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這樣不夠。」

蕭書嵐陡然回頭,只見莫離裹了一身皮裘,積手籠在袖中,站在不遠處的一株老樹下,手裏卻拿着他那柄青龍劍。

「莫離!」

「他造孽太多,天都不能容。」莫離抬頭看天,冷冰冰地道,「你居然能看得下去,你還是我認得的蕭書嵐嗎?」

青龍劍劍光一展,蕭書嵐手中無兵器,又見莫離劍勢凌厲,不敢怠慢,順手把柳聽竹放在一邊,揮掌格開。

莫離其志卻不在他,劍光倏忽卷舒,如同一片青色光幕,直向柳聽竹襲去。

柳聽竹啊地一聲低叫,腦中一陣暈眩,整個人已伏倒在地。

蕭書嵐大驚,叫道:「莫離,手下留情!」和身撲上,將柳聽竹護在懷中,摟緊了他。

莫離大怒,喝道:「讓開!」

蕭書嵐背向莫離,只覺身後劍氣森寒,一咬牙,只是把柳聽竹摟得更緊,卻不閃不避。

莫離驚怒交集,匆忙收劍已是不及,嚓地一聲,蕭書嵐背上衣衫已被劍氣劃破,劍身深入他脊背,劃出一道尺許長三分深的血槽,鮮血飛濺。

莫離青龍劍脫手,落在地上。

蕭書嵐流血不少,只覺頭暈眼花,摟住柳聽竹的手也漸漸鬆開。

柳聽竹本來已經閉目待死,此時睜開眼來,獃獃地對上蕭書嵐的眼睛。

蕭書嵐凝視他,那雙眼睛,真美,也真純凈,純凈得讓自己不知道如何是好。

「莫離,要殺他先殺我。」蕭書嵐的聲音卻很平靜,他甚至很平靜地,拂開粘在柳聽竹臉上一縷汗濕的發。

柳聽竹恍如未聞,探手到他背後,去摸他背上的血口,輕輕道:「你流血了。」

蕭書嵐勉強笑道:「沒事,小傷口,死不了人。」

柳聽竹的手指,自他傷口上滑過,他卻不知道這時候應該輕些,幾乎是在摳他的傷處,痛得蕭書嵐又蹙起了眉。

「為什麼……我不明白?為什麼你願意自己受傷,來救我?你不是討厭我,害怕我?」

蕭書嵐伸手,掠開他額前的散發。「傻子,如果我討厭你、害怕你,我會不要性命地救你?我還需要等到莫離來殺你?我早就將你一劍砍了,以免你這個妖精為害世間。」

柳聽竹的眼中,晶晶亮亮,在月光下清澈見底,甚至帶了幾分孩童的天真。

「可是,你一直害怕,厭惡,拒絕去接受我本來是什麼。你要知道,現在在你眼前的,只是皮囊,我本來……並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不是討厭,我也是人,我也會怕、怕不可知的東西。但是相處久了,我不怕你,我是真心想試着接受你……我恨你,恨你為什麼濫殺無辜,可是我看到莫離要殺你,我還是於心不忍。」

「……為什麼?」

蕭書嵐苦笑,他在什麼方面都是玲瓏剔透,為何偏在感情上一竅不通?自己能說的都說了,能做的都做了,他還傻傻地在這裏問為什麼?

「等到你懂感情的那一天,你就知道為什麼了。」

莫離咳了一聲,道:「你真打算……淌著血說話?」

蕭書嵐驟然一驚,將柳聽竹拉到身後,道:「莫離,你放過他吧。是我壞了他的修行,以後我會看好他,不再讓他胡作非為。」見柳聽竹動了嘴唇想說話,狠狠擰了他一把,柳聽竹終於識相地閉上了嘴。

莫離一笑,道:「書嵐,我連真沒見過你這般求人。」嘆了口氣,道:「從你那天來找我就看出來了,這就是孽緣,無葯可治。」

柳聽竹睜大了眼睛,蕭書嵐回頭看了他一眼,暗自嗟嘆。若說你是妖精,你也真是妖精,就讓我為你,暈了頭,發了瘋。

莫離的聲音,冷冰冰地響起來,卻隱含了怒氣。

「書嵐,他本是靈物,我本也不想收他,可依他這性子,怎可能中途而廢?我又怎能看着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害人?」

蕭書嵐啞然,莫離又道:「你跟我來。」見蕭書嵐猶豫,不肯放開柳聽竹,皺眉道,「我叫你跟我來,青龍劍會跟那流蘇的鎖鏈起共鳴,不管他跑到哪裏,你都能找到。」

蕭書嵐遲疑了半日,才站起身。

柳聽竹睜大眼睛,看着他隨莫離走了過去,又慢慢低下頭,伸手去觸那草地上的殷殷紅血,然後把手指放在口裏,慢慢吮吸起來。

是蕭書嵐的血,還是溫熱的。

「你太不小心了,若非我及時趕到,你今天就得送命在他手下。」莫離在前面自顧自地走,見蕭書嵐加快了腳步趕上來,狠狠地甩了地一個白眼。

蕭書嵐賠著笑臉道:「莫離,這青龍劍,怎麼在我手裏沒用了,一回到你手中就有用了?」

莫離瞅了他一眼,道:「你想想,你今天接觸過什麼?」

蕭書嵐皺起眉,想了片刻,失聲道「那掌柜!他的血!」

莫離站在一處廂房門口,袖了手,悠悠地道:「不錯,柳聽竹事先給了那掌柜符咒,令他服下,他的血里,就會有破解青龍劍法力的東西。

「柳聽竹不是人類,他自己辦不到,所以只能藉助人的血。那掌柜也借你扶他之機,把血抹在你劍上,青龍劍在十二個時辰之內,便無克制他的能力了。」

蕭書嵐臉色微微發青,想起適才之險,柳聽竹心計之深,不由得心中暗懼。

莫離又道:「若你定要跟他一處,這類事情,會層出不窮。我救得了你一次,不一定救得了你第二次。」推開面前的門,道:「進去看吧,看你能不能接受。」

裏面是一片漆黑。屋很深,很大,雖然天上有淡淡月光,但以蕭書嵐的眼力,也看不清屋內的情形。

他遲疑,遲疑得只聽得到自己重濁的呼吸聲。

終於他摸出懷裏的打火石,一步步走了進去。

微弱的火光一閃即減,只聽得打火石叮地一聲落在地上的聲音。

蕭書嵐木立在黑暗裏,彷彿化為了雕像。

「是我的錯。」蕭書嵐的聲音,乾澀得不像他自已的聲音。「如果不是我……他不會……」

沒錯,這滿屋的屍首,是你造的孽,但始作俑者卻是我。

我如果當初被你殺了,不會有這個結局。

如果我當初一劍殺了你,也不會有這個結局。

莫離似也不意外,淡淡道:「你就看看他的真面目,看了,你再決定能不能接受。」

人影一閃,已飄至柳聽竹丈余之前,信手一拋,那青龍劍飛上半空,竟然高懸不落,劍光籠罩了半丈許地,也將柳聽竹籠在當地。

柳聽竹一聲驚呼,想躲,卻被劍光罩住,整個人漸漸委頓在地。

蕭書嵐見他身影在劍光中若隱若現,疑心自己眼花,眨了眨眼睛再看去,他整個人竟像霧般似乎隨時會消失,心中一寒,青龍劍真要逼得他現原形了!

「劍……拿開……」

柳聽竹的聲音,細弱如同遊絲。

蕭書嵐心中一軟,想去拿劍,莫離卻向前一步,攔住了他,「你不是想看他的原形嗎?每天我就讓你看。」

蕭書嵐怔住。

便是這一怔的光景,卻見柳聽竹身上一股青煙直竄起,把他籠在當中。

他的身影,在煙霧中逐漸模糊,消失。

心底一陣又一陣的寒意,緩緩湧上。

光華突斂,青龍劍落在草地上。

蕭書嵐機械地拾了起來,面前的青煙,已逐漸散去,在他眼前的,是只小小的白狐。

不,不是純白,不知是因為在草地上,還是在月光下,彷彿是淡淡如煙般的青。

蕭書嵐頓覺腦中如欲炸開,一聲狂叫,越牆而過,收勢不住,一頭栽倒在溪水之中。

冰涼的溪水浸過他的面,很冷,浸得他腦子都像要凍住了。

忽然一隻手無聲無息地搭上了他的肩頭,蕭書嵐人未回頭,劍已出鞘,一道青芒直向那隻手削去。

那手疾縮,蕭書嵐躍起身回頭,眼前站的卻是鐵錚。

「你怎麼了?」

蕭書嵐見鐵錚的眼光已越過紅牆,而莊園上那層霧還縈繞不散,鬼氣森森,心中一寒。

鐵錚神捕之名他早有耳聞,出了名的鐵面無私,如果他知道是柳聽竹濫殺無辜……甚或追索到以前那些案子,柳聽竹此刻已被逼回原形,一隻狐狸還能逃到哪去?

「沒事。」

蕭書嵐也覺得自己這回答很拙劣,但又確實想不出別的話來解釋。

鐵錚看了他一眼,忽然一躍而起,凌空越過了紅牆。

蕭書嵐情急趕了上去,一隻手已經握緊了劍柄。

即使跟你動手,也不能把他交給你。

蕭書嵐落到庭院裏,藉著月光四顧,草地上一片空空如也,哪裏還有方才那隻小狐的蹤影?

蕭書嵐剛鬆了一口氣,心又猛地被提了起來,重重地落了下去,只覺心慌莫名,勉強定了神細想,方才屋裏似有人聲,難道有人來過,把小狐帶走了?

正在苦苦回想,鐵錚已在房舍內轉了一轉出來。

他臉色鐵青,沉聲喝道:「這是怎麼回事?」

蕭書嵐一瞬間念頭在腦中滾了幾轉,最後道:「我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了。」

見鐵錚目光銳利地在自己臉上打轉,笑了笑道,「怎麼,鐵大捕頭對我有所懷疑?」

鐵錚慢慢道:「我倒不懷疑是你所為,這分明不是人能做的事。但你出現得奇,我不得不懷疑你究竟知道些什麼?」

蕭書嵐道:「我如果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呢?」

鐵錚沉聲道:「那你就是在妨礙官府辦差!」

蕭書嵐滿心鬱結,此時怒火一觸即發,反倒仰天狂笑道:「那也罷,鐵大捕頭,我蕭書嵐今日就看你有沒有本事,從我腦子裏把你想要的東西掏過去!」

鐵錚見他拔劍,反倒吃了一驚,心道我還沒想怎樣,你怎麼就準備動手了?見蕭書嵐滿臉陰鬱焦灼,心下一動,卻退了一步道:「你我相爭,得利的只怕是漁翁。」

蕭書嵐冷笑一聲,道:「那鐵大捕頭是不打算再攔着我的路了?」見鐵錚略讓了讓,錚地一聲把劍回鞘,大踏步地向莊園外走去。

望望天色,此時已然發白,一時間蕭書嵐心裏也是亂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一般人弄到只狐狸,會怎麼做?蕭書嵐猛然間倒抽了口涼氣,展開輕功向前奔去。他記得鎮上的集市,正是今日。

雖然匆匆一眼,再不願多看,但蕭書嵐也記得那小狐渾身純白卻又泛出淡淡青色,如果一個路人拾到了,可能會做的,就是……

蕭書嵐撥開人群,他從沒有哪一刻如此厭惡集市的人流如織,也顧不得撞了人,顧不得路人的白眼,只求老天開眼,如果找不到……不敢想像會怎麼樣?

忽見前面圍了一圈人,蕭書嵐擠了進去,怦地一聲,一顆心總算是落到了實處。

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手裏抱着一隻小狐正在叫賣。

蕭書嵐心中又一痛,沒有親眼見到,無論如何還是不能把懷裏的人當成是只狐。

那夜的月下纏綿,是何等的旖旎……而如今,卻親眼見到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在青龍劍下現原形……

「把他給我。」

從蕭書嵐進來的那一刻起,喧鬧的人群就已經靜了下來,他再一開口,頓時更是鴉雀無聲。

那無賴少年見了蕭書嵐的形容裝束,又見他帶劍,雖然害怕,但還是說了一句:「這是我撿到的,憑什麼要給你?」

蕭書嵐懶得與他廢話,丟了些銀兩在地手中,道:「夠了吧?」

少年幾時見過這些銀兩,雙眼放光,忙把小狐遞在蕭書嵐手裏。

蕭書嵐抱了小狐,卻見它縮在自己懷中,不停地發顫,知道它嚇怕了,再一細看,小狐一隻腳染了血跡,輕輕一碰便痛得更縮成一團,不由得大怒,喝道:「你把他腳弄傷了?」

這一聲大喝如同洪鐘,直嚇得那少年退到了牆邊,囁嚅道:「是它掙扎得太厲害,我不小心……」

蕭書嵐直想不顧自己什麼大俠身份,狠狠給他一個嘴巴。順手撕下衣襟替小狐包紮好,還好傷處不深,只是皮肉之傷,再低頭看那毛茸茸的小狐,有氣無力地委頓在他懷裏,又是一陣心疼。

把小狐抱回莫離家,小狐卻一下子竄到了床底。

蕭書嵐俯下身探頭望去,它縮成一團不肯出來,只看得見一對黑晶晶的眼球子在轉,讓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放柔了聲音道:「出來,別怕。」

任他怎麼哄怎麼騙,小狐卻越縮越緊,死活不肯出來,蕭書嵐最後也煩了,喝道:「我再問—聲,你究竟出不出來?」

小狐更蜷縮在黑暗裏,蕭書嵐哼了一聲,立起身來,自顧自地倒在床上睡了。

他一日勞乏,這一睡就睡到了紅日高升。

揉了一把眼睛,習慣性地找尋柳聽竹的身影,突然想起昨日之事,一躍而起,彎下腰去看床底,那小狐還蜷在那裏,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蕭書嵐啼笑皆非,喝道:「你還不出來?打算在這裏躲一輩子?」

見還是沒動靜,他也火了,三掌兩掌揮去,把一張床也掀翻了,這下小狐也無處可逃,餓了一夜也沒力氣逃了,只睜了一雙黑眼骨溜溜地看着他。

那活生生就是柳聽竹平時看他的眼睛啊,蕭書嵐伸手把小狐抱起來,替它拍了拍身上的灰,見小狐眼中滿是警惕,摸了摸它的毛,道:「渴了吧?」

倒了一杯茶,把小狐摟在懷裏,一點點喂它,然後抱了它,細細地理着它脖子下柔順的白毛,一下一下,小狐終於乖順了,在他懷中埋了頭睡去。

蕭書嵐輕輕拉過小狐的一條腿,上面赫然便是那青銅鎖鏈。

一時間,蕭書嵐只覺心中諸味紛陳,着實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我一直迴避,不肯承認你是異類的事實,寧可蒙了眼睛不去看,莫離卻硬要我看。

我承認我一時之間是接受不了,直至現在,我還無法把平時對我言笑晏晏的人,跟懷裏這隻小小的狐狸聯繫到一起。

除了那雙眼睛。

但蕭書嵐也不可否認自己有鬆了口氣的感覺,甚至還在暗地慶幸:還好,只是只狐狸,還長得毛毛的很可愛,而不是其他的什麼東西……

拉了拉小狐的耳朵,蕭書嵐忍不住想笑。

他用力大了些,大概拉痛了小狐,小狐睜開眼睛惡狠狠地瞪着他,對着他的另一隻手咬了下去。

蕭書嵐慌忙縮手,笑道:「是我不好,我不擰了還不行嗎?」

見小狐眼睛還瞪得圓溜溜的,嘆了口氣,把手指遞到他面前道:「好了好了,你咬你咬。省著點力氣,別咬斷了。」

感覺到尖利的牙齒觸上了自己的手指,蕭書嵐吸了口氣,閉上眼睛咬緊牙關,硬著頭皮等見血,半日卻沒動靜。

倒有什麼柔軟濕熱的東西挨上自己的手。

睜眼一看,小狐才把舌頭縮回去,蕭書嵐一把將它摟在懷裏,笑道:「怎麼是人的時候,反倒沒這麼乖呢?」

一句話沒說完,蕭書嵐啊地一聲叫了起來,伸手一看,這下指頭真的被咬出了血,還有幾個小小的牙印。

看小狐又睡著了,蕭書嵐把它放在床上,出到堂屋轉了一圈,到處都不見莫離的身影,正在詫異,一回頭,案上卻有張條子。取來一看,上面墨汁淋漓地寫着:我有要事外出,你可在此暫住。

蕭書嵐捏著那字條,心道莫離又不知跑哪裏收妖去了,還真是忙。搖頭而笑,自出門去買些吃食。

回來見小狐還是睡着,自己也覺疲倦,便又摟了它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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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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