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七年後
這一年對亦家三姐妹來說，特別具有意義。
首先是大妹亦悅茹大學畢業，順利考取公費留美的資格。第二是小妹亦悅芸正式成為大學新鮮人後，在學校各方面都有相當優秀的表現。
至於亦緋紅自己，考上大學后的那四年，為了足以負擔生計，她過着半工半讀的忙碌生活。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她為了能夠全力供養兩位妹妹，於是放棄了出國繼續深造的美夢。畢業之後，她征試進入一家廣告公司工作，過着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
好不容易挨過辛苦的四年，畢業之後卻也不敢閑着，白天她就在廣告公司擔任文案工作，晚上則提筆寫稿，藉著或多或少的稿費貼補家用。
因為廣告公司的作息相當不定，有時得通宵開會，有時為了某些廣告案子得無日無夜的加班，因此在無法固定作息的情況下，她只能選擇時間自由的撰筆工作，報章雜誌的文藝版面不時可以看見她的文章。
於是大學畢業后的這三年，亦緋紅便在追逐時間與金錢的忙碌日子中渡過。
就在她無心插柳的情況下，最近一家出版商為了推出一套新的女性系列叢書，看中她清新細膩的文筆，因而向她邀稿。
昨天她和出版商正式簽約，雙方所洽談的結果，不但讓亦緋紅多了一筆意外收入，足以擔負妹妹赴美的全部經費，也讓她更加肯定自己多年來的筆耕成就。
今晚，為了慶祝大妹亦悅茹考取公費生留美，亦緋紅特地邀請連紹德前來家中作客，和兩位妹妹一起好好慶祝一番。
「緋紅，真的很開心你邀請我來參加悅茹的慶祝會。」連紹德一來到亦家的住處，欣喜之情露於顏表。
「這主意是大妹她提起的，你真要感謝的話就去謝謝她的邀請。」亦緋紅的反應顯得相當平靜，甚至隱著些許冷淡。
七年前不告而別後，她帶着兩位妹妹四處搬家，直到妹妹們紛紛考上台北的大學，三姐妹最後才在台北定居下來。
所有親戚朋友中，僅有聯絡的，只有連紹德一人。原因無他，連紹德用盡所有辦法，發誓非得找到亦家三姐妹的行蹤下落。
住處是隨時可以搬的，學校卻不是說轉就轉。就在他棄而不舍，追人追到悅茹、悅芸的學校上，亦緋紅終於對他豎起白旗，不再刻意躲着他。
只是這些年來，亦緋紅的態度依舊是冷淡的，不論是對待連紹德，或是其他人的交往上，她總是保持距離，僅維持工作或生活上的必需往來。
「我當然會謝謝悅茹的邀請，同時也會恭喜她的。」連紹德毫不介意她的冷漠態度，隨手將準備好的禮物交到一旁亦悅茹手中。「悅茹，恭喜你啰！我真的替你感到驕傲與開心。」
「謝謝你，連大哥。」亦悅茹開心的接過禮物，早已習慣姐姐和他之間多年來的尷尬關係。
「連大哥，你偏心，怎麼沒有我的禮物？！」小妹自廚房那端探頭出來，不平的嚷道。
「等你也畢業時，我一定送你一份大禮。」連紹德笑着回答。
「對了，連大哥，你不是也快從學士班畢業了？！」亦悅茹問道。
「還久咧，還有兩年。」他苦笑一聲，力不從心的搖頭。
自從七年前受到亦緋紅言語上的嚴重刺激后，他立誓要好好念書，至少要在學位上和她平起平坐，於是念完四年高中補校后，他考進大學進修推廣學士班，打算以五年的時間拿到學士學位，好替自己在亦緋紅面前爭一口氣。
「兩年一下就過了，你說是不是，姐？！」亦悅茹顯然有意潤滑兩人的生鏽關係。
「兩年的時間不長不短，端看你怎麼使用它。」亦緋紅斜睨妹妹一眼，責怪她的多事，徑自走進廚房張羅晚餐。
「我來幫忙。」說完，他跟着走進廚房。
這些年的努力與進步，足以證明他對亦緋紅的重視與在乎。
「不需要了，這個廚房小，容不下太多人的。」她平淡的語氣近似冷漠。
「那麼我去擺碗筷好了。」人在廚房的小妹連忙讓位。
好不容易才讓姐姐點頭答應邀請連紹德，怎能不趁機緩和他們兩人多年來的疏離距離呢？！
小妹識相離去后，小小的廚房空間瞬時將兩人陌生的距離拉近不少。
「我已經決定，拿到學位后要繼續出國念碩士。」過於狹小的空間，反而讓他不知所措。
「恭喜你了。」亦緋紅面無表情的道賀，正眼不瞧的忙着手中的佳肴。
「我……我希望到時你能夠跟我一起去。」他一語驚人的表示。
「你說什麼？」始終平淡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
「因為還要牽涉到簽證還有入學申請的問題，我想兩年的時間應該剛好讓我們準備。」他深怕她一口拒絕，連忙搶話。
「我為什麼要跟你一起出國？我又不準備出國念書。」她感到好笑的反問。這傢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因為……我希望你能夠嫁給我……然後我們一起出去。」他幾乎是鼓足所有勇氣才開口的。
聽到他這番話，亦緋紅足足愣了好一會兒。
見她沒有當下拒絕，他連忙抓着她的手補充。「當然不是現在就結婚，而是等到我拿到學位之後，我們再一起結婚、出國。」他急切的眼神有着相當的期盼和渴望。
當他這話一出口，兩人之間恍如有好幾秒是沉默和空白的。
「這是不可能的。」亦緋紅終是在沉默許久之後，給了他一個如同死刑的答案。
「為什麼？」他當然不會因她一個「不」字，就此罷手。
「我不會嫁給你，也不準備出國念書。」她冷然的望着他，義正嚴辭的。
「那是因為你還忘不了王樘隸那個男人，是不是？」她認真的冷淡眼神令他幾乎要發狂，緊抓她手的力道不自覺的加重許多。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這全不關你的事。放手！」面對連紹德多年來不死心的明顯態度，她早已想要和他攤牌說個清楚。今天既然他終於提起，她也只能狠下心來傷害他了。
「當然有關我的事，要不是那個只出現幾天的傢伙壞了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們兩人今天怎麼會落成這種場面。要不是那個不負責的傢伙把你的心拐走後，又隨便一丟，你也不會變成今天這種失心失神，無法愛人及被愛的下場。為了一個認識不到幾天的寡情男人，你這麼糟踏自己的感情根本不值得！」每每一提及此事，他的怒氣便不可扼抑。
就因為太心疼這七年來她為那傢伙所承受的種種痛苦情傷，他才會如此震怒和不平啊。
「對我……你還是死心吧。」面對他的激動和不滿，她異常冷靜。
「我不要你這種不負責的答案！只要你願意告訴我，我究竟要怎麼做才能取代那傢伙在你心中的地位。要如何才能把他的陰影自你心扉抹掉，我願意花一輩子的時間來得到你的心啊。」他不顧一切的將她緊摟進懷中，死命摟抱着。
「那是不可能的，不論是那男人的好與不好，你用一輩子的時間也無法取代他的。」心死般的，她沒有抵抗，任憑他的不滿加痛於她的四肢軀體上。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面對她所給的殘酷答案，他幾乎要失控。
「因為你向我索求的那顆心，早已隨着他的溫柔和無情，不知埋藏在何處了。」她的淚水在他的咄咄逼問后終於落下。
這是七年以來，她再次為那個男人掉下眼淚。
好傻……
連紹德心疼她的痴，更是無法原諒自己的傻。
緊抱的雙手終於在她為那男人再次落下淚水后輕輕放手。
面對和他，及他和自己的這段感情，他究竟該如何是好？！堅定如他，竟也開始迷惘起來……
美國紐約
「美國這邊的事業做得好好的，為什麼忽然要回台灣？」楚沛沛不滿的質問眼前的王樘隸。
此時此刻，兩人正位於紐約五十街和第六大道交口的高級辦公大樓內，商討公司的未來動向。
「就是因為已經打下這邊的信息江山，這塊土地已經沒有值得我再浪費時間的發展空間。」王樘隸抽著煙，冷然的望着落地窗外的紐約夜景。
他決定將手上的工作轉交給它人，當然，公司仍掛他的名。
「你回台灣才是浪費時間，我以為結婚之後你就已經打算把所有重心轉到美國來。」楚沛沛不滿的情緒相當強烈。
這是楚沛沛和王樘隸結婚七年以來，兩人第一次為事業起嚴重爭執。
起因於王樘隸想將七年來在美國打下來的信息市場交給其他人管理，準備回台灣另起爐灶。而向來將事業重心擺在美國的楚沛沛自是不願這八年來的心血白費，堅持反對立場。
「我從不曾說過我要在美國安定下來。如果你不願跟我一起回去，盡可以留下來。」他面無表情的低望窗外的車水馬龍，語氣帶着疲憊。
七年多前，亦緋紅帶着兩位妹妹不告而別後，他應是壓抑住找人的衝動，尋着原定計劃，和楚沛沛訂婚、結婚。
結婚之後，兩人來到美國發展，一起幫楚家在美國的事業推上更高峰。而就在他名利雙收、盡可坐享其成的此時，他卻燃起了放棄一切的念頭。原因無它，他厭倦了這種爭權奪利的遊戲，任何名利再也無法燃起他征服的念頭。
此時此刻，唯一讓他有所渴求的，便是那亦緋紅的現況。
他想回台灣，強烈的想見她一面。
「我一個人留下來？！你想放棄的恐怕不是這邊的事業而已。」她氣憤不已的來到他的身邊。「你我都明白，你真正想回台灣的目的是什麼。」她意有所指的怒視他。
「如果你能明白，那再好不過了。」他冷淡的默認著。
「如果你還愛着那個小女孩，當初為什麼還要跟我結婚呢？！」泰半的怒火轉為悲傷。
她悲憤的望着他殘酷的側顏。
早該承認，他的心自始至終不曾在她身上，這些年來兩人之間除了工作，毫無共通交流之處。在他不易妥協的自尊背後，一直殘存着另一抹倩影。
「你當初明明知道我並不愛你，為什麼還要跟我結婚？！」他冷淡的捻熄手上的煙，將問題丟還給她。
「因為我愛你啊……」她試圖為兩人的未來最後的努力和挽回，縱然明知那只是愚蠢之言。
「愛情不是一廂情願就能圓滿。」他終於回過頭來正視她。「我要謝謝你，讓我看清楚自己真正的感情。也更加明白，當自己真正愛上一女人時，不管時間和空間的阻隔，也阻斷不了那份心意。」
「不可能的，就算你想要重新尋回她，亦緋紅也不再是八年前那個小女孩，她的世界中早已經沒有你的存在。」她狠狠潑他一頭冷水。「一廂情願的人是你，盲目的人也是你，說不定你這一回去，她已經嫁為人婦，為人妻母了。你想求的，想尋的那段過去，是不可能回頭的。」
「我知道，不需要你來提醒我。就算她已經有自己的家庭和丈夫，也無所謂了。」
他的神情轉為黯然。「我只是想見見她，如此而已。」落寞視線在接觸到五彩繽紛的街景時，竟顯得如此溫柔、無助和孤獨。
和平時在商場上呼風喚雨的狠樣大相徑庭。
當楚沛沛觸及他那雙黯然的眼，她知道自己輸了，徹徹底底敗在當年那個小黃毛丫頭身上。
縱使千萬個不甘不願，她又能如何自救呢？他說的沒錯，在感情的世界中，是無法單方一廂情願而得到幸福快樂的……再說，面對這段虛有其表的八年婚姻，她也已經疲累不堪、無力堅持了。
她開始後悔起當年的幼稚和好勝，這場婚姻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再錯誤不過的兒戲了。
亦緋紅總是把她所有心力全投注在工作上，沒有多餘的熱情來與他人交際來往、分享生命。除了公事，她顯得孤僻的獨來獨往於公司人群之間。
有時，面對周遭同事針對她的神秘行事作風，引來些許閑來無聊的議論，她也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對於目前的安定生活，她已是相當滿足和慶幸，更是逐漸走出多年前父母那充滿貧窮和暴力的家庭陰影。
眼前如此安定舒適的日子，是她做夢都不曾幻想過的。就因為她相當明白，這個世界上唯有自己能夠依靠和保護，因此這些年來她在工作上竭盡所能的努力，無非希望獲得上司的欣賞和信賴，好給予兩位妹妹更安穩的求學生活。
幾天前，老闆派給她一個金額龐大的廣告案子，因此她今天特地前往對方的公司，準備商討相關事宜。
如此預算龐大的廣告案件，對本身規模不大的公司來說，實在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聽說，這位剛從美國返台的客戶，打算要在台灣建立連鎖的超大型購物商場。並準備把從籌備到正式推出的廣告預算全部交給公司處理。可想而知，廣告公司的老闆終是肯定她的獨立作業能力，才願意把這件大案子交給她全權負責。
「姐……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說。」就在亦緋紅準備和那位大客戶見面的早上，小妹亦悅芸在餐桌上忽然囁嚅地開口。
「今天我重要的案子要談，有么事晚上回來再說好不好？」她匆忙的喝了幾口牛奶，拿起公文包便要走人。
「昨天晚上我就想跟你談談的，可是你那麼晚才回來，我只能今天早上逮到機會跟你說。」小妹不滿的抗議著。
「OK，我只有五分鐘的時間，有什麼事情速戰速決。」她連忙坐下來道。
自從大妹亦悅茹出國留學后，這個家顯得冷清許多，近來亦緋紅工作特別忙碌，作息不定，兩姐妹近來根本說不上幾句話。
「我……」亦悅茹顯得有些難以啟齒。
「有什麼話得吞吞吐吐呢？」她不時望着手錶，心思全懸在公事上。
「我要結婚了……」她終於鼓勇氣開口。
「你說什麼？！」她皺眉反問。
不定的心聽到妹妹這番話后靜止下來。
「我決定要和彼得結婚了。」啟口之後，接下來順利許多。
「要結婚可以，等你大學畢業，有獨立的經濟能力之後。」雖然相當震驚，她卻回以一個相當公式化的答案。
「不行……我們等不到那個時候。」小妹低下頭來。
「為什麼？」她的神情轉為嚴肅。
「因為……因為……」
「不要告訴我因為你懷孕了！」亦緋紅蹙眉，搶下她難以啟齒的話。
「姐……」
「今晚我回來時要見到彼德，叫那傢伙下課後就過來。還有，想想你們今年才幾歲，有什麼能力和資格懷孕和結婚！」她臉色難看的把話交待完畢，隨及拿着公文包準備走人。
「姐，就因為你總是這麼忙碌，我才會和彼德走得這麼近。」見到姐姐把工作看得比她重要，以及對這件事的冷淡反應，亦悅茹那忍耐多時的淚水終於落下。
妹妹這麼一哭一吼，當真令她的腳步停了下來。
「自從爸媽死後，姐姐就一直忙着賺錢和功課，二姐也是。雖然我知道你們為了養活我和這個家，相當辛苦，但是我總是一個人在家，感到好寂寞。」她淚聲俱下的解釋。「上了大學后，沒有了聯考壓力，這種寂寞感覺更是加重。自從認識學長后，他總是體貼的陪伴我、照顧我，送我回家。和他在一起，我很快樂，所以……」
「我見過彼德幾次，你們的交往我也不曾反對過，只是你現在才十九歲，他不過才二十歲而已。就算我真答應了，對方的父母又會怎麼看待這件事呢？這些問題你好好冷靜想一想，等我晚上回來我們再一起討論。」亦緋紅昨晚為了準備今天的報告內容，幾乎忙到天亮才小睡一番。
現在又聽到妹妹如此驚人的表白，她只覺昏沌的腦袋快要爆炸。
胡亂的到廚房吞下兩顆止痛藥后，她狠心的快速離家。
在前往客戶公司的路上，亦緋紅隨手撥了通電話給連紹德，希望他今天若有空可以抽空代她回家陪陪小妹。這是她目前僅能為妹妹盡的心力了。
結束上大哥大通話后，亦緋紅頭痛的坐躺在計程車上，希望今天的大客戶不會因為她的遲到而大發雷霆才好。天曉得，多少同業正等的她的功敗垂成，好繼而食之這塊大餅。
唉，如果她因遲到而失去這個案子，那真是天大的不值和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