帶回來了母親所喜歡吃的柑橘,母親卻責備道:「哪要你亂花錢買這東西,看人家帶回個媳婦多漂亮。」

母親的那顆心只有我才最為理解。自九年前父親去世后,母親含着淚將一個個攢起來的雞蛋換成錢供我們兄弟倆讀書,不到16歲的弟弟在我升入高中時便輟學打工了,母親為此流了幾夜淚,直到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後,母親才露出從未有過的笑容,她把家裏的大半積蓄拿出來給我說:「伢,城裏不比咱鄉下,吃穿不如人就被人看不起,以後談對象就難……」

自從見到李傑溫柔如花的女友后,要強的母親對兒子又多了一份希冀,她更加沒日沒夜地勞作,同時寫信勸我在大學里遇到合適的就談一個,不要像我表哥博士生找個體戶素質差得不行。

但我怎能比得上李傑呢?他的父親承包了一個茶場,是我們那兒有名的「李財神」,李傑在那所學校里錢用得很兇,社交面很廣,不少女孩為他所傾倒,而啃著饅頭蘿蔔條的我只知道趴在圖書館里看書。到大二結束時,我們班上只有我還是快樂不起來的單身漢,在一同進入大學的七位老鄉中,似乎只剩下我和見到男生就臉紅的蘭蘭讓一個個美麗的雙休日變得空空落落的。

正當我為自己的形單影隻而煩惱時,過度勞累的母親卻病倒了,但是她還是堅持寫信暗示我談朋友不要怕花錢,並偷偷地把弟弟打工給她治病的錢寄給我。收到信和匯款單后,我的心在滴血,那個沒有星光的晚上,我一個人跑到校旁的沙湖邊痛哭了一場,我發誓要滿足母親這多餘的關愛……

國慶節那天,我們七位老鄉決定到東湖的磨山去瀟灑一回。蘭蘭也來了,她穿着一套潔白的運動服,在藍天白雲下快活得像一隻白天鵝。在這片歡樂的海洋里,想和蘭蘭合影竟使我一路上誠惶誠恐,直到鳳凰台前我才鼓足勇氣說出口,蘭蘭的雙頰立刻出現了紅暈,女孩的羞澀和靦腆使她拉着另一位女老鄉小莉,就這樣,一張在一對展翅欲飛的美麗鳳凰雕像前三人的合影誕生了。

後來,沒想到那張照片差點帶來一個小小的青春悲劇。故事開端於弟弟的一封信,他說已經病了兩個月的母親仍不見好轉,怕吃葷,四肢無力,但我卻連續收到母親的三張匯款單。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將那張合影寄給母親,我在信上說:「媽媽,最左邊像一隻白天鵝的蘭蘭是我的女朋友,以後就少給我寄錢吧……」這個美麗的謊言果真給母親帶來了莫大的慰藉,她收到照片后一有機會就拿出來給別人看,同時很少給我寄錢。

一封信令人無法想像地使我變得如此「卑鄙」,那張「照片事件」像給我套上了套子,令我愧疚不已,偶爾遠遠地看見蘭蘭走來,我便像逃命一般躲開,看到痴痴傻傻的蘭蘭還蒙在鼓裏,我幾次想向她道歉,可哪有勇氣開口呢?

寒假正準備回家,弟弟一個電話把我擊蒙了,可怕的「癌」字竟和母親聯繫起來了,頃刻山崩地裂,我甚至拿電話的力氣也沒有,淚水吧嗒吧嗒地落在桌子上。弟弟要求我回鄉時一定要帶上「女友」蘭蘭到城關縣醫院裏看望母親,否則她會死不瞑目的。

天啊,我該怎麼辦?我不能失去母親啊,病中的母親怎能被那個謊言傷害呢?我的眼裏流出來的不再是淚而是心中的血。室友們紛紛為我出謀劃策,最後大家一致認為最好是花些錢請蘭蘭一起看望我母親。這簡直太荒謬了,但想到母親已經到了生命的黃昏,我只好默認大家的主張。不過,我早就聽說過這種「租用」的男女朋友已在大學城裏暗暗流行起來,再說蘭蘭的家鄉就在城關里,礙著老鄉的面子也許會答應的。

那個黃昏風很大,荷葉已經在隆冬中寫就了生命,我約蘭蘭到校旁的湖堤上散步,我暗暗發誓,等走到堤中間,一定要開口。

蘭蘭穿着很單薄的紅絨外套顯然有些冷,而那段越來越短的堤壩使我充滿了不安、焦急、渴望,甚至恐懼,蘭蘭那雙清澈的眼裏充滿了疑惑地看着我,我立刻像失敗的戰俘一樣低下了頭。最終我以「請原諒」三個字開始了自己的敘述,蘭蘭聽完母親和那張照片的故事後,雙眼睜得很大,而我這時竟像小孩似地嗚嗚地哭了,等待着蘭蘭暴風驟雨般的怒吼……

蘭蘭沒有怒吼,更沒有罵我「卑鄙」,而是平靜地說我不該用那張照片來製造謊言,這無私的寬容竟使我嚎啕大哭起來,蘭蘭慌忙許諾願意幫助我,勸慰我不要太傷心。這荒謬的請求竟沒有遭到拒絕,我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了,很認真地說:「蘭蘭,謝謝你,我會給你200元錢的報酬的。」蘭蘭頗為生氣:「誰希罕你的錢……我僅僅誠心幫忙而已,不過,可不真是你的女朋友……」她的臉「刷」一下子紅了,我看她時,發現她的眼裏也有一層模糊的水霧,一段美麗的友誼從此開始了……

我和蘭蘭在縣城下車后,立即趕往醫院,不久前做完肝部切除手術的母親見到令人炫目的蘭蘭時,驚喜得要為她拿水果,蘭蘭連忙阻止母親,說:「伯母,您好好休息吧,不要太客氣了。」母親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血色。她在蘭蘭的扶持下重新躺好,而我的心卻被蘭蘭甜甜的一聲「伯母」融化了。蘭蘭沒有和我們一起吃午飯就回家了。第二天,她提來了一大膠袋蘋果、柑橘,感動得母親幾乎流下了渾濁的淚,在醫院護理母親的堂姐說我有好福氣,找了個好女朋友。聽了這些話,我心裏酸溜溜的,真願蘭蘭是自己的女朋友。

由於蘭蘭家離醫院不遠,她以後就經常來看望母親了,不時地帶來水果、補品之類。大年三十那天,蘭蘭大清早披着一身雪花送來一大罐蓮子雞湯,她邀請我們到她家過年,這在鄉下叫人簡直不敢相信,母親在連連說「不」的同時從床邊摸出250塊錢,要我給蘭蘭買套衣服,蘭蘭說啥也不同意,說錢該留着讓伯母買補品用。

蘭蘭給母親帶來無比幸福的感覺,她一天比一天地好了起來,令人吃驚的是醫生在幾次檢查中都沒有發現母親內臟有癌細胞,院長最後親自送來CT報告單向我們解釋:他們將肝血管良性腫瘤當做肝癌切除了,但這並不影響醫療效果。這樣,正月初六的上午,我們興高采烈地擁著母親走出了醫院。細心的母親卻悵然地問:「蘭蘭怎麼沒有來?」蘭蘭這時偏偏患了重感冒,我將自己昨天給她家打電話的事告訴了母親。但當我們所乘的公共汽車駛出車站時,我卻看見蘭蘭拎着一大包東西匆匆地趕往車站,「媽媽,你看!」母親和我的眼眶立刻濕漉漉的,我們只好向蘭蘭招手……

回家后,母親嘴裏常常念著蘭蘭。不久,我們村裏的人知道我有一個既漂亮又心眼好的女朋友,李傑卻在心裏嘀咕著,怎麼可能呢?我心裏更有鬼,總對這個「租」來的女朋友避而不談。

開學后,母親精心準備了一大包柿子干叫我帶給蘭蘭,並叮囑我一切要順着蘭蘭。說來也巧,我剛跨入校門就碰見蘭蘭和一群女生在一起,我拿出柿子干,蘭蘭接過後十分感動:「你母親真好……」她立刻紅霞滿面了,這時,我對蘭蘭的感覺跟以前已經不大一樣了。

蘭蘭的生日到來了,我按照母親的意思想給她買一套好點的衣服,卻被蘭蘭阻止了,她說我應該送給她最純潔最高尚的禮物,我明白蘭蘭是在等待真誠的感動,便騎着一輛自行車跑到市郊幾十裏外的一座山上採摘了一大抱清秀的蘭花,看到我的手臂被荊棘劃破了好幾道血痕,蘭蘭手捧著蘭花感動得不停地抽噎:為什麼偏偏跑那麼遠去摘花呢?我說只有這樣才能讓一個人明白摘花者的痴痴情懷,蘭蘭再也忍不住地撲到我的懷裏,她說得很動情:「阿誠,其實,那天在湖堤上我就真心想做你的女朋友……」

大學畢業后,我和蘭蘭結了婚。許多熟人都知道我的羅曼史有着與眾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我的女朋友是「租」來的,但我卻找到了一生的最愛。

8.故事從初三開始

人們都說愛情的力量是無窮的,而林薇和劉允這兩顆高智商的腦袋裏一旦注入了愛情,簡直像海中的帆船有了鼓帆的風。

初中生,在父母老師的眼中,還只不過是豆丁一個,可是在他們自己的心裏,卻完全不這麼認為。

我初中時,就讀於一所極有名的市重點,班級里各路精英匯聚,尤其在學習方面,真是一個賽一個,讓人不敢有一點鬆懈。也許這次測驗你還在為得了頭幾名而沾沾自喜,但隨後而來的下一次測驗,你名字所在的位置可能已被別人佔據了。

按說,在這種緊張的競爭中,大家應該心無旁騖的,但我發現,班裏的「狀元」和「探花」之間,產生了一種微妙的關係。

事情也許是從一次全國初中數學競賽時開始的。為了迎接競賽,學校在初三各班選了二十名同學作為參賽候選人,由負責老師進行特別輔導,臨賽前通過考試確定最後人選。

我們班裏這次有四個人參加「特訓」,我、「狀元」林薇和「探花」劉允都在其中。林薇雖然是女生,但極其快的反應能力,使她在班裏一直穩坐頭把交椅,尤其難得的是,她不像其他女生文強理弱,僅靠語文、外語拉分,而是在數理化上顯示了男生也無法企及的優勢。

「特訓」班裏,老師出的題目都極難,不是需要極靈巧的解題方法,就是需要嚴密推理的演算,所以同學們經常為了一道題目而商量很久。有時輔導課結束之後,仍有許多難題未「攻克」,只好帶回去琢磨。

不久,班裏就傳出了議論,說林薇和劉允經常放學后不回家,呆在教室里不知在幹啥。而林薇呢,似乎對這種流言不以為然,經常在課間走到劉允的座位邊,旁若無人地和他一起聊各種話題,直到上課鈴響了,才沖着劉允溫柔地一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林薇和劉允的事不久就傳到了班主任鍾老師的耳朵里。這下她可緊張了,要知道,這兩個學生可是她準備在即將來臨的高中升學考中博取全市名次的重點培養對象啊?眼看就要升學考了,而且他們還要參加全國數學競賽,這節骨眼上發生可怕的早戀,怎麼了得?

不過鍾老師明白,成績好的孩子往往自尊心特彆強,假如自己冒冒失失地干涉,恐怕會弄巧成拙。她按捺住不安的心緒,決定先偵察一番。

一天下午放學之後,同學們三三兩兩地走了,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林薇和劉允兩個人。這時,鍾老師悄悄地來到教室的後窗下,只見他們面對面坐着,桌上攤了好幾本書。林薇從書包里掏出一塊巧克力,撒嬌地要劉允閉上眼睛,塞進他的口中,然後笑盈盈地望着劉允,充滿深情的樣子。目睹這一切,鍾老師的腦袋「嗡」地一下,看來傳言是真的了。她剛想進教室勸阻二人,忽然聽林薇說道:「好了,傻瓜,快做題目吧,明天要交呢!」說完兩個人埋頭專註地演算起來。雖然偶爾傳出兩聲親昵的玩笑,但看得出,兩個人一點兒也沒放鬆學習。

人們都說愛情的力量是無窮的,而林薇和劉允這兩顆高智商的腦袋裏一旦注入了愛情,簡直像海中的帆船有了鼓帆的風。不但沒有像有些人預計的那樣在隨之而來的期中考試中一落千丈,反面顯示出強勁的上升勢頭,不禁讓那些對他們兩人懷有莫名嫉妒心的人呆愣了很久。

本想在這次考試之後好好給林薇他們做做思想工作的鐘老師,似乎犯了猶豫,因為令眾老師「談虎色變」的早戀,不但沒有讓林薇和劉允陷於情感的泥潭,居然還有如此神奇的催化作用,實在讓她始料不及,所以只好把醞釀已久的一番說辭咽回了肚裏。

據一位消息靈通的同學透露,有一次課間休息時,老師們都把各自遇到的班級難題拿出來相互出主意。當其他老師「恨恨」地數落那些成績下降的早戀學生時,鍾老師卻頗為「自豪」地說:

「如果早戀的學生都能像我們班的林薇劉允那樣,那我們也不用這麼擔心嘍!」

從此以後,林薇和劉允的事兒似乎被大家認可了。他們大概為了感謝同學們的「平靜」態度,變得極樂於助人,凡有人來請教問題,總能得到圓滿的答案。

隨之而來的數學競賽中,林薇以出色的成績不但獲得了金牌,還將被選送去參加世界中學生奧林匹克數學大賽。劉允雖然不如林薇,但也捧著銀牌凱旋。

後來由於父母的工作關係,我離開了這所學校,但我聽說林薇和劉允高中畢業時雙雙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再後來又雙雙飛往美國留學,其間,兩人幸福地戴上了訂婚戒指。

9.台下我的男友不演戲

散場后,我一把揪住璧,說我好想當一回和他配戲的女演員,在舞台上演出一場絕世的輝煌與完善。

高考後的那個暑假裏,一起出去玩的總是我們四個人:楠、璧、娓娓和我。

我一直奇怪正統得要命的楠怎麼會有這樣開朗幽默又蠻不講理的朋友。因為知道娓娓正偷偷喜歡著楠,我只好纏住璧,拚命和他說話或者乾脆和他吵架。

高考揭榜,娓娓錄取到外省一所大學,楠卻與我被錄取到師大,璧則與我在一個城市裏,但卻念了工大。等娓娓去外省大學報到時,楠已經成了她的男朋友。娓娓從車窗里探出頭,煞有介事地對我說:「幫我看好楠!」老天,這樣一根木頭還要看好?如果他能活潑起來,簡直所有的啞巴都能說話!

但是,我真看錯了楠。

在大學里,他漸漸變成另外一個人,開朗瀟灑而又多才多藝。參加校園十大歌星金榜賽,一曲《新鴛鴦蝴蝶夢》唱得台下如醉如痴,掌聲雷動,我從來不知道楠還有這樣一副好嗓子。台上的他一襲裝飾性極強的黑衣,動作瀟灑漂亮。天啊,這就是和我同桌三年,每天只曉得埋頭讀書的楠嗎?坐在第一排的我甚至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敢抬頭看他。

結果,楠得了冠軍。外文系座位上的掌聲異常熱烈,有些女生竟為她們光芒四射的班長大聲歡呼起來。

楠向台下的我揮揮手,我的眉毛打成了一個結,知道以後看好他實在任務艱巨。

楠開始忙碌活躍起來,但是再忙他也會按時給娓娓寄去一封封厚厚的情書,有時也讓我幫忙給娓娓買一些精緻美麗的卡片。

他常常會跑來找我,因為我是他三年的同桌,因為我是娓娓十二年的生死之交,因為我是為數不多的不追他的女生之一。

楠絕對是個好男孩,可他像一頭洋蔥,需要一層層削下去,永遠也看不到真實的內心。

工大的璧也常來找我,而且常常在吃飯的時候來,還口口聲聲說師大的伙食好。每次見面我們都要談個昏天黑地,熱熱鬧鬧地笑一回吵幾句。璧很真實,真得幾乎透明,真得一如既往,我敢打賭他絕不會像楠那樣漸漸變成另外一個人。

可是有好長一段時間,璧忽然不來了,我竟莫名其妙地吃不下飯。

「我一直在忙着排練,明天晚上有我們的小品演出專場。」一天,消失已久的璧又出現在我面前,塞給我兩張票便匆匆離去。於是那天中午我胃口大開,吃下比平時多一倍的蛋炒飯。

第二天,早早趕去工大禮堂看演出。璧是整個劇組的靈魂,演技精彩絕倫,逗得人要笑破肚皮,我身邊的幾個小女生一個個看得眼睛發直,嘴巴都捨不得閉上。有人問璧有沒有女朋友,另一個說好像有吧,可能就是台上和他配戲的長發女孩。接着和璧一起編校刊的紅衣女孩開始大談璧的軼事,說他們那個編輯小組被璧搞得跟演小品一樣熱鬧,簡直可以對外賣票。我在一旁聽着,不時無聲而笑。

跑出去到路邊的花店裏買了一大串鮮花,在演出結束時塞到璧懷裏。他傻傻地抱着,沒有塗油彩的臉上露出幾乎流淚的微笑。

不久,璧請我去工大玩。我高高興興地去了。一進璧的寢室就覺得不對勁兒,他那幫哥們兒殷勤得讓人手足無措,都過來照顧我,而且開始輪番誇獎他們的二哥。「安玲,璧每天總向我們提起你,」大哥坐在上鋪說。

天啊,他們全屋的人都知道我名字,我差點兒把正喝着的半杯紅茶向璧澆過去。

才一會兒功夫,他們一屋子的人都悄無聲息的消失了,只剩下我和璧在研究一張水粉畫的構圖。

今天的璧竟有些靦腆而又彬彬有禮,讓人提不起精神和他吵架。

「星期天我們一起去植物園拍照好嗎?」璧認認真真地問我,那神態令人不忍拒絕。

璧的攝影技術很好,他一口氣給我拍了許多照片,我知道他是最能照出我的韻致,最懂我的一個人,他還帶了三角架,我們合拍了不少合影,其中有幾張,他竟自然而然地環住我的腰,那種感覺好特別。

拍完后,我們坐在草地上吃簡單的午餐。璧喝一口水,猶疑地低聲說:「自從你去過我們寢室以後,全校的女生都不理我了,你說怎麼辦?」

怎麼辦,我知道你怎麼辦?我微笑着對他說:「即使全世界的女生都不理你了,我還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溫溫柔柔一句話竟使璧臉色大變,他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樣,可憐巴巴的。他說他只能要麼和我守住朝朝暮暮,要麼永遠離開我,他不能再有別的選擇,不能心平氣和地和我做朋友,因為他已經陷得太深太深……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璧,鼻子開始發酸,我以為等璧說出愛我時,我一定會開開心心地笑,可是我哭了,我真的哭了!當一個快樂如風的少年忽然在你面前變得憂鬱悲傷,說你是他永遠的心事;當一個瀟灑如雲的男孩竟然因為愛你而不再瀟灑,告訴你他願意守着你度過長長一生時,你除了用流淚表達心中深深的感動與幸福之外還能怎樣呢?我任淚水像開閘的洪水一樣狂瀉下來。我撲向璧,抓他的頭髮拉他的毛衣,掐他的手指,說我好愛好愛他。璧獃獃地站着,半天說不出話,突然一個大力擁抱,緊緊把我攬在懷裏,幾乎勒斷我的脅骨。在那一瞬間我驀然覺得璧也許不像我想像中那麼聰明。

很快就有好多人知道我和璧在談戀愛。工大的一些女生見到我時雖然臉上掛着甜甜的笑,眼睛卻一個勁地往外冒酸水,妒嫉我贏得他們校園裏赫赫有名的幽默笑星此生不渝的愛情。但她們不知道,現在璧和我在一起時有多認真多正經,老老實實的。

唉,娓娓選中了一根美麗的木頭,可這根木頭搖身一變成了風鈴;我喜歡上一串清悅的風鈴,可拿到手裏的卻是一根美麗的木頭。這種人生!

「璧,拿出你在台上演小品的勁頭好不好?」一天我心血來潮地向他大喊,他正有點垂頭喪氣地鑽研一道難到極點的物理習題。他抬頭看看我,目光如水,讓我再不能說一句話。我喜歡舞台上靈氣逼人的璧,可以為他鼓掌,為他喝彩,也可以平平靜靜地和他說再見,然後遠走天涯。但我更愛自己身邊真真實實的璧,願意陪他在長街上手拉手地漫遊,願意幫他在廚房裏大呼小叫地忙來忙去,願意和他在曖曖的屋子裏無語靜坐,默聽外面落雪的聲音。我知道我為什麼欣賞台上的璧,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離不開台下的璧。

璧在大四那年又和夥伴們舉行了告別演出專場。台上,他的演技更加成熟,性格更加完善可愛,我在大笑的同時也注意聽着周圍的人對璧泛濫成災的溢美之辭。

散場后,我一把揪住璧,說我好想當一回和他配戲的女演員,在舞台上演出一場絕世的輝煌與完善。

璧臉上帶着介於台上與台下之間的那種笑,理好我額前被風吹亂的頭髮,輕輕地說:「我們之間,我不想售一張票給別人。」

「是的,我們今生不售票。」我把頭靠在璧胸前,靜聽他的心跳。

這時候,看着我們的只有一輪失明的月亮。

10.火紅的康乃馨

我們很少有機會坐在一起談心,儘管我知道她工作忙,但我「願意」理解為:她不關心我。漸漸地,我習慣了將一切在孤獨的心靈里放縱。

火紅的五月,漫步街頭,一束康乃馨映入眼帘,那火紅的花兒牽動我的心,剎那間我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媽媽。

童年的時光是在奶奶家度過的,媽媽對我來說是個很親切但很遙遠的名詞,看着小夥伴依在媽媽懷裏幸福的模樣,我是多麼渴望和她們一樣啊,但奶奶告訴我:媽媽工作忙,我的家很遠……可是一個念頭如同一株野草在我心中瘋長:她不喜歡我!是啊,童年的稚氣思維能有幾份理性呢?

終於到了上學的年齡,我也回到了媽媽身邊,記得那天她帶我去學校報名,走了一段路,我蹲下來嚷着:「媽媽,我走不動了。」期待着她過來抱我。「自己走!」我等待的畫面沒有出現,而她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我忍淚猛地站起來使勁向前跑。只記得那一次以後我很少在她面前撒嬌,漸漸地長大了,也過了渴望撒嬌的年齡,多年後再想起那一幕,我疑心她是不是在告訴我路要自己走!我們很少有機會坐在一起談心,儘管我知道她工作忙,但我「願意」理解為:她不關心我。漸漸地,我習慣了將一切在孤獨的心靈里放縱。

初中畢業,我賭氣似地報了離家很遠的航校,每當閑暇同學們眉飛色舞的談起自己親愛的媽媽時,我知道我的眼神里流露的是羨慕和憂傷,我努力搜索著逝去的歲月,浮現在眼前的卻是她逼我洗衣服的情景,也不管雙手通紅……我怕她,我埋怨她,直到後來,偶爾聽到一個同學的媽媽說:「世上的媽媽都是一樣的。」那句話像一個刮子撥動了我的心弦,當我再用一種平常的目光回頭,心中有個聲音:「你考慮過她的苦衷與慈愛嗎?你為什麼那麼苛刻……」好多天以後收到一封家信:「有空寫信回家,媽媽好放心……」心裏一片內疚。

寒假回家下着大雪,當列車晚點一個小時到達家所在的城市時,我看見窗外有一個熟悉的身影,而她身上已是雪花斑斑了,那一幅圖景定格在我腦海里直到永遠,我不顧一切地撥開人群跳下火車,奔向媽媽,她看見了我,親切地叫着:「穎兒,穎兒……」口裏冒出白氣,那些是寒冷中撲面而來的溫暖,我知道。兩行淚順着面頰流下來,為自己的敏感、無知、倔強……

明天,我也是個手捧康乃馨的女孩子,我分明看見那滿是皺紋的臉龐上的笑靨……

11.曬書

白花花的陽光暖暖地照在白花花的書頁上,清風拂過,曬地旁邊的兩棵老樟樹紛紛揚揚飄下不少葉子,一片片黃綠相間地交錯在書頁上。

在我們那個小山村裏,我家可能是最窮的,從80年代末到現在,去沿海地區淘金的人一撥又一撥,當我的同齡人源源不斷、或多或少地往小山村匯款時,我則用了家裏的錢衣冠端正地坐在教室里。

大學三年,每次寒暑假回家,在山村外的馬路上下了車后,人家肩膀上扛着的是給家裏人買的衣服,各種補品或者水果,當然,還少不了嘩嘩響的票子。而我,一個蛇皮袋裏裝着的,是沉甸甸的書。說老實話,每當有人問:建伢子,給爹媽買了什麼東西呀,那麼沉?我的頭就不敢抬起來。

好在爹媽在物質上,並不企望什麼。

轉眼就是一九九九年了,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個中秋節,我決定回家陪爹媽一起過。農曆八月十四到家,和爹媽說了大半晚的話。第二天中秋,一大早便艷陽高照,我決定晒晒家裏的書。

因為沒有書櫃,書便用了兩個大木箱和四個蛇皮袋裝了,放在木樓上。媽和小妹幫我掃曬地,爹則幫我到樓上搬書。

上下六趟,把書搬了下來,四個人一本本把書攤平,放好,好傢夥,竟然差不多有半個曬地。

爹、媽和小妹幫我把書在曬地上放好后,就忙着張羅過節的飯菜去了,我則搬了張竹椅,在曬地中央照看着。

白花花的陽光暖暖地照在白花花的書頁上,清風拂過,曬地旁邊的兩棵老樟樹紛紛揚揚飄下不少葉子,一片片黃綠相間地交錯在書頁上。我開始還趴在書上一片片地把落葉拾起,後來,微風不停,葉落不止,我也就懶得管了。最有趣的是家中的小雞小狗,不時地湊過來,我叉竹一揚,又飛的飛,跳的跳,一一嚇得逃開了。

第二天,也就是農曆八月十六日,我離家返回長沙,在村口等車時,向來不大愛說話的爹突然說了句詩性十足的話,爹說:建伢子,昨天你守書的樣子真有點像舊社會守穀子的地主爺。

望着爹輪廓日漸分明的瘦臉,我怔住了,我強忍住淚水,一股從未有過的負疚感湧上心頭:爹媽為了我和我的書已付出太多太多,而我呢,繼續把這地主爺當下去嗎?

回到長沙,朋友們問我回家的收穫,我笑了笑,不敢輕言曬書時的詩情畫意。

12.娘那頭黑黑的長發

娘最喜歡看靜洗頭髮,常站在那兒看着靜把長頭髮浸濕,塗滿她叫不出名來的名牌「二合一」,把頭髮弄得白泡亂飛。

娘很美,身段婀娜,眉目如畫,特別是一頭及腰的長發,瀑布般垂下來,似一株迎風的楊柳。

娘命苦,外公他爹以前是個小地主,後來沒落了,外公沒享過福,卻被揪出來戴尖帽壓石塊狠鬥了五天,放出來時還沒到家就一頭栽倒在隊里的玉米地里。所以娘是狗崽子,是黑五類,自小便遭人白眼。

外婆多病。娘出工分,修大壩,挑糞砍柴,繡花縫衣,編草席,什麼粗細活兒都幹得來。娘逢年過節烙的餅薄得能照見光。

娘愛美,一身破舊的粗布衣裳總縫補得熨熨貼貼,漿洗得乾乾淨淨。娘極是鍾愛她的一頭黑髮,常用梳子蘸水把頭髮梳得順順溜溜,再細心的編成一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用紅頭繩系著,走路時甩在腰后一晃一晃的,娘像一朵含苞的山茶花。

外婆的病在一個雪天又犯了,病得很厲害,在破被中咳嗽得縮成一團。娘無助地望着四壁空空到處漏風的家,眼淚簌簌地落下來。眼看外婆快不行了,娘忽然擦掉腮邊的淚珠子咬着辮梢兒衝進了茫茫的飛雪中。黃昏時分,破屋裏第一次飄滿了葯香,而就在那個雪天,娘的一頭長發也隨着輕盈的雪花一起飄然落下、落下……

娘那年十七歲。

娘的故事是外婆說的,靜那時正在嚼著泡泡糖。

靜像娘。很像。紅潤的臉蛋,黑黑的眼睛,也是一頭長發,扎著個翹翹的「馬尾巴」,發上紅紅的蝴蝶結襯出渾身的蓬勃朝氣和青春活力。

靜是家中的獨生女,自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比娘幸福。

靜也愛美,髮油、眉筆、香脂等小化妝品和地攤上那些廉價的首飾塞滿一抽屜,靜常躲在自己的小房間內對着鏡子塗抹半天。當然,那些小玩意是背着娘買的。

娘已經不美了,昔日光潔的臉龐如今已爬滿了皺紋,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風霜的印記。一頭重新蓄起的頭髮卻依舊烏黑閃亮,比做姑娘時的更長更多,娘在腦後盤了一個大髻。

娘最喜歡看靜洗頭髮,常站在那兒看着靜把長頭髮浸濕,塗滿她叫不出名來的名牌「二合一」,把頭髮弄得白泡亂飛。娘每當這時便有些發怔,是在懷念那一頭十七歲的長發?還是在追憶那些苦澀的歲月?只有娘自己才知道。

靜考上中專了,是自費的。娘喜得做夢都在笑,「我家靜兒有出息呢。」娘說。在小學未畢業的娘看來中專生就是文化人,就是古時的秀才。自此,娘額上的皺紋愈見深刻,單瘦的身影愈見忙碌,靜讀書是要很多錢的,2000元一學期對娘來說是個天文數字。

娘弄了一輛破板車,白天在村裏收菜,第二天再和爹半夜摸起來拉到五六裏外的鎮上販賣,娘很累,但心裏很甜,逢人便臉上笑開了花。

不久,靜回信了,信中說:「娘,我第一次覺得咱們村裏是多麼貧窮和落後,省城裏到處是高樓大廈、高速公路、幾層的立交橋,家家都有大彩電,VCD,哪像咱家那個14英寸的破玩意。娘,你想都想不到城裏有多繁華……」娘看着信,想:我家小靜真見過世面呢。

過了些日子,靜又回信了,薄薄的一頁紙,娘捏著信紙很激動,靜說:「娘,我要您給我寄些錢,我需要添一些衣服,我的衣服在村裏雖然是最好的,但在這裏是最老土,我們班同學大都是城裏人,她們常笑話我土氣,我哪兒都不比她們差,憑什麼被人瞧扁了,我有時真的好委屈……」娘看着信,沒說什麼。第二天,娘把兩頭正長膘的豬仔拉到鎮上賣了。

幾個月過去了,娘盼啊盼,再也沒有盼到靜的隻言片語,娘是多麼想靜跟她談談學校里的事,哪怕幾句也行。娘每當想靜的時間就拿着靜的照片,站在山坳上望着學校的方向,一站就是半天。

冬天到了。

快放寒假時,靜終於回信了。靜說:「現在天氣轉冷,我還沒有棉衣和皮鞋,從家中帶去的冬衣我準備放假時帶回,這種衣服穿出去肯定又是別人恥笑的對象,我也有自尊啊!畢竟這裏是城市。還有,我有幾個好友生日要送禮物,也需要錢,我的生日她們送了,都是好漂亮的精品,我知道家中困難,但沒辦法,我只要100元,我會儘力節省的……」娘看了信還是沒說什麼,只是心裏有點酸酸的,娘的生日靜從沒記得過。

娘不知道,她的靜兒在學校里已是名副其實的交際花,靜從談吐、打扮、舉止上看都不像是個鄉下的,甚至比城裏人還城裏人,靜寫信都是瞞着同學寫的,靜不願讓人知道自己是個鄉下妹,竭力掩飾著開學那段自以為恥辱的歷史。

開學第一天,靜在食堂排隊打飯,就發現了周圍異樣的目光,聰明的靜立刻明白了焦點是來源於自己腳上的那雙火紅的塑料涼鞋,靜第一次發現這雙鞋子在那些或新潮時髦或古樸典雅的各式涼鞋中是多麼的不協調,是多麼的俗不可耐。靜窘紅了臉,低着頭,飯也沒吃就匆匆逃出食堂。第二天,靜把那雙塑料涼鞋偷偷扔了,儘管它是新的。取而代之的是一雙小巧玲瓏的皮涼鞋。

再後來,靜學會了交朋友,學會了跳舞、溜冰、打牌、學會了用那種很「派」的半中文半英文的話打招呼,也知道了什麼是卡拉OK,什麼是Party。山外的精彩世界正在迅速地改變着靜,而靜也迅速地脫離著自己的軌跡,以另一種舒適的方式溶入這個繁華的世界。

放假,靜背着行囊,穿着牛仔褲,著一件白色針織吊裝,很休閑地披一件米色風衣,高跟鞋在黃土地上踩着「撲撲」直響,迎著鄉下妹們半是驚奇半是羨慕的目光,靜好得意。

推開家中那扇沉沉的木門,靜看着娘驚呆了。「娘,你的長頭髮呢?」這是靜進門對娘的第一句話。半年不見,娘變得又黑又瘦,彷彿老了十歲,連一頭自靜知事起就蓄著的最寶貝的黑髮也沒了。

「靜兒,娘把頭髮給剪了,剛好100元,娘實在沒法子可想了哇。」娘眼中第一次噙滿了淚,很亮地閃爍著,臉上卻是一臉的平和,娘手中正握著一張學校提前寄給家長的靜的補考單。

靜看着那張補考單,又看着娘已閃出的些許銀絲的一頭短髮,靜忽然「撲通」一聲跪在娘的面前。

那年靜十七歲。

13.看不見的愛

夜風輕輕襲來,蛐蛐在草叢中輕唱起來,天幕上已有了疏朗的星星。

夏季的一個傍晚,天色很好。我出去散步,在一片空地上,看見一個10歲左右的小男孩和一位婦女。那孩子正用一隻做得很粗糙的彈弓打一隻立在地上、離他有七八米遠的玻璃瓶。

那孩子有時能把彈丸打偏一米,而且忽高忽低。我便站在他身後不遠,看他打那瓶子,因為我還沒有見過打彈弓這麼差的孩子。那位婦女坐在草地上,從一堆石子中撿起一顆,輕輕遞到孩子手中,安詳地微笑着。那孩子便把石子放在皮套里,打出去,然後再接過一顆。從那婦女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是那孩子的母親。

那孩子很認真,屏住氣,瞄很久,才打出一彈。但我站在旁邊都可以看出他這一彈一定打不中,可是他還在不停地打。

我走上前去,對那母親說:

「讓我教他怎麼打好嗎?」

男孩停住了,但還是看着瓶子的方向。

他母親對我笑了一笑。「謝謝,不用!」她頓了一下,望着那孩子,輕輕地說:「他看不見。」

我怔住了。

半響,我喃喃地說:「噢……對不起!但為什麼?」

「別的孩子都這麼玩兒。」

「呃……」我說,「可是他……怎麼能打中呢?」

「我告訴他,總會打中的。」母親平靜地說,「關鍵是他做了沒有。」

我沉默了。

過了很久,那男孩的頻率逐漸慢了下來,他已經累了。

他母親並沒有說什麼,還是很安詳地撿著石子兒,微笑着,只是遞的節奏也慢了下來。

我慢慢發現,這孩子打得很有規律,他打一彈,向一邊移一點,打一彈,再移一點,然後慢慢移回來。

他只知道大致方向啊!

夜風輕輕襲來,蛐蛐在草叢中輕唱起來,天幕上已有了疏朗的星星。那由皮條發出的「噼啪」聲和石子崩在地上的「砰砰」聲仍在單調地重複著。對於那孩子來說,黑夜和白天並沒有什麼區別。

又過了很久,夜色籠罩下來,我已看不清那瓶子的輪廓了。

「看來今天他打不中了。」我想。猶豫了一下,對他們說聲「再見」,便轉身向回走去。

走出不遠,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的瓶子的破裂聲。

14.新嫁娘的前夜

愛使色彩迸發出光芒,愛使得音樂更甜美,愛使得好玩的事物更加有趣。普通的語言也不夠用了——你搜索枯腸尋覓探求,惟恐不能暢抒胸臆。

他倆坐在門廊石級上,偎依著,在飽經風霜的古樹榦上,月亮的光華映出一個疊套著的影子。明天,婚禮就要舉行;那個洋溢着激動與困惑、淚花與笑語的時刻正步步臨近。明天,他們將無暇這般獨處了。而安寧和靜謐的此刻卻依然歸他們享有。

她說:「多麼寧靜呀。」她,凝視着頭頂上肅穆漫移的雲朵,目光滑向銀波幻動的大海。他盯着她瞧,覺得自己從未發現她竟這麼美。起風了。海浪刷刷地輕撫著沙灘。「你知道嗎?」她說,「我一直猜測著在婚禮的前夜自己的心情會是怎樣的。是憂心忡忡,是激動不安,是心亂如麻,或者還有其它什麼別的感覺。」

「你感到憂心忡忡嗎?」

「噢,當然不。」她迅速回答,衝動地抱住他的胳臂,臉蛋貼在他的肩膀上,「可能,只不過覺得有幾分神聖吧。半是莊嚴,半是快樂;覺得長成大人啦,又覺得更年輕了,又是高興又是傷感。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是的,」他說,「我懂。」

「我認為,這全都由於愛情。」她說,「那個亘古永恆的話題。我們從來沒有細談過它,是嗎?我指的是,關於愛情本身。」

他微微一笑:「我們沒有談過。」

「我感覺到有一種慾望,就是現在,」她說:「我極想告訴你我怎樣感覺出愛情,願意聽嗎?就在此刻,在明天——降臨之前。」

「過了明天再說就有區別嗎?」

「區別倒沒有。只是那時我可能永遠無法表達出來了。它們可能深深地落到心靈的深處,沒法再表達了。」

「好吧,」他說,「就談談愛情吧。」

仰面注視着一片正追逐月亮的雲朵,她開始說:「愛情,對我來說是光華燦燦的物件,像金色的火焰,像銀色的雲霧。愛,悄悄地降臨,你既不能命令它,也不能否認它。愛情來臨之際,你難辯清,又難觸摸;但你卻可以感覺到——它在你心中,它在你和你所鍾情的人的周圍。你變了,萬物也變了。愛使色彩迸發出光芒,愛使得音樂更甜美,愛使得好玩的事物更加有趣。普通的語言也不夠用了——你搜索枯腸尋覓探求,惟恐不能暢抒胸臆。於是你開始讀詩,或許自己也寫起詩來……」

她往後靠了靠,雙手摟定膝蓋,月光在她的臉上跳躍閃爍,如痴如醉。

「噢,愛情,要經歷多少快樂體驗:夜間在暗處愉快地溜達;守着電話,等鈴聲響起的期待;打開裝着鮮花禮盒的激動;電影院中兩人手兒拉着手兒,悲傷的小調也能唱得那麼快快活活;還有雨中雙雙漫步,乘敞篷車兜風,讓風兒托著頭髮飄呀飄。當然,也有爭吵鬥嘴,再重歸於好。清晨醒來,心中懷着脈脈溫情,深夜告別,回味着絲絲熱吻……」

她猛地停住了,看着他,目光略顯孤寂凄楚:「這一切早已是老生常談啦,是嗎?」

「哪怕是的,」他溫柔地回答,「也不能說明這並非千真萬確的呀。」

「也許,我顯得傻裏傻氣。」她滿腹狐疑地說,「你也是這麼看待愛情的嗎?」

他好一會兒默不作聲。最後終於開口了:「我想對你的說明作一些補充。」

「你指的是——修改它?」

「不,只是增添。」

她用手托住下顎:「說吧,我聽着。」

他接過她遞給的煙斗,擦去面頰上的一顆細細的砂子:「愛體現在許多小小的事情上。你說的對,我還可以數出一些不那麼眩目耀眼、但又十分重要的細節,它們滋養著……」

她看着他的瘦削的手指,開始往煙斗里裝填煙絲。「給我舉幾個例子。」她說。

「俯拾皆是。如,下班時知道家裏有人等候着你——或者在家等候的人回來;給予或接受讚揚——哪怕言過其實;分享逗樂——哪怕無啥可笑;一塊兒種樹看它成長,一塊兒陪伴生病的孩子,一塊兒回憶紀念日……我是否把愛情描繪得太枯燥無味啦?」

她沒有回答,只搖了搖頭。

「你所說的每一件事都是愛情的一部分,」他繼續說,「但是,你知道,愛並不僅僅是甘美、是快樂,還包括失望和悲痛。愛,是生活的勇氣和智慧,你若精疲力竭,愛能使你重新振作。愛是容忍,是寬厚,你將最終打破自我和利己的堅繭……你將逐漸地承認、寬恕不足之處——別人的和自己的。愛使你犧牲個人的某些追求,而將其移植到下一代身上……」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飄蕩、逝去。

良久,她終於開口:「你所說的是生活,還是愛情?」

「你會發現二者互相依存,缺了一方,另一方也就所剩無幾了。」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你開始明白這些的呢?」

「好些年了……你母親去世之前。」他的手撫摸着她的閃亮柔發,「你最好睡覺去,孩子。明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哩。」

她突然倚靠着他:「噢,爸爸,我捨不得你。」

「傻話!」他說,「我能常常看到你的。現在回屋去吧。」

她走了,可是他還在那兒坐了很久,很久,在那月色里。

15.歲月如歌

有人說,如果人生是那流動的水,那麼,記憶便是浮在水上的冰,生命之水不斷流淌,冰,也漸漸融化。

生命如歌,歲月如歌。這是王軍,一位歌者,我的結他老師,在給我的賀卡中的第一聲感慨。

一種暖暖的感覺擁住了我。

我微笑着,把眼光放得悠遠悠遠。我所走過的日子,那段青蔥的歲月,便串連成音符,輕悄悄地從記憶中飄出。

有人說,如果人生是那流動的水,那麼,記憶便是浮在水上的冰,生命之水不斷流淌,冰,也漸漸融化。

我卻在想,這世上有沒有永遠不化的冰塊,有沒有人能夠將他生命中的冰塊永遠地留住,而成為一種永恆?

我沒有答案。

然而,我的生命中卻有某些東西沒被歲月磨蝕和沖淡,不時地在我的記憶中閃著光,瑣瑣碎碎的。但不論是童年時那隻沒有捉住的紅蜻蜒,還是那塊跟小弟搶剩的糕餅,還是那首未聽完的老歌,無不可以在渺不可知的黑夜裏擦出一點耀眼的光。

何況,不只是紅蜻蜒,不只是糕餅,不只是老歌。

記憶中,有那麼一個熟悉的小山村。

那是一個由竹樹三面環抱的小鄉村,屋背便是大片的竹林,那是我童年的王國。尤在夏天,鑽進竹林,所有的熱氣便留在了林外,於是在一種最自然最舒服的清涼中開始了我們的遊戲;掰竹殼、做竹筒、學鳥叫、掏鳥窩、摘野果、制「手槍」、唱歌……

童年,是熱熱鬧鬧的童年,是充滿歌聲、笑聲、充滿活力的童年,是快樂無憂的童年。

多少年之後,仍時常憶起,常常暗暗感激爸爸媽媽給我這樣一段自然質樸、豐富多彩的鄉村歲月。

爸爸媽媽愛唱歌,弟弟也愛唱歌。爸爸媽媽唱的是革命老歌,弟弟唱的是流行歌曲,喜好不同,卻一樣的有滋有味。

我卻獨愛齊秦,獨愛在靜靜的夜裏聽他的清越的纏綿的憂傷的歌聲在小屋上空低低地迴旋。

在回憶中不記得有多少個夜晚,就這麼一任低低的木結他聲和纏綿的嗓音把月色融化,把空虛填滿,把創傷撫平。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留意到在上學的途中,有那麼一間小店,裏面總飄出類似的、熟悉的歌聲和結他聲。

於是早早地爬起來,在清冷的大街上行走,在音像店前駐足,固執地等著那清越哀傷的聲音飄出。

店主是一個斯斯文文的大哥哥,看見我,便笑笑說小姑娘進來聽吧。我總是羞紅了臉,急急地跑開去,遠遠地聽,常常忘了還得去上學。

還是每天見到那個大哥哥,他沒再說什麼,只是微笑,只是每天一大早為我這麼一個固執的小聽眾打開那部唱機。

高一時,認識了一位師兄,當時他已經在念大學了。我一直沒有見過他,甚至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可我們一直用書信形式作交流,我用中文,他用英文,一直至今。

他有兩大喜好:看書和音樂。他聽的是英文歌,從他那裏,我知道了《ThatsWhyYouGoAway》,知道了《YouAreStillTheOne》,知道了《IBelieveICanFly》,知道了《Alone》,知道了在資訊如此發達的今天,仍然有人會像我一樣,死守着一支筆,一盞燈,一張白紙,死守着一份希望可以永恆的心情。

幾年來,我一直暗暗感激,人與人之間,竟然可以這樣坦誠地面對。這種交流,這份關注,如同一股細細的暖流,浸潤了我壓力重重的整個高中生活。

還有,還有那麼一場激動人心的球賽,還有那麼一次成功的演出,還有那麼一節生動的語文課,還有那麼一回親切的促膝交談……

還有,還有那麼一場精彩的鋼琴獨奏。

還有一個小小的女孩,一坐到鋼琴前面,便忘了身外的一切,彈得如痴如醉。只有音符,只有音樂,只有音符與心的交流和撞擊。那份專註,那份瘋狂,那份痴迷,讓人深深感動。

掌聲,經久不息。

現在,在這個喧鬧的城市,在這個熱鬧的校園,常常會迷失了方向,迷失了自己。

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在對面男生「最愛你的人是我」的高歌中,憶起我的那段清淡的、如歌的歲月。

歲月有痕,一路如歌。

16.假如我是一顆蠟燭

假如我是一顆蠟燭,我就一定會出現在這裏,為她帶來光明和溫暖,為她帶來希冀和盼望,讓她感到幸福,讓她沉浸在幸福之中。

冰冷的除夕夜,冰冷的大街上,冰冷的寒風呼呼地刮著……街邊的某個角落,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瑟瑟地縮在那,顫顫微微地擦亮了一根火柴。她似乎看到了奶奶,似乎看到了燒鵝、新衣服,看到了……假如我是一顆蠟燭,我就一定會出現在這裏,為她帶來光明和溫暖,為她帶來希冀和盼望,讓她感到幸福,讓她沉浸在幸福之中。

戰場上瀰漫的硝煙尚未散去,敵人似乎暫停了攻擊。同志們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機會。這陰冷的戰壕霎時間死寂一般,沒有半點聲息。同志們都太累了。在那不遠處,閃著一絲灰黃的光,伴隨着極輕又極清脆的聲音,那是個十幾歲的小戰士在藉著微弱的一點光線讀書。他是多麼渴望得到知識啊!假如我是一顆蠟燭,我就一定會出現在這裏,閃耀自己的光輝,讓小戰士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鉛字,讓他快快樂樂地學到知識,讓他去勾划新中國的藍圖,讓他去描繪自己的夢想……

窗外,雪紛紛揚揚地下着。夜已深了,偏僻的山村顯得十分清靜,人們都已經進入了夢鄉,只有那間小屋中,還透出一縷光線。兒子明天就要出遠門了。母親正藉著那盞只剩下一點油的油燈發出的微弱的光縫補著兒子的衣服。她一邊縫著,一邊低頭望着熟睡的兒子,儘管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個輪廓,但母親臉上卻露出了發自內心的微笑。忽然一不小心,針扎着手了,母親連忙放下針,用嘴吸著血,臉上依然泛著微笑。假如我是一顆蠟燭,我就一定要出現在這裏,為慈祥的母親照亮,讓她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即將遠離的孩子,讓她可以更準確地縫每一針、每一線,把自己的關懷、希望、疼愛等等通通都縫進去,讓它們陪伴兒子走遍千山萬水。這大概也是一種寄託吧!

假如我是一顆蠟燭,我一定會出現在貧困地區的學校里,為辛勤備課的老師照亮;為不知疲倦的莘莘學子照亮……

假如我是一顆蠟燭,我一定會出現在昏暗的車間,為辛勤工作的工人照亮……

假如我是一顆蠟燭,我一定會出現在夏夜的田間,為深夜看護農田的農民照亮……

假如我是一顆蠟燭,我一定會出現在任何需要我的地方,貢獻我的能量,直至燃盡最後一滴。

蠟燭雖很渺小,又很偉大。我願意化作一顆蠟燭,投身到社會中去實現我的價值。

17.書緣

我常想,有書讀是一件幸福的事,無意中讀上一本好書更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快事。

那年,在鄉間小學念書,手中捧的就是幾本「一是一,二是二」的教科書。課餘大多是「赤足走在田埂上」,漫無邊際去讀生活這部無字書。

書讀得不多,幻想卻生出不少。在鄉村學校代課的二舅從學校那隻皮箱般大小的圖書櫃里搜得一本藍封皮的《水滸》,也不知是哪一冊,信手塞給我「瞧瞧」。少書的年代正如缺飲斷炊的歲月,顧不得挑肥揀瘦,拿到了就啃。第一回讀《水滸》,連猜帶跳,讀得顛三倒四,混沌一片,恰如在英雄的故事裏翻筋斗,說不出有什麼感慨,只覺得很帶勁。

那時,十二三歲,不懂事,特信書。讀罷《水滸》,真想跟那位掄大斧的黑莽漢痛痛快快「殺到東京,奪了鳥位」。由此,讀不爽「正經書」,一有時機只想看閑書。

中學在鎮上念。畢業會考前夕,氣氛肅然。學校閱覽室每天只開放半小時,僅有幾本文學書都束之高閣。大概是忙中錯亂,一本封面盪存的「閑書」得以漏網。獲此秘密,每日午間早早候門。書不厚,百來頁模樣,講的是孤島漂流探險的事。考期迫近,去閱覽室看課外書的學生本來就不多,加上我每日必到,一坐就「滿點」。這個反常情況很快引起了圖書管理員的警覺。她用狐疑的眼光朝我瞟了又瞟,而我早把一本作掩護的《中學生數理化》蓋在沒封面的探險書上。女圖書管理員近視眼,凶面孔,菩薩心。當她知道我是在孜孜不倦研究「課外題」時,竟激動不已地連誇我「好學生,好學生」,弄得那幾個在門口張望的「壞學生」瞠目結舌!

進入大學中文系,恍然明白,擾得自己魂不守舍的那本書就是英國作家笛福寫的《魯濱遜漂流記》。謝天謝地,那是一本好書,是一本值得品讀的名著!

我常想,有書讀是一件幸福的事,無意中讀上一本好書更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快事。如若那時我沒有讀到《魯濱遜漂流記》,今天縱有條件讀上十來本「漂流記」式的好書,其感覺也不會如此「念念不忘」。回首再讀「漂流記」,也不會像少年時那樣如痴如醉,至少不再為之「大驚小怪」。再譬如,那時我讀的是一本誨盜誨匪的壞書,良莠不分,一古腦兒吞咽了下去,我相信那流毒也會綿綿無盡期,乃至貽害終身(當然,實際情況還不至如此嚴重)。因而讀書如擇友,需「友直、友諒、友多聞」。讀書也有「時季」,有些書當在「情竇初開」時讀,才有味、有趣;有些書則需在「滄桑經歷」後讀,方明白、透徹。讀書更有「緣份」,有些書你「踏破鐵鞋無覓處」,有些書則「蓬門今始為君開」;有些書「話不投機半句多」,有些書則「讀你千遍也不厭倦」。

書而有緣,玄乎?妙哉?信不信由你了。

18.童話的結局

我心裏害怕,擔心她又要安慰我。索性幻想她換了一套戲裝演繹一個真正的童話故事去了,故事的結局是「從此,王子和公主過着幸福美滿的生活」。

好久沒見到招娣姐了,上一次見她應該是兩年前吧。

那時她從廣州回番禺。她老家在江西,十八歲到番禺打工,在一家餐館當服務員。在這裏她給家裏添置了許多東西,包括希望。也在這裏她有了一個男朋友,阿明。阿明是廣州人,在餐館里當廚師。阿明是個出了名的乖兒子,家裏有一位嚴厲不可違背的老母親。阿明對母親是敬畏加順從。但是,這次,阿明為了招娣姐和母親吵翻了。在阿明母親的眼裏,招娣姐是窮山溝里出來打工的外省妹,一身的寒酸加上口裏操的帶鄉音的普通話,怎麼看都是上不了枱面,怎麼可以配得上她那引以為傲的兒子呢?但是一向順從的阿明為了愛情向威嚴的母親作出了反抗,在我的身邊演繹了一場古老的愛情故事。我近乎固執地認為招娣姐是幸福的,因為童話里的結局都是美滿甜蜜的。可是有時候固執並不能對現實起任何作用。

就在兩年前的夏天裏,招娣姐拉着長長的電話線,用已經很熟練的廣州話哭着:「如果是這樣,我嫁給你有什麼意思呢?」這個時候阿明剛從北方回來。他早早和招娣姐計劃好了,他出去闖兩年,積攢了足夠的錢買房子、結婚。招娣姐也一直在努力,她的老闆、老闆娘,還有同事都很喜歡她。她手腳是極麻利的,而且勤快,又讀過一點書,所以在餐館里什麼都能做。會計不在她可以頂,點菜的小姐沒來她可以代替,細心、體貼使新老顧客都會在用完餐后特地對她說「拜拜」。老闆娘很欣賞她,也知道她的事,也挺照顧她。招娣姐很滿足,閑下來發獃時,她嘴角時常會泛著笑意。我知道她一定是想起阿明哥了,或許她正在想像著屬於他們的愛的小屋。招娣姐也是經常哭的。逢年過節,她都會打電話給阿明的媽媽,有時候會帶上禮物到廣州看望她,可是回來總是要哭的。同事們安慰她,她會爆發一場,大聲地哭:「還要我怎樣,我省吃儉用,每月工資一半寄回家,一點留下,剩下的就歸她了。對她,我總是恭恭敬敬、小心翼翼,能做的我都做了,為什麼要這麼刻薄地對待我,打工妹受的苦還少嗎?老天為什麼這樣不公平?」招娣姐大聲地哭着。只有這時候,她沉重的心才得以些許喘息。

招娣姐拉着電話線的時候,阿明已經回廣州。招娣姐也請過兩天假去過廣州了。記得她去的時候,很多人逗她,「要去當新娘了,擺酒席可不能忘了我們啊。」她笑得很燦爛,可是燦爛的笑容下有一種叫憂慮的東西,她的幸福似乎在搖曳著。

兩天後,她回來了,一頭栽倒在床上,大聲大聲地哭。我坐在她身邊好久,她哭完了,安慰我說:「沒什麼,只是剛剛外面雨太大,我一個人走在路上,一輛摩托車撞倒我,腿上流些血,有點痛。」我把視線移到她腿上,飛滿泥花的褲腿被染紅了一大片。是啊,外面雨那麼大,孑然一身的招娣姐是怎樣走過來的,除了摩托車,她還會遇上什麼可怕的威脅?!那時,我對童話的固執動搖了。

招娣姐拉着電話線,哭着,電話那邊說着些什麼。突然,招娣姐止了哭聲,「咔」地掛了電話,用習慣的急切的腳步走向門外。我跟上去,還好,她只是去上班,對的,上班時間到了,沒事。我目送著招娣姐,依稀彷彿感覺到失神的背影那邊滿滿是凝重。「招娣姐,」我忍不住叫出了聲。招娣姐站定了,她需要時間來站穩。她轉過身來,我看到的卻是空無一物的眼洞。「別擔心。」她這麼說,安慰我。

後來,我又見了她幾次,她眼裏失去的東西一直沒法再尋回。我的固執徹底粉碎了,我傷心,童話里都不是這樣的。

不知哪一天,我找不到她了。「招娣姐回江西老家了,」她的同事告訴我,「聽說下個月結婚。」

「啊,跟誰結婚,怎麼回老家結婚去了?」

「不知道,好像她家裏人給她介紹對象了。」

外面又下雨了,那麼大,招娣姐,你怎樣了?

好久不見招娣姐了,我有她電話,卻一直沒撥出那串號碼。我心裏害怕,擔心她又要安慰我。索性幻想她換了一套戲裝演繹一個真正的童話故事去了,故事的結局是「從此,王子和公主過着幸福美滿的生活」。我暗地裏祈禱著。

19.五瓣丁香

聽人說,若能在結著多如雲霞的四瓣丁香樹上找出一朵五瓣丁香,就會得到好運和幸福。

入春以來,一直惦念著丁香。聽人說,若能在結著多如雲霞的四瓣丁香樹上找出一朵五瓣丁香,就會得到好運和幸福。女子都是虔誠的,我這個穿軍裝的女子也一樣。

同病室的幾個病友幾乎每天傍晚都去醫院的後山坡上探看丁香。帶回來的消息一天比一天惹人心動:「冒出新綠了」,「生出嫩葉了」,「結花蕾了」……可我們仍然嫌慢,埋怨丁香的疏懶乏情。

昨天晚飯後,她們又結伴去了,留下我一個。看看自己仍打着石膏的腿,再看看白色的病床,白色的牆壁,彷彿一切都變得蒼白起來。心想:這條傷腿一定害我誤了花期,不能去找五瓣丁香,尋不着它,那麼好運和幸福也就與我無緣了。自己把心情弄得灰灰的。

她們回來了,個個興高采烈,爭着向我炫耀他們的「幸福」——五瓣丁香。有白色的,紫色的,小小花朵很是美麗,花瓣兒更是精緻、嬌巧、細柔。她們有人要分給我一朵,而我也十二分地想擁有它,可我還聽人說:別人送的五瓣丁香不具有神奇的魔力,於是我謝絕了她們的好意。看着她們都如同真尋得幸福一般的喜悅,我的心羨慕得有點微微發疼。

晚上,我草草地蒙上被子,除了想找一朵五瓣丁香,好像別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人,有時就會有一些非常非常小的希望,由於太希冀、太嚮往,我甚至做了一個丁香夢:我的腿好了,來到一個好大的丁香園裏找五瓣丁香,可到處都是四瓣的,無論如何努力,也沒有找出一朵神秘的五瓣丁香。

感覺天亮了,懶懶地不肯睜開眼睛,心中仍存着沒有五瓣丁香的遺憾。做晨檢的護士來了,問我:「別的人都去哪兒了?」我這才發現她們一個都不在。大概都是因為太興奮睡不着而早早地跑出去瘋鬧了吧,疾病竟使我變得有點妒忌她們了。

門被輕輕地推開了。只見她們個個手裏拿着一大束丁香花,原來她們一大早去替我折花了。她們把花遞給我:「快找你的五瓣丁香吧!」我一時語塞,為她們的熱情、真誠所感動,懊悔剛才對她們的妒嫉……頓時,我感到自己整個兒沐浴在友愛結成的溫馨之中。

我細心地從她們採摘來的一束束丁香花中,找到了一朵白色的五瓣丁香,而我更在她們中間找到了真正意義上的五瓣丁香——好運、溫暖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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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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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租”一個女朋友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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