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路走來,過了十來個城鎮,再行幾里路便可出郡了。
我以為,小叔如此堂而皇之的走在官道上,是料定了郡王爺不會追捕。但,我的想法錯了!
郡王爺,沒有放過小叔!
官道上,一群官兵圍住了我們這輛不起眼的馬車。
我看看小叔,小叔露出一抹無情的笑。
我不解。既然知道會有追兵,小叔為何不隱蔽一些呢?他這般不躲不閃的走在官道上,不被追捕到也難啊。
卻想不到,小叔喃喃。「那傢伙可真慢啊!」
那傢伙?指的是誰?王爺嗎?
柳湘婷的臉凝重。她沒有小叔的輕鬆。
「你就是過於張狂了。」她輕叱。
小叔咧嘴一笑。「我倒要看看,他這一群官兵能擋我幾時?」
「哼。」柳湘婷輕哼,極為不悅。
美目一轉,瞟了我一眼。「這小鬼怎麼辦?」
她一說,小叔也看向我。
「要委屈小影兒啦。」說着在馬車內摸索了一下,我挪了挪,驚訝的看着小叔掀開車板,下面竟是一個可容一人的暗格!?
「進去。」小叔對我說。
我猶豫。
「你若不想死就進去!」女人冷語。冰冷的眼瞪了我一下。我不明白,她至始至終都沒有給我好臉色看。莫不是......因為小叔......
馬車外面的人叫嘯,我不得不爬進暗格。暗格挺寬的,但並不高,人進去,只能側躺着。
見我躺下了,小叔便蓋了蓋子。
一片黑暗......
外面的聲音似乎小了許多,聽得不真切。
胸口有些悶痛,我努力聆聽着外面的一切。
「易愴然......你以為你逃得掉嗎?」是一個中年人的聲音。
「哈哈哈......」小叔很狂妄地笑。
我嘆氣。
小叔怎就如此大膽呢?面對官兵,他竟然絲毫不懼!?不過想想也是,一個能傷害自己親人的人,能不膽大嗎?
外面喧嘩一陣,只聞小叔道:「冷夙煌,只怕你是不自量力了!」
冷夙煌?誰?郡王爺的名字嗎?
「易愴然!你不要自恃平日本王寵幸你,便無法無天了!」
寵幸?何為寵幸?
「哈哈哈,我易愴然就是個不知好歹的人!我行我素,獨遨江湖,豈能困於斗室之中!?」
「易愴然!!」那郡王爺喊得是咬牙切齒。「你若識相,將『血隱』交出來!」
「血隱我早已毀去!怕是還不了王爺啦!」
血隱?是什麼?為何王爺要小叔交出來?難道......這才是王爺追捕小叔的目的?也是易家被滅的原因?小叔偷了郡王爺的寶物「血隱」,才引來了殺身之禍?不是因為那個叫柳湘婷的女人?從一開始,郡王爺似乎未曾提及柳湘婷的名!難道他並不在乎小叔勾引了他的女人,而真正在乎的是小叔偷了他的寶物「血隱」?此「血隱」究竟是何物,小叔會冒着易家被滅的危險,貿然偷了去?不管易家人的生死,偷了不說,還毀了!?
為了私心,小叔竟然狠絕至此!?
心中,那股恨意再次升起!
小叔啊小叔,你是易家的罪人!是易家的罪人!你為私慾怎能棄易家眾人於不顧呢?如今,你也難逃一劫!?縱使你有高強的武藝,但面對眾官兵,怕是凶多吉少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薄薄的霧氣浮上我的大眼。我暗自嘲弄。明明恨小叔恨得要死,卻......仍戀着他!
愛呵......斷藕連絲,剪不斷,理還亂......
外面已開始打鬥了。聽着兵刃相交的聲音,我的心不禁緊。
外面的人多不多?小叔能不能應付?能將綠林大盜殺得片甲不留的小叔面對官兵們會如何?郡王爺是個怎樣的人物?他的武功高不高強?小叔能不能斗得過他?疑問重重,皆無答......皆無答......
怒,怒自己不會武,否則定可助小叔一臂之力!
外面哀嚎不斷,一聲較之一聲凄慘。聞之,莫名地心驚。
小叔......是個狠毒之人!
是啊,狠毒之人,求生之道較之一般人要厲害!?
不知過了多久,兵刃相交聲漸小,我動了動身子,很想出去看看。待到無一聲響之後,我終於忍不住,推開蓋子,爬了出來。
未掀開帘子,便可聞到血腥味。
胃裏早已翻滾,我怕,怕出去一如當日綠林間,到處是肢離破碎的屍體!更怕......怕到看小叔......倒在血泊之中!在我未明白一切之前,小叔絕不能死!我不允許!不允許小叔死!
吞下要作嘔的氣,戰戰兢兢地接近車簾。
手觸上車簾,我甚至幻想,幻想車簾突地被掀開,露出小叔自信的臉。我等了等,車簾絲毫不動。心口悶得厲害,我抖着手,掀開了車簾。
「啊!」
一地的屍體!
一地的躺在血泊中的屍體!
如同那天一般,肢離破碎,身首異處!
眾多死者瞠著目,猙獰可怕!
我強忍着要嘔吐,在這片血泊中尋找小叔的影子。
沒有!?
沒有一個活人的影子!?
外面除了屍體,還是屍體!?
小叔與柳湘婷,還有那個作小廝打扮的女人都不在!?
為什麼......會這樣!?
難道......小叔被殺了嗎!?
淚,一涌而出。
我下了馬車,鞋子踏進了血泊之中,說不出的噁心。望着眾多面目猙獰的屍體,我麻木地尋找起來。
要找到!
一定要找到!
小叔......小叔不會丟下我一個人的!
如果能斗得過郡王爺,小叔不會丟下我的!他將我從易家帶出來,便是覺得我有用處,有用處便不會丟棄!
但......但也絕不該遇難!
一百多具屍體,我一一找過。
沒有!
沒有他們三人的影子!
心微放寬,卻禁不住發抖。
小叔......終於丟下我了!
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彷徨,彷徨小叔會不會丟下我!我不知道自己對小叔有何用處,倘若小叔覺得我無用處時,他便會丟下我!?沒有小叔,我不知該如何活下去?如今,他......真的丟下我了!
我被......遺棄了!?
全身一癱,坐在了血水之中。
衣服立即沾了血漬。
獃獃地望着地上的屍體。
翻白了眼,死白的臉上有血痕,嘴大張,口內一片血紅,痛苦而扭曲的鬼相赫然入目。
我大駭。
大叫着爬了起來,放眼望去,儘是死不甘願的屍體,每具屍體圓睜着眼,瞪着唯一活着的我!
想......拉我入地獄!?
「啊啊啊--」我捧著頭,發狂地飛奔,奔離這修羅場!
狂奔著,尖銳地大叫着,全身狼狽不堪。
不知跑了多久,我呼吸越來越急促,胸口越來越悶,四肢都不靈活了。頭暈腦脹,整個人不斷的搖晃着。
易家......毀了!
是小叔......毀了易家!
唯獨我......被帶了出來!
小叔......為什麼要帶我出來?
王爺追來了......死了好多人......我被小叔拋棄了......
屍體們......在瞪我......
一頭栽到地上,我不醒人事了。
※※※
不知道,黑暗的盡頭是什麼,虛幻的空間里,我縮在黑暗中,蜷縮著身子,靜靜地等待着。
我在等,等有人能帶我走出黑暗......
將臉埋在膝蓋間,我等了很久,很久......終是沒有人帶我出來......
沒有人......
溫柔的拭擦如輕風撫面,如一絲甘泉緩緩地注入我的心田我悸動,是誰?是誰在溫柔地呵護着我?
一直呆在黑暗裏的我,會有人呵護嗎......
「你醒了?」輕柔的聲音,疑似風聲。
我木然地望着前方,光點漸漸凝聚,看清了眼前的人。
黑髮直披、朱唇、黑瞳、皙白的臉,五官精緻如瓷娃娃的少年。
少年雙眼一彎,如一兩輪新月。
誰?
冰冰的手指觸上我滾燙的額,被那沁涼的觸感所驚,抬手便揮開他的手,但這一動,已叫我氣喘吁吁。
少年一愕,顯然沒有料到我會拍開他的手。
我虛軟地趴着,胸口悶得厲害。
神智稍稍清醒,我發現我在馬車上!?
這是一輛華麗而寬敞的馬車。
軟墊、靠枕、茶几、磁杯、裝香料的暗格子......舒適安逸的空間里,飄着香甜的氣味。
不似我與小叔逃亡時那破舊的馬車,但這豪華的馬車令我驚恐。
血--
屍體--
小叔--
「要去哪裏?」我一開口,聲音沙啞得可怕。
少年溫和地看着我,並不為我嚇人的臉色所驚到。
「你暈倒在路邊,是我救了你。」
「車要去哪裏?」我問。
「你受過內傷呢,我叫我的隨身大夫為你診治了,過些日子就會好的。但你的身子怕沒有以前強健了。」
「去哪裏!?」我急促地喘著氣。
「小心,不要太激動,你的情緒不適合太過激動。」少年一直細軟的說話。「我們要去安康郡。」
安康郡?
「要去郡首嗎?」我問。
「是的。」
我閉了閉眼。
放鬆了身子,軟倒在被褥上。
小叔......
那個叫冷夙煌的人,是安康郡的郡王爺,易家在郡首。此去,可回家!
小叔......
黑夜、喧嘩、夜襲、出城......一路上惶惶不安。殺戮、血......被拋棄......
「很累嗎?要好好休息呀!」溫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睜開眼,對上一雙清澈的眼。
「我叫潭音,十六歲,你呢?」少年的眼中有着好奇與新鮮。
我望着他,望着,一絲妒忌在心中盤旋。
幸福的人,真刺眼。
我轉過頭,不打算理他。
我知道我很無理,對方救人在先,我未說感謝之話,還不欲理會,一般人早已氣得臉色發青了,但我料定他不會。
單純的人,脾氣,也很單純--就如我以前的單純......
那樣義無反顧地愛上一個人,卻被傷得體無完膚。
「你真的累了呢,睡吧。」少年為我拉好被子,像拍小孩子般,輕拍着我。我閉眼,感受那緩而有節奏的輕拍。睡意,漸漸包容了我。有着......母親的體貼啊......
「可憐的孩子......」睡去前,似乎聽到少年的低喃聲。
我微不滿。
我......不再是孩子了......
昏昏沉沉的再次醒來,已是在客棧的床上了。
清爽的氣味,無了血腥味,我驚詫地抓着身上乾淨而柔軟的錦衣。誰?誰為我換的衣服!?
門,「咿呀」地打開了,出現少年修長的身影,抬頭,露齒一笑。「你醒了?」
我抓着衣服,驚恐地盯着他。
他走近我。「你餓了嗎?我叫隨從一會兒端飯菜來。」
我依然驚恐地盯着他。
他的視線停在了我抓衣服的手上,笑容緩了緩。
「你的衣服全是血,髒了,我就自作主張地為你換了。」
「是你換的?」我沙啞地問。
「是的。」他走近我。
「你看見了!?」我低下頭,身子在發抖。
溫柔的手覆在我的頭上。「你是說......你背後的櫻花嗎?」
我抖得更厲害了。
他似乎沒發覺,繼續道:「很美的櫻花呢。栩栩如生,刺畫的人很用心,手也很巧。」
被看見了!
我縮成一團。
被看見了!
小叔刻在我身上的烙印,被陌生人看見了!
那個我自己從未看過的印記,被--人發現了!?
「你怎麼了?身體還痛嗎?」他關心地在我身邊坐下。
我恍惚,思緒一直沉寂在恐慌之中。那原本是屬於我的私有之物,卻被人......偷看去了!我唯一......從小叔那裏得來的!我並不是緊記着小叔的話,緊記着不能讓任何看到我背後的印記!我只是為了我的私心!我只是強烈地佔有那令我刻骨銘心的印記!
但是,辛苦地守了許多日之後,竟被一個陌生人看去了!
「你餓了嗎?飯菜來了。」少年想拉起我。
我猛然抬頭,固執地不起身。
少年無奈地嘆口氣,很快地,又露出一抹笑。「放心,飯後的葯並不苦。」
我獃獃地望着他。
他調皮地一笑。「我會偷偷地給你糖,不讓大夫知道。」
我錯愕。
硬是被他拉着來到飯桌前,不知何時,桌上已擺滿了山珍海味。我看向微掩的門,剛剛有人來過嗎?
沒有聽到任何聲響!?
「來,我們一起吃。你一天未進食了,肚子應該很餓。這碗飯多,給你。」他把滿滿的白米飯端到我面前。
我面無表情。
「為什麼?」
「咦?」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啊,你受傷了,滿身是血的倒地路邊,不是應該救你嗎?」他明亮的眼中閃著純潔。
我咬唇,一向在外人堅強的我,竟忍不住想哭。
「根本......沒必要。」
被--拋棄了,沒有活下去的意義!
「怎麼會呢?你受傷了呀!」
我冷笑。「非親非故!」
少年不語。
我拿起筷子,扒著白米飯。
「我看見了。」少年說。
我詫異,抬頭。
「看見,就不能不管。」少年用柔和的眼神注意着我。如此純然,讓我......無地自容!
我很快地低下頭,吃飯。
不管他的目的何在,都與我無關!如今的我,只要利用他,回到郡首,回到易家,看個明白,探個明白!
我不想在無知的情況下,被拋棄!
易家,究竟有何不為人知的秘密!?
吃完飯,喝了葯,我便回到床上,休息了。
少年又來煩了。
「還不知你的名字呢?」他坐在床沿。
我不想說,但他一直問著,我無耐,只得說了名。
「嗯,那以後我叫你影兒,可好?」他笑逐顏開。
「隨便。」我說。
說來,這個叫潭音的少年也真奇怪!我都冷臉相待了,他卻仍然纏着我說個沒完沒了!我本就不愛說話,何時遇到過這般愛繞舌的人?雖然他的聲音溫溫和和的,很像輕風撫面,但聽多了,讓人心煩。有什麼話,值得他去說的?說了又如何?
不知何時,他從床沿靠到床上去了,連大腿都搬上我的床了!
我不做聲,盯着他的大腿。
他似毫無覺察,用柔和的聲音道:「今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天。」
我不解。
「遇到你,很開心。」他低下頭,細語。
我黯然了眼。
「你開心嗎?」他問。
我微愣。
何為開心?如何才算是開心?有什麼值得開心的?
他伸手摸摸我的臉,我閃躲了一下。他似乎有些擔憂。「影兒......都沒有開心的事嗎?」
開心的事?
我不語。
從小到大,什麼事,我會開心呢?
我生在易家這個大家庭,不缺吃,不缺穿,過着安逸的生活,不愛說話,不愛交友,安安靜靜的一個人,唯一能牽到我的心便是......那個無情之人!十五年來,發生過多少事?有多少事是值得開心呢?
心空蕩蕩。
我氣惱。
他......他何必在我面前炫耀?有開心的事......很得意嗎!?
沒有!從小到大,我沒有開心的事!
我轉過頭,不理他。
他在我身邊躺下,輕輕環上我。「對不起......」
我悶在被褥里,眼在黑暗中睜得雪亮。
「以後......一定會和影兒一起開心。」他呢喃。
我一直背着他,僵了兩肩。
能讓我開心的事......是奢望不來的!永遠也奢望不來!除了那個......沒有事值得我開心!
※※※
跟着叫潭音的少年,我再次回到了我的出生之地!
進了城,我要下馬車。
「不行,影兒,還是先到我府上過一夜吧,明日再回家不遲。」潭音勸說。
「不。」我毅然搖頭。
我下馬車,從此,與這個少年不再交集。
「影兒!?」潭音拉着我,不讓我單獨走。
「放手!」我低喝。
他的眼中有着依戀。依戀?依戀一個相處不過幾日的陌生人?
「讓我和你一起回家吧?」他讓步。
我不解,疑惑地望着他堅決的臉。「不用了。」
怎能......和他一起到易家!易家慘遭滿門抄斬,在城裏一定是人盡皆知了!我不想讓人知道,易家還有人生還!
現在的我,不能死!
「不讓我跟,我就不放手!」一向溫和的他,竟然會任性!?
我思索了一下,道:「好,讓你跟,但,只許你一人。」
這麼想探究我嗎?想探到我的秘密嗎?
好,我就讓你知道,知道......我的秘密!
潭音向隨從交待了些事,隨從很聽話的在原地等著。
他拉着我的手,與我一起走在街道上。
此時已是黃昏時間,街上的行人並不多,沒有人認得我!因為我以前很少出門,很少人知道我就是易家最末的少爺。所以我不怕,不怕在街上被人認出來。我知道,易家人在城裏的評風不是很好,少爺小姐們都仗勢欺人,如今,易家被毀,許多人都很高興吧?
再也不用看易家人的臉色過日子了!?
我苦笑。
易家的存在,究竟有何意義?
一路上,我沉默,只聽潭音不停的說,一會兒指著客棧的燈籠,說着造型好看,一會兒指著小販們的商品,說着好精緻。
果然是個大少爺,街市上的新奇,能令他回味無窮。
為何......能一直開心呢?
什麼事,值得開心?
漫長的路,將要走到盡頭了。遠遠的,我望着大紅門。
心中,有一絲渴望,渴望着昨日發生的不過是一場夢,今日夢醒來,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
一直朝着一個方向,潭音漸漸變成沉寂了。
我沒理會,終於走到易家大門口了。
交叉著的封條赫然入目!
我眩暈。
不是夢!
不是夢!
易家,真的被......
「你......是易家的人?」潭音突然問。
我無神的轉過頭。他......何以如此驚訝?我向他報過名,便是帶了姓氏,他當初並未有一絲驚詫!
「怎麼會呢?」他喃喃。「我原本以為是巧合。卻不是......」
「你......知道什麼?」我抓着他。
潭音定定地望着我。「你......是易家最末的孩子?」
我顫抖了唇。最末的!最末的?當初小叔也曾講過!
同是最末的?最末的怎麼了?為何易家最末的會不一樣?
你......原本是下一個?
何為下一個?
當初的小叔有些怨恨的對我說!可我不明白,不明白的我,莫明其妙地遭受了他的怨恨!
「最末的又怎麼樣?」我大吼。胸口又悶了,悶得想嘔吐。
「果然......」潭音嘆息。「我叫冷潭音。郡王爺是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