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爸爸……媽媽……不要我丟下我,不要丟下舒晨,以後我會更乖、更聽話。

朦朧中,舒晨彷彿聽到了哭聲,哭聲?是誰在哭?為什麼哭得那麼傷心?再仔細一聽,那哭聲好稚嫩啊!就像個無依無靠的小女孩,等一下!小女孩的聲音聽起來好熟悉,在那裏聽過呢?舒晨,乖,舒晨不哭,以後跟着姑姑,姑姑和姑丈都會疼你、愛你。

是誰?那又是誰在說話呢?好像有人用溫熱的毛巾正擦拭她的臉,舒服多了,但她為什麼沒有辦法睜開眼睛?再怎麼用力也沒有辦法。

不!我不要姑姑,我不要姑丈,我要爸爸、媽媽,我要爸爸、媽媽;小女孩越哭越凶了,她手腳並用,猛踢想來抱她的人,偏偏好像怎麼掙扎也掙扎不開。

不準哭!一個暴烈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哭!哭!就知道哭,樓家就是被你們哭到家道中衰的,不準哭,知不知道?千叮萬囑,偏偏不聽我的話,如今應驗了詛咒,能夠怪誰?這是天命,天命,人畢竟爭不過天啊!

那蒼老的聲音在耳邊回蕩著,可是小女孩即便用一雙小手捂住嘴,仍然止不住心頭的悲慟與哽咽的哭聲,爸爸、媽媽,不要走,不要丟下舒晨一個人……

舒晨?舒晨!那不是自己嗎?哭個不停的那小女孩竟是自己?

這樣的憬悟所帶來的是喉頭的疼痛,以及迷氵蒙的雙眼,迷濛的雙眼……舒晨的雙眼暴睜,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室的雪白,她抬起沉重的手摸一摸面頰,全是濕的!那剛才她真的哭過了?舒晨勉強自己坐起來,轉頭看看四周,發現自己身處一個五十幾坪的大房間中,傢具全是一式的白色鑲金邊,包括白窗帘、白被單、白地毯,這裏是什麼地方?她怎麼會在這裏?頭又為什麼會這麼重?眼皮也這麼的酸澀?她抱着頭,往下看到仍穿在身上的白緞禮服,腦中響過「啪」的一聲,回憶便如潮水般湧來。

山城的淺酌、迴旋的山路、保羅的示愛、門前的道別,還有那捂到眼前來的白色手帕——

***************

這是綁架!她被綁架了。舒晨一躍而起跳下床來,無奈力不從心,竟然趴倒在地,所幸地毯又厚又軟,除了頭暈目眩之外,並沒有摔傷哪裏。

她掙扎著起身,往窗邊走過去,想弄清楚這是哪裏,現在又是什麼時候,想不到拉開窗帘之後,她看到的是黑漆如墨的玻璃,除了映射出自己驚慌的表情外,什麼也看不見。

隨着頭腦的漸漸清醒,她心中的恐懼也越來越深,是她在作夢吧?一定是的,這一定只是一場夢,不然她怎麼會陷入這樣的絕境?她環顧自己身上,除了本來攏起的頭髮散落下來之外,連褲襪都還整整齊齊的穿在身上,表示不管將她擄來的人是誰,都沒有乘機進一步的傷害她,但舒晨依然覺得自己身上少了點什麼。

再仔細看看,還好,書銘送的墜子仍隱穩的貼靠在胸前,舒晨雙手並握,這才發現到,少掉的「什麼」是她左腕上的手錶。

拿掉她的手錶幹什麼?舒晨腦中靈光一閃,眼睛開始朝壁上、茶几上眺望起來,她找過被屏風隔開,佈置成餐廳和書房的地方,甚至連十坪大的豪華浴室都找遍了,沒有!沒有鍾、沒有表,沒有任何可以告訴她現在是什麼時候的鐘錶,這太過分了!

等一下,找電視,對了,只要打開電視,憑電視節目就可以判斷出現在是幾點,起碼也有電視新聞可以看。

但這份希望,在舒晨撲到視聽設備前時就破滅了,這哪裏是電視機呢?只是一個碩大的銀幕,另外備有完整的放影機和數十卷的名片。

旁邊是一台雷射音響,仔細一看,一樣沒有收音功用,倒有一整面牆的鐳射唱片。

舒晨想大聲尖叫出來,但因為太駭異,所有的聲音便全部梗在喉中,只剩下不成音的干啞嘶聲,以及拚命奔流而下的眼淚。

這太瘋狂了,為什麼?為什麼要綁架她,她一不是富賈之女,二不是名門之後,三不是政要親屬,她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大學女生,這樣太過分、太瘋狂了。

既然要綁架她,為何又要如此的禮遇她?這屋內的設備無一不昂貴,她值得綁匪如此「厚待」嗎?

沒有任何工具可確知目前的時間,舒晨相信自己很快就會精神錯亂,還有姑姑和姑丈一旦知道此事,會有什麼反應?綁匪的目的究竟何在?要錢?憑姑丈他們兩個大學教授,能夠拿出多少錢來?

她不懂,真的不懂,舒晨雖然拚命想叫自己冷靜,但遇到這種事,誰冷靜得下來?她開始冒起冷汗,腦中閃過從小到大看過的綁架新聞,以及電影中綁匪的種種變態行徑。

不!她抱住頭在心底大叫:不!這絕對不是真的,我怎麼可能碰上這種事?我才二十一歲,人生才剛剛開始,而且姑姑、姑丈惜我如命,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他們鐵定會受不了。

還有書銘,噢,書銘!你知道我出事了嗎?如果你知道我被人綁架了,你一定會過來和他們拚命的吧?

舒晨忍不住衝到房門口,拚命拍打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天殺的!你們一定是綁錯人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怒吼聲先轉為哭號,再變成嗚咽,最後她終因體力不支而暈倒過去。

***

「殿下,她暈過去了。」

「馬上召醫生來,幫她注射點滴。」

「是。」

狀似侍衛的人在轉身欲離去之前,卻又被喚住。「雷伊,叫艾莎一起進去,幫她換套比較舒服的衣服。」

「是。」

「另外吩咐下去,若她在治療過程中醒來,不論她問什麼,一律不準與她交談。」

「是,殿下。」

***

聽見叩門聲后,他挑了挑眉毛,低聲說:「進來。」

推開門后再恭謹關上,朝他筆直走過來的,是親信兼好友雷伊·安第柏斯。

「殿下。」

他啜了口酒,以眼神相詢。

「今天的晚飯吃了一些,現在正在看影帶。」

「好,」他彷彿鬆了口大氣說:「要不要來杯威士忌加冰?」

雷伊露出為難的表情,惹得他哈哈大笑,「對不起,忘了你跟我不一樣,你是阿拉真神虔誠的子民,滴酒不沾,那你幫自己倒杯果汁吧,坐。」

雷伊望着這位和自己同齡的王子,感覺到此刻的他,已比前些日子較輕鬆許多,是因為剛剛自己對他說「那位小姐肯用晚餐了」的關係嗎?猶記得阿里剛把她捉回來的時候,曾遭他一頓怒責。

「是誰要你們去綁架她回來的?」王子平日個性溫和,對待下屬也寬厚大方,這次竟然大發雷霆,親近他的人莫不覺得突兀慌張。

「是我自己的主意,殿下,」侍衛長阿里硬著頭皮說:「我們眼見國王陛下開出的時限將到,殿下卻遲遲未有行動,加上這位小姐即將返回紐約,而且也好像已經起疑,所以才——」

「才自作主張下手擄人?」艾達墨斯·菲薩爾王子怒不可遏地打斷他說:「你們不知道我們是在美國嗎?這裏可不是我們『薩拉丁王國』,可以任你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為所欲為,無所顧忌,若事情敗露,別說達不成任務,可能還會引起國際糾紛,屆時又該做何了斷?」

阿里被訓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若不是王子早有訓令,不准他們動不動就跪倒在地,雷伊相信,一干侍衛等必定早已跪成一片。

但王子究竟宅心仁厚,加上深知阿里全是出於護主心切,便迅速下令,命他們把那個女孩帶到他位於山崖邊的住宅來,好好看守保護。

「殿下,」雷伊問道:「當初為什麼不准我取下她的項鏈,再趁她尚未醒來之時,送她回住所去?」

「你忘了父王要我連人一起捉回去嗎?『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是他篤信的不二真理。」

話雖這麼說,雷伊卻覺得王子並未吐露真正的心意。只是他們從小一塊兒長大,對於彼此的個性知之甚詳,雷伊明白,除非出於自願,不然對於不想講的事,自己再怎麼逼問他也不管用。「阿里他們查得怎麼樣?」

「據了解,她的姑丈、姑母還要一個月左右才會返回紐約,我們已經幫忙她向學校辦理了請假,另外在住處留下錄音,表示她突然想從西岸一路慢慢旅遊回東岸去,行蹤不定,但會不定時的與家中聯絡。」

「瞞得過去嗎?」

「能瞞多久算多久,當然,這還要看她肯不肯跟我們合作,如果肯,殿下可以如期交差,她也可以早日恢復自由之身,那當然是最好不過了。」

艾達墨斯聞言卻鎖起眉頭,久久不發一言,恢復自由?一旦查明真相,確定她真的和竊案有關的話,父王豈會輕易饒過她?雷伊也許是長年居住在英國,對薩拉丁王國的風俗習慣和父王的脾氣都淡忘過半了。

「殿下,你打算什麼時候與她見面?同時查驗翡翠的真偽?」

「當然是越快越好。」

既然說越快越好,為什麼已將她軟禁五天了,還遲遲不見王子有所行動?

彷彿能看透雷伊心頭的疑問似的,艾達墨斯微笑着問他:「你一定是在想我這幾天在拖延什麼吧?」

雷伊被說中心事,大感尷尬的說:「嗯,呃,沒有,我只是……只是……」

艾達墨期揮揮手道:「少來了,你心裏在想什麼,我還會不知道嗎?我這麼做,當然有我的道理在。」

「我知道,不然殿下也不會遲遲未曾展開行動了,是因為你覺得她不像是賊嗎?」

「那是原因之一,跟蹤了她近三個月來,我發現她時時都把那項鏈戴着,這和一般竊賊在東西到手之後,馬上脫手,或留下來收藏的行徑背道而馳,而且她的生活圈子單純,怎麼看都不像是個珠寶大盜。」

「也許是因為她太喜歡王妃的這塊翡翠了,所以才會捨不得出售。」

「雷伊,換做是你,可會在深愛一塊翡翠的情況下,卻在偷取它近半年後才戴出來亮相?還有,這是我最懷疑的一點,如果東西是她偷的,她又那麼喜愛的話,會如此肆無忌憚的時時戴着嗎?不分工作或休閑,不分白天或黑夜?就算原物主不會因得到風聲前來索取好了,難道她也不怕一般人會起覬覦之心?」

經王子這麼一說,雷伊果然也發覺其中疑點甚多,但他並沒有因而失去他判斷的能力,馬上捉准重點相問:「殿下既然有這麼多的疑問,為什麼不當面向她問個明白?」

「我……」

兩個男人四目交投,率先移開視線的,竟是一向以眼神銳利聞名的艾達墨斯,這就讓雷伊更加肯定自己先前的猜測十之八九沒有錯。

但是,可能嗎?有比雅翠絲王妃的例子在先,艾達墨斯怎麼可能再走一樣的路?而且對方不只和當年的王妃一樣是個平民,還可能是偷去國王最珍視的一塊翡翠的竊賊!

「殿下!」

「雷伊,」艾達墨斯沒有給他把話講完的機會,立刻以笑容掩飾住自己也有些慌亂的心情。「她沒有給艾莎苦頭吃吧?」

提到妻子,雷伊也笑開來。「沒有,雖然艾莎一句話也不跟她說,令她十分沮喪,也摔過碗盤出氣,卻沒有對艾莎做出任何粗暴的行為,也許她以為艾莎不懂她所說的話吧!」

「怎麼?她還會自言自語?」

「對,艾莎說她常用一種聽不懂的語言跟自己說話,有些語音抑揚頓挫,頗為好聽,和王妃閑時常常吟唱的一些詩歌有點類似噢!」

「那一定是中文了,大概是唐詩或宋詞吧!」

「殿下也懂?」

想到那是母親寂寞時常拿來排遣時光的詩歌,艾達墨斯不禁一陣心痛,便掠過不談,只說:「你忘了我有四分之一的中國血統,而且中文還是我自小和英語及阿拉伯語一起學的母語之一?」

「我當然知道,」雷伊想了想后說:「那殿下就該好好利用這點優勢,找機會聽看看她都說了些什麼。」

艾達墨斯聞言擊掌道:「好主意!對了,今天父王有消息來嗎?」

「國王正忙着與阿拉伯各國商討以色列對策,所以只吩咐大王子打電話過來。」

「我哥哥?他說了什麼?」

「代轉國王的意思,問你翡翠找得怎麼樣了,能不能如期在王妃的生日前找回來?」說到這裏,雷伊的話聲有些遲疑。

艾達墨斯感覺到了,馬上問道:「有下文?」

「是我不太懂的。」大小兩王子素來互相敬鬼神而遠之,彼此保持着禮貌的距離,不像一般兄弟那樣融洽,所以除非必要,一向都由兩人的親信代為傳話,直接接觸的機會並不算多。

「說說看。」

「他說國王嘆道:『翡翠固然重要,但如果失去翡翠,能夠為我贏回一個王子,那麼這翡翠就丟的值得。』」

雷伊問他道:「殿下,大王子對此似乎頗生疑慮,只是礙於尊嚴,不好進一步問我詳情而已,其實,就算他問我,我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再看了主子一眼,小心翼翼的問:「殿下,難道你跟國王之間有什麼協議?是和這塊翡翠有關的?」

「雷伊,」艾達墨斯拍拍他的肩膀道:「不管我和父王之間有什麼協議,其後果都只關係到我而已。」

「這麼說是有了,」雷伊驚道:「殿下,你不會是答應了什麼會讓王妃傷心的事吧?」

雷伊的父母親,是當初比雅翠絲王妃離開中東時,國王派在她身邊保護兼服侍的侍衛和侍女。多年來,他們和艾達墨斯母子已仿如一家人,現在見雷伊如此關懷自己的母親,艾達墨斯不禁大為感動,卻也因而說不出他和父王之間的協議條件來。

「沒有的事,你看,光為了找回母親當年給父親的翡翠,我們就已煞費苦心,根本不敢讓她知道,哪裏還會做出任何會傷她心的事情來?」

「殿下,」雷伊盯住他看了一會兒之後說:「你有沒有說真話,阿拉真神會知道。」

艾達墨斯仰頭大笑說:「我覺得要騙你比瞞它還難哩!」知道雷伊最無法忍受別人拿他的宗教信仰來開玩笑,艾達墨斯趕快轉話題說:「明天叫艾莎幫樓小姐準備泳裝,帶她到這裏來,我要看看她對於那塊翡翠,到底有多深的感情?」

雷伊知道是告退的時候了,在道過晚安后,便悄然離去,留下艾達墨斯一個人,想到那被他囚禁在此的樓舒晨,他的一顆心突然轉熱,眼神卻跟着變冷。矛盾?是的,在二十八年的生命中,矛盾幾乎已成了他心靈衝突的最佳寫照。

他深愛着自己的國家,卻無法忍受那風俗習慣的閉塞。

他很尊崇父王,因他力挽狂瀾,將當年動亂連連、民生凋蔽的祖國建設成一富裕小國,卻無法接受他傳統的阿拉伯男性作風。

他眼見父母深愛彼此,心靈相契,卻又必須面對父母分離,導致一家四口長年分隔兩地的事實。

他渴望與哥哥禍福與其,分享生活中的喜怒哀樂,但是由於成長環境的不同,兩人之間的隔閡,好似有越來越擴大的趨勢。

他雖貴為王子,卻一心嚮往無拘無束的平民生活,希望像牛津大學里那些同學一樣,在自由追求學術之後,也能自由尋覓適合自己的工作。

他尤其渴望能夠自由結交女伴,自由選擇未來的人生伴侶,而不需要依從王室的規定,非得娶皇室貴族之女為正妻不可。

正妻,說到正妻,他的內心更是一陣絞痛,在別人眼中是回教叛徒的他,其實從未覺得別種宗教能夠取代他對回教的推崇,然而那允許一夫多妻的制度,卻是令母親鬱郁終日的主因,所以他才會在人前擺出不嚴守教規的樣子,聊表心中的抗議。

正因為內心充斥着大多的矛盾,他才會在上次與父王碰面時,與他訂下那賭氣成分濃厚的協議——

「艾達墨斯,我只有你與艾菲索斯兩個兒子,你還是回來幫幫我和你兄長的忙吧!」

「然後整日活在權勢的追逐中,活在王室的紛爭中,活在後宮妃嬪的爭寵奪愛中?不,父王,當年母親既然已為我挑選了另一條路,我就沒有再走回頭路的道理。」

「回到自己的國家叫做回頭路?」修帕里大喝一聲道:「難道你忍心看我在七十高齡的現在,仍為國事操勞?難道你忍心把所有的重擔都推到艾菲索斯的肩頭上?」

「媽媽說中國人曾說:『鐘鼎山林,各有所好』,哥哥喜歡大權在握,我和他志趣不同。」「是嗎?換做你是當年的我,恐怕就由不得你選擇了。」

他知道當年曾祖父被暗殺時,因祖父精神失常,所以自小便被曾祖父寄予厚望的父親,在十八歲那一年就即王位。當時國內人口僅有一百八十萬,軍隊也不過兩萬多,疆土狹小,氣候乾燥,四周環伺的國家,又都對薩拉丁虎視耽耽,企圖要將它變成阿拉伯大公國的一個附庸。

但父親擁有過人的精力與智慧。坦克、噴射機他都能駕駛,都能開,一有戰事發生,立刻身先士卒的跑到前方去督戰,不氣餒、不怯懦、不畏縮,堅決保持薩拉丁王國的自由和獨立,一面請英國訓練他的部隊,一面接受一年三千萬的美援,終於將國家從一片窮困之中拉拔出來,也贏得了人民的愛戴和軍隊的擁護。

也許身處當年的困境,就算他再不願意,恐怕也得挑起重擔。但今非昔比,更何況他不是身為獨子的父親,有一個對從政充滿抱負的兄長,讓他更想、也更有藉口渴望變成自由之身。

「但我終究不是您,父王,我有權選擇自己要走的路!」

修帕里嚴厲的眼神往他身上一掃,因觸及他那雙酷似愛妃的綠眸,怒氣頓消,雙肩也為之一頹。

「艾達墨斯,你這麼不願做菲薩爾家族的一員嗎?你難道不覺得薩拉丁如風的大漠十分迷人?這是阿拉真神賜予我們的土地,也是我們責無旁貸的義務。」

「父王,」艾達墨斯一臉的沉痛。「我對這片土地和子民的愛,絕不會比您及哥哥少上一分,我只是厭倦了『王子』這個身份,那就像中國神話『西遊記』的緊頭箍一樣,束縛得我已快喘不過氣來。父王,人各有志,當年您既然都肯讓母親回到英國去生活了,現在又為什麼非要我回來參政不可?」

修帕里再看了小兒子好一會兒,深深嘆口氣,眼神突然變得幽深難測。

「艾達墨斯,在這世上,你母親對你而言,算是十分重要的人吧!」

「當然,父王,您為什麼會這麼問?」

「既然如此,那我要你為她及為我去做一件事,如果這件事你能辦成,我或許就可以考慮讓你成為平民之身。」

艾達墨斯乍聞此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這也許是他此生唯一的機會,說什麼也不能夠輕易放過。

「你知道你母親最鍾愛的首飾是哪項吧?」

「知道,是當年外公從中國赴英任大使時,隨身攜帶出來的發簪,純金打造,簪子本身有鏤空的飛鳳圖形,簪尾鑲嵌一塊他們稱為『老坑玻璃種』的上等翡翠,下頭還有分組下垂的穗狀串飾。當年母親嫁給您時,外婆將這支發簪送給她,後來她要返回英國之前,又把發簪留了下來。」

「那根發簪……」修帕里現出十分難以啟口的樣子。「掉了。」

「掉了?」艾達墨斯既驚且怒。「怎麼會掉?父王平時不都收藏在母親的寢宮內,只待母親每年十二月回來過生日時,才拿出來給她佩戴嗎?」

「沒錯,你只知道這些,卻不知道我常常在夜深人靜時拿出來把玩,睹物思人,想像你母親雲發綰成髻,插上那根發簪,走起路時,垂珠跟着搖動的曼妙身影。上個月的某個夜裏,我拿出來欣賞后忘了收回去,隔天再回去找時已遍尋不著。」

「父王是要我把東西找回來?」

修帕里讚賞道:「不愧是我的兒子,這麼明白我的心意。對,我要你幫我把發簪找回來,為了不讓你母親傷心,我沒有辦法大張旗鼓的找。你既有心想做個平民,那在找的過程中,就也不許使用特權,看看你有沒有辦法在褪去『王子』的外衣后,仍能展現自己生活的實力。艾達墨斯,現在是四月末,我給你半年的時間,如果你能在十一月初找回『神秘之星』,趕上十二月供你母親佩戴,那我就同意考慮,不再強迫你回來參與政務。」

這幾個月來,他踏遍各國著名往的珠寶店,尋找名為「神秘之星」的那塊心形翡翠,卻遍尋不著。大家都說聽過薩拉丁王國的修帕里親王,在無數珍奇異寶的首飾中,獨鍾一根鑲有罕見的心形翡翠的發簪,而親眼見到的人卻少之又少。

就在他幾乎要絕望之時,忽然有手下來報,說在洛衫磯的狄斯耐樂園中,曾見到一名東方少女胸前的項鏈墜子類似「神秘之星」。艾達墨斯抱着一絲希望飛過來一看,發現那果然真的是自己拚命在找的翡翠,只是原來的發簪已被改造成項鏈墜子。

然而隨着尋獲失物的喜悅而來的,卻是他深受那名少女吸引的震撼。

樓舒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二十一歲,個子不高,只有一百六十公分左右,長得也不美艷,但唇紅齒白,雙眼又大又圓又亮,笑容尤其甜美。每次她陪樂園內的孩子們開懷大笑時,那熱力及亮度直可與加州的陽光爭輝。艾達墨斯雖然一再以「我是來找翡翠」、「我是來確定翡翠真偽」自我寬慰,內心深處卻埋藏着自己偶爾也不得不面對的事實。

其實,他是為那笑容而來的。這一輩子,他還沒有看過那麼燦爛、那麼開懷、那麼毫無保留的笑容,和她的笑容比起來,「神秘之星」反倒成了陪襯的配角而已。

艾達墨斯再狠狠灌一口酒,恨自己二十八年來,從不曾為女子起一絲波紋的心湖,竟會任由樓舒晨投下一顆巨石而晃動不安。

「我的條件很簡單,你把發簪追回,盜賊送過來任我處置,你就有機會變成一介平民。」

如果自己的心愿,必須靠交出樓舒晨來達成,他可忍心?

艾達墨斯的眼中閃過痛苦的神情,驀然脫去外袍,躍進溫水游泳池中奮泳起來,但求能暫時忘掉那些惱人的問題。

***

把舒晨帶到游泳室中后,艾莎便退出去了,留下她一個人留在廣闊的池邊。

舒晨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大得不可思議的室內泳池,甚至隔着一面落地長窗,直通室外。這地方她是越待越迷糊了,不管綁她來的人是誰,顯然都不窮,那要她這張肉票幹什麼?

財?她沒有,色?她從不認為自己的外形有任何出色之處,充其量只像一般人所說的「鄰家女孩」那樣討喜而已;才?少胡思亂想了,舒晨自嘲的想:舒晨啊舒晨,你有何才氣可言?更何況,這世上幾時聽過有人是因為才華洋溢而被綁架的?太荒謬了。

偌大的泳室中空無一人,但光線柔和、樂聲隱約。小几上且備有水果點心和飲料,舒晨自問別的優點沒有,就是有天生無可救藥的樂觀性格。雖然不確定自己已被關了幾天,但這陣子她過的堪稱豪奢生活,不論吃的、用的、穿的一應俱全,且都是上等精品,這麼禮遇人質、為人質花大把鈔票的綁匪,當真聽都沒聽過。

今天那女人進來后,照例幫她送來可口的餐點,然後打開紙盒,展現一整套的游泳裝備,從泳帽、浴巾、泳衣、浴袍到防滑涼鞋,全數備齊,並比手划腳的表示要她穿上,待會兒再過來接她。

白色泳衣雖是連身的設計,但仍讓舒晨大大不舒服了一番,這個綁匪莫非真是變態不成?竟要人質穿上泳衣供他欣賞?

她本來打算死都不肯換的,後來又想,也許他們有意放她出去透口氣,而且泳池必定築在室外,被關了這麼久以後,若能到外面去走一走,也未嘗不是件好事,想通之後,她便迅速換上泳衣,穿上外袍后,坐在客廳里,等那個截至目前為止,自己唯一見到的女人。

帶着滿懷希望而來的舒晨,乍見是室內泳池,一顆心不禁沉入谷底,看來自己真的被關定了。雖然由落地窗往外看,可以得知現在是黑夜,但這唯一的收穫,並沒有辦法安撫她忿忿不平的心。

怒火一起,舒晨便再也顧不得其他,把外袍一脫,也忘了該做熱身運動,立刻一古腦兒的栽進水中去。

池水雖然溫暖,但因為舒晨情緒低落,加上又多日未曾運動,才一入水中,便知不妙,右大腿抽筋,重如沉錘,一直將她的身體往下拉扯。

舒晨拚命叫自己鎮定,現在絕對不能慌、不能亂,但越希望能這麼想,大腿筋便抽痛得越發厲害,她想浮上水面呼救,可惜力不從心。

鼻子和嘴巴都開始進水,她的意識也開始模糊,腦中閃過許許多多親朋好友兼自己成長過程中的片段,不可思議的是,前些日子老是在她附近出現的「那個人」的身影,竟然最為清楚,影像漸漸擴大,最後只剩下那雙彷彿能夠炙人的綠色眸子……

對了,他的眼睛是綠色的,幽深、神秘、引人入勝,就好像……好像她胸前的項鏈墜子一樣。

舒晨突然覺得有些後悔、有些遺憾,早知道自己會對他那麼念念不忘的話,就應該大方的過去問他,為什麼老是會和自己在同一個場合中出現?說不定他是對自己有意,說不定……

說不定這次綁匪根本弄錯人,綁錯人了,說不定……

朦朧之中,好像有人托住了她的腰往上帶,但那一定是她的幻想吧!隔幾天報上大概會登出:「綁架史上的烏龍案件!錯誤的人質慘遭溺斃!」的頭條新聞。

舒晨突然好想縱聲大笑,這一切實在都太荒謬了,就像是一幕荒謬劇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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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的東方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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