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爸爸,我上學去了。」蕭武熙背上書包關上門。

他的背後是地獄。

陰暗的、不被光照到的角落,腐敗的臭味不停地蔓延著。

蕭武熙走出一步,早晨的太陽一下子照到了他的身上,他感受到了溫暖。

他的書包里,裝着新鮮的麵包。

那是他從天堂裏帶出來的東西。

鄰居聽到關門聲,漠然地望了一眼這個小男孩,捏了捏鼻子,罵一聲,「臭死人了。」臉上的表情是由冷漠轉為嫌惡的。

蕭武熙好像沒有聽到一樣,他腳步輕快地往學校走去。

而在這個時候,蘇文也正開車去往公司。一周的休假結束了,蘇文進公司的時候看到身邊的同事們都是一副神清氣爽精神抖擻的樣子,他提起精神跟大家打招呼。

然而有同事卻毫不客氣地問,「你怎麼了?幾天沒睡的樣子?」

蘇文苦笑了一下。

年輕的戀人生氣起來的樣子,他自己也不是沒有見識過。

在生氣的時候戀人蠻不講理的樣子,他也不是沒有見識過。

一個早上很快的就過去,在中午同事們邀蘇文一起共進午餐的時候,蘇文下意識的就回絕了。他一個人呆在辦公桌前,傻了。

他是怎麼了?

昨晚好不容易哄下藤帆,年輕的戀人也說了,今天兩人都靜一靜,中午的時候不用回來吃飯,藤帆也要被那個魔鬼教授壓榨不可能回來,那麼,他為什麼會回絕掉同事們的邀請?

蘇文嘆一口氣,站起身來想去吃午飯。

然而在站起來的剎那,他卻忽然想起那個小男孩來。雖然昨天他跟那個小男孩說過他今天不會回來,然而那個小男孩一直沒有說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聽進去了,蘇文放不下心,結果考慮再三,還是想回去看一看。

蘇文放心不下。

那個小男孩身上有一種氣息,熟悉到令蘇文渾身都想戰慄。

每次在感受到這種氣息的時候,蘇文覺得恐怖,然而這種氣息卻緊緊地抓住他,死死的不能放開他。

蘇文覺得自己也逃不掉。

在快要到家的路上,遠遠的,蘇文在車裏看到一旁車子不能開過去的小道上有幾個人好像在打架,車子開近的時候他看到是三個小男生,大概十五六歲的樣子,被他們欺負的是男生倒在地上,那幾個男生圍過去,用腳踩他,踢他的肚子,踹他。

是校園暴力嗎?

蘇文馬上停下車,跑過去,遠遠的他看到那個人被欺負的人好像是昨天的那個小男孩,蘇文加速了腳步。而就在他沒有跑到的時候,就看到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年跳出來,一腳把其中一個行暴的男生踢倒,「幹什麼!這是什麼事?!」

蘇文走近的時候才發現那是藤帆。

而正在教訓那三個打人的小男生的藤帆卻沒有注意到跑過來的蘇文,他動作敏捷,三下兩下就把那幾個人打趴在地,正叉著腰教訓那一堆人,教訓完那群人之後又轉過身來教訓蕭武熙,「就這樣讓他們打你,都不會打回去,你是笨蛋嗎?你不會反擊嗎?」

「藤帆。」蘇文叫了他一聲。

藤帆轉過臉來,看到蘇文,臉一下子紅了。

「你,你別以為我是心疼他!」年輕的戀人居然有些結結巴巴,「我根、根本就不是可憐他。這種笨蛋,會可憐才怪呢!被那些人打死活該的!我只不過、只不過是心情不爽,想打人,又,又剛好路過——」

「藤帆。」蘇文哭笑不得地搖搖頭,走過去的時候年輕的戀人大吼,「我才不是可憐你!我討厭你這種人!」說完還推了蕭武熙一下以示清白。

蘇文過去擁住藤帆,因為發現年輕的戀人好像又長高了,蘇文咋舌,藤帆一下子把他擁進懷裏,忽然又想起什麼,年輕的戀人的臉一下子又黑了,「你為什麼會回來?跟這個笨蛋約會?你又想瞞着我偷偷摸摸做什麼?你這種老男人最陰險最狡詐了!腦子裏都不知道在想着什麼複雜的東西!明明我說了中午不回來吃飯!你為什麼又回來?你又想做什麼事情?」

「……」年輕的戀人在吵架的時候鑽牛角尖會鑽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蘇文怕藤帆又胡思亂想下去,他連忙轉移話題,「你呢?你為什麼會回來?」

「我來捉姦!」藤帆惡狠狠扯著蘇文的頭髮,沒好氣地吼道。

蘇文露出了苦笑。蘇文認為戀人還是很善良的,雖然有時候語氣不好,然而藤帆是屬於那種刀子嘴豆腐心的人。雖然藤帆在叫囂着他在抓姦,但是看到蕭武熙被欺負的場景,藤帆並沒有因為他討厭蕭武熙就束手旁觀,他可能也因此對蘇文的行為有一點點的理解了吧,所以蘇文知道藤帆的話里並沒有多大的怒氣。

他不由得有些欣慰。

這就是他所愛的人,蘇文的心裏有淡淡的自豪感。

那個蘇文所愛的人現在正嘴硬地對蕭武熙吼,「我教訓他們跟你沒關係!你不要自作多情!我不會原諒你勾引老師的事情的!我不會原諒你的!我討厭你!」

蘇文再次哭笑不得,「藤帆……只有你會勾引我……」

「哼!」藤帆氣呼呼,一口咬住蘇文的肩膀,蘇文痛得面孔有些扭曲,「我還是討厭他!」藤帆沒好氣地瞪了蕭武熙一眼。

蘇文進屋,開門,蕭武熙也跟着進來,藤帆大叫起來,「為什麼帶他進來?這是我的家!」

「藤帆……」蘇文道,「你容忍一下……」

「為什麼我要容忍?這是我的家!我討厭他!我不要他進來!」藤帆叫道。

然而蕭武熙卻狠狠地一腳踩進來,把門口的白色地毯上踩了很大一個黑腳印。

蘇文在廚房做飯。

藤帆睥睨著踩在地毯上的蕭武熙,他冷笑,「你狠啊,你狠啊,你狠剛才怎麼不去打回來?怎麼會任由那些人打?噢,在那些人面前像條蟲一樣,在老師面前就像條龍一樣?你逞什麼威風哪你!」

「藤帆,你在亂說些什麼。」蘇文在廚房裏道。

「哼。」藤帆冷冷地盯着蕭武熙,後者正站在客廳中間張望,「跟我斗,你還差得遠了!」

蘇文在廚房裏皺了皺眉,他又聞到了那股會讓他手腳冰冷的味道。

「老師——」蕭武熙忽然叫了一聲,那聲音離他那麼近,那一聲叫聲似乎就在耳邊,蘇文嚇得要跳起來,這才發現蕭武熙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他腳邊了。

跟着進來的藤帆像只被激怒的鬥雞,「老師?老師是你叫的嗎?你有什麼資格叫老師?不要以為我叫他老師,你就可以叫!你算什麼人?」

眼見得藤帆就要去抓蕭武熙,蘇文連忙叫道,「藤帆,讓他去浴室。」

「為什麼他要用我的浴室?」藤帆更加的不悅。藤帆忘了那也不是他的。那是蘇文的家。

然而蕭武熙已經走到那裏,「砰——」的一聲關上門。

藤帆的臉黑了一大片。「他那是算什麼意思?」藤帆罵罵咧咧,想衝過去教訓他。蘇文連忙拉住他,「藤帆,你別這樣衝動。」

「我衝動?」藤帆一把甩開蘇文的手,「你不要以為我教訓了那群欺負他的人就代表我會喜歡他!我不可能接受他的!那種人!哼!哼——」藤帆怒氣沖沖,因年長的戀人對那個小男孩的關懷,「我討厭他!我討厭他!這裏的一切都是我的,為什麼要讓他進來?他算什麼東西?他有什麼資格進來?他有什麼資格用我的東西?」

「藤帆……」蘇文語氣委婉地想勸動年輕的戀人,「他很可憐,沒有媽媽,又在校園暴力的陰影下……」

「那是他笨!」藤帆一口咬定,「像他那種人,根本就是無能!軟弱!沒有媽媽就可以裝可憐嗎?沒有媽媽就可以來搶我的東西嗎?校園暴力算什麼?同年級的同學,為什麼別人可以打他,他就不能打回去?又不是比別人缺胳膊斷條腿?」藤帆認為被打了之後還回去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而蘇文卻蹙了蹙眉頭,「藤帆,暴力不能解決事情。」

「難道你不會嗎?」藤帆罵道,「任何人被別人打,都會知道痛的吧!都會反擊的吧!老師你自己也是這樣的吧!為什麼他就不行?他那種人,根本就是自己無能!這有什麼好可憐的!老師你的同情心也未免太過剩了。」

蘇文的眉頭仍然蹙著。藤帆的話讓他有些無奈。

「藤帆……」蘇文輕聲呼喚,

「幹嘛?」年輕的戀人口氣不好地望着鍋里的菜。

「……我就是那種人。」蘇文關了火。

「什麼?」年輕的戀人不明白,「哪種人?」

蘇文望着藤帆的眼,「……我就是那種被別人打,卻不敢還手的人。很可笑吧,很軟弱吧,很無能吧。」蘇文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所以,不要再這樣子說我了。」

藤帆的嘴張得大大的,好久沒有閉起來。

蘇文繼續開火炒菜。

「……」藤帆的嘴閉起來,兩眼望着蘇文,一眨一眨的。

「……怎麼了?」腰間突然多出兩隻手,蘇文愣了愣。

「老師……」藤帆把臉貼到蘇文的背上,「如果那個時候……我在老師身邊,老師就不會被人欺負了……」

蘇文怔了怔,拍了下年輕的戀人死纏着他的手,「亂想些什麼呢。這是怎麼可能的事!」然而他的心中卻湧出了暖流。原來只是覺得兩個人的相遇晚了點,然而就算是再提前了,都還是覺得嫌晚了……

如果……

如果讓他早一些遇上藤帆……

那樣的話,一切都會不同吧?

他們倆個人,起碼不會再走得這樣的傷痕纍纍……

***

吃飯的時候兩個人又吵了起來。

藤帆像只鬥雞一樣瞪着坐在他旁邊的蕭武熙,「開什麼玩笑?!為什麼我要跟他坐在一起吃?」

「藤帆……」蘇文覺得相當的沒轍,他都已經說了那麼多了,年輕的戀人還不理解嗎?

「為什麼你要做飯給他吃?他算是什麼東西?」藤帆又生起氣來,罵道,「不要讓他餓死的話,給他買盒飯就好了吧!為什麼他要坐在這兒跟我平起平坐?跟我吃飯?為什麼要讓他吃你做的東西?」

蘇文想說「藤帆,你就當可憐他吧。」然而他沒有說出來,他怕傷害蕭武熙的心靈。

因為他知道這一類的話,說的人可能沒有多大感覺,然而會在聽的人心裏留下極大的陰影的。

所以蘇文只能說,「藤帆……吃飯吧……」

藤帆氣結。

蕭武熙卻在不停地吃。他大口大口地吃,吃的樣子一點兒也不文雅,是非常兇狠的,還發出很大的響聲。

「啪——」的一聲,藤帆突然把筷子摔到桌上,「我不吃了!快把他送走!」

「……」蘇文無奈,只有轉過頭來問蕭武熙,「你家在哪兒?」

蕭武熙只顧吃。

蘇文想起他有爸爸,「……你爸爸呢?」

「爸爸在家裏。」蕭武熙道。

「吃完后帶我們去你家裏看看好不好?」蘇文輕柔地問道,「我有話要跟你爸爸講一下。」

蕭武熙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默不作聲地低下頭吃飯。

「喂!你這是什麼態度?!」藤帆看不過去。

蘇文制止了他。「藤帆……你別這樣子,他已經同意了。」

「他同意了?你哪只耳朵聽到他說同意了?」藤帆罵道,「你看他半死不活的樣子!你問他他回都不回話,把我們當成什麼?」

「……」蘇文嘆了一口氣,「……下午我會把他帶回家的,會讓他以後不要再來的……藤帆……你先吃飯吧……」

蘇文沒有發現,在他說到「不要再來」的時候,蕭武熙的眸光閃了一下。然而蕭武熙卻把埋在碗裏的頭埋得更深,他使勁地扒著飯。

***

這是一個極其骯髒的地方。

腳下踏的不知道是泥土還是垃圾,總之是一種類似於沼澤一樣的而又有些粘粘的東西,藤帆把腳抬起來,發現那東西居然還會帶出厚重的黏液來,他的噁心感更加重了。

這是什麼鬼地方?

藤帆不悅地望着四周。

一堆亂七八糟的建築,走過來的路上也幾乎全是垃圾,這兒根本就沒人打掃一樣,腐爛的果皮與瓜子殼啊破碎的啤酒瓶混在一起,在路上到處都是。

藤帆他們站的地方是一間極小的破房門前。這地方無疑是比其它的地方更臟。門的把手上像是積了幾千年的污垢一樣黑黑的,藤帆從來沒有看過這麼髒的東西。他別過頭去。別過頭的藤帆看到在門邊的一堆黑色的長著茸毛的東西上面,居然還長了一個極大的毒蕈,藤帆望着那個東西厚實的像花瓣一樣的菌蓋的時候,他噁心得恍惚間似乎看到這東西的柔韌的莖上的絨毛因興奮或是驚悚而豎了起來,他似乎看到那東西的根死死扎在一團腐肉之間,那毒蕈慵懶地在風中輕輕擺動,藤帆覺得那東西就像是有生命一樣,在風中顫動着,身體或是靈魂,一旦碰觸到目標,也許可以說是獵物,能於瞬息間彈跳,捕獲,貪婪地汲取著營養,他似乎還能聽到那種滋滋生。

藤帆轉過頭去看蘇文,卻看到蘇文的臉很少見的緊繃着、僵硬著,有些鐵青。

老師……

藤帆有些害怕,想伸手去抓緊蘇文的手。然而蘇文的表情令藤帆有些陌生。也因此,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又縮了回來。

鑰匙插進生鏽的鎖孔發出來的聲音是極其令人毛骨悚然的。

藤帆回過神來的時候,門已經打開了。

藤帆胃裏的東西一下子就衝到了喉嚨口。

一股——溫暖的,溫潤的,悶郁的,空氣一下子包圍了他。這整個房間里散發出一種陳腐的血與肉的氣息。那股氣息從黑色的像是直接連到地獄的地面透出來,從那個在黑色陰影里僅能顯出一些輪廓的傢具里滲出來,從似乎被黑色血斑浸染的床單中,從房間里的幽暗的不知裏面有何物的陰影中,一種腐敗的血肉的氣息漸漸地蔓延上來。漸漸地加深,漸漸地加濃,漸漸地充斥了整個房間。令人窒息。

「爸爸在床上噢。」蕭武熙說道,手摸到牆上,要打開燈。

「別開燈——」蘇文連忙叫道,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光白亮的燈一下子照盡了這房間里每一個黑暗的角落的時候,藤帆幾乎是立刻地跳起來衝到房外,抓着喉嚨嘔吐起來,把中午吃的東西吐得一乾二淨。

幾隻受驚的老鼠從黑暗的房間竄出,藤帆嚇了一大跳,幾乎是尖叫起來,吐完胃裏的所有東西,藤帆開始乾嘔。

不停地乾嘔,藤帆抓着自己喉嚨的手仍在不停地顫抖著。

那電燈叭的被打開的一剎那,藤帆的瞳孔一下子因這光線的變化而緊縮,而在他適應了這光線的時候,他的視線正落在床上,那裏,的確躺着一個人,所謂的蕭武熙的父親,他們此行要來與之說話的人,本來想跟他說,要讓他好好照顧他的兒子,不要讓他的兒子到處亂跑,跑去搶他的東西,然而藤帆看到的卻是什麼?

剎那間能讓人胃裏所有東西傾倒出來的一幕,猶生生地,印在藤帆的腦中。那種刺激就像是惡魔一樣,伸出痙攣的手一下子扎進了他的腦中,那種在視網膜上留下的殘像是會讓人做上半個月的惡夢的。藤帆在一看到那一幕的時候,只覺得像是有一隻野獸的爪子,深深地紮緊了他腦中,擠著榨著擰著絞著,直到把他的腦中所有的東西都擠成黏糊的漿、分離的纖維、無生氣的組織。

藤帆在嘔吐的時候看到在進來的時候看到的那個毒蕈,那東西在空氣中綻放着,似乎在嘲笑着他。藤帆之前就恍惚間覺得那東西根下扎著的可能是腐爛的血肉,一想到這兒,藤帆就繼續乾嘔。

藤帆在乾嘔的時候望着那地面。那本來骯髒的像黑色的沼澤般的地面卻在這裏像是泛起了詭魅的神彩,毫無生氣泥土翻著,暴露在空中,黑色的垃圾難看地凸出來,藤帆似乎覺得有血絲漸漸地瀰漫了上來,漸漸地融了那黑,一絲絲地滲入一般,血的黑紅色迅速地從地上開始滲開,一下子要撲上他的腳,讓人心裏莫名地發寒。

藤帆一下子尖叫起來,「老師!老師——」

然而沒有人回答他。

藤帆抬起頭來的時候才發現這兒只有他一個人。

蘇文和蕭武熙都沒有出來。還在房間里。

藤帆想走過去,可是他的腳卻在發軟,他到門邊,看到房間里還站着兩個人,電燈大亮的,床上的物體在房間里那麼的醒目,藤帆手腳冰冷,全身不停地顫抖著,牙齒咯咯響,「老……老師——」

老師為什麼不出來?為什麼還站在那兒?

房間里的兩個人還在對話。

「爸爸喝了酒,就要打人,打了人之後,就要睡覺。」蕭武熙道。

蘇文一徑地沉默著。

藤帆在門口手足冰冷地顫抖。

「……幾天了?」蘇文的聲音在空氣中漾開,冰冷的。

「幾天?」蕭武熙不懂。

「從你到我家吃蛋糕開始,你爸爸就一直在睡着嗎?」蘇文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床上的腐爛得面目全非的屍體,他問道。

「嗯。」蕭武熙這時候卻像個很活潑的正常的男孩,「每天我去上學都有跟爸爸打招呼噢。」

「……」蘇文仍是直直地盯着床上的屍體,他的問話更像是在喃喃自語,「至少有七天了嗎?沒有一個人來嗎?」

……同樣的……被全世界遺忘了……嗎?

藤帆覺得他自己抖得要散了架了,然而年長的戀人為什麼還沒有出來?他想趕緊離開,趕緊逃開這個令人窒息令人作嘔的地方,然而他離不開。一來是他的腿已經軟了,二來是他想把蘇文叫出來。

蘇文終於動了起來,他在房間里走動着,似乎在找什麼東西,蘇文找到了一樣東西,他把它打開,整個房間里一股酒氣一下子又瀰漫了開來。

蘇文走出來,對着年輕的戀人,「打火機呢?」

打火機?藤帆手不停地抖著伸進衣袋裏去掏。然而他怎麼會有打火機?

「老師,我有噢。」蕭武熙打開房間里的柜子,拿出一樣東西來。蘇文於是迴轉身離開。

藤帆仍然在全身顫抖。

蘇文離開的時候,他一下子像是發現什麼一樣抬起頭來。「老師——」藤帆叫了一聲,人手腳發軟,想要蘇文扶他一把,然而蘇文卻只是面無表情地回過頭來似是望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進入那原本黑暗如地獄現在卻亮的令人刺眼所在。

藤帆的心一下子像是停止了跳動,他發現蘇文剛才那一眼裏,沒有他。

甚至說,沒有人。

一個人在望着什麼東西的時候,他的眼眸中一定會留下這個東西的影子,在望着人的時候,每個人的瞳孔里都印着一個人,然而藤帆卻覺得,剛才的蘇文的那一眼,裏面沒有人。

沒有這個世界上的人。

房間里,蘇文接過打火機,摸摸蕭武熙的頭,「很乖。」

蕭武熙這時候竟然像是普通的小孩子一樣居然露出感動的表情來。

明晃晃的燈,映照出兩個人的影子來。

藤帆望着房內的兩個人,他又覺得要乾嘔了。他的胃裏什麼東西都沒有了,能嘔出來的東西只有膽汁,在嘴裏苦澀的。

藤帆突然尖叫了起來。他發現剛才蘇文走過來的時候,衣服上好像沾到了什麼東西,那東西現在沾在他的手上,藤帆抬起手指,那手指顫抖著,紅黑色的黏液在他的指間,「叭——」的輕聲,是血與血分離的聲音。藤帆的心跳像是一下子停止了。他的手指在機械地動着,已經完全不是大腦的意識在控制了,他的無名指抖動了一下,與小指上的血分開時發出的卻是「撲嗤——」沉悶的一聲。中指在動了動,卻發現動不了,似乎是跟無名指粘在了一起了。食指也一樣。藤帆咬了咬牙,手終於極力地晃動了一下,在指間立刻張開了濃度不一的血皮。粘粘的,像一塊薄膜般地粘在食指與中指之間,藤帆的瞳孔放大到極限,他幾乎是無意識地閉了閉手,兩指間的薄膜皺縮起來,張開手,兩指間的薄膜又撐開了,像是鴨子的蹼腳。但鴨子的蹼腳卻沒有像這般的黑紅,色澤不均,血腥味濃烈,看上去也沒有那麼噁心。

終於意識到那是腐爛的屍體上的血肉的藤帆尖銳地叫了起來。

他已經瀕臨崩潰了。

而從那房間里卻出來兩個人。一個人是走着的,是蘇文,面無表情的,藤帆覺得蘇文的臉就像是面具一樣;另一個人卻是蹦跳着的,是蕭武熙,臉上卻是開心的。

空氣中滿是酒精的味道。

蘇文的手裏是點燃了的打火機,他凝神望着那個打火機,一揚手,帶着藍色火苗的打火機在空中劃過一道極美的弧線,伴隨着「砰——」的一聲爆炸聲,打火機騰起了藍紅色的火焰,落到了那散發着酒精氣味的所在,火一下子在他們身後竄了起來。

蘇文靜靜地注視着那燃燒的火。火苗是那般的猛烈,火舌就像是有生命的東西一樣,竄得老高,將一切都吞噬進去。

藤帆猶在恐懼掌控之中,還沒回復過來,眼睛仍然大大的,漂亮的黑色眼眸中空洞的像是看到了死神。

蕭武熙也在看着那火。他的臉上的表情原來還是愉悅的,因為蘇文剛才誇獎了他,從小到大他接受到的表揚這是第一個,然而他望着那火,他的表情卻漸漸地有了變化,他的眼中的神彩卻漸漸地變了,從愉悅變成空洞,從空洞變成幼稚的,而那幼稚的一直沒有成長的眼眸在火光中卻一下子像是急遽成長了一樣,一下子成熟得令人駭怕。

蕭武熙盯着那竄起的火。

忽然間,他的臉顫抖了幾下,他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像是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斷裂了一樣,他的哭聲撕心裂肺的。

「……別怕……別怕……」蘇文抱着他,喃喃地安慰他。然而蘇文的眼睛卻一直盯着那火,以及被火吞沒的一切。

蘇文的臉,一直只是鐵青的,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錶情。

火光衝天,那熱氣令藤帆綳到極點的神經緩過來,他仍是全身冰涼,他害怕。他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囂著害怕。「……老……」他想叫蘇文,然而他發現自己連發出聲音的力氣都沒有。

「……老師——」藤帆終於叫出了聲。他害怕,他很害怕。他想讓蘇文抱住他。

然而蘇文卻沒有聽到。

蘇文只是鐵青著臉,臉上沒有其餘的表情,他的目光定定地注視着那火,他的手機械地撫摸著蕭武熙的頭,嘴裏像是喃喃一般地在哄着他,「……別怕……別怕……」

也許是膽汁的緣故,藤帆覺得自己的口中滿是苦味,比黃連更苦。

火光映照下臉卻仍然是慘白的藤帆並沒有發現,他盯着在蘇文懷裏的蕭武熙的目光是怨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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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慕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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