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夜談(上)

第25節夜談(上)

來到曹營轅門冬風撲面真髓騎在馬上眯起眼睛向前看去只見左右的刀山戟海在朝陽照耀下閃動點點金光儀仗的士兵肅然分列兩旁為他分開一條可供四馬并行的馳道。

他不禁有一種錯覺自己彷彿又回到了昔日瓠子河畔。

不安和期待的心情在胸中反覆交織。

真髓跳下戰馬令馬休率三百衛士在門口等候自己帶著羅珊和鮑出以及數十名衛士步行入營。

馳道並不是筆直的而是在營盤之中七扭八轉迂迴著通向中軍大帳。真髓一路走一路看只見周圍的軍營層層疊疊、錯落有致;一隊隊巡營士兵精氣十足、整然有序;糧草輜重堆積如山守備森嚴。

單看這營盤的布置真髓已能感覺到主人胸中韜略果然非同小可。兄長郭嘉所言的「非常之人、世之傑」確是的評。

他心下大為折服的同時卻也領悟了曹操的用意——這是他在向自己炫耀軍勢之雄。

一行人大約走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才來到碩大無朋的中軍大帳前。壯碩無匹的典韋正懷抱雙戟如山一般矗立在帳門口。此時看真髓來到他以那獨特的濃重鼻音含混不清道:「真將軍請進。」

真髓頗有感慨地吐出一股白氣:瓠子河一別自己也很久沒有見到這位能與奉先公放對的短兵器第一宗師了。

他向典韋點了點頭示意鮑出和羅珊等人在帳外等候又仔細正了正頭盔和鎧甲這才昂挺胸走了進去。

典韋眯起眼睛看著年輕的對手消失在門裡。

幾年不見真髓的變化確實令人刮目相看。姑且不說他竟對自己刻意釋放的鬥氣視若無睹;更可怕的是這少年的眼神和舉止里多了一種難以捉摸的氣質和威勢令自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曹公。

不與曹公相比這小子還差得遠呢但是那種感覺……

這個真髓還是當初那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嗎?

剛邁進寬大的軍帳真髓不由一怔心中一緊停下了腳步。

四五十名盔明甲亮的將軍分成左右各三列在切割得方方正正的草席上正襟危坐。

通過他們身上的殺氣真髓能夠感受到但凡能在這裡有一席之地的戰將無人不是身經百戰、久經沙場的豪傑之士這些人一個個意志高昂充滿了猛壯之氣卻偏偏鴉雀無聲使大帳呈現出一派嚴整肅殺的氣象。

但是這些人造成的震懾力即便是加在一起也遠遠比不上那個正對著自己微笑的人。

和一年前那落魄到只剩下三個縣城時的消瘦相比曹操稍微壯實了少許顯得更加結實勁健。

他身穿一件已經洗得白的葛袍袖口處還有幾個補丁正坐在寬大的書案后一手支腮對真髓親切而又落寞地笑著。令真髓大為驚異的是記憶中他的那種怡然自得的霸氣竟然完全消失了似的就連那雙彷彿能洞悉世間萬物的銳眼也變得平和了許多。但真髓感受的那種強大的壓迫感卻有增無減:周圍這些頂盔貫甲、殺氣騰騰的將軍一路走來的那刀山戟海和這個貌似平凡的黑須矮個中年人一比就都變成了死物。

只有曹操只有他才是這龐大營盤惟一的主宰只有他才是這數萬雄壯將士惟一的靈魂。

「真大將軍別來無恙乎?」

大笑聲中曹操站起身來。背負雙手繞過書案一把摟住真髓的臂膀舉頭打量了幾眼點頭道:「英雄出少年老夫果然沒看錯人!」

真髓心頭急跳頗有受寵若驚之感微笑行禮道:「一年多不見明公身體可好?」

曹操感嘆道:「別的都好就是年紀大了時有頭風作——記得昔日在瓠子河老夫便希望與明達共創一番事業。想不到今日終於能夠如願以償!」他那洪亮渾厚的嗓音震得人耳膜隆隆作響。

真髓點頭不語想起當日對戰時與自己並肩作戰的張遼和奉先公不由湧起一陣傷感。

「不說這些了」曹操將手一揮「來來來!我為明達引見一下。」

他一指左列第一人笑道:「接下來這位將軍明達應當是見過的——夏侯淵夏侯妙才句陽一戰妙才對明達的戰法可是讚不絕口啊!」

聞聽夏侯淵之名真髓一凜這可是自己的老對頭了!他趕忙行禮只見這位著名的曹營驍將長相甚是威武滿面剽悍之色。

夏侯淵頗有風度地起身答禮:「句陽的火攻令夏侯淵記憶猶新真將軍用兵果然厲害。」

真髓笑道:「僥倖罷了。夏侯將軍雖敗不亂突破重圍能將士兵訓練成那樣一支應變迅的鋼鐵之師才是真正的大將本色。」

兩人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都湧起英雄相惜之情。

笑聲未落背後一個尖銳的聲音道:「將軍既然是呂布門下武功定是非比尋常改日與在下切磋一番如何?」這聲音雖然雄渾有力但入耳猶如錐刺一般令人說不出的難過。

曹操哼了一聲也不知是怒是笑向右與夏侯淵相對之人一指道:「子孝莫要無禮——明達這是老夫族弟曹仁曹子孝乃我曹氏武藝最高之人可與典韋旗鼓相當——他素來好勇鬥狠明達且不要理會。」

原來此人便是在浪湯渠大破高順的曹仁。真髓仔細打量曹仁與曹操的相貌有四分相似身高八尺目光如電正冷冷地盯著自己。他不由心中火熱激起了一較高下的強烈鬥志用兵姑且不論這位曹子孝的武藝若真能與典韋旗鼓相當倒真是個好對手。

曹仁眼中閃現一絲驚異之色微微坐直身體全神戒備——真髓盯著自己的眼睛里隱藏著一股逼人的銳氣。

正在此時外面典韋來通報于禁與樂進二位將軍到了。

帳門掀開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

走在前面那人中等身材面白微須進帳后拜倒道:「于禁拜見主公。」舉止嚴正而刻板彷彿木人一般。他身後那人個子矮小脖頸上留有一道大傷疤滿面殺氣想來就是樂進了。

看到他們進來曹操背過身去冷冷道:「于禁樂進你二人出陣之前曹某是怎麼交代的?」

真髓聞言不禁愕然固始一戰于禁以五千兵馬大破袁術古來名將也不過如此怎地看來曹操似乎反而非常不滿?他環視周圍現眾將均無驚詫之色更是覺得奇怪。

于禁原本就面無表情此時聽了曹操的質問垂頭道:「主公有令讓我等將袁術牽制在固始等候主公大軍來到再作定奪。」

曹操猛然轉身大雷霆道:「老夫原本要在收服汝陽之敵後分兵數路將賊軍包圍殲滅在固始就此一戰將偽逆除之。可是你們擅自行事雖然打了勝仗卻放走了賊袁術該當何罪?」他越說越怒高聲道:「來人將二人拿下每人重責軍棍二十!」

真髓恍然大悟曹操所處的兗州強敵環顧北有袁紹東有劉備隨時都有後顧之憂所以解決一面之敵最好能戰決。儘管于禁旗開得勝但一沒能全殲敵人使樂就仍然率萬餘殘兵在前方對峙;二來使袁術逃回了壽春龜縮固守。想那壽春城牆高厚想要破城非窮盡數月之功不可。戰事若曠日持久可就棘手了。

鴉雀無聲中二將被按倒當堂杖責只聽見「撲」、「撲」的聲響。

聽刑官報數到二十曹操將手一擺道:「攙起來。」

他看著二將大笑起來笑聲中滿是歡暢之意:「於將軍固始一戰我已記為等軍功上奏天子使於將軍行討逆將軍之職!樂進你奮勇衝鋒功勞簿上也有你的一筆待回師之後也重重有賞!」

于禁不敢置信地抬頭道:「主公……」

曹操搖手道:「文則不必多說。你二人放走袁術此乃大過當罰;但摧破敵軍袁術喪膽我朝武威大振偽逆氣焰就此一落千丈此乃大功當賞!當罰的已罰當賞的也定會賞。」說著又嘆息著自言自語道:「只是這麼一來想要除滅偽逆可就不好辦了。」

于禁尚未說話一旁的樂進聞言熱血沸騰掙扎著搶上一步大聲道:「主公都是我等貪功冒進壞了主公大事!主公只管班師回去樂進願率本部人馬蕩平九江將袁術人頭獻於主公帳下!」

真髓暗自嘆服曹操賞罰分明難怪能令壯士效死這一點自己還要多多學習才是。

曹操大笑道:「好……」

他還待再說營門小校忽然來報:「主公轅門外有敵軍來使求見他自稱是偽成軍副將梁綱提了樂就級率萬餘士兵前來歸降!」

「有這等事?」曹操又驚又喜環顧眾人放聲大笑「袁術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合他死期已到這是上蒼佑我!」

※※※「嘣」隨著弓弦一響利箭立時化作一道黑影鑽入稀疏的小樹林消失得無影無蹤。

真髓催馬上前仔細尋找想看看自己的成績結果掃興地現利箭沒有命中目標釘入樹榦足足半尺深。

他長嘆一聲隨手將箭支拔出收入箭囊。

自己今天上午離開曹營后本打算縱馬射獵好好散散心。卻因為心緒不寧精神無法集中整整一下午什麼都沒有打中。

好言安撫了梁綱曹操立即著手收編降兵的工作統計人數和武器詢問袁術九江各地駐軍的虛實。

自己看他忙得不亦樂乎哪好意思多做打擾於是告辭回營。曹操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客客氣氣地親自將自己送出轅門臨分別的時候又互相勉勵說了許多話。

曹操當時志得意滿地對自己道:「明達好叫你得知天子本月已在濮陽登基乃是陳王一脈。從今年起這初平年號便不能再用了應當是『武定元年』才對。」又嘆息道:「袁術這逆賊!陳王與國相駱俊都已被他派人刺殺。不過幸好陳王尚留有一子今年十一歲便是當今的武定帝了。曹某如今恬居司空之位行驃騎將軍錄尚書事領兗州牧兼豫州牧。」

司空行驃騎將軍錄尚書事領兗州牧兼豫州牧……曹公倒是不客氣這麼一來朝中內外軍政大權已經由他一把抓了。再加上名義上具備兩個州的轄區自己打下的陳郡也在豫州的管轄範圍內想來也是要交還給他的。

對於關西的形勢變化自己毫無保留一五一十跟曹公講了就連和馬雲璐的聯姻也不例外。曹公對此毫不意外。原來十天之前馬的使節已經趕到兗州向朝廷表示效忠還交還了楊彪、鍾繇等大批被俘的公卿。天子已下詔書嘉獎任他為征西將軍領秦州牧。

征西將軍領秦州牧?這官銜讓人摸不到頭腦大漢朝向來是十三州還尚未聽說過有個秦州的。這秦州會是哪裡?

對此曹公輕描淡寫道:「鐵羌盟攻陷長安三輔陷落。所以武定皇帝即位后以羌賊難治將司隸校尉部的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河東四郡與涼州的北地、安定、武威三郡合併設立秦州。馬對韓遂滿懷刻骨仇恨。這些地方既然都在韓遂手中尚未收復就交給他去負責罷。」

這打擊突如其來頗令自己有些不知所措。

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河東四郡……

自己現在是司隸校尉這四郡名義上都應該歸屬自己的管轄範圍。而且原本自己也是計劃先從司隸七郡入手拓展地盤的。但朝廷既然任命馬做了秦州牧那就萬不能再與他爭奪司隸西北這四郡了否則便成了違抗聖意的逆賊。

所以聽到那消息后他怔了半響心裡頗有不滿反問道:「既然州郡變動在下這司隸校尉名不正言不順是不是也不必當了?」

「正是如此」曹操就坡下驢「鑒於帝都已不在洛陽所以天子決定廢除司隸校尉一職將司隸校尉原有的監督百官之職轉至豫州牧;將司隸校尉部剩餘的河南尹、河內、弘農三郡合併設為司州。明達從即日起你便是第一任司州刺史了;天子還特授你右將軍一職加關內侯這『柱國大將軍』以後也不必叫了;此外袁紹私自署理高幹為并州刺史大逆不道所以聖上還下詔令你擔任右將軍、司州刺史外還兼領并州刺史以討伐高幹。」

天子決定?天子才不過十一歲又能決定些什麼?你曹操的「錄尚書事」即是有審核過問天子文書的職權這詔書是怎麼炮製出來的還用多說么?可惡的是你不過在地圖上劃了兩下登時卻將我名義所統轄的司隸校尉部割了一大半出去。

這種行政分割的手段並不能實際削弱自己那四郡尚在韓遂手中即便沒將它們划入秦州自己也仍然需要一個個郡縣去拼殺奪取。跟馬苦苦拼殺了半年多這才好容易拿下了何南府一郡之地。名義上統轄七郡的司隸校尉與統轄三郡的司州刺史就自己目前的狀況來看其實毫無差別。

可是經此一分割大大限制了自己未來的展方向。如果沒有太大的變化向西進入三輔的計劃看來是行不通了。既然自己成了司州和并州的刺史也罷就從這兩個州開始好了。

只是司州三郡之中處於韓遂控制下的弘農地勢複雜人口稀少雖極具軍事價值卻對自己目前兵困糧乏的局面沒有任何裨益;馬勢力範圍內的河內郡倒是富饒得多自己既已是司州刺史向大舅子討要此郡倒是名正言順;況且朝廷還任命自己兼任并州刺史以討伐高幹要想挺進并州也只能以河內為跳板才行。

只是其中有個大大的難處自己對這個大舅子相當了解這廝野心頗大又重實利兵馬地盤沒有不想多多益善的秦州牧也就是一個空白頭銜對河內這麼一塊已經進肚的肥肉怎可能心甘情願地吐出來呢?

「天恩浩蕩朝廷百廢待興明達你我還要多加努力才是啊。」臨到分手的時候曹操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親切地笑著。

聽得自己只能苦笑思量了半天總覺得這是讓自己跟馬火併的驅虎吞狼之計只是這個陷阱實在巧妙想跳也得跳不想跳也得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誰讓他是軍事盟主呢?

說到底還是自己實力太弱——柱國大將軍領司隸校尉牌子掛出去響噹噹可實際仍不過是個芝麻大點的小軍閥:地不過一郡人口稀少收入微薄。

縱然打敗了那麼多的強敵又有何用?目前自己總兵力近兩萬但迫於軍糧的匱乏真正可以從容動員的兵力極少。就以此番遠征陳國為例鑒於長途跋涉時糧草的轉輸損耗極大所以根據卜冠遂的計算最終只能帶六千兵馬。

等到提兵入了陳縣打開府庫看見堆積得小山一般的糧秣、衣物和武器——陳國戰亂極少郡國之富饒簡直是河南府的十倍不百倍——全軍上下各部各曲的將官沒有一個不紅眼的不過要論動手最快的當屬數二舅子馬休。那小子直接帶著親衛的武士把庫房一占就要開始搬東西。其他幾部人馬登時全都亂了起來數千人吵吵嚷嚷圍了府庫就要往裡闖。若不是自己彈壓得當險些就釀成一場內訌。

責罰了馬休之後自己按照以往軍功的高低分派輜重這才平息了紛亂又分出一千五百士兵將府庫中其餘的物資運回河南府命徐晃和秦宜祿兩人協同處理統一分配。

歸順的袁術軍將領在一旁充滿鄙夷地看著:「什麼柱**簡直就是一幫子流寇叫花子!」

「唉……」想到這些煩心事真髓重重嘆了口氣。

自己好幾次想過南走荊州到富饒的南陽去展的但最終都迫於曹軍封鎖陽翟道諸城無法南下而作罷。想那劉表一介書生也就請地方豪強吃了頓飯才砍了五十多個腦袋就拿下了帶甲十萬、沃野千里的荊州;可自己率兵屢克強敵流的血汗都足夠灌溉地里的莊稼卻還是苦守河南府一小片殘破不堪的地方。憑什麼差別會那麼大?

忽然奉先公的咆哮聲又浮現在耳邊:「曹操出身的夏侯氏原本就是豪門旺族所以能舉兵鄉里一呼百應。袁紹一門四世五公門生故吏遍布天下所以敢當庭頂撞董卓被擁立為討董的盟主……人脈、財力他們要什麼就有什麼!我呢我又有什麼?」

一時間只覺得嘴裡又苦又澀什麼時候自己才能真正自立自強能夠掙脫他人的擺布呢?

※※※一陣寒風吹過打斷了他的思路也打斷了他的煩惱情緒。

真髓不由緊了緊大氅環顧四周才現不知不覺自己已經走了這麼遠。他吐出一口白氣現在天已經黑了還不回去羅珊他們定會為自己擔心的。

想到羅珊他掉轉馬頭趕緊沿著來路往回走。緊跑了一段路之後在一處小丘頂上勒住戰馬只見遠處點點燈火軍營的哨兵已清晰可見。剛要繼續趕路卻忽然現自己左邊的山坡下有一點火光正朦朦朧朧地跳動。

那是什麼?莫不是偽成軍前來刺探情報的探子?

他裝做沒有看見策馬繼續趕路相信已經出了那簇火光的監視範圍這才小心翼翼地從另一條路兜了回來轉到小丘的背後。摘去鑾鈴裹住馬蹄。等一切準備停當這才牽著馬取出硬弓利箭緩緩逼近那簇火光。

走得近了才現原來火光是從一頂小小的牛皮帳篷中出的。

這牛皮帳篷甚是奇怪形狀四四方方只有四面的帷幕卻沒有頂棚朦朧透出的火光在帷幕上映著一條長長的人影。

真髓仔細觀察四周總共有十七人在四面把守看這些人的舉止神態竟然個個都目光如電都是武藝精湛之人。他皺了皺眉頭就沖這些護衛帳中之人顯然非比尋常想來應該不是敵軍的探子只是帳篷附近沒有任何旗號這就讓人難猜了。

真髓疑心大起想了想先搭上一支箭開弓瞄準了帳中的人影猛地厲聲大喝道:「在下率弩士兩百巡查到此!帳中何人報上名來!否則便要放箭了!」

他氣沉丹田聲音在丘陵和樹林中回蕩回聲陣陣頗收先聲奪人之效又故意不報真名實姓為的便是盡量突出「弩士二百」造成的心理震懾力——二百張硬弩的攢射下任怎樣的血肉之軀也無法抵擋。

十七名衛士聞言都不由一僵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洪鐘一般的大笑聲忽然從帷帳傳了出來:「外面威風凜凜的可是明達么?還不快進來!」

這聲音熟悉無比原來話之人竟是曹操。

真髓走上前去將弓箭交給衛士心裡疑竇叢生曹操深更半夜到這荒郊野外作甚?等到掀開門帘走進帷幕一看才真正大大地吃了一驚。

牛皮帷幕當中升著一大堆篝火火上架著兩隻剝洗乾淨的野兔還掛著一隻大吊壺濃郁的酒香正不住地從壺裡散出來。

在自己的對面隔著火堆望過去。簡簡單單地鋪著一張草席上面奇形怪狀地盤踞著一個人。

「司空行驃騎將軍錄尚書事領兗州牧兼豫州牧」的曹操披頭散地箕坐於地他上身**露出精瘦的肌肉洗得白的葛袍褪到腰間兩隻大袖歪七扭八地纏在一起。一條腿蜷縮著摟在懷裡而另一條腿向前平平伸出。

在他的面前擺著一隻木碗裡面的半碗酒倒映著火光粼粼地閃動。

此時的曹操放浪形骸大異於白日軍帳里那個的威嚴統帥卻別有一種率性的狂放自在。

看到客人進帳主人哈哈大笑舉起酒碗向他致意隨即用手分開鬍鬚將碗對著嘴巴一仰頭半碗酒就灌下肚去。

示意真髓坐到他身邊曹操從身後又取出一隻木碗伸手操起吊壺裡舀酒的銅勺將兩隻酒碗斟滿。

「今夜月色甚美草某故而在此賞月。只是想不到明達竟也有此雅興呀。來幹了。」曹操笑道用碗在真髓碗緣上輕輕一碰自顧自一飲而盡。

聽他這麼一說真髓舉頭遙望天際。今日不過二月初一惟有又細又彎的月亮在天邊隱隱露出一點微光又哪裡算什麼「月色甚美」?

「月色美或不美非眼中所見」曹操似乎有些醉了用一根手指點著自己的胸膛道「而呃而在心有所感……」

他連打了幾個酒呃撫著鬍鬚笑道:「今日得知梁綱來降偽逆袁術行將覆滅老夫心中快意實所難言啊。」

真髓舉起酒碗笑道:「曹公的確是真雅士。」說著學著曹操一口喝乾。

曹操鼓掌大笑:「明達果然不辱乃父不辱乃父!」又是斟滿兩碗用力拍了拍真髓的肩膀大聲道:「來來來今日你我共謀一醉!」

真髓大吃一驚恭敬道:「明公認得先父么?」

「你問我識不識令尊?哈哈哈我焉能不識得令尊?曹某與令尊昔日在洛陽飲酒論道獲益匪淺對令尊的才學人品很是欽佩呢。嘿嘿前漢術數大師的後人果然名不虛傳名不虛傳吶!」

真髓心中一酸長跪道:「原來明公與先父乃是故交小侄失禮了。」真家系出前漢術數大師真玄兔這一點鮮為人知。曹操能一口道破分明與先父真元理有深厚的交情。

曹操坐直身子湊近真髓的臉怔怔地看著忽然落下淚來:「這眉眼的輪廓……還有這鼻樑……你長得果然與令尊甚為相似……」說著用力一挑大拇指:「賢侄如今你有了出息令尊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哈哈哈嗚嗚……」

他顯然喝多了先笑后哭哭完又笑笑到最後又變成大放悲聲。

真髓眼圈微紅哽咽敬酒道:「適才小侄無狀在帳外對明公無禮……敬明公一碗向明公請罪。」

「請罪?賢侄何罪之有?」曹操醉眼乜斜卻不伸手去碰酒碗「外面那十幾個蠢貨自以為武功高強又盡忠職守其實都是些沒腦子的貨色賢侄有勇有謀一個人就將他們耍得團團轉正好給這些妄自尊大的飯桶們一點教訓。」

真髓歉意道:「明公千萬別這樣講小侄慚愧。」

曹操大笑道:「那便不說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算得了什麼?喝酒喝酒!」

爽快地又幹了一碗曹操嘆息道「好久沒有喝得這麼痛快了……記得我與令尊最後一次飲酒還是在他掛冠歸隱之前……」

「那一年天子選拔侍中令尊本最有希望入選卻遭到大儒蔡邕的百般阻撓最後只得作罷……」曹操冷笑起來「老蔡學問雖高見識忒也淺薄。鴻都門學士講究辭賦小說、尺牘字畫打破了太學習儒家經典的慣例所以他就看不慣。嘿嘿聖賢之書固然要讀但辭賦小說、尺牘字畫便不算學問了么?」

幾句話勾起了真髓對亡父的無限思慕之情低頭沉默不語。

「孝靈皇帝酷愛辭賦書畫宦官們於是開辦鴻都門學討好天子順便培養自己的嫡系勢力與太學士大夫抗衡。」曹操在一旁自顧自道「令尊空有一顆拳拳報國之心滿腹經天緯地之才。但是出身市井無法入太學走正常仕途。所以才投身鴻都門學企圖借一技之長而博天子青睞這原本也是別闢蹊徑的好辦法。只是令尊不願與宦官同流合污鴻都門學出身之人又被士大夫視為宦官走狗所以遭到雙方排擠最終也……」

他搖了搖頭長嘆了一聲。

真髓黯然道:「明公果然是先父的知己故交他老人家在世時也說過類似的話。」先父的音容笑貌彷彿又出現眼前。

「自然是知己故交」曹操面色凄涼地笑了笑「我與令尊之交始於光和三年(公元一八零年)。原本曹某任洛陽北部尉遷頓丘令后離職歸鄉在家一住便是兩年。光和三年時以能明古學被朝廷征拜議郎當時令尊也正在鴻都門學出任學士故此相識。」

「當時曹某年輕氣盛復被天子啟用躊躇滿志打算一展宏圖滌盪朝中污穢之氣復我大漢朗朗乾坤。於是上任不出十日便極力上書反對宦官專權要為故太傅陳蕃恢複名譽結果天子不能用;光和五年我又措辭激烈地檢舉三公與宦官結黨營私**貪污。嘿上書沒過幾日原本三公倒是都被彈劾免職但新司徒陳耽迅被罷免遭宦官陷害死於獄中。這前後兩次上書都惹出不小的麻煩令尊可沒少為曹某在孝靈皇帝和張讓面前說好話呀。」

他苦澀道:「承他一力相救兼之曹某家世畢竟也是宦官所以才幸免於難但從此曹某不復獻言。」

「古人云『小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曹某隱於廟堂之上算得上是大隱;令尊掛冠歸去伏於市井只能算是小隱這一點卻比不得曹某了。」

曹操雖然大笑起來眼裡卻有了淚光:「國家政治**毫無公理可言此等沉痾非一人所能治曹某意欲力挽狂瀾卻是有心無力。國家病入膏肓已不可匡正了。」

說到這裡他斂了笑容偏過頭眼神撲朔迷離地望著遠方不再說話。看著他平靜的側臉真髓忽然深深地感覺到在此人的心裡其實藏著一團熾熱的烈火。

此時曹操似已有了七八分酒意他忽然伸出手將履從左腳上除下緊緊握著高高舉起用力地擊打地面出「啪」、「啪」的響聲。

真髓尚不解其意他已一面用履擊打著拍子一面縱聲高歌起來。

「惟漢廿二世所任誠不良。沐猴而冠帶知小而謀疆。猶豫不敢斷因狩執君王。白虹為貫日己亦先受殃。賊臣持國柄殺主滅宇京。盪覆帝基業宗廟以燔喪。播越西遷移號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

真髓只覺得耳朵里「轟」地一聲:曹操的歌聲宏亮如黃鐘大呂悲涼滄桑氣勢沉雄闊大好像將自己整個兒包裹起來一般!

他閉上雙目仔細分辨歌詞之意眼角猛然一跳心口一陣刺痛。

賊臣持國柄殺主滅宇京。盪覆帝基業宗廟以燔喪……

這這不正是董賊把握大權逼宮殺帝火燒洛陽么?

播越西遷移號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

真髓睜開眼睛篝火和曹操都變得模糊不清。

董賊火燒洛陽四處搶掠強迫遷民到長安還有路上父母之死……

一幕幕血淋淋的回憶又鮮活地在眼前跳動。

跌宕悲涼的歌聲仍在繼續。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凶。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淮南弟稱號刻璽於北方。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這前面四句慷慨激昂一氣直下酣暢淋漓。而歌到半截忽然又急轉陰鬱頓挫調雖高卻充滿鄙夷之聲。唱到最後四句歌聲漸低滿是沉痛與憐憫之意。

透過模糊的眼睛看去這個狂放不羈的矮個子不斷變形彷彿長成了十丈高的巨人。

真髓的眼淚奪眶而出。

一曲唱罷四周重歸萬籟俱寂惟有烤在火上的野味出噼剝的微響。

真髓內心如沸久久不能平靜。適才曹公擊履做歌的情景自己畢生都難以忘懷。

他好容易才控制住感情開口打破了沉默:「敢問明公唱的是什麼曲子?」

火光照耀下兩行淚水從曹操面頰直掛下來。他也不去擦拭拿起銅勺為自己又斟了一碗酒聲音沙啞道「此歌本是漢初田橫門下壯士所唱。武帝時李延年分此一曲為二曲前半截為《薤露》乃取人命奄忽如薤上露水極易晞滅之意專送王公貴人;而後半截為《蒿里》取謂人死後魂魄歸於泰山蒿里之意專送士大夫庶人。都是供挽柩者所歌乃悲喪之輓歌也。曲雖是舊曲詞卻是曹某適才新作之詞。」

真髓閉了眼睛回味了許久:「既然是輓歌明公又是為誰而唱呢?」

曹操重重將酒碗往地下一放放聲大笑道:「為誰?漢室衰微治世崩潰……曹某這輓歌不為當世而唱還能為誰?」笑聲雖響卻充滿了苦澀悲愴之意猶如號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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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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