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第06節

第二天上午,是儒莉安娜來叫醒露依莎的。她站在卧室門口,壓低聲音,神秘地說:

「夫人!夫人!有個傭人送來這封信,說是從旅館來的。」

她躡手躡腳地去打開一個窗戶,又小心而又神秘地回到卧室門口:

「他在門口等您的回信呢。」

露依莎睡眼惺忪地打開藍色大信封,信封有縮寫名稱——一朵皇冠花下面的兩個字母「B」。

「好,沒有回信。」

「沒有回信。」儒莉安娜過去告訴傭人,他還靠在扶手上等候,嘴上叼著一支大雪茄,持着黑黑的側須。

「沒有回信?好,日安。」他例行公事似地把手指舉到禮帽檐上,沿着街道一搖一晃地走了。

「這男人蠻不錯!」她上樓梯去廚房時心裏暗想。

「儒莉安娜太太,誰敲門來着?」廚娘馬上問。

儒莉安娜嘟囔著說:

「沒什麼人,是時裝店送了個口信來。」

從上午起,若安娜就覺得她「神態異常」:7點鐘就掃地,撣灰塵,抖衣服,擦餐廳的玻璃窗,整理架子上的餐具,一直忙個不停!若安娜還聽見,打開的陽台上那幾隻金絲雀在陽光下尖聲叫起來的時候,她在唱《心上的信》。來到廚房吃早點,儒莉安娜也不像往常那樣說長道短,似乎有什麼心事,有點神不守舍。

若安娜不禁問道:

「覺得病情加重了嗎?」

「我?感謝上帝,我沒有感覺這麼好過。」

「我看你不想說話……」

「我這心裏說得歡著呢……我並不總是想胡扯。」

儘管已經9點,她還不想叫醒夫人。「看她挺可憐的,讓她多休息會兒吧。」說完,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慢慢給大澡盆倒滿水;為了不發出響動,她到走廊上去抖夫人頭一天穿過的連衣裙;當感到衣服的小口袋裏有張揉皺了的紙時,她的眼睛裏閃出貪婪的光芒!原來是露依莎給巴濟里奧寫的那個便條:「你為什麼不來?……你該知道這讓我多麼難受!……」她把紙條拿在手裏呆了一會兒,咬着嘴唇,兩眼發直,心裏緊張地盤算著;最後她又把紙條塞回露依莎的口袋裏,疊上連衣裙,非常小心地放在沙發上。

後來,時鐘又響了,她才決定去告訴露依莎,聲音非常溫柔:

「夫人,10點半了!」

露依莎躺在床上,把巴濟里奧的便條看了又看:「我再也不能不告訴你我愛你了。我一夜沒有睡好!一早起來就向你發誓,我真的瘋了,要把我的生命放到你的腳下。」其實,這幾句陳詞濫調是頭一天夜裏3點鐘打了幾圈惠斯特牌、吃了牛排、喝了兩杯啤酒、懶洋洋地看了一會兒畫報以後寫成的。在便條的末尾,他寫道:「讓別人去追求財富、榮譽吧,我卻想得到你!只想得到你,我的鴿子,因為你是把我和生命維繫在一起的唯一繩索,如果明天失去了你的愛情,我向你發誓,一定用一顆善良的子彈結束這無用的生命!」他又要了啤酒,後來才把信帶回家用信封封好,簽上他名字的縮寫,「因為這樣總是效果更佳。」

露依莎一連嘆了幾口氣,一次又一次虔誠地親吻那張便條!這是頭一次有人給她寫情意纏綿的話語,話語中流露出的熾熱的愛,使她的自豪感像個曬乾的東西放在溫水裏一樣膨脹開來:她感到自己的身價提高了,覺得終於開始了一種高尚而有趣得多的生活,每個小時都有不同的魅力,每一步都有新的衝動,靈魂披上了一層光彩奪目的豪華的激情!

她跳下床,迅速穿上室內長袍,走過去拉開透明窗帘……多麼美的上午!時值8月末,夏季已經告一段落,炎熱和光線中透出秋天的平靜;陽光依然燦爛,但落到地上卻顯出幾分輕柔;空氣再沒有酷夏的悶熱,高高的天空像洗過一樣瓦藍清澈;人們可以更自由自在地呼吸,已經看不到過往行人那種有氣無力的沮喪神情。一陣歡樂湧上心頭,她感到渾身輕鬆;一夜酣睡之後,前幾天的緊張和煩躁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走過去照照鏡子,覺得皮膚更明亮更清新,目光中還有一絲淡淡的哀憐。莫非萊奧波爾迪娜說得干真萬確?「沒有比干點什麼壞事更讓人顯得漂亮的了。」有了個情夫,她有了情夫!

她站在卧室中間,雙臂交叉在胸前,一動不動,目光停滯,心裏一遍又一遍地說:

「我有了情夫!」她回憶起頭一天晚上客廳里的情景,尖尖的燭光輕輕搖曳,一次次奇特的沉默使她覺得生命已經停止,照片上若熱母親那黃臉上黑黑的眼睛從牆上死死盯着她。可是,這時候儒莉安娜抱着一摞衣服走進了卧室。該穿衣服了……

這個上午她多麼高雅!施的是魯賓香水,挑選了花邊最漂亮的襯衫。如此華貴,她長出了一口氣!她還想要最昂貴的荷蘭衣料,最重的英國首飾,一輛用綢緞村裏的四輪馬車……這是因為,對天質聰穎的人來說,內心的歡樂需要有豪華的享受為補充:一直固若金湯的靈魂頭一次失足必將立即導致新的過錯通過彎彎曲曲的途徑接踵而至:——這樣,登堂入室的竊賊就會悄悄為他窮凶極惡的同黨打開大門。

她上樓去吃午飯,身穿白色室內長袍,頭髮梳成兩條辮子,精神煥發。儒莉安娜忙不迭地過去把窗戶關上,「雖然天氣不算太熱,但關上門窗更加涼爽!」看見夫人忘了戴頭巾,她趕緊取來一條,並且灑上了花露水。她殷勤地伺候女主人,看着她吃了好幾個無花果。

「夫人,多吃點沒有關係!」她激動得幾乎帶着哭腔。

她在夫人四周輕輕走動,面帶連媚的微笑,腳下沒有一點響動,或者站在桌子對面,雙臂交叉在胸前,望着女主人,似乎在自豪地讚歎一位至親至愛的人物!那瞪得圓圓的眼睛不離女主人左右。

她的心裏卻在自言自語;

「你這個臭潑婦!你這個大醉鬼!」

午飯後,露依莎回到卧室,躺在長沙發上,手裏拿着《新聞報》,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對頭一天晚上的回憶像秋風時時從平靜不語的地上捲起落葉一樣,在她靈魂中翻騰:他的某些話語、衝動和談情的樣子……她一動不動,雙目水光流溢,感受着甜蜜的回憶長時間刺激她的神經。然而,若熱的形象並沒有離開她的腦海,而且從頭一天夜裏就一直在她的頭腦之中,但既不使她驚恐也不使她痛苦,而是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裏,她既不因此而害怕,也無須感到後悔和歉疚;似乎若熱已經死去,或者在遙遠的地方不再回來,或者已經拋棄了她!她甚至為心境如此平靜而感到驚訝。然而,心中這種揮之不去的幽靈一般固執而又麻木的念頭又使她惴惴不安。她開始尋找為自己開脫的理由。這不是她的過錯。不是她主動向巴濟里奧張開雙臂的……這是「天意」,那時天氣太熱,晚霞滿天,也許還因為喝了一點兒葡萄酒……她當時一定是瘋了。她一再用自古以來人們使用的借口把自己的所做所為想得無足輕重:欺騙丈夫的女人她不是頭一個,很多女人是因為惡習,而她卻是由於熾熱的愛情……備受尊崇的名門貴婦之中有非法愛情者多得數不勝數!甚至女王們也有情夫!再說,巴濟里奧那樣愛她!他會非常忠誠,非常謹慎從事!他的話語是那樣讓人傾倒,他的親吻那樣令人暈眩!……現在,還能怎麼辦呢?事已至此……

她決定去寫回信,朝書房走去。剛一進門,就看見了黑色油漆鏡櫃里若熱的照片——頭和真人一樣大小。激情油然而生,心頭一陣緊縮。她活像個跑了很長的路之後燥熱窒息的人突然走進冰冷的地窖一樣,不能動彈了,望着若熱鬈曲的頭髮,黑黑的鬍鬚、花點領帶,還有鏡柜上方交叉著的兩柄寶劍。要是若熱知道了,一定會殺死她!……她頓時臉色煞白,茫然四顧。若熱工作時穿的衣服掛在一顆釘子上,平時用來蓋住腳的絨毯疊起來放在一邊,一大摞圖紙放在另一張桌子上,還有煙絲罐、手槍匣……他一定會殺死她!這個房間里若熱的特點太濃了,使她覺得他就要回來了,過一會兒就走進書房……要是他突然來了!……3天沒有收到信了——她在給情夫寫信的時候,丈夫隨時可能出現,當場逮住她!……可是,她又一想,這都是胡思亂想。從巴雷羅開來的火車5點鐘才到;況且他在最後一封信上說還要耽擱一個月,也許更長……

她坐下來,挑了一張紙,開始寫信,筆劃有點兒粗:

我親愛的巴濟里奧:

一陣不期而來的恐懼,她寫不下去了,感到有一種預兆,他來了,要走進書房……也許不寫為好!……她站起身,慢慢走到客廳,坐到無背沙發上。彷彿與寬大的沙發的接觸和沙發喚起的熾熱的回憶鼓勵她大膽去進行這罪惡的愛情似的,她非常堅定地返回書房,飛快地寫起來:

你想像不到今天上午我接到你的信時是多麼高興……

筆太舊了,不好使!她又蘸了蘸墨水;剛一開始寫,由於手在顫抖,一滴墨水掉在紙上。她很是掃興,似乎這是「不祥之兆」。她猶豫片刻——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撓著頭,覺得儒莉安娜在掃平台,嘴裏哼著《心上的信》。最後,她失去了耐心,把紙撕了又撕,把碎片扔進帶兩個金屬環的油漆木盒裏。放在桌子下邊一個角落裏的這個木盒是若熱用來放草稿和廢紙的,他們稱它為「石棺」。肯定是儒莉安娜忘了倒垃圾,裏邊的紙滿得快溢出來了。

她挑了一張紙,又開始寫起來:

我親愛的巴濟里奧:

你想像不出來今天上午剛一醒來就收到你的信時多麼高興。我在信上

吻了又吻……

可是,門簾稍稍一皺,傳來儒莉安娜小心翼翼的聲音:

「夫人,裁縫來了。」

露依莎嚇了一跳,趕緊用手捂住信紙:

「讓他等著。」

她接着寫起來:

太讓我難過了!是這封信而不是你在我身邊!我對自己都感到驚訝,

你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就佔有了我的心。其實,我對你的愛從來沒有停止過。

你不要因此而認為我輕浮,也不要以為我不好,因為我希望得到你的愛,

而我對你的愛從來沒有停止過;在你那次愚蠢的遠遊之後再次見到你的時

候,我親愛的巴濟里奧,我無法控制撲到你身邊的感情。我的巴濟里奧,

你比我堅強。昨天,那該死的女傭來告訴我你來告別,我簡直要死過去了;

但是,當看到並非如此,不知道怎麼回事,從心裏愛你!如果你當時要我

的生命,我也會把生命給你,因為我愛你,我也感到莫名其妙……可是,

你為什麼撒那個謊,為什麼來了呢?你太壞了!我恨不得對你說聲永遠不

再見。可是,我親愛的巴濟里奧,我做不到!做不到!我一直愛着你;現

在既然已經是你的人,既然整個身心都屬於你,我覺得對你愛得更深了,

如果還能更深的話……!

「她在哪兒?她在哪兒?」客廳里有人說。

露依莎嚇一跳,站了起來,臉色煞白。是若熱?她驚慌失措地把信揉成一團,想藏到口袋裏——偏偏室內長袍沒有口袋!她精神恍惚,來不及思考,一把扔到「石棺」里。她站在那裏,兩隻手支在桌面上等待着,生命似乎停止了。

門簾掀開了——她立刻認出了是費里西達德太太那藍色天鵝絨帽子。

「在這兒藏着,你這個調皮鬼!你在這裏幹什麼呢?親愛的,你怎麼啦,臉白得像石灰……」

露依莎癱坐到扶手椅上,臉色蒼白,渾身發冷,帶着疲倦的笑容說:

「正在寫信,突然一陣頭暈……」

「哎,頭暈,我更厲害!」費里西達德太太接過話茬,「倒霉透了!我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得扶著傢具,甚至怕一個人走動。是因為沒有吃瀉藥!」

「到卧室去吧!」露依莎馬上說,「在卧室里好一點。」

她站起來,腿還在抖個不停。

她們穿過客廳,儒莉安娜開始收拾屋子,經過橢圓形鏡子下邊的博物架的時候,露依莎看見博物架的石頭面上有一點煙灰:那是頭一天晚上「他」的雪茄留下的!她輕輕撣掉——一抬頭,大吃一驚:自己的臉那樣蒼白!

裁縫穿一身黑衣服,戴一頂有絳紫色飾條的帽子,坐在無背沙發沿上等著,衣服包放在膝蓋上,目光凄涼。她是來試裁好的連衣裙的。先在露依莎身上用別針別好,拉直,低聲說着什麼,態度謙恭得讓人傷心,還不時乾咳幾下。等裁縫用披肩緊緊裹着瘦瘦的肩膀,像個幽靈似地輕輕走出去,費里西達德太太立刻說起「他」來——當然指的是顧問。她在風磨公園遇到了他。可是,先生們,他甚至不走過來說句話!只是乾巴巴問候了一下,就「咚咚」地走開了,這太過分了,簡直像是故意躲避!你說呢,哎!這冷漠的態度要氣死她了!她無法理解,真的無法理解……

「因為說到底,」她叫道,「我非常了解我自己,我當然已經不是個孩子,可畢竟不算一文不值吧!你說對吧?」

「當然。」露依莎心不在焉地回答,她想起了那封信。

「喂,你看我,40歲了,穿上這身袒胸衣服還很像樣子呢?這肩膀,這胸脯,豐滿得很!」

露依莎站起身,費里西達德太太又說:

「豐滿得很,跟許多年輕姑娘一模一樣。」

「我完全相信。」露依莎茫然地笑着表示同意。

「可他也算不上什麼年輕小夥子……」

「當然……」

「不過保養得很好!」她的眼睛發出興奮的光芒,「還能讓女人感到非常幸福!」

「非常……」

「讓人眼饞的男人!」費里西達德太太嘆了口氣。

這時候露依莎說:

「你稍等一會兒可以嗎?我進去一下,馬上回來。」

「去吧,親愛的,去吧。」

露依莎跑進書房,直奔「石棺」。空了!她的信呢?上帝!

她嚇得魂不附體,馬上喊來儒莉安娜:

「你把紙箱倒了?」

「倒了,夫人,倒了。」她非常鎮靜地回答說。

接着,關切地問道:

「為什麼?丟了什麼文書嗎?」

露依莎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我把一張紙扔到箱子驚了。你倒在哪兒了?」

「跟往常一樣,夫人,倒在垃圾桶里了。我以為都是沒有用的……」

「啊,我去看看!」

她快步朝廚房走去。

儒莉安娜緊隨在後,一面走一面說:

「哎呀,還不到5分鐘!箱子太滿了……我正在收拾書房……上帝保佑……要是夫人早說一聲……」

可是,垃圾桶也空了。若安娜剛剛拿到下邊倒了。看到露依莎很着急,她問:

「為什麼?丟了什麼東西嗎?」

「一張紙。」露依莎看看四周,看看地上,地板很白。

「那裏邊有幾張紙,夫人,」姑娘說,「我一古腦兒都倒了。」

「若安娜太太,會不會有張紙掉在外邊呢?」儒莉安娜怯生生地提醒說。

「去看看,若安娜,去看看。」露依莎有了一線希望。

儒莉安娜顯得很焦急:

「上帝,我主!我怎麼會想得到呢!可是,夫人,您怎麼沒說呢……?」

「好啦,好啦,不是你的過錯……」

「我的天,嚇得我胃裏都堵得慌……夫人,是重要東西嗎?」

「不是,是一張賬單……」

「上帝保佑!……」

若安娜回來了,手裏搖晃着一張皺巴巴的紙。露依莎一把抓過去,念道:「……第一口探測井的直徑……」

「不!不是這個!」她沒好氣地叫道。

「那就是順着管道下去了,夫人,什麼也沒有了。」

「你看清楚了?」

「都看了一遍……」

儒莉安娜又失望地說:

「還不如讓我丟10塊錢呢!出這種事!夫人,我怎麼會想到……」

「好啦,好啦!」露依莎嘟囔著下了樓。

但是,她驚魂未定,模模糊糊感到事情有點可疑……她想起了頭一天給巴濟里奧寫的那張便條,揉成一團裝進連衣裙口袋裏了……她慌驚慌張地走進卧室。

費里西達德太太摘下帽子,舒舒服服地坐在長沙發上。

「對不起,嗯?」露依莎說。

「沒關係,親愛的,沒關係。什麼事?」

「丟了張賬單。」露依莎回答說。

她去打開衣櫃,馬上在口袋裏找到了那個便條……這下子她放了心。信肯定倒進垃圾棕了。可是,太馬虎了!

「好,沒事了!」她無可奈何地坐下來。

費里西達德太太馬上壓低聲音,非常秘密地說:

「喂,我是來跟你說件事的。注意,這是個秘密!」

露依莎心驚一驚。

「你知道,」費里西達德太太接着說,她說得很慢,並且一句一停頓,「我的女傭叫若澤琺,她要跟那個西班牙人結婚了……那男人是圖伊一帶的人,說他家鄉有個女人法力神奇,能撮合婚姻……說是再靈驗不過了……對男人施符咒——男人就產生愛情,婚姻馬上就成功,並且還非常美滿。」

露依莎已經平靜下來,笑了。

「喂,」費里西達德太太接着說,「先別說你的事……」

她口氣中透出迷信的崇拜:

「說她創造了許多奇迹。那些遺棄了戀人的男子、看不起戀人的男人、有了女友的丈夫,總之,各種各樣的忘恩負義……只要那女人一使法力,他們就害怕、後悔,激情頓起,愛得發狂……那姑娘告訴了我這件事。我立刻想到……」

「想到用符咒迷惑顧問!」露依莎叫道。

「你看怎麼樣?」

露依莎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費里西達德太太險些發起火來。她又講了一些例子:一個紈挎子弟污辱了洗衣女子,一個男人拋棄了妻子兒女與一個「瘋女人」私奔……符咒在這些人身上都大顯神通,使他們突然回心轉意,熾熱地愛被他們歧視的人。如果離得近,就立刻回來認錯;如果離得遠,就迫不及待地往回趕,或步行,或騎馬,或乘郵件馬車,匆匆忙忙如救燃眉之急……像被鐵絲捆住手腳的奴隸一樣服服帖帖、低聲下氣地投降……

「可是,那西班牙人說,」她非常激動,「要到他家鄉去,跟那個女人談,帶着顧問的照片——必須帶他的照片——和我的照片,然後再回來,還要7塊錢!……」

「哎呀,費里西達德太太!」露依莎打了個制止她的手勢。

「你用不着說我,別說了!我還知道別的……」

她站起身,瞪大眼睛:

「可是,要花7塊錢!7塊錢!」

儒莉安娜來到門口,面帶微笑,聲音非常低:

「夫人請出來一下,可以嗎?」

在走廊上,她悄悄地說:

「這是一封信,從旅館來的。」

露依莎紅了臉。

「我的天!你這個女人,何必那麼神秘!」

她沒有回到卧室,在走廊便把信打開了。是用鉛筆寫的,字跡潦草:

「我的寶貝,」巴濟里奧說,「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了我們需要

的東西,一個用來會面的秘密窩……」他說明了街道名,門牌號數、信號和

最近的路線。「你什麼時候來,我的寶貝?明天就來吧。我給那個家起了名

字,叫『天堂』:我親愛的,對我來說,那裏是名符其實的天堂。我從中午

就在那裏等你;只要看到你來了,我就下去。」

他的愛情如此強烈,如此匆忙地找一個「窩」——這證明他對她的激情專註而且急不可耐——使她心中的自豪膨脹開來;同時,那個秘密「天堂」像小說棕的景象一樣,給了她享受異樣幸福的希望;在熾熱的情感中,丟失那封信造成的不安和驚怕像太陽升起后的片片霧靄一樣消失了。

她返回卧室,目光里含着笑容。

「你覺得怎麼樣,嗯?」費里西達德太太馬上問道,她硬讓對方考慮她的想法。

「什麼?」

「你覺得應當把他交給圖伊巫神嗎?」

露依莎聳了聳肩膀,對靠巫術強拉硬拽得到一廂情願的愛情產生了一種厭惡感。她為自己浪漫的密謀沾沾自喜,就越發覺得老太婆的多情令人作嘔了。

「胡鬧。」她輕蔑地說。

「哎呀,親愛的,可別這麼說!可千萬別這麼說!」費里西達德太太趕緊說,語調凄涼。

「那麼你就把他交去好了!」

「可是,要花7塊錢!」費里西達德太太幾乎帶着哭聲感嘆說。

露依莎笑了:

「為了得到個丈夫?我看很便宜……」

「要是不靈呢?」

「那就貴了!」

費里西達德太太「哎」了一聲。她在情慾的衝動和經濟上精打細算之間猶豫不決,非常難過。露依莎動了側隱之心,從衣櫃里拿出一件上衣:

「算了,親愛的,用不着去找什麼巫師……」

費里西達德太太抬頭望着天空。

「你要出去?」她凄涼地問。

「不。」

於是,費里西達德太太建議露依莎跟她一起去附體神廟,看望西爾薇拉——真可憐,她長了個癤瘡,再去看看教堂為節日搭的舞台,剛剛搭好,漂亮極了!

「我還想去教堂禱告,乞求這腸胃病快點好。」她又嘆了口氣。

露依莎同意了。她樂意去看看燈火明亮的神龕,聽聽人們齊聲祈禱的嗡嗡聲,似乎那十分虔誠的聲音與她現在的心境極為合拍。於是,她趕緊穿衣服。

「哎呀,親愛的,你胖多了!」費里西達德太太吃驚地望着她的肩膀和胸脯。

露依莎對着鏡子照着,露出熱切的笑容。她動情地摸著自己白哲細膩的皮膚,為她優美的線條高興萬分。

「很豐滿。」她憐愛地說。

「豐滿?你要變成個圓球了!」

接着,又傷感地說:

「是啊,過你這樣的生活,有這樣的丈夫,心情愉快,沒有兒女,不用操心……」

「親愛的,我們走吧。」露依莎說,「傷心也沒有讓你瘦了呀……」

「是啊,是啊,可是……」她一副沮喪的神態,好像在為自己的毀滅而悲哀,「這五臟六腑都不行了,胃、肝……」

「既然圖伊的女人能創造奇迹,讓她把五臟六腑換成新的嘛!」

費里西達德太太帶着悲哀的懷疑苦笑了一下。

「你知道我有一頂漂亮的帽子嗎?」突然,露依莎叫道,「沒有看見?太漂亮了!」

她馬上從衣櫃棕取出帽子。用細麥秸編的,邊上飾有琉璃草。

「你看怎麼樣?」

「美極了!」

露依莎望着帽子,用指尖輕輕撫摸著上面藍色的小花。

「看上去都覺得涼爽!」費里西達德太太說。

「真的?」

她神態莊重、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放回原處。戴着合適極了!她想,要是巴濟里奧看見了,一定會喜歡。她們很可能會遇到他……

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心花怒放:覺得生活、出門,到附體神廟去、想自己的情夫,這一切都那麼歡暢!……她飄然欲仙,在卧室里尋找梳妝台的鑰匙。

把鑰匙放在哪兒了?也許放在餐廳了吧!去看看。她昏頭昏腦地跑出去,嘴裏哼著歌兒:

朋友們,夜晚迷人……

啦啦啦……

幾乎和正在掃走廊的儒莉安娜撞了個滿懷。

「儒莉安娜,不要忘了熨明天穿的繡花裙子!」

「是,親愛的夫人,正熨著呢!」

說完,用兇狠的目光望着她的背影:

「唱吧,你這個小潑婦!唱吧,你這條小毒蛇!唱吧,你這個小醉鬼!」

她突然心花怒放,飛快地掃了幾下,用嘶啞的嗓子唱起來:

「明天,好戲唱完,

人們說……

如果這是真的,不是謊言……

她壓低聲音,狠狠唱道:

我將幸福無邊!

第二天下午兩點鐘,塞巴斯蒂昂和朱里昂到聖彼得·阿爾甘特拉散步。

塞巴斯蒂昂剛才講了與露依莎見面的場面,彷彿從那時候起對她更加尊重了。一開始,他很惱火,真的……

「可是,你做得對,猛然間聽到那些話,我還有點生氣呢,太莽撞了……」

後來,可憐的露依莎馬上同意了他的意見,表示非常不願意出現這種情況,看樣子很注重名聲,問他該怎麼辦……甚至還流了眼淚。

「我立刻對她說,最好和表兄談談,告訴他出了什麼事……你看怎麼樣?」

「可以。」朱里昂含糊地說。

他心不在焉地聽着,使勁吸煙。土黃色的臉頰凹陷,成了鐵青色。

「這麼說,你認為我做得對,嗯?」

停了一會兒,他又接着說:

「她是個正經善良的女人。朱里昂,她非常正派!」

兩個人又沉默不語了。天氣陰沉,看樣子雷雨即將來臨;又黑又厚的濃雲聚集,格拉薩那邊小山頂上已是黑壓壓一片;偶爾一陣風吹過,樹葉瑟瑟發抖。

「現在我總算放心了。」塞巴斯蒂昂概括說,「你不覺得是這樣嗎?」

朱里昂聳聳肩膀,苦苦一笑。

「夥計,但願我也像你一樣操心!」他說。

接着,他苦澀地談起了他的心事。——一個星期以前,學校有個教師的空缺,他參加了競爭。這是他的救命稻草。他說,要是能抓到這個職位,馬上就名聲大震,顧客盈門,財源不斷……可是,活見鬼!名字算是報上了!……不過,對自己高人一等的信心使他無法安下心來——因為我們畢竟是在葡萄牙,對吧?在這類問題上,科學、研究和天才是一回事,而重要的是後台!他沒有什麼後台靠山——而競爭對手——一個不學無術的東西——是一位董事長的侄子,在市政廳有親戚,後台硬得很!所以,他在認真準備,可是,覺得也必須下手!但是,找誰呢?

「塞巴斯蒂昂,你不認識什麼人嗎?」

塞巴斯蒂昂想起了他的一位表兄,此人是個大胖子,說話瓮聲瓮氣,是阿連特茹省議會的多數派議員。要是朱里昂願意,他就去找他說說……可是,常聽說學校的人不靠推薦和私下做手腳……還有,我們不是認識亞卡西奧顧問嗎?……

「他是個蠢蛋!」朱里昂說:「一個誇誇其談的傢伙!誰看得起他?你那表兄,行!我看你表兄不錯!需要有個人說說話,活動活動……」因為他非常相信「擔保」在「大人物」們當中的影響,相信只要手腕高強就能讓富人們動心。他帶着一種自豪得近乎威脅的口吻說:「塞巴斯蒂昂,我要讓他們領教領教什麼叫有學識!」

他剛要解釋他的論文的內容,塞巴斯蒂昂打斷了他:

「她來了。」

「誰?」

「露依莎。」

確實,她穿一身黑衣服,獨自一個人在帕塞約外面走着,微微一笑回答了兩個男人的問題,把手輕輕一抬向他們道了聲再見,只是臉稍稍紅了。

塞巴斯蒂昂一動不動,虔誠地目送她走過去:

「這種人看上去就正派!去商店了……多好的姑娘!」

就要初次在「天堂」和巴濟里奧幽會,她非常緊張,從上午就控制不住心中的恐懼,戴上了一塊很厚的面紗,遇到塞巴斯蒂昂的時候心跳得厲害。不過,同時又有一種複雜而強烈的好奇心推動着她,使她心中因歡樂而輕輕顫抖。她終於要親身感受在愛情小說里讀過多少次的冒險了!即將試驗一種新形式的愛情,經歷奇特的感受!萬事俱備——神秘的小家、非法的秘密,還有面臨危險心頭的悸動!因為排場比感情更讓她動心;對她來說,那個「家」本身比巴濟里奧更有趣,更具有吸引力!是個什麼樣的「家」呢?在亞羅依奧一帶,聖巴巴拉廣場前面:模糊地記得那裏有一排舊房子……她更希望去郊外,在一個小莊園里,綠草蓬鬆,樹木低語,兩個人攜手漫步,四周一片寂靜,充滿詩情畫意,然後,在泉水滴在石頭池塘里的有節奏的叮咚聲中進入愛情的夢鄉……可是,是在第三層——誰知道裏面怎麼樣呢?她記得保羅·費瓦爾寫的一本小說,主人公是位公爵詩人,他的情婦所在的茅屋裏面用綢緞裱糊,在屋前經過的人看到這破敗的小屋一定會憐憫在其中居住的人如此貧窮——其實誰也不知道裏面的塞夫雷斯花盆裏鮮花盛開,兩個人光着腳踩的是名貴的戈貝林地毯!她了解巴濟里奧的喜好——「天堂」一定和保羅·費瓦爾的小說里描寫的一樣。

可是,到了卡蒙斯廣場,她發現在帕塞約見過的那個長臉男人正在像個公雞似地一直跟在身後;她立刻上了一輛馬車。在希亞多下車的時候,為能很快把她送到情夫這裏而十分快活,甚至以某種輕蔑的心情看着為庸庸碌碌的生活而奔波的來往行人——她要去度過愛情生活的浪漫時刻;然而,隨着離「天堂」越來越近,她像個不得不在手持劍戟的兩隊威武的衛兵中間走上皇宮台階的庶民一樣,由於難為情而膽怯、緊張。她想,巴濟里奧或許正躺在緞子無背沙發上等她到來:她幾乎擔心自己這個沒有經驗的普通小市民說不出高雅的語言,做不出動情的溫存。他大概見識過許多非常美麗、非常富有而且在愛情上極有教養的女人!他一定想讓她乘他用幾百米爾瑞斯包租的馬車前來,說話像小說里一樣妙趣橫生……

馬車在一所黃色的房子前面停住。剛到小小的門口,一股咸乎乎的污濁氣味迎面撲來,她頓時感到噁心。破舊的樓梯陡直、狹窄,夾在兩堵牆之間,牆上水漬斑斑,石灰皮剝落。閣樓平台上那扇帶鐵絲網的窗戶積滿灰塵,蜘蛛網遍佈,透出天井裏昏暗的光線。旁邊的一扇小門後面,傳出搖籃的吱扭聲和孩子痛苦的哭聲。

巴濟里奧馬上走下來,嘴裏叼著雪茄低聲說:

「太晚了!上去吧!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出了什麼事?」

樓梯太窄,不能兩個人一起上。巴濟里奧側着身子在前面走:

「我從一點鐘就在這裏等你,親愛的!還以為你忘記了是哪條街……」

他推開一扇鐵門,讓她走進一間糊著藍白條牆紙的小卧室。

露依莎第一眼就看見卧室裏面放着一張鐵床,床墊年久變黃,打着各色補丁;白色厚布床單很臟,顯然沒有洗乾淨,在床上凌亂地攤開……

她紅著臉坐下,一聲不響,很是尷尬,兩隻瞪得大大的眼睛看着床頭劃過火柴的雜亂痕迹;蟲蛀、開綻的破席子上有一攤墨水的痕迹;紅色窗帘上可以看到有幾個窟窿;牆上掛着的一張銀版照片搖搖晃晃,照片上的人披一件藍色束腰外衣,正在撒鮮花……最引起她興趣的是蒿草墊的舊長椅上方一張大照片:一個果頭獃腦、喜笑顏開的矮胖子,留着一綹鬍鬚,像正在休息星期日的舵手;穿白色褲子,坐在那裏,雙腿叉開,一隻手放在膝蓋上,另一隻則伸出來,放在半截石柱上;照片框架的下方,彷彿墓石上一樣,黃色的釘子上掛着個萬世花圈!

「只能找到這樣的房子。」巴濟里奧告訴她,「還算不錯:非常隱蔽、非常安全……只是不夠豪華……」

「沒關係。」她低聲說,隨後站起身,走到窗前,掀起玻璃窗上的窗帘一角:對面是一片簡陋的房舍,一個花白頭髮的鞋匠在門前釘鞋掌;一個小店鋪門口有束金雀枝花晃動。旁邊用繩子吊著一盒香煙;一扇窗戶里有個女人正傷心地晃動懷裏的病孩子,孩子甜瓜色的小腦袋上有厚厚的瘡痴。

露依莎咬着嘴唇,心裏難受。這時候,有人用指關節輕輕敲門。她吃了一驚,馬上放下面紗。巴濟里奧走過去開門。一個嬌里嬌氣的、帶口音的人低聲嘀咕了幾句,露依莎只模模糊糊地聽見:

「你們放心吧,這是鑰匙……」

「好,好!」巴濟里奧趕緊說了一聲,轉身把門關上。

「誰呀?」

「女房東。」

天開始黑下來,偶爾有大雨點落到街上的石地上;晚霞的餘輝使屋裏顯得更加凄涼。

「你怎麼找到的這個地方?」露依莎難過地問。

「人家介紹的。」

這麼說,已經有別人來過,在這裏作過愛?她頓時覺得床骯髒得讓她噁心。

「把帽於摘下來。」巴濟里奧幾乎有點不耐煩了,「你戴着這帽子我心裏着急。」

她慢慢解開鬆緊帶,怏怏不樂地把帽子放到長椅上。

巴濟里奧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坐到床上:

「你太美了!」巴濟里奧吻了她的脖子,把頭倚在她胸前,非常溫柔地看着她:

「昨天晚上我夢見了你多少次呀!」

突然,豆大的雨點打在玻璃窗上。馬上有人焦急地敲門。

「怎麼回事?」巴濟里奧火了,大聲喊。

那帶口音的聲音解釋說,一條被子在陽台上晾著,忘了收回來;要是淋濕了,那被子就完了!

「我賠你被子!走吧!」巴濟里奧吼道。

「把被子給她嘛……」

「讓她見鬼去吧!」

露依莎感到赤裸的肩膀一陣發冷,打了個寒戰,帶着點模模糊糊的無可奈何的心情偎在巴濟里奧的雙膝間——舵手那張獃頭獃腦的臉一直看着她。

這樣,一條準備開航進行浪漫旅行的快船,剛一啟航就在河裏的泥淖中擱淺了,本來指望乘船到清香宜人的森林去的,冒險大師現在卻一動不動地躺在後甲板上,捂著鼻子,以免聞到臭水溝的氣味。

露依莎開始天天出去,儒莉安娜馬上想:「好啊,去會那傢伙了!」

她的態度變得更加謙恭。露依莎5點鐘回來,她帶着下人特有的諂媚興高采烈地跑過去把門打開。真是關心備至!真是分秒不差!掉了一個扣子,一條緞帶歪了,她總是一遍又一遍地說:「夫人,非常對不起,請原諒我這一次。」還低聲下氣地嘆息個不停。現在,她非常關心女主人的身體,關心她的穿着,關心她晚飯吃得怎麼樣……

然而,自從女主人開始到「天堂」去,她的活多了:要天天熨衣服,往往到晚上還要洗衣領、鑲邊、袖口,伏在洋鐵皮大盆上洗到11點鐘。但她毫無怨言,反而對若安娜說:

「哎呀,看到打扮得這樣整齊漂亮的女主人真叫人打心裏高興!……少見呀!我的天!少有呀!我不是故意這麼說,是打心眼裏高興。並且,感謝上帝,我現在身體也好,不怕活多。」

她不再嘟囔女主人這個不好那個不好,反而一再對若安娜說:

「這夫人呀,嘿,簡直是個聖女!心地善良,能忍受……沒有比她再好的了!」

她的臉上失去了往日的膽汁色,也不再痛苦地痙攣。有時候,吃晚飯或者晚上,她在若安娜旁邊藉著油燈一聲不響地縫衣服,會突然間臉上露出微笑,眼中射出興奮的光芒。

「儒莉安娜太太,看樣子你好像想起了什麼好事……」

「若安娜太太,這心裏高興呀!」她心滿意足地說。

她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嫉妒心;有一天,聽說博士的女人熱爾特魯德斯在9月的一個節日上穿了件簇新的緞子連衣裙,她竟然毫不動心,只是說:

「有一天我也要穿新衣裳,而且要好的,時裝店訂做的!」

還有幾次,她含含糊糊透露出不久就要富了的想法。吉安娜甚至這樣問過她:

「儒莉安娜太太,你在等著接受遺產嗎?」

「也許吧。」她乾巴巴地回答說。

她越來越討厭露依莎。上午,看到她梳妝打扮,往身上酒花露水,哼著小曲照鏡子,她就走出卧室,因為一陣瘋狂的仇恨湧上了心頭,她唯恐按捺不住發作一通!恨她的衣服,恨她那興高采烈的神氣,恨她的內衣,恨她要去會見「男人」,恨她女主人的優越條件。「臭女人!」露依莎出門的時候,她悄悄窺視,望着她沿街往上走,隨後帶着憤怒的冷笑關上玻璃窗:

「小潑婦,你去尋歡作樂吧!我揚眉吐氣的那一天一定到來!一定到來!」

確實,露依莎尋歡作樂。她每天下午兩點鐘就出去。街上,人們已經在議論「工程師的那位現在有了聖米格爾式的情夫。」

她剛繞過十字路口,人們就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嘀嘀咕咕。他們肯定她去會那位「花花公子」。在哪裏?這是煤炭店老闆娘最關心的問題。

「在旅館里!」保拉小聲說,「因為所有的旅館都是干醜事的好地方。也許……」他想了一下,輕蔑地補充說,「也許在下區一個骯髒地方吧!」

煙草店老闆娘感嘆說:「那夫人本來很明白事理呀!」

「我說埃列娜太太,沒人管的母牛全都讓舔嘛!」保拉帶着很重的鼻音說,「所有的女人都一樣!」

「除了我以外!」煙草店老闆娘表示不滿,「我一直是個正派女人!」

「可她呢?」煤炭店老闆娘說,「誰也沒有說過她有什麼不好!」

「我說的是上層社會,說的是那些貴婦們,那些拖着綢緞衣服的女人們,她們是一夥混帳東西!這我可清楚!」他接着嚴肅地說:「老百姓更講道德,老百姓是另一種人!」他把手插進口袋,叉開雙腿,低頭看着地上,若有所思:「當然是這樣!當然是這樣!」看樣子他確實認為,老百姓的美德比行人路上的石子還多!

塞巴斯蒂昂在阿爾馬達小莊園住了兩個星期,回來以後聽到若安娜姨媽說的「大新聞」,嚇得魂飛天外:現在,小露依莎天天下午兩點出門,表兄再沒有去過;這是熱爾特魯德斯告訴她的;這成了街談巷議的唯一話題……

「難道那可憐的夫人不能到商店給自己買點東西?」塞巴斯蒂昂叫道,「熱爾特魯德斯是個不要臉的女人,我不明白若安娜姨媽怎麼會讓她到這個家裏胡說八道!

「罪孽呀!瞧你這脾氣!」若安娜姨媽非常生氣,「孩子,真的,那可憐的女人說的都是在街上聽到的!她還為露依莎說話呢!為她說話,還埋怨街上人們說三道四呢!這叫什麼事呀!」若安娜姨媽嘟嘟囔囔地出去了:「瞧你這脾氣,我的天!」

塞巴斯蒂昂叫住她,安慰說:

「若安娜姨媽,究竟誰在說呀?」

「誰在說?」若安娜姨媽沒好氣地說:「整條街都在說,整條街!整條街!」

塞巴斯蒂昂心急如焚。整條街!這還了得!若熱在的時候她從不離開窩,現在卻天天出去,原先鄰居們對那個人來訪已經嘀嘀咕咕,現在自然對她天天出門說三道四!這正在讓她聲名狼藉!而他卻無能為力!去提醒她?再有一次那樣的場面?不能。

他去找露依莎。當然,什麼事也不想跟她說,只是去看看她。不在。兩天以後又去了一次。儒利安娜來到大門口,帶着冷笑說:「剛剛出去。到教堂准能找到她。」終於有一天在聖羅克街口上碰到了。露依莎看到他,顯出非常高興的樣子:「為什麼在阿爾馬達呆了那麼久?故意躲著嗎?」

「有木匠在那裏幹活,我得看着點。他呢?」

「還好。有點煩悶。若熱說還要耽擱一段時間,我非常孤單。朱里昂不去,顧問也不去,誰都不去。有時候費里西達德太太去看一眼,她現在忙着拜附體神呢……虔誠的信徒嘛……」她笑了笑。

那麼,她到哪兒去?

去買點東西,然後找時裝裁縫……「塞巴斯蒂昂,來坐坐呀,嗯?」

「我一定去。」

「晚上去吧,我太寂寞了。經常彈鋼琴。那架琴可頂大用了!」

當天下午,塞巴斯蒂昂收到若熱的信:「最近看見露依莎了嗎?我幾乎有點擔心了,因為5天沒有收到她的信。並且,她懶得像個修女;寫信來也只有四行,因為郵差就要走了,還要讓郵差等一等,真是活見鬼!她抱怨心裏煩悶,感到孤單,沒有人理睬,好像在沙漠裏生活。你看能不能陪陪她……真可憐……」

他第二天傍晚就到她家去了。也身穿室內便袍,臉很紅,睡眼惺忪。從外邊回來,很累,晚飯以後因得在長沙發上睡著了……有什麼新鮮事嗎?她一邊說一邊打哈欠。

他們談了阿爾馬達的工程,談了朱里昂和顧問,後來就無話可說了,都有些拘謹。

於是,露依莎點上了鋼琴上的蠟燭,把她正學習的新樂曲給塞巴斯蒂昂看——古諾的《米雷葉》;有一段她總是出錯,請塞巴斯蒂昂彈彈;塞巴斯蒂昂彈得出神入化,她在鋼琴旁邊低聲哼著樂曲,用腳打着拍子;隨後她想試試,又錯了。她生氣了,把樂譜扔到一邊,坐到沙發上:

「我幾乎沒有彈過,手都生鏽了!」

塞巴斯蒂昂不敢問及巴濟里奧,露依莎也沒有提到他的名字。塞巴斯蒂昂看到對方態度冷淡,以為這是不夠信任或者沒有忘記前一次的不快,於是借口說要到農業總會去一趟,灰溜溜地走了。

每天都給他帶來新的不安。有時候是若安娜姨媽下午對他說:「小露依莎今天又出去了!天這麼熱,她會熱出病來!我的天!」有時候是他遠遠望見鄰居們交頭接耳,那肯定是在「說可憐的夫人壞話」!

他覺得這一切與歌劇《塞維利亞理髮師》中「誹謗」一場毫無二致:誹謗一開始,如同鳥兒翅膀的窸窣,但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嚇人,最後像霹靂一樣爆發!

現在,他往往繞過那條街,不願意在保拉和煤炭店老闆娘跟前走過:見了他們難為情!有一次遇上了特謝拉·阿澤維多,對方問他:

「喂,若熱什麼時候回來?真是活見鬼!這小夥子留在那裏了!」

聽這類話成了家常便飯,塞巴斯蒂昂心驚肉跳。

有一天,他煩悶已極,前去找朱里昂。到了4層樓,看見他正在忙碌,腳上趿著拖鞋,身上穿件皺皺巴巴的汗衫,頭髮蓬亂,身邊儘是紙張,腳下放着一把咖啡壺,黑黑的地板上滿是煙頭,屋子一角堆著幾件臟衣服;凌亂的床上攤著幾本打開的書——又臟又亂的東西發出一股潮濕霉爛的氣味。帶扶手的窗戶對着天井,從那裏傳來一個女傭刺耳的歌聲和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刷鍋聲。

塞巴斯蒂昂一進門,他站起來,伸個懶腰,卷上一支煙,說他從7點鐘一直工作到現在……嗯?真有意思!非讓你塞巴斯蒂昂知道不可!

「啊,你來得是時候。我正要去你家呢……今天本應當收到錢,可沒有送來,給我點錢吧。」

他馬上開始說他的論文。一定能行!

朱里昂帶着像父母炫耀孩子似的歡快心情給他讀了序言中的幾段,喜形於色,信心十足,邁著大步在屋裏走來走去:

「塞巴斯蒂昂,我要向世人表明,在葡萄牙尚有葡萄牙人在!讓他們目瞪口呆!你等著瞧吧!」

說完,他坐下來,吹着口哨,開始為寫好的稿紙編號碼。塞巴斯蒂昂戰戰兢兢,為用些家庭事情打擾了他的科學興趣而難為情。他低聲說:

「我是為了我們朋友家的事來找你的……」

可是,門猛地打開了,闖進一個鬍子拉碴、目光有點像瘋子似的小夥子。他還是個學生,朱里昂的朋友。兩個人幾乎立刻重新開始上午11點小夥子下去到金光餐廳吃午飯時中斷的爭論。

「你不對,夥計!」學生激動地說,「我仍然堅持我原來的意見。醫學是半個科學,而生理學是另一半科學,它們都是推量論科學;只試圖了解生命的原則就失去了基礎!」

他站在塞巴斯蒂昂面前,叉臂在胸前,對他喊道:

「對於生命的原則我們知道什麼?」

塞巴斯蒂昂謙恭地低下頭。

但是,朱里昂火了:

「你的糟糕之處就在於活力論學說,可悲的學說!」他用霹雷般的吼叫攻擊活力論,宣佈它「違反科學精神」——一個主張制約非生物的規律與制約生物的規律不相同的理論只能是異端邪說!他大聲叫道:「宣佈這一理論的畢薩特是個低能兒!」

學生氣得六魂出竅,吼叫說把畢薩特稱為低能兒的人是不折不扣的野蠻人。

朱里昂不理會對方的咒罵,繼續激烈地堅持自己的見解:

「生命的原則與我們有什麼相干?它像我穿的頭一件汗衫一樣無關重要!生命原則與任何其他原則一樣:一個秘密!我們必須永遠不去了解它!我們不能了解任何原則。生命、死亡、起源、結束,都是秘密!對這些基礎問題我們都無能為力!絕對無能為力!我們可以爭論幾個世紀,但連一英寸也前進不了。生物學家、化學家,他們都與事物的原則不相干;他們認為重要的是現象!我親愛的朋友,各種現象和它們的直接原因可以在非生物體與生物體上嚴格確定——在一塊石頭上和在一個大法官身上一個樣!生物學與醫學和化學一樣,都是嚴格的科學!這一點,笛卡爾早就說得一清二楚了!」

兩個人就笛卡爾吼叫起來。被弄得昏頭昏腦的塞巴斯蒂昂沒有發現兩個人怎麼又轉而圍繞對上帝的看法爭得不可開交。

學生似乎需要以上帝來解釋宇宙,而朱里昂則怒氣沖沖地攻擊上帝,說上帝是「陳舊的假設」、「邁卡主義黨徒們的慣用手段」。於是,兩個人開始像鬥雞場上的公雞一樣爭吵起社會問題來。

學生死死盯着對手,用拳頭敲著桌子,堅決主張權威主義。朱里昂則大聲喊叫,維護「個人無政府主義」!後來兩個人都火氣十足地引用許多有名的人物:蒲魯東、巴師夏、傑佛里等等。朱里昂以尖利的嗓音壓住對方,猛烈抨擊學生擁有利息為百分之六的股票,說他是資金經紀人的兒子荒唐可笑,剛剛還在金光餐廳吃了有產者才吃的牛排。

兩個人怒目而視。

不一會兒,學生無意中輕蔑地提到了貝爾納的幾句話,於是火氣十足的唇槍舌劍又重新開始。

塞巴斯蒂昂拿起帽子,低聲說:

「再見」

「再見,塞巴斯蒂昂,再見。」朱里昂馬上說。

「他把塞巴斯蒂昂送到平台。」

「要是什麼時候想讓我和我表兄說說……」塞巴斯蒂昂囁嚅著說。

「好吧,我們看看再說,讓我想想。」朱里昂冷淡地回答,彷彿工作的自豪感驅散了他所說的可怕的社會不公。

塞巴斯蒂昂一面下樓梯一面想:「現在什麼事情也沒法子跟他說!」

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要是找找費里西達德太太,開誠佈公地跟她談談呢?費里西達德太大確實愛大驚小怪,有點呆傻,但畢竟是上了年紀的女人,並且還是露依莎的密友:說話更有分量,辦事更有能力……

他當即作出決定,乘上一輛馬車,朝聖本托街去了。

費里西達德太太的女傭顯得很難過的樣子,而且面帶淚痕:

「這麼說,你還不知道?」

「不知道。」

「啊,奇怪!」

「什麼事?」

「夫人呀!出了這樣的大禍!在附體神廟栽了一跤,把腳扭了。情況很不好。」

「在家嗎?」

「在附體神廟那邊。連門都不能出了!跟安娜·西爾薇拉太太在一起。出了這樣的災禍!她都要急死了!」

「什麼時候出的事?」

「前天晚上。」

塞巴斯蒂昂跳上馬車,讓車夫趕快奔到露依莎家。

費里西達德太太在附體神廟病了?怪不得露依莎天天出去呢!去看望她、陪伴她、照顧她……

鄰居們沒有什麼好嘀咕的了!她是去看望可憐的病人!……

馬車停在露依莎門前的時候正是下午兩點。塞巴斯蒂昂碰見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正在下樓梯,手上戴珍珠色手套,面紗也是黑的。

「啊,請上樓吧,塞巴斯蒂昂,請上樓!想上去嗎?」

她停在樓梯上,臉頰微紅,稍顯尷尬。

「不去了,謝謝。我是來告訴你……還不知道?費里西達德夫人……」

「怎麼了?」

「一隻腳傷了,情況不好。」

「你說什麼?」

塞巴斯蒂昂詳細講了一遍。

「我馬上去。」

「應該去。我不能去,男人進不去。費里西達德太太真可憐!據說很厲害。」他陪露依莎到拐角處,給她叫了馬車。「代我問候她,可惜我不能去看她!……可憐的費里西達德太太,據說她很着急。」

他看着露依莎的馬車朝教堂方向走去,滿意地搓着手,讚歎這位夫人的熱心。

現在,露依莎所做的一切,即使每天出去遊玩,也都理所當然,無可挑剔了!她要去充當費里西達德太太的護士!必須讓所有人都知道——保拉、煙草店老闆娘、熱爾特魯德斯、阿澤維多家的姑娘們,一句話,所有的人——讓他們在看到她沿街道往上走的時候異口同聲地說:「去陪病人了!多麼聖潔的夫人!」

保拉正站在商店門口——塞巴斯蒂昂突然產生一個念頭,走了進去。他滿心歡喜,覺得自己太老練、太能幹了!

他把帽子往後腦勺一推,用陽傘指了指那幅唐·若奧六世的油畫:

「喂,保拉先生,這個你要多少錢?」

保拉吃了一驚:

「塞巴斯蒂昂先生在開玩笑吧?」

塞巴斯蒂昂叫道:

「開玩笑?」他說話非常認真!想要幾幅畫掛在阿爾馬達那邊的前廳里;不過,要古老的,不帶鏡框的,以便與深色牆紙相配。「這是什麼話!我開玩笑!夥計,豈有此理!」

「請原諒,塞巴斯蒂昂先生……這類畫我這裏正好有幾幅。」

「我喜歡這幅唐·若奧六世的。多少錢?」

保拉脫口而出:

「7米爾瑞斯零二百。這可是名家作品。」

這幅畫因煙熏火燎而退了色,陰暗的底色上模模糊糊顯出一張紅臉,那一片暗紅色是王室的天鵝絨外套。畫上保存最完好的是放在椅墊上的王冠——藝術家把王冠畫得仔細認真,不是出於愚蠢的擔心就是為了討好王室。

塞巴斯蒂昂覺得太貴,可是保拉讓他看了看背面一張小紙條上寫着的價錢;他輕輕把畫撣了撣,指出作品的妙處,說他本人極為誠實,別的傢具商「把良心踩在了腳板底下」。發誓說這幅畫原來屬於格盧斯官,並且開始針泛社會問題——這時候塞巴斯蒂昂一槌定音:

「好吧,我要了,馬上給我送去。把帳單帶上。」

「你得了件珍品!」

現在,塞巴斯蒂昂左顧右盼。他想說說「費里西達德夫人扭了腳」的事,必須找個話茬。他仔細看了幾隻印度花瓶,一個穿衣鏡,看見遠處有個病人坐的椅子。

「那把椅子費里西達德夫人用着合適。」他馬上叫道,「那把椅子!多好的椅子!」

保拉瞪大了眼睛。

「我是說費里西達德『諾羅尼亞夫人。」塞巴斯蒂昂又說了一遍,「讓她躺在上面……夥計,你還不知道吧?她摔斷了一隻腳,情況很不好。」

「費里西達德夫人,就是這兒的女友?」他用手指了指工程師家。

「對,夥計!在附體神廟摔斷了一隻腳,留在那裏了。露依莎夫人天天到那兒去陪伴她。剛才她去了……」

「啊!」保拉慢慢嘆了一聲,停了一會兒,又說,「大概8天以前我還見她來這裏呢。」

「是前天出的事。」塞巴斯蒂昂咳嗽一聲,轉過臉長時間地看着幾幅畫,「並且,在這之前露依莎夫人就天天到附體神廟那邊去,不過是去看西爾薇拉夫人,她也得了病。真可憐,3個星期以來一直過着護士的生活,除了附體神廟哪兒也不去!現在費里西達德夫人又病了,真是禍不單行!」

「我原來不知道!不知道。」保拉把手插在袋裏,低聲說。

「把唐·若奧六世送去,嗯?」

「遵命,塞巴斯蒂昂先生。」

塞巴斯蒂昂回到家裏,走進客廳,把帽子往沙發上一扔。「好了。」他想,「現在至少能保住面子了。」他低着頭呆了一會兒,心裏感到悲傷,因為遇到了一個偶然的機會得以在鄰居們面前為露依莎屢屢出去遊玩開脫,反而使他覺得在自己心裏為她開脫這一想法更加殘酷。鄰居們的評論會停止一段時間,但是,他本人的評論呢?……他想認為鄰居們的話是虛假的,無中生有的,不公正的,但他的良知和正直卻反他的願望而行,總是往壞處想。不管怎麼說,應當做的他都做了。他打了個痛苦的手勢,在寂靜的客廳里自言自語地說:

「下面就看她的良心了!」

這天下午,整條街都知道費里西達德·諾羅尼亞夫人扭了腳(還有些人說把腿摔斷了),知道露依莎夫人一直守在她床前……保拉以權威人士的口氣宣佈:

「她是個善良的姑娘,是個好姑娘!」

傍晚,博士家的熱爾特魯德斯馬上去問若安娜姨媽,「摔斷了腿的事可是真的。」若安娜姨媽糾正說,是腳,是扭傷了腳!熱爾特魯德斯回到家裏,飲茶的時候對博士說,費里西達德夫人跌了一跤,摔得粉身碎骨。「留在附體神廟那裏了。」接着又補充說,「聽說那裏亂成一團了。小露依莎一直睡在那裏……」

「假親熱,可笑!」博士厭惡地說。

不過,街上所有的人都對露依莎交口稱讚。幾天以後,甚至特謝拉·阿澤維多(他見了露依莎往往僅問候一聲)在聖洛克街遇到了她也停下來,深深彎腰施禮:

「請夫人原諒,你的病人怎樣?」

「好些了,謝謝。」

「是啊,夫人,你心眼真好。這麼熱的天,每天到附體神廟那裏去……」

露依莎紅了臉:

「真可憐!雖說總是有人陪着,可是……」

「夫人,你心眼真好!」他加重語氣,「我到處都這麼說,你心眼太好了。你的這個僕人隨時聽你吩咐!」

說完,感動地離開了。

確實,露依莎當下就去看望費里西達德太太。只不過是一般脫臼,在西爾微拉房間里躺着,腳上裹着山金車花藥布,怕得要命,唯恐要「失去一條腿」。白天,女友們圍着她,不時哭上一陣子,說一陣子街上的閑話,吃一陣子零食。

只要有人進來看望,她就嘆息一通,訴說一通,接着便不厭其煩地詳細講述「災難」的經過:下台階時,一腳蹬空,滑下去了;感到要摔倒,但還是站住了,或者加上一句:「多虧聖母保佑!」一開始疼得並不厲害,但可能摔死呀;這簡直是奇迹!

所有的太太們都同意,「確實是個奇迹」。她們痛苦地看着她,輪番齊聲禱告,乞求各路神靈讓諾羅尼亞痛苦減輕!

露依莎頭一次探望,對費里西達德太太來說是個巨大的安慰,因為她躺在床上遭受折磨,得不到「他」的消息,也不能跟別人說起「他」!

在以後的幾天裏,只要和露依莎單獨在屋裏,費里西達德太太便把她叫到床頭說悄悄話:見到過「他」嗎?聽說「他」什麼事了嗎?——她着急的是顧問不知道她卧病在床,不能懷着憐憫的心情相念她——而她的腳有權得到想念,這對她的心是多大的慰藉!可是,露依莎沒有見過他。費里西達德太太一面攪著茶,一面尖聲嘆氣。

兩點鐘,露依莎離開附體神廟,乘上一輛馬車,朝羅西奧走去,為了不讓馬車招搖過市地停在「天堂」面前,她在聖巴巴拉廣場下車,然後縮著身子,沿着房子的蔭影快步往前走,垂着眼睛,但臉上帶着歡愉的微笑。

巴濟里奧穿着汗衫躺在床上等着她:獨自一人呆在「天堂」太煩悶,他帶來了一瓶香檳酒、糖和檸檬;房門半開,他一邊喝一邊吸煙;時間過得太慢,他不時看看鐘點,下意識地聽着住在裏邊房子裏的房東一家人的動靜:孩子煩躁不安的喊叫,大人帶着痰音的申斥,突然一隻母狗狂吠起來。巴濟里奧認為這一切都是小市民的庸俗,心裏很是厭煩。樓梯上傳來衣裙的窸窣聲——巴濟里奧的煩悶和露依莎的擔心都在頭幾個熱烈的親吻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露依莎總是來得匆忙,想5點鐘回到家裏,「路很遠呢」。進門的時候她汗水涔涔,而巴濟里奧恰恰喜歡她赤裸裸的肩膀上那溫熱的汗水。

「你丈夫呢?」他問,「什麼時候回來?」

「他一點也沒有說。」或者「沒有收到信,一點兒也不知道。」

在最近佔有了露依莎的自私的歡樂中,巴濟里奧似乎只擔心這一點。於是,他放肆的親熱起來:跪在她腳下,學着孩子的聲音:

一露露不愛巴巴……」

她半裸著身子,笑了,笑得響亮,淫蕩。

「露露愛巴巴!……愛得發狂!」

她想知道是不是想她,頭一天晚上做什麼了。到格雷米奧去了,打了幾圈牌,很早就回家了,夜裏夢見她……」

「我為你活着,寶貝!相信我!」

他的頭偎到露依莎的懷裏,似乎感到幸福異常。

有幾次,他嚴肅地勸她改變喜好,建議她穿哪種衣服,請她不要戴假髮,不要穿有鬆緊帶的靴子。

露依莎非常欽佩他過奢華生活的經驗,對他唯命是聽,按照他的想法舉止——甚至不知不覺地仿效他對有品德的人的鄙視,仿效他的淫蕩想法。

看到她如此馴順,巴濟里奧漸漸懶得在她面前有所拘束了,乾脆像付過錢似的使用她!一天上午,他用鉛筆潦草地寫了個條子,「你不能去『天堂』!」沒有作任何解釋!有一次他竟然沒有去,事先也沒有通知——露依莎去了,發現門鎖著。她膽怯地敲了敲,從鑰匙孔里看了看,心慌意亂地等了一會兒,非常難過地回去了,熱得渾身發軟,眼裏進了塵土,真想大哭一場。

半點不舒適他都不能忍受,即使是為了讓她高興也不肯忍受。露依莎請求他星期日晚上偶爾到她家去一趟,請塞巴斯蒂昂和顧問去,如果費里西達德太太的病好了也讓她去,她高興這樣,並且使他們倆人的關係也顯得更像親戚之間的交往,更合情合理。

然而,巴濟里奧跳了起來:

「什麼?跟4個獃子在一起,讓我去打瞌睡……啊,不去!……」

「談談天,彈彈鋼琴……」

「多謝啦!里斯本晚會上的音樂,我領教過了!《親吻圓舞曲》和《游吟詩人》,夠了!」

後來,他兩三次以鄙視的口吻提到若熱。這傷了她的心。

最近,她走進「天堂」的時候,巴濟里奧不再帶着脈脈溫情興高采烈地站起來迎接,只是從床上坐起來,懶洋洋地從嘴上拿下雪茄:

「喂,我的花兒,歡迎!」

對她說話的時候,一副居高臨下的神氣;他聳聳肩膀,叫道:「這你一點都不懂!」有時甚至言談舉止都很粗魯。露依莎開始懷疑巴濟里奧並不愛她,僅僅對她懷有性慾!

開始,她哭了,決定向他解釋,如有必要就一刀兩斷。但是,她一再拖延,沒有膽量:巴濟里奧的形象、聲音和目光控制了她;點燃起了她的激情之火,同時使她失去了用埋怨擾亂心中激情的勇氣。如果他沒有崇高的感情,是什麼使他的性慾如此強烈呢?這是因為她喜歡他……她如此歡愉,就是因為非常愛他!……她天生的正直和廉恥就這樣躲進了精妙絕倫的推理之中。

有時候他態度粗魯,確實如此;有時候語氣冷淡,也不錯……可是,在別的時候他顫抖的聲音多麼多情,愛得多麼瘋狂!……他也愛她,毫無疑問。這信心是她的自我開脫。由於愛情使然,她也就不為每天懷着高漲的情慾去「天堂」而感到羞恥了!

有兩三次,她在回家的路上碰見儒莉安娜也急匆匆地沿着風車街往上走。

「你從哪兒來?」回到家裏,她問。

「從醫生那兒來,夫人,我去看病了。」

她說她頭痛、心跳、喘不過氣來。

「誇大其詞!誇大其詞!」

確實,現在儒莉安娜每天上午都把家裏收拾好;然後,一點鐘,露依莎剛拐過十字路口,她便換上衣服,把麻紗布衣裙下的乳房墊得高高的,戴上帽子,拿起陽傘,走去對若安娜說:

「再見,我去看醫生了。」

「再見,儒莉安娜太太。」廚娘喜形於色。

說完,她馬上向木匠發出信號。

儒莉安娜順着聖彼得·德·阿爾甘特拉街往下走,到了卡爾莫廣場就鑽進兵營對過的一條小街道,她的密友維托里婭大嬸就住在一座房子裏的4層樓上。

老太婆的職業是「介紹人」,樓門口掛着的金屬牌子上確實也用黑字寫着:「維托里婭·蘇亞雷斯,介紹人。」不過近年來她的生意越來越複雜,越來越不倫不類。

她工作的地點是一間鋪着席子的小屋,骯髒的屋頂上掛下一頂蚊帳,整個屋子全靠兩扇齊胸高的小窗戶取光。一個大沙發幾乎佔了裏邊那堵牆。沙發當初大概是綠色織物的,但因為多處開綻、蟲蛀、縫補,現在成了深灰色,並且污漬斑斑;彈簧已斷,不時發出凄慘的聲響;沙發一頭因為人們坐得太多而形成一個小坑,一隻獵整日裏在坑坑裏酣睡;一邊的木頭已被燒焦,表明是從一場火災中搶救出來的。沙發上方掛着一幅聖·彼得四世先生的畫像;兩扇窗戶中間是一個高高的柜子,柜子頂上兩邊分別放着聖安東尼奧像和一個貝殼作的錢盒,中間是一個用玻璃球作眼睛的稻草猴子在樹榦上玩耍。剛一進門,一眼就能看見門邊那扇窗戶旁一張鋪着油布的桌子上有個弓著的瘦瘦的脊背和一頂插著羽毛的緞子軟帽。他是古維亞先生,書記員。

悶熱的空氣中有一種難以確認的混雜氣味——可以聞到馬廄味、油脂味和燉蔬菜味。屋裏總是有人:披着斗篷、戴着頭巾、臉部肥胖、嘴唇上方生著細細絨毛的已婚女人;身穿細條汗衫、頭髮上髮油太多而貼在頭皮上的車夫;獃頭獃腦、走起路來咚咚作響、皮膚呈陶土色、又粗又壯的高喬人;還有手拿骨柄陽傘、戴羊羔皮手套、十指尖尖、臉色蠟黃、眼圈黑黑的貼身女傭。

小廳對面有個朝天井的房間,偶爾可以看到有令人肅然起敬的老闆的背影或可疑的花花綠綠的裙子消失在它的綠色小門中。

有的星期六,五、六個人聚集在那裏:老太婆們打着神秘的手勢低聲交談;有人在平台上瓮聲瓮氣地吵,姑娘們突然放聲大哭;對這一切,古維亞都無動於衷,專心致志地登記,不時憂間地往旁邊吐一口唾沫。

維托利婭大嬸卻不同,她戴着黑色鑲邊頭巾、絳紫色衣裙,來來回回,嘀嘀咕咕,指手劃腳,手裏的硬幣叮叮作響,隨時從口袋裏掏出一粒祛痰止喘的孔雀草糖果。

維托利婭大嬸是個大忙人,成了個「中心」!平民百姓家和名門望族的女傭把這裏當成解決一切問題的場所。借錢給失業者;保存日常的積蓄;為沒有上過學的人寫情書或家信;賣二手衣服;出租大衣;介紹工作;聽人傾訴心事,操縱明爭暗鬥,還管接生。她從來不介紹男佣,但是,找到工作或者被辭退的人絕不會不在維托里婭大嬸的樓梯上上下下。除此之外,她還有個巨大的關係網,任何事情她都肯降尊纖貴:成年獨身男子找她,為的是跟一個年輕豐滿的廚娘溫存一番;被監視的女人由她介紹女傭;她知道哪些人偷偷出借高利貸。人們說:「維托里婭大嬸的鬼點子比頭髮還多。」

儘管最近「活計」很多,但只要儒莉安娜一進門她就把她領到後邊的屋裏,關上門,「只談半小時」。

儒莉安娜出來的時候滿臉通紅,兩隻眼睛炯炯有光,心裏暢快!慌裏慌張往家走,剛一進門就問:

「若安娜太太,夫人還沒有回來嗎?」

「還沒有。」

「在附體神廟那邊呢。真可憐!命不錯嘛,可偏偏得伺候那老太婆!隨後當然要去遊玩遊玩。她做得很對,散散心嘛!」

若安娜自然是愚昧遲鈍,對小夥子獸性的慾火更讓她糊裏糊塗。但是,她也發現近來儒莉安娜太太「對夫人喜歡得要命」。有一天,她說:

「儒莉安娜太太,現在你好像跟夫人滾到一個球上了!」

「什麼?什麼球?」

「我是說,你更那個,更……」

「跟夫人更親了?」

「是,是更親了。」

「我一直這樣。可是,是啊!人總有高興和不高興的時候……你看呀,若安娜太太,沒有比這兒更好的地方了。夫人性情好,從來沒有什麼怪癖,不強迫人幹什麼……哎呀,感謝老天讓我們在這裏過清閑日子。」

「是啊!」

確實,這個家顯得平靜無事,喜氣洋洋:露依莎天天出去,覺得家裏一切都好,再也不發脾氣;對儒莉安娜的厭惡似乎消失了,認為她是個可憐蟲!儒莉安娜天天喝她的美味湯,出去轉,或者低頭沉思。若安娜自由自在,孤零零一個人在家,和木匠盡情歡樂。沒有客人來訪。費里西達德太太在附體神廟,腳上塗滿山金車花。塞巴斯蒂昂到阿爾馬達去監督施工了。顧問前往辛特拉,他對露依莎說過,「讓腦子度假」,「在那個伊甸園的美景中享受享受」。朱里昂先生,就是若安娜常說的「博士」,正忙於他的論文。日子過得非常有規律,家裏總是鴉雀無聲。有一天,儒莉安娜坐在廚房裏,被家裏清靜的氣氛感動了,大聲對若安娜說:

「再好不過了!一條船在玫瑰花的海上航行!」

接着笑出了聲,加上了一句:

「由我掌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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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濟里奧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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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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