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節

第05節

上午天氣炎熱。晌午剛過,若安娜便在廚房裡的馬德拉島舊藤椅上舒展著身子開始午睡。她起得很早,每到這安靜的時候便感覺睏倦。

窗戶關著,擋住了刺眼的陽光;爐子上的鍋里發出催人入睡的咕嘟聲;整所房子非常安靜,彷彿這烤人的炎熱也讓它昏昏欲睡。儒莉安娜一陣風似地走進房間,怒沖沖將一包臟衣服扔在地上,嚷道:

「要是這煩人的家裡不出什麼醜事,我寧肯遭雷轟!」

半睡半醒的若安娜一下站了起來。

「誰想讓這個家整齊點,就該自己管!」儒莉安娜瞪大眼睛吼著,「就不該整天在客廳里跟客人扯淡!」

廚娘嚇了一跳,趕緊把門關上:

「出了什麼事?儒莉安娜太太?出什麼事啦?」

「她又發火了,動不動就發火,太凶了。凶透了!總是無事生非!我真受不了,受不了啦!」

她一邊說一邊歇斯底里地跺腳。

「出什麼事啦,什麼事呀?」

「說什麼領子上漿太少,於是就沒完沒了!我受夠了!受夠了!都到這兒啦!」她拽著脖子上已經起皺的皮叫著,「但她別指望趕我走,她要是趕我走,我就要當面問問她為什麼?只要這裡還有男人和那不要臉的女人,就安然無事!……誰要是跟我過不去……」

「上帝呀,儒莉安娜太太!別說了!」若安娜雙手抱著腦袋說:「哎呀,讓夫人聽見就糟了!」

「讓她聽見吧,我當面對她說!我受夠了!受夠了!」

然而,她突然倒在藤椅上,雙手捂著胸口,翻著白眼,臉色白得像石灰。

「儒莉安娜太太!」若安娜喊著,「儒莉安娜太太,你說話啊!」

她朝儒莉安娜噴了點水,焦急地搖晃著她:

「聖母保佑我們吧!聖母保佑我們吧!好一點嗎?你說話呀!」

儒莉安娜緩緩地出了一口長氣,閉上眼,輕輕地喘息著,非常虛弱。

「感覺怎麼樣?想喝點湯嗎?是虛脫,一定是虛脫……」

「過去了。」儒莉安娜喃喃地說道。

「咳,生氣能把人氣死!」臉色也變得蒼白的廚娘一邊攪動著湯,一邊說,「人要忍受主子們的一切!喝口湯,安靜一會兒!

這時候,露依莎把門打開了。她穿著背心和白裙子。

「剛才是什麼聲音?」

「儒莉安娜太太出了點事,幾乎昏過去了……」

「已經過去了,」儒莉安娜小聲說著,勉強站了起來:

「如果夫人不需要我做什麼,我去看一下醫生……」

「去吧,去吧!」露依莎說完,轉身下樓了。

儒莉安娜有氣無力地慢慢喝著湯。若安娜低聲安慰說:「儒莉安娜太太,你動不動就發火,當一個人身體不好的時候,沒有比生氣更糟的事了……」

「那是因為你無法想象!」她壓低嗓子瞪著眼睛說,「那是因為已經無法忍受!打扮得漂漂亮亮,好像要去參加聚會似的!摸了摸衣領,把衣服往地上一扔,說是我漿得不好,什麼事也干不好……咳,我受夠了!」她重複著,「我受夠了!」

「忍耐著點吧,每個人都有為難的事。」

儒莉安娜微微笑了笑,哎了一聲站起身,剔著牙、抓起臟衣服,上了樓。

過了一會兒,她戴著黑手套出去了,臉色蠟黃。

走到街口拐彎處的煙店前,她停住了腳步,拿不定主意。離醫生那兒還有好長一段路呢!……而她的雙腿顫抖得厲害!可花3角錢坐車又心痛!

「噓!噓!」旁邊傳來一個甜蜜的聲音。原來是煙店老闆娘,她穿著長長的喪服,乾巴巴地笑著。

「儒莉安娜太太,你怎麼啦?是在散步嗎,嗯?」她炫耀著手中黑色骨把陽傘。「很有興緻嘛,身體怎麼樣?」

「不好,剛才還鬧了一陣子,正要去看醫生。」

煙店老闆娘不相信醫生。那是把錢往街上扔……她說起她男人的病和花掉的錢,一大堆錢,有什麼用?只是看著他痛苦和死去,什麼用也沒有。錢可來得不易呀!

她嘆了口氣。「最終還是按照上帝的意願。工程師先生家裡怎麼樣呀?」

「沒有什麼新鮮事。」

「儒莉安娜太太,那個現在天天去的年青人是誰呀?」

儒莉安娜立即回答道:

「夫人的表哥。」

「兩人很要好!

「好像是吧。」

她咳嗽了幾下:

「下午好!埃列娜太太!」

但心裡卻暗暗說:

「蠢貨,你納悶去吧!」

儒莉安娜討厭所有的鄰居;她知道他們嘲笑她,學她的樣子,叫她「乾巴老太婆」,但他們一無所知。他們可能好奇得要死。可他們無法知道,她要把看到的和嗅到的一切都嚴嚴實實藏在心裡,等待「某個時刻」。她氣憤地想著,扭動著屁股走開了。

老闆娘沒好氣地靠在門口。傢具店老闆保拉看見了她們倆談話,這時候拖著室內拖鞋輕輕走過來:

「乾巴老太婆』溜掉啦?」

「嘿,從她那兒什麼也掏不出來!」

保拉不耐煩地把雙手插在兜里:

「那是因為工程師的那一位在她的手上塗了油……傳遞信的是她!晚上打開門閂的也是她……」

「我可沒說這麼多!我的天!」

保拉神氣地盯著她說:

「埃列娜太太,你整天站櫃檯……我可了解她們,上等社會的女人們!對她們了如指掌。統統不是好東西!」

接著,他舉出幾個顯赫的人名,說她們都有數不清的情人;甚至跟男僕們!她們當中有的抽煙,有的酗酒。糟透了!糟透了!

「她們舒舒服服坐在車上,靠著富有的男人享受。」

「缺乏教會的教育!」老闆娘嘆了口氣。

保拉聳了聳肩膀:

「別提教會了,埃列娜太太!神父們也一樣!」

他氣憤地揮動著拳頭:

「神父們是一幫豬玀!」

「天哪,保拉先生,你不怕受懲罰!」

老闆娘那黃色的大臉顯出一副虔誠的信徒受到污辱時的嚴肅表情。

「哼,故事多著呢!埃列娜太太!」男人輕蔑地叫了一聲。接著,他又怒氣沖沖地說:

「為什麼修道院都沒有啦?你說呀!因為那裡面全是不要臉的東西!」

「哎呀,保拉先生!哎呀,保拉先生!」埃列娜太太結結巴巴說著,縮著身子退進店裡。

然而,保拉朝她甩出刀子一樣刺人的褻讀:

「不要臉的東西!晚上,修女們從地下通道去找修士,喝酒、作樂,跳西班牙舞!書上都是這麼寫的。」

他拖著拖鞋站起身:

「那些耶穌會傳教士們,要是說起他們呀,真的,你說說看!」

但是,他朝後退了退,把手舉到帽檐上,畢恭畢敬地說:

「夫人,您的僕人在此。」

原來是露依莎從這兒路過。她穿著黑色的衣服,戴著面紗。他們靜靜地望著她。

「她太漂亮了!」老闆娘羨慕地低聲說道。

保拉皺了皺額頭:

「倒也不錯……」接著又輕蔑地補充一句:「當然是對喜歡那個的人來說!

一陣沉默之後,保拉又嘟囔著說:

「我可不讓女人占我的時間,也不讓她們占我這個……」他拍一下背心的衣兜,發出錢幣的撞擊聲。

他咳嗽了一下,吐了口痰,粗聲粗氣地說:

「爛葡萄藤的蠢貨來了。」

他走到煙攤門口,捲起一支煙,吹著口哨;突然兩隻眼睛氣憤地瞪著;他從工程師家樓上一扇開著的玻璃窗里看見了木匠彼得羅那乾瘦的身影。

他轉過身對著老闆娘,神氣活現地把雙手交叉在胸前:

「現在可好,女主人出門去尋歡,小夥子就來跟女傭作樂!」

他吐出一大口煙,用詭秘的語調說:

「那個家快變成一座妓院玀!」

「一座什麼,保拉先生?」

「一座妓院,埃列娜太太!就是人們常說的窯子。」

老闆娘難為情地快步離開了。

露依莎到底還是和巴濟里奧去郊外了。她頭一天同意了,但立即聲明「只去半小時,而且不下車」。可巴濟里奧堅持說什麼「楊柳蔭下,品嘗著甜食,青草地上……」但她固執地拒絕了,笑著說:「絕不到草地上去!」

他們約好在阿雷格里亞廣場會面。她來晚了,已經過了兩點半,心驚膽戰地用陽傘緊緊遮著臉。

巴濟里奧在拐角處的一棵大樹下的馬車裡抽著煙,等著她。他趕緊打開車門,露依莎鑽進車裡,驚慌地合上陽傘;裙子掛在了車門架上,在衣服的窸窣聲中有個撕破絲綢的聲音;她緊張地喘著氣坐到他身旁,臉蛋通紅,低聲說:

「真荒唐,這事真荒唐!」

她吃力地說著,馬車立刻飛奔起來。車夫叫平圖斯,是個農民。

「把你累壞了,小可憐蟲!」巴濟里奧溫柔地說。

她撩起面紗,臉上汗水涔涔,大眼睛里顯出興奮、焦急和擔心。

「太熱了,巴濟里奧!」

她想把一扇玻璃窗放下來。

不行,不能放下來!人們會看見的!等過了那些門口……

「要去哪兒?」

她抬起窗帘朝外張望。

「到魯米亞爾那邊。那是個再好不過的地方。不願意嗎?」

她聳了聳肩膀。這對她有什麼重要?她漸漸靜下來:摘下面紗、手套,微笑著,用手絹輕輕地扇著,手絹發出一股清香。

巴濟里奧抓住她的手,一次又一次文雅地在她那細嫩的、露著細細的青筋的手上長時間地吻著。

「你可是已經答應過要有理智!」她熱情地笑著,斜眼望著他說。

豈有此理!再吻一下,在胳膊上。這有什麼不好?再說,用不著那麼傻嘛!

他貪婪地盯著她。

陽光透過馬車紅色絲綢舊窗帘,將她映得和車簾一樣鮮紅而熱烈。嘴唇紅得猶如平滑濕潤的玫瑰花瓣;眼角里閃爍著一個甜蜜的光點。

他再也忍不住了,用微微顫抖的手指飛快地撫摸了一下她的前額和頭髮,低聲下氣地問:

「在臉上吻一下可以嗎?只一下!」

「只一下?……」她反問。

他斯文地吻了一下她的耳翼。然而這一接觸突然激起了慾望;他呻吟了一聲,貪婪地抱住她,瘋狂地在她脖子、臉蛋和帽子上胡亂吻起來……

「不!不!」她結結巴巴地叫著。反抗著,「我要下車!快叫他停車!」她敲著玻璃,拚命地拉下一塊,又臟又硬的鏈子把她的手指碰疼了。

巴濟里奧開始請求她原諒,說為吻了一下生氣太荒唐。說她如此漂亮,才讓他瘋狂。他發誓不再輕舉妄動,一定會非常老實……

馬車在窄小的街道上顛簸著前進,一座座門在車窗外閃過;在郊外,灰綠色橄欖樹在白色的陽光下一動不動;烤乾的野草繼續遭受著烈日的煎熬。

巴濟里奧放下一塊玻璃;垂著的窗帘輕輕地拂動;這時候,他開始溫柔地講述起自己,講他的愛情,講他的計劃。他決定來里斯本定居,他說,但不準備結婚,他愛她,不知道還有什麼比永遠生活在她身邊更好。他說他已經失望,已經厭煩了一切。生活還能給予他什麼呢?他多次品嘗過過眼煙雲似的愛情,經歷過遠途旅行的冒險,積累了一些錢,現在感到蒼老了。

他重複著,盯著她,又握住她的雙手:

「我老了,是吧?」

「不很老。」她的眼睛濕潤了。

哎,老了!老了!現在,只求能為她而活著,只求來到她親密無間的溫暖之中休息。她才是他唯一的家庭。他們是非常親近的親戚。「說到底,一切之中,家庭才是最好的。你不介意我抽煙吧?」

他划著火柴,又說:

「一生中最美好的就是像我們之間這種深深的真情。不是嗎?況且,我很容易滿足,只要能每天見到你,長時間交談,知道你愛我……」這時他朝車門大聲喊:「喂,平圖斯,往坎勃去!」

馬車漸漸走進了坎勃格蘭特。巴濟里奧撩起窗帘,一股清新的空氣漾進車裡。太陽照得兩旁的樹木閃閃爍爍,在白色的土路上灑下熱乎乎的枝形樹蔭。周圍的一切看上去都乾燥、疲倦。乾裂的土地上,矮矮的野草被太陽烤成了灰色。旁邊的大道上升起一股黃色的灰塵。鄉里人昏昏沉沉地坐在馬鞍上,晃著雙腿,躲在碩大的陽傘下面,從深藍色的天空灑下的陽光照得人喘不過氣來,用其強烈的輻射使白色的牆、水桶里的水和白色的石頭都閃閃奪目。

巴濟里奧繼續訴說著:

「我賣掉了外面的一切,來里斯本租了一間房子;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大概……你不愛聽這些吧?說呀……」

她沒有說話;他用鏗鏘有力而又字斟句酌的聲音說出的話語和許諾,更增加了愛情的分量,像濃濃的醇酒一樣使她心慌意亂。她的胸脯不停起伏。

巴濟里奧壓低了聲音:

「在你身邊,我感覺那麼幸福,似乎一切都那麼美好……」

「但願這是真心話!」她嘆了口氣,將身子往車座上靠了靠。

巴濟里奧馬上摟住她的腰,發誓說這是真的;他要用那一大筆錢買股票,並且開始證明他說的話:已經和一位代理人談過,還說出了代理人的名字,此人瘦高個子,高鼻樑……

他緊緊地把她摟住,兩隻眼睛非常貪婪。

「要是真的,你怎麼做?說呀!」

「連我也不知道。」她低聲說。

進入了魯米亞爾,他們謹慎地把窗帘放下來。她稍稍打開窗帘的一角窺視外面,滿是塵土的樹木迅速向後退去;一堵玫瑰色的圍牆骯髒不堪;一個個破舊的門臉;一輛帶式公共汽車;坐在大門前樹蔭下的女人們照看著孩子;一位頭戴草帽、身穿白色衣服的漢子站在那裡,瞪著馬車垂下的窗帘。她想象著住在遠離大道的小莊園里,那裡有清涼的小房子,房子窗口長滿了爬山虎,葡萄藤爬上石柱子,還有玫瑰花,交織的樹冠形成小小的林蔭道,菩提樹下有個水塘,上午女傭們在那兒洗衣服,褪衣服,閑聊;晚上,她和他尚未從午休的幸福中恢復常態,就到田間去散步,在星空下默默聽著青蛙的悲鳴。

她閉上眼睛。馬車的強烈晃動、炎熱、有他在身旁、與他手的接觸、兩人膝蓋的碰撞,這一切使她癱軟了,感到慾望正在胸中擴展。

「你在想什麼呢?」他溫柔地低聲問。

露依莎紅了臉,沒有回答。她怕張口說話,怕告訴他……

巴濟里奧慢慢地拉住她的手,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彷彿拿著一件珍貴而神聖的東西;他輕輕地吻著,像黑奴一樣馴順,像信徒一樣虔誠。如此謙卑、如此動人心弦的撫摸,把她征服了,讓她的神經舒展開來;讓她癱倒在馬車的一角,不禁哭出聲來……

怎麼啦?出了什麼事?把她摟在懷裡親吻著她,對她說起瘋狂的話語。

「你要我們私奔嗎?」

圓圓的淚珠晶亮地順著那可愛的臉蛋慢慢地滾下來,他也更動心,連他那慾望也幾乎痛苦地跳動了幾下。

「跟我私奔吧,私奔吧,我帶你走!到世界的盡頭!」

她抽泣著,痛心地嘟囔著:

「別胡說了。」

他沒有出聲,用手擋住眼睛,一副憂傷的樣子,心裡卻在想:「我胡說?等著瞧!」

露依莎擦乾眼淚,慢慢地擤了一下鼻涕。

「太緊張,」她說,「太緊張了。我們回去好嗎?我覺得不舒服。告訴車夫,回去。」

巴濟里奧讓車夫趕車回里斯本。

她說可能要犯偏頭痛。他抓住她的手,重複著那些溫存的話:稱她為「鴿子」、「心上人」。心裡卻想著:「已經上鉤了!」

他們在阿雷格里亞廣場停下。露依莎窺視一下四周,趕緊下了車,說:

「明天,可不要不來,嗯?」

她打開陽傘,遮住臉,快步向教堂方向走去。

巴濟里奧落下車窗玻璃,滿意地吸了口氣,點上了另一支雪茄,伸直了腿,喊道:

「喂,平圖斯,去格雷米奧。」

書房裡,他的朋友雷納爾多子爵無精打采地埋在沙發椅里,看《泰晤士報》。此人在倫敦住了好多年,在巴黎住的時間也很長。他們一起從巴黎來,還約好一起取道馬德里回去。然而,雷納爾多難以忍受這裡的炎熱,覺得里斯本的氣候太惡劣,只得整天戴著遮陽鏡,渾身灑滿香水,因為「葡萄牙有股難聞的氣味」。

看見巴濟里奧走進來,隨手把報紙扔到地毯上,懶洋洋地伸伸胳膊,有氣無力地問:

「你那表妹的問題怎樣?行還是不行?夥計,這可太可怕了,我都快死了。我要去北方,去蘇格蘭。我們走吧,別管這位表妹啦。強姦她,要是反抗,就殺死她!」

巴濟里奧坐在椅子上,伸著雙臂說:

「嘿!已經上鉤了。」

「那就快點,夥計,快點!」

他又半死不活地拿起《泰晤士報》,打個哈欠,要喝蘇打水——英國蘇打水。「沒有。」侍者走過來說。雷納爾多驚訝而又生氣地望著巴濟里奧,小聲說:

「真是個下等國家。」

露依莎一進來,還沒有換衣服的儒莉安娜馬上在門口告訴她說:

「塞巴斯蒂昂先生在客廳,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了……我到家的時候他已經來了……」

確實,他已經等了半個多小時。若安娜睡眼惺忪地紅著臉打開門嘟囔著說:「夫人不在家」時,塞巴斯蒂昂轉身就下去了。因為面臨的困難推遲解決而感到愜意、輕鬆。可是,他轉念一想,堅定了決少,走進客廳開始等待……他已決定跟她談談,提醒她:那位表兄的不斷來訪,特別是在這一條是是非非的街上招搖,有損她的名聲……見鬼!跟她說這些!可這是他的義務!為了她、為了她丈夫、為了對這一家的尊重!必須讓她小心……他並不感到難為情。面對義務的召喚,決心的力量更增大了。不錯,心臟跳動得激烈了一些,臉色蒼白……然而,不管它,必須告訴她……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在客廳里踱來踱去,搜索枯腸,盡量找到非常文雅而又友好的字眼。

然而,門鈴響了,走廊里傳來裙子的窸窣聲,他的勇氣一下像是破了的氣球,癟了。他立刻坐到鋼琴前,使勁地彈起來。當露依莎已經摘下帽子,一面摘手套一面走進來時,他才站起身,尷尬地說:

「我已經在這兒打擾一會兒了……正等著你……從哪兒回來?」

她疲倦地坐下,說是從裁縫那兒來。天真熱!為什麼上幾次沒有進來?她當時並沒有接待什麼需要客氣的客人,是家裡人,是她的表兄,從國外回來的。

「你表兄好嗎?」

「好!他已來過好幾次了。在里斯本煩悶得很,真可憐!是啊,在國外住長了的人都是這樣。」

塞巴斯蒂昂慢慢地揉著膝蓋呼應說:

「那當然,在國外住長了的人都這樣!」

「若熱寫信給你了嗎?」露依莎問。

「我昨天收到了他的信。」

她也收到了。於是兩人談起若熱,談起他討厭的旅行,談起塞巴斯蒂昂那位有趣的親戚,說起若熱還可能要耽擱一些時候……

「那傢伙真讓人想念。」塞巴斯蒂昂說。

露依莎咳嗽了一下,臉色有點蒼白。不時摸摸額頭,閉上眼睛。

塞巴斯蒂昂突然拿定了主意說:

「我來這兒,我親愛的朋友,是……」

可是,他看見她在沙發一角低著頭,用一隻手遮著眼睛。

「你怎麼啦?不舒服嗎?」

「突然偏頭痛。在街上的時候就開始了。疼得厲害。」

塞巴斯蒂昂馬上抓起帽子說:

「你看,我還在打擾你,需要什麼嗎?要我去請醫生嗎?」

「不!我去躺一會兒,就好了。」

他囑咐她最好別受風。或許用芥子油或檸檬片搽在額頭上會好些……不管怎麼說,如果不好的話,請打發人叫他……

「會過去的!你經常來呀,塞巴斯蒂昂!別躲起來……」

塞巴斯蒂昂下去了,深深地吸了口氣,心想,「我還是不敢,神聖的上帝呀……」然而,他走到門口,抬眼看見煤店黑糊糊的屋子裡,穿著便衣的老闆娘正斜著眼睛窺探;上面,阿澤維多家的3個女兒在薄棉布舊窗帘後面,幾個腦袋集中在一起交頭接耳;博士的女傭正縫衣服,眼睛一刻不停地盯著街上;旁邊,傢具店裡傳出老闆的吐痰聲。

「只要他們信不過,連一隻貓都別想過去。」塞巴斯蒂昂想著。「人言可畏!人言可畏!我必須那麼做,即使她發火也要這麼做。如果她明天好一點,我要對她說清楚。」

第二天上午9點,當儒莉安娜將她喚醒,遞給她一封萊奧波爾迪娜太太的信時,她確實好了。

萊奧波爾迪娜太太的女傭儒斯蒂娜在餐廳里等著。她是個棕色皮膚的瘦女人,唇上汗毛很重,斜眼,是儒莉安娜的朋友。兩人見了面總是吻個沒完沒了,不停地說悄悄話。她把露依莎的回信放進挎著的小籃子里,披上披肩,笑吟吟地說:

「儒莉安娜太太,這兒沒有出什麼新鮮事嗎?」

「一切照舊,儒斯蒂娜太太。」隨後壓低聲音:

「現在,夫人的表兄天天來,一個漂亮小夥子!」

兩人詭譎地低聲咳嗽了幾聲:

「那你那兒呢,儒斯蒂娜太太,誰老是往那兒跑?」

儒斯蒂娜打了個蔑視的手勢。

「一個年輕人,還是個學生。小東西。」

「又是個窮光蛋!」儒莉安娜笑著應道。

另一位叫道:

「你看那算個什麼人呀!窮鬼一個!」說著,她抬起頭,目光中充滿懷念。

「咳,再沒有像伽馬那樣的人啦!有伽馬那時候多好!每次去都不會不給我10塊錢,有時還給半個英鎊。哎,我應該告訴你,是他幫我買的絲綢連衣裙。可現在的這位,還帶著奶氣的娃娃。我都不知道夫人怎麼能忍受這樣的人!蠟黃的臉,駝著背,沒有一點兒用的東西!」

這時候,儒莉安娜說:

「是呀,儒斯蒂娜太太,我現在開始明白了:在哪兒好,在腐敗的人的家裡!昨天我碰到了阿古斯蒂尼婭,她現在在騎士家,就在拉托亞,你想象不出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一切能給的都給!一切!戒指、絲綢裙子、陽傘、帽子。說光內衣就能裝滿嫁妝箱!女主人有的她全都有。每逢過節還要給錢。聽說他是個熱情奔放的男子漢。她也確實夠累的:把他領到花園裡去容易,讓他出來那就得有耐心了……」

「啊,我那兒可不一樣!」儒斯蒂娜插嘴說:「我那家是在樓梯上。」

兩個人品嘗著醜事的滋味,低聲笑起來。

「難得……」儒莉安娜說。

「咳,我們家裡,可有膽量,」儒斯蒂娜說道,「到了樓梯上,還那麼親!……」

她整了整披肩,親切地說:

「再見了,天不早了,儒莉安娜太太。夫人她今天來這兒吃晚飯。我上午從7點開始給她漿了一條裙子!」

「我這兒也是,」儒莉安娜答道,「她們就是這樣。只要有了情夫,要熨的衣服非多不可。」

「內衣就扔出來的更多了!」儒斯蒂娜說。

「內衣,那還用說!」儒莉安娜蔑視地叫道。

露依莎在裡面按響了鈴聲。

「再見,儒莉安娜太太。」儒斯蒂娜馬上把帽子戴好。

「再見,儒斯蒂娜。」

儒莉安娜送她到平台,兩人打了個響吻,便趕忙回到露依莎的房間。女主人已經穿好衣服,站在那兒哼著小曲,看樣子很高興。

萊奧波爾迪娜的紙條上歪歪扭扭地寫著:

我丈夫今天去郊外。我請你為我準備晚餐。不過,我不能在6點以前走。

你方便嗎?

她很高興。已經有幾個星期沒見到萊奧波爾迪娜了。她們又可以笑啊、聊啊!而巴濟里奧兩點來。這一天一定很開心,安排得滿滿的。

她立刻到廚房去吩咐了一下準備晚餐。下樓的時候,塞巴斯蒂昂的小傭人按響了門鈴,送來一束玫瑰花,說:「問夫人是否好點了。」

「是的,是好了!」露依莎馬上高聲說道。為了讓他安心,也為了讓他不要來,她又補充說:「早已好了,說不定還要出去……」

玫瑰花是特意送來的。她親自把鮮花插到花瓶里,嘴裡不停地哼著小曲,眼睛炯炯有神,顯示出對自己、對一波三折越來越有趣的生活心滿意足。

兩點整,她穿戴停當,來到客廳,坐在鋼琴前,學著彈巴濟里奧給她帶來的古諾的《米雷葉》,樂曲中熱切的滑音使她如醉如痴。

兩點半了。她開始不安起來;琴鍵上的手指不聽使喚。

「巴濟里奧應該來了!」她思量著。

她走過去打開窗戶,朝街上望去;然而,正在玻璃窗後面縫製衣服的博士家的女傭很快抬起窺探的眼睛,她立即關上了窗戶,重新彈起樂曲,但內心已經無法平靜了。

一陣馬車聲傳來,她慌裡慌張站了起來,胸膛劇烈地跳動。馬車駛過去了。

已經3點鐘了,天氣似乎更熱,熱得難以忍受。她感到面部滾燙,去搽上一點撲粉。莫非巴濟里奧病了?病倒在旅館里,侍者弔兒郎當。不,不可能,如果是這樣,他會寫信送來!他不來,是沒有當回事?太不像話,真自私!

為這事著急,太傻了。這樣更好!太憋悶了,她走過去想找扇子。雙手神經質地哆嗦,沒有能馬上把抽屜打開。好啊,再也不會見他!一刀兩斷!猶如一陣風吹散了煙霧,她那偉大的愛情突然間消失了。她感到一陣輕鬆,一種得到安寧的願望。確實也大荒唐了;有個像若熱這樣的丈夫,還想著另一個男人,一個輕佻的花花公子!

鐘敲響了4點。又一陣絕望湧上心頭。她跑進若熱的書房,抓起一張紙急忙寫道:

親愛的巴濟里奧:你為什麼沒有來?是生病了嗎?如果你知道這讓我多

么心焦的話……

門鈴響了。是他!她趕緊把紙條揉成一團,裝進裙子口袋裡,惴惴不安地等待著。是男人踩在客廳地毯上的腳步聲。進來的人朝她投來明亮的目光……原來是塞巴斯蒂昂。

臉色微微蒼白的塞巴斯蒂昂緊緊握著她的手。好些了嗎?睡得好嗎?

好多了,謝謝,我已經好多了。她坐在沙發上,紅著臉,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接著,她又勉強地笑著重複說:「我好多了!」心裡卻暗想:「現在他不肯離開我這個家了,討厭鬼。」

「怎麼,沒有出去?」塞巴斯蒂昂坐到椅子上問道,兩手托著無檐帽。

「沒有,還感覺得有點疲倦。」

塞巴斯蒂昂慢慢撫摸一下頭髮,心中的尷尬使聲音變粗了:

「現在上午一直有人陪著你……」

「對,我表兄巴濟里奧經常來。我們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幾乎……我幾乎天天見到他。」

塞巴斯蒂昂馬上轉動了一下椅子,把身子朝前傾了傾,低聲說:

「我就是來跟你談這件事的……」

露依莎露出驚奇的目光:

「談什麼?」

「因為人人都知道……我親愛的朋友,鄰居是最可怕的東西。他們什麼都盯著。已經開始議論紛紛。戴眼鏡那位的女傭、保拉。他們甚至去問若安娜姨媽。因為若熱不在……內閣也注意到了。他們不知道你們是親戚,而且他天天來……」

露依莎騰地站起身,拉下臉大聲質問:

「那麼,我接待自己的親戚就非受他們辱罵不可嗎?」

塞巴斯蒂昂也站了起來。如此溫柔的女人,突然火氣衝天,彷彿夏日的晴天霹雷,驚得他目瞪口呆。

他近乎迫不及待地解釋說:

「親愛的夫人!你聽著,我不是說……是因為左鄰右舍!」

「鄰居們能說什麼?」

她的聲音尖利而顫抖,先是拍了拍手,隨後激動地把兩隻手緊緊捏在一起:

「這太奇怪了!這是我唯一的親戚,從小和我一起長大,幾年不見了,剛來看我三、四次,他們就想惡語傷人!」

她振振有詞,忘記了巴濟里奧的甜言蜜語、忘記了兩人的親吻、馬車……

塞巴斯蒂昂沮喪地用顫抖的雙手揉著帽子,壓低聲音說:

「我是為了謹慎起見才提醒你;朱里昂也……」

「朱里昂?」她叫道,「與朱里昂有什麼關係?他有什麼權利干涉我家裡的事情?這個朱里昂!」

朱里昂的干涉和決定,彷彿是對她更大的欺辱。她癱坐在一把椅子上,雙手抱著胸口,兩眼盯著房頂:

「啊,如果若熱在家就好了!啊,要是他在家……神聖的上帝呀!」

塞巴斯蒂昂像個泄了氣的皮球,結結巴巴地說:

「這都是為你好……」

「可又能對我有什麼不好呢?」

她站起身,從一邊走到另一邊,激憤異常:

「他是我唯一的親戚。我們一起長大、一起玩耍。他一直在我媽媽家裡,就是馬達萊納街,他天天去那兒吃晚飯,就好像親兄妹。我小的時候,他還抱過我呢……」

她曆數親密關係的細節。有一些是誇大其詞,另一些則是在火頭上信口編造的。

「不錯,他來過這裡,」她接著說:「呆上一會兒,我們彈彈琴,他彈得非常好,抽根雪茄,也就走了……」

她下意識地為自己辯解著。

塞巴斯蒂昂沒有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對他來說,眼前是另一個露依莎,一個與從前迥然不同的、令他吃驚的露依莎;聽著她從未有過的尖利的聲音和振振有詞的喊叫,他幾乎縮起雙肩。

他終於站起身,帶著憂傷的自尊說道:

「夫人,我認為這是我的義務。」

一陣沉重的寂靜。塞巴斯蒂昂那有節制的、近乎嚴厲的語調使她對自己的大喊大叫有點臉紅了;她垂下眼睛,嘟嘟囔囔地說:

「請原諒,塞巴斯蒂昂!可是,真的!……不,請你相信,我發誓,對你的提醒由衷地感謝。你做得非常好,塞巴斯蒂昂!」

他立即興奮地叫道:

「是為了不讓這些討厭的爛舌頭進行任何污衊!難道不是嗎?」

他又非常友好地為自己的干預解釋:有時候會因為某一句話鬧出一場糾紛,而如果有所防備……

「說得對,塞巴斯蒂昂!」她重複說:「你這樣提醒我,做得很好,的確……」

他坐了下來,眼睛里流露出熱烈的神情,不斷用手帕擦著發乾的嘴角。

「可是我應該怎麼做呢?塞巴斯蒂昂!告訴我。」

看到她讓步了,轉而又向他請教,塞巴斯蒂昂很是感動;幾乎為來到這裡、為提醒對方時使用的嚴重口氣、為打攪她的愉快心境而感到遺憾了。他說:

「當然應該見你的表哥,招待他……但是,有這些鄰居在,畢竟小心為妙!如果是我,我就會告訴他,給他解釋……」

「可是,塞巴斯蒂昂,那些人到底說了些什麼?」

「他們看見了。是誰呀?不是誰呀?他來了,在家裡呀,活見鬼!」

露依莎猛地站起身:

「我一直對若熱說,說過多少次,這條街讓人無法忍受!就是手指頭動一動,他們也會窺探、交頭接耳!」

「無事可做……」

又是一陣沉默。露依莎低著頭,皺著眉頭,在廳里徘徊;她停住腳步,幾乎是焦急地盯著塞巴斯蒂昂:

「如果若熱知道了,也會不高興!神聖的上帝!」

「不要讓他知道,」塞巴斯蒂昂立即說:「這事到我們這裡為止。」

「為了不讓他難過,對吧?」她反問道。

「當然,這事到我們這裡為止。」

塞巴斯蒂昂近乎謙卑地伸出手:

「那麼說你不生我氣啦,嗯?」

「我生氣?塞巴斯蒂昂,你說到哪裡去了!」

「好,好,請你相信!」他用手摸著胸口說,「我認為這是我的義務,因為,說到底,我的好朋友,你還蒙在鼓裡……」

「一點兒也不知道!……」

「當然,好,再見,不想再打擾你了。」他低沉激動地說:「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嗯!」

「再見,塞巴斯蒂昂……可是那是些什麼人呀!就因為看見可憐的年輕人來了三、四次!」

「一幫卑鄙小人,卑鄙小人!」塞巴斯蒂昂瞪著眼睛說。

他走了。

他剛剛關上門,露依莎便叫起來:

「太蠻橫了!也只有我能忍受。」

其實,塞巴斯蒂昂出面干預比領導們的嘀嘀咕咕更讓她氣憤。她的生活,她的客人,她家裡的事竟然要由塞巴斯蒂昂、朱里昂商量決定,由外人來商量決定!25歲了,還要有這些人監護!她並不壞嘛,神聖的主啊,這是為什麼?就因為她的表兄、她唯一的親戚來看看她!

不過,她心靈深處突然無話可說了。她想起了巴濟里奧的眼神、他那熾熱的語言、那些接吻,還有在魯米亞爾的郊遊。她的心靈悄悄感到臉紅,然而,另一個反感的念頭卻高聲反駁:「不錯,的確有那麼點感情,但那是真誠的、理想的、柏拉圖式的!從來不會幹出另一種事來!或許心靈深處有那麼一點脆弱……可她永遠是一位善良的女人,忠實的女人,只屬於一個男人的女人……」

這個信念使她對街上無事生非的鄰居們更加憤恨!他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不就是看見巴濟里奧在下午兩點鐘的時候來過那麼四、五次,就開始嘀嘀咕咕、出口傷人了嗎?……塞巴斯蒂昂像個隱士,頑固得可怕!他竟然去找朱里昂商量。朱里昂!肯定是他縱容塞巴斯蒂昂來這裡說教、嚇唬她、給她難堪的!……為什麼呢?肯定是出於嫉妒、醋意!就是因為巴濟里奧相貌好、衣冠楚楚、有風度、有錢!那還用說,當然有!

在她眼裡,巴濟里奧的種種品質像上帝賜給的那樣完美,那樣豐富。而正是這位天之驕子在狂熱地愛著她!並且希望生活在她身旁。在她看來,這樣一位撒下過無數激情並且肯定拋棄過不少女人的男子對她的愛情光輝地表明她的美貌,表明她的誘惑力不可抵禦。這種崇拜給她帶來的喜悅又使她擔心會失去他。她不願意看到他變得渺小,希望他永遠在面前,越來越高大,不斷在她面前低聲下氣地小聲訴說脈脈溫情!怎能和巴濟里奧分開呢?可是鄰居們,朋友們已經開始議論,品頭評足……若熱會知道!……這一推測使她的心怦怦直跳……「塞巴斯蒂昂說得對,實際上這再明白不過了!一條小小的街道,只有12戶人家,這麼一位漂亮瀟洒的年青人,在她丈夫不在家的時候,天天來訪……太可怕了!怎麼辦哪,神聖的上帝!」

門鈴驟然響起,萊奧波爾迪娜走了進來。她還在生車夫的氣。你想想,在郵局門口停了一下,要她兩趟的車資。真是個無賴……

「哦,太熱了!」她說著放下陽傘,摘下手套,抬起手抖了抖,讓血液往下流,使皮膚顏色正常;接著走到梳妝台前,輕輕整了整鬈曲的頭髮,那頭髮和被束胸衣箍得緊緊的皮膚是一個顏色。她說:

「怎麼啦,親愛的?你怎麼心神不定呀!」

「沒什麼,只是和女傭們生了點氣……」

「哎,她們都讓人難以忍受!」接著講起了儒斯蒂娜要這要那,偷懶,心不在焉;「不過謝天謝地,她沒離開我!因為還要靠她嘛!」她往臉上搽了點粉,慢條斯理地說:「我們家先生到坎勃格蘭特去了。我準備在外面吃晚飯,和……」她停下來,笑了笑,壓低了聲音對露依莎真誠、愉快地說:「可你知道,說真的,不知道去哪兒,也沒有錢……他也怪可憐的,薪水剛夠自己花銷,我只好對自己說:『沒關係,我去看露依莎。』也是,男人老是在身旁,也煩人!……你準備下什麼吃的了?沒有客氣吧,嗯?」

突然冒出個念頭:

「有鱈魚嗎?」

大概有。真奇怪!為什麼?

「啊!」她嘆了口氣,「讓她們為我煎點鱈魚!我丈夫不喜歡鱈魚,那個畜生,可我有我愛吃的東西。放橄欖油和蒜。」可是,她馬上停住口,看樣子滿心不快,「活見鬼!」

怎麼啦?

「我今天不能吃蒜。」

她笑著走進客廳,從塞巴斯蒂昂的玫瑰花上拿下一枝插在自己緊身上衣的扣眼裡。「我早就想有間這樣的客廳,」她看了看四周,心裡想。要掛上藍色的牆帷,有兩面大鏡子,一盞校形汽燈,還要有一幅穿袒胸衣服的全身油畫像,旁邊放一盆盛開的鮮花……她坐到鋼琴前,手指在琴鍵上僵硬地彈起《藍鬍子》旋律。

看到露依莎走進來,她問:

「打發人去做鰭魚了嗎?」

「打發人去做了。」

「油煎?」

「對。」

「謝謝。」說完,她揚起刺耳的嗓子,唱開了最喜歡的歌:《大公爵夫人》。

聽說我嗜酒的祖父,

當年也百般風流……

可是,露依莎覺得這音樂太熱鬧,想聽憂傷、甜蜜一些的……《法都》!對,彈一首《法都》!

萊奧波爾迪娜馬上大聲叫道:

「有一首新法都!你還沒有聽過!美極了!歌詞簡直是天堂的詩!」

彈過前奏,她搖頭晃腦地唱起來,渾濁的眼睛望著上方:

昨天我看見的小夥子,

皮膚微黑,體態勻稱……

「露依莎,你還不知道,這是最新的一首,讓人掉淚!」

她又開始唱起來,聲音非常纏綿。歌詞說的是一個不幸的愛情故事。有嫉妒的惱怒,有卡斯卡依斯的巨石,有靜靜的月夜,有懷念的嘆息,充滿了里斯本市無病呻吟的陳詞濫調。萊奧波爾迪娜使聲音更加哀傷,轉動無神的目光。有一段使她最為動情,她又重複了一遍:

我看見他高在下午的雲端,

看見他在大海的浪尖,

不論他多麼遙遠,

我都感到他一直在我身邊。

「太美了!」露依莎嘆了一聲。

萊奧波爾迪娜唱到最後,把一聲「哎」拖得很長,並且在尾音上加上了顫音。

露依莎站在鋼琴旁邊,分明聞到了她身上的煙草氣味;法都的歌詞使她有點憂傷,她用懷念的目光看著萊奧波爾迪娜靈活而乾瘦的手指在琴鍵上滑動,手指上伽馬贈送的寶石閃閃發光。

這時,儒莉安娜走進來,身穿外出的服裝,頭戴那副新假髮。晚飯準備好了。

萊奧波爾迪娜說她已經俄暈了!這裡的餐廳玻璃窗大開,窗外有綠色的空地,藍天上飄著朵朵白雲。——這一切都讓她高興;她家的餐廳讓她倒胃口,想起來都讓人傷心,壓在天井下邊!

她揪下幾粒葡萄,大口吃著罐頭食品。打開餐巾的時候,眼睛停在若熱父親的畫像上,

「你公爹一定很有趣,看樣子是個吃喝玩樂的好手!」

兩個人好久沒有一起吃晚飯了。從什麼時候?「從我結婚的第一年。」露依莎說。

萊奧波爾迪娜的臉稍稍紅了。那時她們見面次數很多;若熱讓她們一起去商店、裁縫店、格拉薩教堂……對那段友好時光的回憶又把她們帶到學生時代。幾天前,她見到了麗達·佩索亞和她的侄子。「還記得她侄子嗎?」

「那個『菠萊』?」

叫菠萊也好,不叫菠萊也好,反正學校里他被視為理想的男人,被視為英雄漢,所有的女學生都給他寫紙條,紙條上畫著一顆冒火的心,還往他油乎乎的無檐帽里塞上一束紙花,在堆放大木箱的小屋裡,米卡埃拉正瘋狂地吻他,大家闖了進去……

露依莎說:「太丟人了。」

「不,是因為米卡埃拉愛他愛得發了瘋!」

可憐的米卡埃拉!後來她嫁給一個少尉,生了一大群孩子,男人經常打她……「那真叫淚流成河呀……」

萊奧波爾迪娜往沙發背上靠了靠。

她口若懸河,胃口極好,吃得津津有味。後來,用叉子從盤子里叉起一點,嘗嘗又放下。最後,她又開始吃粘著黃油的麵包皮。她沉醉在對學生時代的回憶中。多美好的時光!

「還記得我們鬧彆扭的時候嗎?」

露依莎記不起來了。

「因為你吻了一下特雷薩,她是我的『感情』。」萊奧波爾迪娜說。

她們又說起「感情」來。萊奧波爾迪娜有4個「感情」,最漂亮的要數小若安娜了,姓弗里塔斯。多美的眼睛,多好的身段!整整一個月,她一直向小若安娜獻媚……

「胡鬧!」露依莎臉紅了。

「胡鬧?為什麼?」

啊!說起那些「感情」來,多麼讓人留戀!情竇初開,多麼強烈!嫉妒起來,又多麼痛苦!和好起來,又多麼溫情脈脈!還有那偷偷的親吻,眉目傳情!悄悄送一張紙條后,心跳得多麼激烈!那是一生中頭一次!。

「長成女人之後,」她喟嘆道,「我對任何男人都沒有產生過像對小若安娜那樣的感情!」

露依莎用目光制止她再說下去——儒莉安娜!鬼東西!幾乎把這個臉上帶著奸笑的女人忘到了腦後!有這個胸部平平的女人在場,有她嘀嘀喀喀的皮鞋聲,她們總是不自在。

「後來小若安娜怎麼樣了?」露依莎問。

「得癆病死了。」萊奧波爾迪娜的聲音充滿懷念,「這種病讓人可憐,對吧?可我不怕。我會怕它!」她拍拍自己的乳房,「這兒硬著呢,結實著呢!」儒莉安娜剛出去,露依莎就說:

「看你說了些什麼呀!小心點兒!」

萊奧波爾迪娜欠欠身子:

「啊,你說得對,家庭責任嘛!」

看到儒莉安娜端著煎鱈魚走進來,萊奧波爾迪娜大聲歡呼:

「好極了,太妙了!」

她貪婪地用指尖摸了摸鱈魚:用刀切開幾道的鱈魚煎的焦黃。

「你看看!」她說,「難道你不饞?這就不對了!」

接著,她作了個堅決果斷的手勢:

「儒莉安娜太太,給我拿一頭蒜來!拿一大頭蒜來!」

儒莉安娜剛一出門,她又說:

「我馬上要去和費爾南多見面,不過,沒關係……啊,儒莉安娜太太,謝謝你!沒有比蒜更好吃的東西了!……」

她把鱈魚在盤子邊上切開,在原來的一道道溝里澆上橄欖油,一本正經地說:「簡直是天堂的美味!」接著又斟上一杯酒,還說酒能「讓人開心」。

「喂,你怎麼啦?」

確實,露依莎顯得憂心忡忡,低聲嘆息。有兩次,她直直身子,惴惴不安地問儒莉安娜:

「好像有人按門鈴,你去看看!」

沒有任何人按門鈴。

「能是誰呢?肯定不能指望你丈夫回來吧?」

「啊!不會的。」

這時候,萊奧波爾迪娜已經用兩隻眼睛盯著盤子,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塊鱈魚肉。

「你表兄來看過你了嗎?」

露依莎的臉紅了:

「來過了,來過好幾次了。」

「啊!」

一陣沉默之後:

「他還那麼英俊嗎?」

「不算丑……」

「啊……」

露依莎趕緊問她,是不是已經定做了那種小格連衣裙?還沒有。於是兩人說起服裝、布料、商店和價錢……後來又說起熟人、別的太太、流言蜚語——總之是女人們單獨在一起時那種雞毛蒜皮、無邊無際、就像樹枝上的分枝和樹葉一樣沒完沒了的悄悄話。

烤肉端上來。看來萊奧波爾迪娜的臉已經發熱了。她讓儒莉安娜把扇子取來,靠在椅子上一面扇,一面說自己覺得像個親王一樣舒坦!接著又啜了幾口葡萄酒。我們倆在一起吃晚飯,多好的主意!……

儒莉安娜剛剛把一盤水果放到桌上,露依莎就告訴她:「可以出去了,等要咖啡時再叫。」她親自過去把客廳的門關好,把印花棉布門帘拉上。

「現在我們可以自由自在了!整天看著這個人,我都變老了!看見她的背影也能把我氣死!」

「可是,為什麼不把她打發走呢?」

「是若熱不讓,否則……」

萊奧波爾迪娜立刻表示不滿。豈有此理!是丈夫就不應當有自己的意志!……原來你缺少的是這個!……

「那麼,你那位紳士怎麼樣?」露依莎笑著說。

「謝謝!」萊奧波爾迪娜大聲說,「那個男人住他自己的卧室!」

況且,她討厭那種管女傭、管零花錢、管油管醋的男人……

「我那個男人呀,恨不得連肉都要親自去稱一稱!」她笑了,笑中帶著憎恨,「也是他活該這樣,否則……我一進廚房就噁心……」

她還要倒葡萄酒,可瓶子已經空了。

露依莎趕緊說:

「你想喝香檳酒嗎?」她有上等香檳,是一位西班牙礦山主送給若熱的。

她親自取來一瓶,撕開藍色包裝紙,笑著打開瓶塞,「嘣」的一聲,嚇了她一跳。兩個人一聲不響地望著杯子里的泡沫,一種愜意的情感油然而生,都未飲先醉了。萊奧波爾迪娜自吹自擂,說她是開香檳酒瓶的好手,接著又得意洋洋地談起過去吃過的夜宵……

「那個星期二豐盛的夜宵,是兩年前的事了!……」

她整個上半身仰在椅背上,臉上帶著熱切的笑容,鼻翼擴張,眼珠濕潤,美滋滋地看著細高杯子里爭相往上冒的小氣泡。

「我要是有錢吶,就天天喝香檳。」她說。

露依莎卻不然。她的奢望是一輛四輪馬車;還想旅行,到巴黎去,訪問塞維利亞、羅馬……但是,萊奧波爾迪娜的願望更廣泛:想過富裕的生活,有車輛,訂下包廂,在辛特拉區有座住宅,夜宵,舞會,時裝,賭博……她喜歡作東,那能讓她激動得心跳,並且相信也會喜歡上輪盤賭。

「啊!」她感嘆道,「男人們比我們幸福得多!我生來適合當男人!我要是男人,什麼都干!」

她站起身,又懶洋洋地倒在窗下的雙人沙發上。

下午不聲不響降臨了。朝空地那邊望去,一座座房屋後面聚起團團黃色的雲彩,雲彩邊沿呈血紅色或橙紅色。

她又提起女人要敢作敢為,要不依附別人的想法:

「男人什麼事都可以做!做任何事都沒有什麼不好!可以旅行,冒險……喂,你知道嗎?現在我要抽支煙了……」

最糟糕的是儒莉安娜可能感到煙味。那就太不好了……

「這裡成修道院了!」萊奧波爾迪娜嘟嘟囔囔地說:「親愛的,你這座監獄還不錯嘛!」

露依莎沒有回答,兩隻手抱著後腦勺一仰,目光迷惘,似乎在繼續談論什麼想法:

「其實,旅遊之類都是胡鬧!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事情是和自己的男人呆在家裡,養一個或兩個孩子……」

萊奧波爾迪娜從雙人沙發上跳了起來,孩子!我的天,千萬別提這種事!我天天向上帝祈禱,為的是不要生孩子!

「太可怕了!」她把握十足地大聲說,「時時刻刻不得安寧!……要花錢,費力,不要說有病了!願上帝不要讓我有孩子!等他們長大了,什麼都相信,會說三道四……一個女人要是有了孩子便一切全完了,被捆住手腳!生活就一點趣味也沒有了。整天在家裡哄他們……我的天!我?但願上帝不要懲罰我。要是真的懷上孩子,我想那真的要去找乾草巷的那個老太婆了!」

「什麼老太婆?」露依莎問。

萊奧波爾迪娜解釋了一下,露依莎認為那太「不光彩」,但對方聳了聳肩膀:

「還有,親愛的,女人會人老珠黃,沒有哪個人的美貌抵擋得住。最好的東西總有一天會失去。等到成了你的女友費里西達德太太那樣!……即使穿得整整齊齊,打扮得漂漂亮亮……親愛的,也都全完了!免不了受窘!」

下面,本區的風琴手又照例來到街上,進行下午的表演,彈的是《茶花女》的最後一段。天漸漸暗下來,後院的綠葉也變成灰色,遠處的房屋在陰影中已經模糊不清。

樂曲使露依莎想起了《茶花女》那本小說,兩個人談起來,還提到了幾個情節……

「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對阿爾曼多愛得多麼瘋狂!」萊奧波爾迪娜說。

「我對達爾塔南不也一樣嗎?」露依莎天真地感嘆道。

兩個人笑了一次又一次。

「我們開始得早。」萊奧波爾迪娜說,「再給我倒上點酒。」

她一口把酒喝完,放下酒杯,聳了聳肩膀:

「哦!我們開始得還算早?所有的姑娘都從那時候開始?13歲的時候就進行第四次熱戀了。所有的女人都是女人,所有女人感受到的都一樣!」她用腳打著拍子,唱起了《法都》:

愛是一種疾病,

總在空中飄蕩,

只要倚在窗前幾次,

就會染上愛的瘋狂!

「今天我一直在想!」她懶洋洋地伸伸胳膊,「歸根結底,這是世界上再好不過的東西了:其他都無所謂!對吧?你說話呀!對吧?」

露依莎嘟囔了一聲:

「怎麼會呢!」接著又補充一句:「我才不信呢!」

萊奧波爾迪娜站起身,譏諷她說:

「不相信!可憐又可愛的貞潔女人!你們看呀,這是位小天使!」

她靠到窗前,透過玻璃望著落下的晚霞。突然又慢慢說起來:

「一個上帝的可憐蟲自我節制真的值得嗎?像個貓頭鷹似的度過一生,受苦受難,等到有一天發起高燒,或者吹過一陣風,或者天氣大熱,說聲晚安,就埋到聖著奧山上去了,一個姑娘就算完了!」

客廳里暗下來。

「你不覺得是這樣嗎?」她問。

這些話使她坐立不安:她感到臉紅了。可是,那晚霞,萊奧波爾迪娜的話,都彷彿使她像受了誘惑似的感到渾身無力。然而,她還是說這種念頭「不道德」。

「不道德,為什麼?」

露依莎空泛地說起什麼「義務」,說起「宗教」。可是,聽到「義務」兩個字萊奧波爾迪娜大為惱火。要說有什麼事氣得她七魂出竅的話,那就是聽人說起「義務」!……

「義務?為誰承擔義務?為像我丈夫那樣的惡漢嗎?」

她停住嘴,氣乎乎地在廳里踱來踱去:

「至於宗教,都是些胡說八道!那個一口漂亮牙齒、戴夾界眼鏡的埃斯特萬神父親口對我說過,要是我肯跟他一起到卡里山去,他就寬恕我的一切罪孽!」

「啊,神父們……」露依莎低聲說。

「神父們怎麼樣?他們就是宗教。我從來沒有見過別的樣的宗教。上帝嘛,我親愛的,他離我們遠著呢,顧不上管女人們幹些什麼。」

露依莎覺得「那種想法」太糟糕。她認為,幸福,真正的幸福,在於為人正派……

「那是家庭里說的胡話!」萊奧波爾迪娜忿忿地說。

露依莎精神一振:

「你看看你一次又一次的狂熱……」

萊奧波爾迪娜停下來:

。什麼?」

「並不能讓你幸福!」

「當然不錯!」她叫道,「可是……」她搜尋合適的字眼,顯然又不想用那個字眼,只是乾巴巴地說:「他們讓我開心!」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露依莎叫送咖啡來。

儒莉安娜端著盤子進來了,把燈也拿來了。過了一會兒,她們到客廳去了。

「你知道昨天誰跟我說起你了嗎?」萊奧波爾迪娜躺到無背沙發上。

「誰?」

「卡斯特羅。」

「哪個卡斯特羅?」

「那個戴眼鏡的銀行家。」

「啊!」

「他一直狂熱地愛著你。」

露依莎笑了笑。

「愛得發瘋,真的!」萊奧波爾迪娜肯定地說。

客廳里已經黑了,窗戶全都開著。街道在昏暗的晚霞中一片模糊,甜蜜而慵懶的空氣使夜色也顯得溫柔。

萊奧波爾迪娜靜靜地呆了一會兒;但是,下肚的香檳酒。昏暗的光線很快使她想嘀咕點心事。她在無背沙發上舒展舒展身子,舒舒服服地躺好,開始說起「他」來。仍然是費爾南多,她打心眼裡愛這位詩人。

「你太應當知道這件事了!」她聲音很低,但表情激動,「那才是小夥子的愛情呢!」

她那裝腔作勢的聲音隨著熾熱的感情抑揚頓挫。露依莎感到了她呼出的熱氣和身上的燥熱,也覺得渾身無力,幾乎躺到沙發上。她急促的呼吸聲有時像是在嘆氣,聽萊奧波爾迪娜講到某些刺激性的細節時發出像身上痒痒似的短促而熱烈的笑聲……帶鐵釘的皮靴聲沿街走上來,對面的汽燈射出明亮的光柱。柔和而蒼白的光線漾進客廳。

萊奧波爾迪娜馬上站起來——必須馬上走,點汽燈的時候走。可憐的小夥子正等著呢!——她走進卧室,摸著黑戴上帽子,拿起陽傘——已經答應了那可憐蟲,不能食言。可是,她真的不想一個人去,路又那麼遠!要是儒莉安娜能陪她去……

「我讓她去,親愛的!」露依莎說。

她「哎」了一聲,無精打采地站起身去開門,在黑暗的走廊里冒出了儒莉安娜。

「我的天!你這個女人,嚇死我了!」

「我是來問問要不要點燈……」

「不要。去披上披肩,陪萊奧波爾迪娜太太走一趟!快!」

儒莉安娜跑著走了。

「你什麼時候再來呀,萊奧波爾迪娜?」露依莎問。

只要有空馬上就來。這個星期打算到波爾圖去看看費格雷多姨媽,在弗斯鎮住上半個月……

門打開了。

「什麼時候太太想……」儒莉安娜說。

兩個人一再告別,吻了又吻。露依莎笑著湊到萊奧波爾迪娜耳邊說:「願你幸福!」

只剩下一個人形影相弔。她關上窗戶,點上蠟燭,慢慢搓著手;在客廳里踱來踱去。鬼使神差;她無法擺脫萊奧波爾迪娜去看情夫的思緒!她去看她的情夫……

她的腦海里出現了萊奧波爾迪娜的行為舉止:一面跟儒莉安娜說話,一面快步走著;到了;神經緊張地上樓梯;猛地把門關上——頭一個親吻多麼舒心,多麼貪婪,多麼深沉!她嘆了口氣。她也愛著一個,而且更英俊,更迷人。為什麼他還沒有來呢?

她懶洋洋地坐到鋼琴前,唱起萊奧波爾迪娜那首法都曲來,聲音低沉、凄涼:

不論他多麼遙遠,

我都感到他一直在我身邊!

可是,一股孤寂無依的感覺湧上心頭,她急不可耐了。獨自一人呆在這裡多麼煩躁!炎熱、美麗而又甜蜜的夜色吸引著她,召喚她到外邊去情意纏綿地散步,或者手拉手坐在花園的椅子上望望星空。她這樣生活多麼愚蠢!啊!這個若熱呀!你怎麼會鬼迷心竅到阿連特茹省去呢!

萊奧波爾迪娜的話和對她幸福時刻的回憶,時時出現在腦際;那幾口香檳酒在她血液中翻騰。卧室的鐘錶慢騰騰敲響9點——突然門鈴響了。

她吃了一驚:還不到儒莉安娜回來的時候!她提心弔膽地聽了聽。門口有人說話。

「夫人,」若安娜進來低聲說,「是夫人的表兄,他說來告別……」

她強忍住沒有喊出聲,結結巴巴地說:

「讓他進來!」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急切地盯著門口。門帘一撩,巴濟里奧進來了。他臉色蒼白,似笑非笑。

「你要走!」她壓低聲音叫了一聲,朝他衝過去。

「不走!」巴濟里奧伸出雙臂摟住她,「不走!我怕這個時候你不接待我,找了個借口。」

巴濟里奧把她緊緊摟住,使勁地吻她;她任憑他親吻,完全聽他擺布:她的嘴唇緊緊貼在對方的嘴唇上。巴濟里奧環顧一下客廳,摟著她往裡走,一邊走一邊低聲說:「親愛的!我的寶貝!」不小心絆在無背沙發前面鋪著的虎皮上。

「我愛你!」

「你嚇了我一跳!」露依莎嘆了口氣。

「真的嚇了一跳?」

她沒有回答,漸漸看不清周圍的東西,覺得好像昏昏入睡了,嘴裡還結結巴巴地說著:「上帝呀,不!不!」她閉上了眼睛。

10點鐘,門鈴使勁響起來。在這之前不久,露依莎已經坐到無背沙發沿上。她還有氣力對巴濟里奧說:

「一定是儒莉安娜,她出去了……」

巴濟里奧持著唇髭,在客廳里轉了兩圈,點著了一支雪茄。為了打破沉默,他坐到鋼琴前,隨便彈了幾個節拍,稍稍提高一點嗓門,哼起《浮士德》第三場的片斷:

在金星的

暗淡星光下……

露依莎的神經震顫了幾下,漸漸進入現實;她的膝蓋不停地顫抖。此時,聽著這個曲調,雖然頭腦仍然昏沉,但慢慢回憶起往日的一個場面。幾年前的一個晚上,她和若熱坐在聖卡洛斯劇場的包廂里;一束燈光照著舞台上的花園,花園裡月光暗淡,男高音正在向群星呼喚;若熱轉過身對她說:「太美了!」——他當時的目光簡直要把露依莎吞下去。那是婚後的第二個月。她穿的是深藍色的連衣裙。回家的路上,若熱在馬車裡摟著她的腰,唱起來:

在金星的

暗淡星光下……

當時,若熱把她摟得緊緊的……

她坐在無背沙發沿上一動不動,幾乎要滑下來,兩隻胳膊無力地下垂,目光獃滯,臉色蒼老,頭髮散亂。巴濟里奧慢慢在她旁邊坐下:「你在想什麼?」

「什麼也沒有想。」

他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腰,說他一定要找個小房子,兩個人更自在,更隨便;在她家裡確實不夠謹慎……

他一面說,一面不時扭過臉去噴一口雪茄煙。

「你不覺得我天天來這裡會弓愧人們注意嗎?」

露依莎猛地站起身,提醒他,塞巴斯蒂昂已經說過了!……說話聲音都有些狂亂了:

「已經太晚了!」

「說得對。」

他跟著腳尖拿來帽子,又吻了她一陣子才走出去。

露依莎感到他劃了一根火柴,又慢慢把門關上。

現在剩下她獨自一人,像個白痴一樣;環顧了一下四周。客廳似乎太寂靜了,蠟燭上搖曳著紅色的火苗。她眨了眨眼睛,嘴裡發乾。無背沙發上的一個軟墊掉到了地上,她揀起來放回原處。

她像個夢遊症患者一樣走進卧室。儒莉安娜拿來了帳單,等一會兒就把燈端來……

儒莉安娜已經摘下假髮,快步上樓,到了廚房裡。剛剛打了個盹的若安娜正在伸懶腰,張著大嘴打哈欠。

儒莉安娜開始收拾燈芯,手指顫抖,目光異常明亮;慢慢於咳了幾聲后,對著安娜說:

「那麼,夫人的表兄幾點鐘來的?」

「你剛出去他就來了,正好敲響9點。」

「啊!」

她端著燈下了樓,感到露依莎還在卧室脫衣服;

「夫人要茶嗎?」口氣關切備至。

「不要。」

她走進客廳,關上鋼琴,雪茄氣味嗆人。她往四周看看,輕輕朝前邁了一步……她突然蹲下,神情緊張:無背沙發旁邊有個東西閃閃發光。原來是露依莎的一個金箍玳瑁發卡。她踞著腳尖走進去,放到梳妝台上。

「誰在那兒?」卧室里傳出露依莎睏倦的聲音。

「是我,夫人,是我。我把客廳關上了。晚安,夫人!」

這時候,巴濟里奧走進了格雷米奧,到各個室看了看,幾乎都空無一人。有兩個傢伙正彎著腰,雙手拿著報紙讀著,樣子很是悲傷。稀稀落落幾個穿白褲子的人圍著小圓桌津津有味地吃烤麵包片。窗戶關得嚴嚴實實,在這炎熱的夜晚,加上汽燈的燈光,顯得更加憋悶。他正要下樓,一個撞球室里突然傳出怒氣沖沖的爭吵聲,雙方互相喊叫、咒罵:「撒謊,你這頭蠢驢!」

巴濟里奧停住腳,側耳細聽。突然沉寂下來,其中一個人心平氣和地說:

「你下桿吧!」

另一個聲音寬宏大量地回答:

「剛才你就該這樣做。」

但是,爭吵立刻再次爆發,罵聲驟起,聲音尖利,下流話不堪入耳。

巴濟里奧走進撞球室。雷納爾多子爵站在那裡,拄著球杆,表情嚴肅,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對手開球。可是,一看見巴濟里奧就飛快地迎上去,興緻勃勃地問:

「怎麼樣?」

「剛才出來。」巴濟里奧咬著雪茄說。

「總算辦成了,嗯?」雷納爾多瞪著眼睛,興高采烈地叫道。

「辦成了!」

「還好,夥計,還好!」

他激動地拍了拍巴濟里奧的肩膀。

人們叫他趕快下桿;他探著身子,一隻腳懸在空中以打得更准,嘴裡還說著,但這種姿勢使他口齒不清了:

「祝賀你,祝賀你,因為這種事一開始不能著急……」

「噠!」沒有能連撞兩球。

「贏不回老本了!」他帶著火氣嘟囔說。

他走到巴濟里奧身邊,一面往球杆上打滑石粉一面說:

「你聽我說……」

接著湊到他耳邊嘀咕了一句。

「夥計,她像個天使!」巴濟里奧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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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濟里奧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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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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