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這一天

所謂的這一天,是指之前那一天的三十六天後的這天。

「小興,你不會覺得我這樣子,好像把你當司機而已?」小惠看着以前的男朋友這麼問道。小興正在旁邊停車。

「嘿咻!」他使勁把車車架起停好,脫下安全帽道:「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我把你當是司機啊!」

小惠的聲音不像開玩笑,倒像是發脾氣。小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接着笑道:「不會呀,怎麼算是司機呢?我今天又不是專程只是接你來這裏的,我還有東西要拿給你呀。」

小惠低下頭吐口氣,一點無奈但又一點不悅道:「你又寫信了?」

「對。」小興說小惠提高聲音道:「你老是寫這些東西給我,難道你真的覺得看了這些信,我就會再回去跟你在一起嗎?」

小興陪笑道:「你不要這樣講嘛。我只是跟你分享一些心情呀。」

「小興……」唉,小惠真是無奈到家了。「分享心情好啊,可是你不要老讓我分享你的愛情嘛。」

「我也不想這樣啊,」小興還是一副笑臉,他老是喜歡用笑來化解尷尬。「可是最近困擾我的就只有這件事啊。」

「最近?」小惠有點小嘶吼。「什麼最近?七個多月了!為什麼你的愛情故事裏面的女主角都不肯換人呢?我們分手這麼久了,我真的拜託你去喜歡別人,好不好?」

小惠說得激動了點,小興卻只是沉默,兩人面面相覷。小惠突然好討厭他的沉默,於是靜靜地道:「難道我們真的連朋友都不能做了嗎?」

小興抬頭看天,整個人原地轉了一圈,最後小聲地道:「我們不是說好不談這個問題的嗎?」

規避!規避!規避!小惠心裏叫着。她說:「對!我們說好了不談這個,可是那是有條件的。你還記得嗎?「不說愛,不談感情,我們只做愛。」你一直在破壞我們說好的條件,我真的沒有辦法一直這樣子維持這種關係。」

小興不再說什麼,只是從包包里拿出了一封信遞給小惠。小惠沒伸手接過,一轉身背對着他道:「我不看!」「我真的寫了一個晚上,到三點才睡的,你就看一下嘛。」

「不看!」

「拜託你看一下啦……」

死人,你根本沒有在聽我說話嘛!小惠心中燃起一把火,想要用來傷害小興的火……「你知道你今天送我來遠企幹嘛?」小興搖頭。

小惠無情地繼續道:「我約了一個男人吃下午茶,他是個作家,寫小說的。感覺很成熟,長得也滿帥的。」這話說得有點不盡不實。「天生麗質難自棄,玉樹臨風方哥哥」感覺並不很成熟,帥不帥也難說,因為小惠根本還沒見過人家。她這麼說,只是要小興不好過。

小興目瞪口呆了一會兒,接着露出一點難過的表情:「你不必……你幹嘛告訴我這個?」

「我要讓你知道,我想要追求我自己的愛情生活,我不要一直被你絆著!我已經二十六歲了,雖然還不算太老,但是你有沒有看到我眼角這邊已經有幾條小小的魚尾紋了?」小惠不知道小興有沒看到她的魚尾紋,她倒是看到小興眼睛紅了。誰說男人比女人堅強?為了小惠說要跟他分手,他已經不知道在小惠面前哭過多少次了。她遲疑着,但還是殘酷地把話說完:「小興,我已經不愛你了。你不要再這樣了,好不好?」

小興抬頭眨眨眼,把眼淚逼回去。然後他深情地看着小惠,又再一次地把信遞她。小惠想,自己要是不收這信,小興是不會走了。

小惠伸手接過,把信放到她的包包里,期待小興就此離去。但是他還是在離去之前說了句話:「你心情不好?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喔。

回家打電話給我,掰。」

小惠看着他發動車離去,獃獃地心情激動。「為什麼在我說了這麼無情的話之後,你還能看出我是因為別的事情而心情不好?」小惠在心裏問著。小興到底有多了解自己?他到底多有辦法讓她需要他?

對!小惠是心情不好!因為發生了一件很煩的事!也因為這件事讓她覺得他們這關係真的該結束了。什麼事這麼嚴重?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不過是小惠懷孕了」懷孕嘛,拿掉就沒事了。

可是不知道小興記不記得小惠常常提到的那個三十歲的老客戶?

陳凱文?老陳呀?那個每天拿蛋糕飲料來煩小惠的老陳?因為他的關係,讓小惠不能確定這個孩子的爸爸是誰,讓她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好亂。她很想問心無愧地去交男朋友,卻老是覺得她對不起小興;她想跟她最好的朋友談論所有的事,但她的愛情卻總會影響小興的心情。如今,事情終於搞成這樣,她再也不能裝作看不見他們關係的不自然。

「小興啊,你要我回家打電話給你,我會的。我不確定我會不會告訴你懷孕的事,但一定要跟你談談我們的關係。我希望你能夠真的不要再愛我了,不然,今晚的電話,可能就是我們的最後一通電話了。」

小惠腦中混亂了一會兒,正想把那信拿出來看看,卻無意見瞄到手錶,才知道她就要遲到了。她做了一次深呼吸,頓時發現下午兩點半的敦化南路旁不是個適合做深呼吸的地方。於是她咳了兩聲,往遠企的門口走去。其實,小惠的心情這麼亂,又哪裏會想去跟不熟的男人吃下午茶呢?只是答應方哥哥要見面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今天的約會也是一個禮拜之前就定下的。小惠總不好跟人家說因為她懷孕了所以不願意吃下午茶,只好就這麼來了。

小惠接起了自己的電話,聽到電話那頭素未蒙面的方哥哥的聲音:「陳小姐,你到了嗎?在哪裏?喔?你是不是穿淺藍色牛仔裙、白上衣,背一個黑色小包包,用8210的那個長頭髮的?好,我看到你了。」

作家先生身穿灰色西裝褲,藍襯杉,沒打領帶,很是休閑,卻還算不失品味。他遠遠看到小惠,以斯文的步伐對着她走來,輕輕地說了聲「你好」。小惠勉強擠出個微笑,對他點點頭。作家先生接着以一個很有禮貌的笑容,說了一句很有禮貌的話:

「你今天好漂亮。」

小惠側頭看看他。突然覺得臉上的微笑也不再那麼勉強了。她很久沒有聽到有人用這句電影中的對白,她想,應該是因為這話太像電影中的對白,所以男人們也就不太去用它。而且,如果哪天小興對她說這句話,她還會笑他無聊。其實這句話應該算是女人生活中的樂趣,只是男人們愈來愈少在適當的時間將這話說的適當,就讓女人愈來愈少享受這樂趣了。不管怎麼樣,面前這個斯文人表現出的禮貌,着實讓小惠覺得舒暢。小惠甚至覺得他給她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好像這位不是個真人,卻是個只存在於小說里的人物。只能說,他一點也不辜負他這個作家的身份。

「你是要去樓上吃,還是在一樓的就好?」小惠這麼問他。遠企的下午茶,就小惠吃過的有兩間,都是跟小興去吃的。事實上,台北市所有飯店的下午茶都有他們兩個的足跡。嗯嗯嗯,那個不是重點,幹麼老是想小興?說遠企的下午茶,一樓臨街的比較小,不過很有特色,算是比較英式的。就是泡壺茶,然後拿出一個很精緻的小籃子,裏面放着一些很可愛的小點心,吃起來很有感覺。缺點是完全吃不飽,而且偶爾旁邊會有人在排隊,給人壓迫。樓上那間就比較一般了,場地很大,東西很多,從歐式小蛋糕到現煮擔仔麵什麼都有,雖然有點像高級夜市攤,不過小惠還是比較喜歡這一種的。原因滿簡單的:既然要花三、四百塊吃東西,那至少就要「選擇多,吃到飽」。

「我都可以,看你喜歡。」

這真是男人的標準回答,那小惠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只說「上樓吧。」作家先生接下來做了一個小動作,倒讓小惠愣了愣。只見他右手一弓,有點叉腰似地對小惠挺來,那是一個在外國電影中舞會裏的紳士對小姐做出的動作,這時那小姐應該以左手穿過男士右手所弓出的環內,變成類似扶著對方之勢。這……未免太夢幻了一點吧?小惠理性地,又禮貌地假裝沒有看到作家先生這個動作,搶過他身子進了遠企大門,上了電扶梯。作家倒沒有對小惠故意忽略他表示什麼意見,只是跟在她的身後,一路上也沒說話。小惠想他可能是在「欣賞我的背影」吧。好一個夢幻般的作家。當然,作家不說話,小惠也沒主動理他。她腦中還在想着她的心事,還有那封信。

到了目的地,招呼好服務人員,兩人可就入場了。人並不多,他們甚至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然後去拿吃的。作家先生始終很有風度地跟在小惠身後,拿她拿過的東西。在桌上擺好了滿滿兩盤集中西美食於一盤的盤子之後,她們兩人面對面坐下。到了這個地步,再不開始說話就太奇怪了。當然也是可以就這樣吃完回家啦,那小惠就可以說今天她吃了一頓「夢幻下午茶」,其實也滿好。不過,作家相先生花了大把心思把小惠約出來,總不可能真的只是為了喝茶吧?

「你有心事?」

小惠切下一塊小起司蛋糕往嘴裏送,對他的問題只淡淡地點點頭作為回應。

「怎麼了?告訴我。」

「告訴你?」小惠想,「我這個心事要怎麼告訴你呢?」若是小惠照實說了,作家先生是不是會覺得她是一個很爛的女人呢?雖然小惠並不在乎讓他這麼認為,不過也還是沒有必要啊。對了,作家先生,你請我吃下午茶,是不是也想要追我呢?

小惠咽下了嘴中美食,抬頭看着他。

也許小惠真的需要找個人談談,也許一個不熟的男人會是個不錯的選擇,那小惠該怎麼跟他說呢?

「我有一個好朋友,他剛發現他以前女朋友懷孕了。」這樣說,沒錯吧?

「怎麼呢?沒帶保險套嗎?」

作家先生問得很實在,實在到讓小惠覺得好像不該跟他談這個。

「沒有帶。他們想說女孩子月經剛過,應該很安全。」

「安全?」作家先生嘲笑似地說道:「你知道嗎?我們有一個專有名詞,專門用來稱呼像你朋友這種笨蛋的。」

有這種專有名詞?小惠疑問:「叫什麼?」

作家先生正經八百地道:「爸爸。」

如果事情不是發生在她身上,可能小惠已經笑得亂七八糟了。偏偏事情就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只讓小惠覺得無奈與煩躁像地震一樣突然到來。她也就只能像地震來得時候那樣,靜靜地坐在位子上,祈求那震動快點過去。在她慢慢回復一點行動的能力之後,她拿起她的包包,禮貌地對作家先生說道:「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間。」

「唉……爸爸?或著說……媽媽?唉……」小惠想,「我還是先到廁所去看看那個「可能是爸爸的笨蛋」寫給我的信吧。」

Dear惠

你會不會覺得人長大了,浪漫會慢慢地從個性中消失?記不記得當初我為了認識你,拼了命用功念書讓成績達到申請英文輔系的標準。然後再想盡辦法查到你的課表,用盡全力去修你有修的課,沒選到的我就去旁聽。在觀察了好幾次你上課時座位的習慣之後,我終於成功地坐在你旁邊……

我的老天啊,這麼辛苦只為了要認識一個女孩子?我想,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現在的我,是絕對不可能再去這麼做的了。

浪漫死了嗎?不、不,浪漫活在我的心裏。不過也許。我的心已經好像那個潘朵拉的金子一般,要到所有的邪惡慾望釋放完畢之後,才會見到那小小的浪漫。我不像你剛認識我的時候的那般純情浪漫了。我知道。方的時候我甚至含給你一種非常不好的感覺,好像我一直纏着你只是為了要跟你做愛一樣。有時候我會為了這個念頭自責,但我一直也有一個很好的借口為自己開釋。你也知道那個借口是什麼,就是那個你不願意再聽我說出的三個字:

我愛你

以前我們一起上過好多課,一起聽老師們講過很多故事。在西方從古至今流傳下來各個年代的故事裏,我最喜歡的,卻是英國中古時代,那些關於圓桌武士的事。跟大部分的人們一樣,那些武士們我最愛的是蘭斯洛特爵士。尤其喜歡他跟王后被人提奸在床,跟王后約定好他含回來救她,然後赤手空拳殺了十幾個人逃了出來,過兩天又跑回來劫決場,殺到眼紅連朋友的弟弟也一併殺掉,大家破臉,一拍兩散的那一大段。你知道嗎?我好羨幕他這個人啊。他可以為了一個女人做出這麼多轟轟烈烈的事情出來,不管怎麼不顧舊情的與朋友翻臉,不管一切一切到最後看來如何悲劇,他總可以很清清楚楚的知道他做的一切是很有意義的,因為他為的這個女人,愛他!我就不像他耶么幸運了,我漸漸地不能夠知道我愛的人到底愛不愛我,唯一支持我讓我覺得我做的事情沒意義的,卻只是我明白知道我愛你。這樣好像不夠,不、這樣根本不夠。於是我漸漸不浪漫,你也漸漸無情,你太責難我了,畢競我只是一個為了愛情奮鬥的男人罷啦。

永遠,興

「內容還真是跟以往大同小異。」惠把信折好。一開始接到小興這樣的信的時候,小惠還會有點感動落淚。後來可能就像信里講的那樣,大家都愈來愈不浪漫了,於是小惠看他的信的唯一理由,就變成因為這信是他寫的,不看不好意思。小惠試過很多次,但是都沒有辦法說服小興不要再寫信給她。「為什麼男人有時候會這麼的死心眼呢?」她無奈地又嘆了口氣,這是每次看完小興的信的標準回應。然後她把信塞回信封,放回自己的包包里。這一時之間她也不太想就這麼出去面對夢幻作家先生,於是她就站在鏡子前面看着自己。

「唉……為什麼這麼美麗的面孔後面,卻藏着一個讓我自己都莫名痛恨的心呢?我到底是過着一個什麼樣的生活啊?」

她張大嘴巴作嘶吼狀,哈出了一些空氣出來,就當是剛才大叫過了。自己覺得有點舒坦,於是決定暫時不要去想這些事情。可是不想小興的事,那該想什麼呢?小思想着這個問題,慢慢地讓一種奇怪的感覺包圍。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這種奇怪的感覺好熟悉,好像最近常常遇到。那是一種很虛無的意態,好像她整個人都空了一樣。她的心臟空了,血液空了,腦袋空了,思想空了。當一個人空成這樣,唯一能做的事就剩下發獃了。所以小惠最近經常發獃。

一個女人走進了廁所,路過小惠的時候一直看着她,奇怪她幹嘛在這裏發獃?小惠自鏡子裏面看到那女人疑惑的眼光,這才了解到自己的失態。她拿出口紅假裝補個妝,也不管什麼待會兒還要吃好多東西。正裝着卻又讓她瞄到手錶,「哎呀,已經跑到廁所來快十分鐘了,作家先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吃飽了?還是禮貌一點,趕快出去吧。」

小惠剛坐下來,作家先生就開講了:「如果說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本小說的話,那你從這個人的外在條件,大概就可以看出這本小說的主題。」

一聽這樣的開場,小惠沒想什麼,就說:「講吧,你。」以前學生時代,男孩子們聊著生活,聊著功課,聊電影,聊八卦,聊以後,說真的,比較隨性且夢想式。那時大家考慮的都不會太多,女孩子聽聽這些稍嫌缺乏內容的言語倒也覺得心擴神怡。但不知怎麼搞地,男孩子們可能覺得有點年紀了,講話總該要有點自己的風格,才能夠吸引女孩子的注意力吧?於是漸漸地,出了社會的男孩子都開始有他們自己的一套好像很言之有物的人生哲學。

小惠聽廚師說過:「人生就像作菜,什麼人作什麼菜……」也聽股票族說過:「從一個人炒股票的態度可以看出他的個性……」當老師也會說:「學生分一分,也不過就是那幾種,看他們現在就能想像他們未來。」這些話乍聽之下好像很有說服力,不過久了就開始覺得,也不過就是一些模擬兩可的話在那邊自圓其說,跟星座啊、紫微那些一樣,怎麼講都對。反正他們想的出來,小惠聽着也還算有新意,不無聊,將就著聽吧。

「你看這個人一副酷樣,英姿挺拔,是個職業軍人。那當然他的一生就制式教條,爾虞我詐。好一點的是部軍教喜劇小說,搞不好就變成人性鬥爭小說了。」作家先生開始舉例。

可能是不太熟悉職業軍人,小惠心想會變成這樣的小說嗎?

看到她臉上不太認同的表情,作家先生繼續舉例。

「那你看啊,要是一個人每天西裝畢挺,油頭粉面,那可不是一部奮鬥小說嗎?不管這個人是成功還是失敗的,你總可以看到他一生是為了生活在打拚羅。」

小惠一笑:「誰不是在為生活打拚呢?」

「嘿?」作家先生立刻解釋:「有的人把錢放在第一線,有的人卻在生命中還有許多更重要的部分有待實現呀。」

「喔?」小惠不經意地喔了一聲,才突然發現自己表現的實在是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這樣不好,總不能老因為自己心裏的事而冷落了對方。於是小惠裝出專註的樣子,問道:「那以你的外表,看來又像是一部什麼樣的小說呢?」

作家先生笑,想來是因為他早已被人間過這個問題無數次:「浪漫小說。」

「你很浪漫嗎?」

「浪漫的有點過頭羅。」

「怎麼說?」

「其實我說我是個作家,那也只是我寫過一本還算暢銷的小說而已。剛好那書賣得不錯,我也就賺了一點不多不少的小錢。這錢來的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容易,不過來得很爽。我把工作辭了,靠那點錢跟一些存款過活,每天無所是事,享受人生。反正,在錢花完之前想辦法再生出一本暢銷書就是了。結果第二本就砸鍋了。你說,這樣夠不夠浪漫?」

這樣夠不夠浪漫?嗯?小惠評斷:這個人絕對不會是考慮用來託付終生的那種。「你對未來想的不多嗎?」

「想的不多。我知道這是一個缺點,但是我老就覺得眼前生活過得下去,那就不必太去想未來了。」

「夢幻作家先生,你出局了。」小惠心裏這麼想着。女人嘛,面對男人談話時,總也會對這個男人打個分數。這分數打的有時也滿看心情的,所以她也常讓一些男人莫名其妙就被「喪失資格」。其實她也知道,有時候自己對這種分數打得滿草率的,可能會錯過好男人。

但是反正她不缺男人,又何必太去在意?一定有人覺得小惠太高傲了,懶得理她。但她又能怎麼辦呢?愛情這東西適合慢火精燉,當一個人老是發現材料太多,不來個大鍋炒會炒不完的時候,那誰還會有心情去慢慢的驗菜?當然是看到有缺點就丟了啦。總之小惠不想要這麼煩瑣,她只想要一盤精緻清淡、美味可口的愛情小菜。這樣的願望,也算是奢求嗎?

作家先生看小惠沉默,倒主動接話了:「一般來講,這話題講到這裏,就是該聽的人問我覺得她們又是什麼樣的小說的時候了。」

還有這樣講話的?小惠稍微被他逗的笑了一笑,只好說道:「喔?好吧。那我是一部什麼小說呢?」

作家先生作做般地上下打量她了一番,「嗯嗯」兩聲故作神秘,然後以肯定的語氣說道:「言情小說。」

這當然不是小惠喜歡的答案。她眉頭一皺就想跟作家辯解,卻一時之間想不出什麼一針見血的話語直接攻破他的言論。看着小惠明顯不高興的臉色,作家先生卻只是笑笑地在她面前不言不語,彷佛還在欣賞她「眉頭緊蹙的嬌媚」一般,這可讓小惠愈來愈不高興了。「好你個夢幻作家先生,我之前罵你王八蛋還真不白罵。你不知道,你現在可是惹到了一個懷孕的女人。」小惠心想待會兒要怎麼樣讓他有得受。她拿起她的餐盤站起來,對作家先生道:「我先去拿點菜。」

作家先生點頭做了個「請」的手勢,笑容不減。小惠向自助Bar那邊走了兩步,可又回頭走到他面前,以任誰看了都知道笑裏藏刀的笑容對他小聲的道:「待會兒繼續……」說完便走到自助Bar去。

面前這個桌子上,放着滿坑滿谷的甜點。其中有一小部分,放着好幾支小小可愛的杯子,杯子中間放了一顆鳥蛋大小的雪白圓球,球的四周淋滿了看了就覺得好甜好甜的醬汁。整體看起來,小惠還真不知道它是什麼,只能說出它的本體:小甜點。

「你要不要吃那個?」如果小興現在在小惠身後的話,他就會這麼問。

「好像很好吃呢,可是我已經吃好多了……嗯……好想吃喔。」

如果小興有這麼問的話,小惠就會這麼笞。

「想吃就拿嘛。」

「拿了會吃不下呀。」

「吃不下,我吃羅。」

「喂!你老是吃我吃不完的東西,你就沒有什麼是自己想吃的啊?」

「有啊,當然有啊。」

「那你想吃什麼?」

「想吃你羅。」

「走開啦!」

「叮」的—聲,把小惠從回憶中帶回現實,卻是她弄翻了那小杯甜點。小惠趕緊眼睛亂轉,左看右看,確定注意她的人不多之後,她又迅速地把那小杯子擺正放好,立刻離開現場,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嗨!言情小說小姐?你吃這麼多甜的東西?」自以為幽默的作家先生幽默地道。

「怕我胖?胖也不關你的事。」小惠這麼回他。為了表現自己「胖也不關他的事」。小惠「啊」的一口就塞了一整塊蛋糕進到嘴裏,並以很不淑女的動作大力品嘗著嘴裏的蛋糕。吱吱有聲。一邊咀嚼著,她一邊瞪大了美麗的雙眼敵視著作家先生。總要讓他慢慢警覺到自己的怒氣,免得他回頭卻來說她「翻臉跟翻書一樣」。

「咳咳!」一整塊起司蛋糕,怎麼說也還是太噎了一點。這麼咳了兩聲,算小惠出醜了。在喝了好大一口熱奶茶之後,小惠理了理儀容,慢慢地跟作家先生說:「喂,浪漫小說,這浪漫小說是你自己說的,我就可以這樣叫你。但我可沒說我是言情小說,你不能這樣叫我。」

「哈哈!」作家先生乾笑兩聲:「我就知道你對「言情小說」有意見。那你說吧,你為什麼不是言情小說?」

喔?看他那理直氣壯的樣子?要換成小惠平常的話,此時定是二話不說,只道:「小興,扁!」既然現在不比平常,小興也不在附近,那還是斯文點,文的跟他斗吧。「好,我不能否認自我懂事以來,就一直不斷有浪漫愛情故事發生在我身上。可是那可不能老算是我生活的重心啊,我生活總是有其他重要的事啊。念書羅,工作羅,以成長過程來講,我的努力奮鬥也不比別人少啦。你怎麼不說我是一部勵志小品呢?」說完小惠滿意地切了小塊鬆餅,沾了點藍梅醬,插起來吃,一副休閑適意。浪漫小說,說話反駁吧?

卻見作家先生想都不想,脫口而出:「很簡單,因為你長得太美麗,不言情不行。」

「咳!」這什麼論調嘛?害得小惠用手擋嘴,還要擦手。「我告訴你,下次我可不出手阻擋,要噴到你身上也是你自找的。」她想,說道:「喔?你這樣講很……過分喔!難道說就因為我長得漂亮,我的一生就註定是一部言情小說?」

作家先生不急不徐,不慌不忙,斯文優雅地肯定語氣:「一定要言情!」

喝!小惠不怒反笑,雙眼圓睜,舉止怪異。當這種自以為是的人以如此肯定的語氣對別人下結論的時候,其實正常人都可以很無奈又明顯地了解到跟他說不通了。通常這個時候,小惠就只有一種應付方法:笑!不是普通的笑,不是嫵媚的笑,卻是一種奇怪的笑。這笑容會讓對方拿不准她到底在笑什麼,是笑自己無知?還是笑對方的愚蠢?作家先生,不管你多夢幻,多自信、現在只怕也要開始懷疑那言情小說的論調了吧?

「嗯嗯……」作家先生被笑得不太自在,換了個坐姿,開講:「其實呢,你一切都是以言情為主,只是你自己沒有去這麼想,所以不這麼覺得。」喔?還有得說?好,大家來說。「你這樣講完全主觀。如果是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你又怎麼可能會知道?」三十六天前小惠已經跟作家先生說過類似的話了,這時又碰到再說一次情況,可見這傢伙是個多主觀的人。

「就這麼舉個很簡單的例子吧。」作家先生喝口咖啡道:「今天我約你出來吃下午茶,你怎麼看待這件事情?這麼說,你覺得我有何企圖?」

「哈!壞東西!」小惠心裏笑道,「你想要我說我覺得你要追我嗎?」她維持着淺淺的笑容,輕輕地說道:「其實我什麼都沒覺得,男孩子請我吃下午茶又不是什麼特別的事。如果我每個都要去想一想人家有何企圖,那我腦袋會抽筋的。」

「所以啦,你也就一視同仁,都當人家是要追你。」

小惠靜了一下,笑着搖搖頭。這是撐場面的動作,其實她想不出要說什麼。

「事情只要牽扯到男孩子,你就會通通預設立場。男孩子只要對你說句好話、拿好吃的給你吃、約你出門之類,任何有對你示好的動作出現,你馬上就認定人家要追你,然後開始對人家的態度就不太一樣了。呵呵,我想,從在樓下見到面開始,你就在拭目以待我會怎麼向你示好;從我們坐下來說話,你就已經開始對我評分;那現在,我想你應該已經做出結論:「這個男人不適合我。」」

小惠維持着那個淺淺笑容,還是看着他不說話,只是她現在的笑容已經維持得有點僵了。

「小姐,這些想法、這些觀念、這些態度都已經滿滿地佔據了你的腦袋,當你面對很多事情的時候,你都會很直覺得就把這些東西拿出來用。他們已經變成了你的人生觀、你的處世哲學、你的潛意識,而這些東西很明顯都是因為你的美貌而造成的。所以我說,因為你太美麗了,所以……一定要言情。」作家先生這麼說完,一副很滿意的表情,身子往椅背一靠,插起一塊甜點丟到嘴裏,舒舒服服地再補一句:「言情小說。」

小惠的笑容完全僵掉了。她的嘴角依然上翹,但是看到她的人,絕對不會認為她現在是在笑了。她想着自己以前的作為,印證著作家先生的謬論。

不要講多,就說三十六天前,一個中午有三個男人向自己示好,這是她心裏記得的最高紀錄。但是,華哥並沒有說出來要追她啊?都是因為自己看到他跟A哥的幾個小動作而就立刻假設他想追而已;Ray也沒有說要追她啊?也是因為自己就著對Vincent的印象而做的假設罷了;江先生沒有說要追她啊!儘管那是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情況,但是只要不道破,她大可以笑笑離去。小惠發現,她自己真的假設太多了。她可以認為自己會這樣都是為了要保護自己,但是這麼多的假設,有可能不曾扭曲過任何男人的意思嗎?莫非自己當真活在一個言情的世界裏,如作家先生所說的,美貌造成了她的人生觀?

她想得頭大。她又想要發獃。但是這個時候發獃只會讓作家先生變成勝利者。她可不要這個自大狂贏,所以她不能發獃,所以她要找點事做,所以她要打電話。

「死老陳,電話響那麼久才接!」小惠心裏大罵。

「喂?」

「喂?」

「嘿!小寶貝!嘿嘿,想我啊?」

「想你?我好像一整天只有在想小興……」小惠心想,嘴裏說:

「一點點。你現在忙不忙?」

「還好啊,你要我去找你嗎?」

「嗯,四點半好不好?到遠企後門等我。」

「怎麼突然找我,不昨天約了嗎?」

「我心情不好。」

「有多不好?」

「不爽啦!」

「這樣啊?那我待會兒讓你爽嘛!」

「呼!」小惠吐大氣!這些男人怎麼都一個樣子?沒事就對女朋友開黃腔!也不會看時候!莫不等重人,肉麻當有趣!「你要不要來?不來算了!」小惠真怒。

「好好好好,別這樣,開個玩笑而已lo」

「喜歡開玩笑嘛!」小惠不客氣,「NO」就給他按下去。

收起手機,小惠不再說話,悶頭吃下午茶,可謂沒品之至,擺明不把作家先生當人看了。其實,自小惠在作家面前打這個電話開始,就已經在表現她的沒品了。作家先生看她吃了一會兒,笑笑地又說起來了:「怎麼?生氣啦?」

小惠輕輕放下刀叉,以海珊打美國的笑容和藹地對他說:「沒有,怎麼會生氣呢?你不要想那麼多。」說完繼續吃。

其實,小惠生氣了!她生氣絕不是因為她覺得作家先生講得對,畢竟,她的生活怎麼可能是一部言情小說呢?小惠知道;這只是那個王八蛋那套自圓其說的人生哲理,可以說到讓她覺得他說的都是對的而已。其實也不過就是人家在自圓其說,搞不好他同樣一套話已經說給無數的女人聽過了也不一定!所以,小惠生氣完全只是因為她一時之間找不出作家話里的漏洞。她氣自己笨!絕不是氣作家講的對!

「不要這樣嘛,其實言情小說有什麼不好呢?你知道有多少奮鬥小說十分的希望自己是言情小說嗎?」

聽了這話,小惠坐正身子瞪着他,不悅地道:「作……嗯……家先生,你可以乾脆一點說:有許多女人希望擁有像我這樣的容貌!」

其實小惠也知道作家先生的本意不是這個樣子的,但那她可不管。一個男人長到這個年紀,居然還不知道女人聽進耳里的話跟真的進到腦里的話會有很大的差距,那也只能說他日子活到狗身上去了。

喔,小惠的心聲真是太不厚道了,可是她就生氣嘛,她生氣的時候就是這樣嘛!

「我長成這個樣子又不是我的錯!你以為一天到晚一堆男人糾纏我很好玩嗎?你以為每天被那些女人八卦很有趣嗎?你知道那些女人可以把話說的多難聽嗎?什麼元中生有,是非造假,什麼話都說的出來你知道嗎?為了什麼呢?為了我搶了他們喜歡的男人!可是我有嗎?我什麼都沒做啊!人家喜歡我是我的錯嗎?也許有的時候我在男女關係上面是亂了一點,不過我可以跟你保證,最亂的時候也很普通,沒什麼驚人的情節!我不會為錢而怎麼樣,我也沒有去破壞誰的家庭。我想要的只有一點點。愛情而已。小小的愛情而已……」小惠嘆口氣,搖搖頭:「可是因為我長得漂亮,就連這麼一點點單純的愛情都好難得,你知道嗎?」

最後這句無奈的話語里,隱藏着一些小小的潛在台詞。對那些,小惠也不願再對他多說什麼。她想,作家先生如果真的體驗豐富,自然能夠體會。其實,出了社會,見的人多了,見的事多了,漸漸對人的評價也變得有點世俗,有點物質。這種事,人通常也都不肯對自己承認的。

小惠一直以為她絕對不會這樣,直到幾個月前,有一天小興說要帶她上陽明山,她對他說:「我再也不要騎摩托車上陽明山了。」小惠到那一次才赫然發現自己已經變了。那並不是無心說出的話,那是她真的就是這麼想:「除非開車,不然我不去遠的地方。」這樣子對小興真的很不公平,不過小惠也真的不願違她自己的心意。只要……

只要她還能很確定的知道自己不愛小興不是因為他沒車沒錢就好。絕對不是因為沒車沒錢!不是因為這個……不是!她就算是變了,也不會變得這般庸俗!

啊……小惠有點想哭……

作家先生雖然已經被小惠列入討厭的名單之一,不過他原有的夢幻風度倒也還是在的。看到小惠這個樣子,作家先生很有禮貌地站起來,有意無意地在桌上留了一包面紙,說道:「我去一下洗手間。」

然後就把這空間留給小惠一個人去感觸了。

小惠雙眼一閉,馬上便感覺到兩行水流在她臉上爬行。她開始試着說服自己不要這個樣子。唉,這是幹麼呢?她真的並不是這麼庸俗啊。她真的不會為了錢去愛上任何人啊。她何必為了這個感到罪惡呢?還是她傷心卻是別有原因的?到底是什麼讓自己這麼想哭呢?

「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小興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那麼溫柔,那麼適意。也許,光是他的聲音就值得小惠為他回頭了呢?小惠抬頭看着幻想中的他站在自己面前。像往常一樣,當小惠需要小興的時候,他總是站在她面前。

「我好難過,小興……」

「看你這樣哭,我才難過呢。我一直沒跟你說過喔,從我第一次看到你哭的時候,我就發下誓願,不管你是不是跟我在一起,我一定盡我所能,不讓你再哭泣。」

「呵,傻瓜,發下這麼浪漫的誓言。你根本做不到。」

「以浪漫之名起的誓,本來就都是做不到的事嘛。」

「壞!蛋!……」

「乖,不哭了喔?」

「那你說笑話給我聽……」

「嗯?喔?原來我以前還喜歡跟小興撒嬌啊?我都有點忘了呢。」學生時代的愛情真是完美,為什麼人不能永遠是學生呢?那就不必把現在弄成這個樣子啦。

作家先生又回來了,大概是躲在遠方看到小惠又笑了吧。說女人是情緒的動物還真是沒錯,這番大起大落也實在是快了點。

「你沒事了?」

小惠對他笑了一笑:「我活了這麼大,總也還有點自我安慰的方法。」

作家先生看了小惠一會兒,很真誠溫柔地道:「對不起。」

小惠也看了他一會兒,以同樣真誠的語言道:「沒關係。」

作家先生兩手肘靠在桌上,手掌交握頂着他的下巴:「那你還要聽我說話嗎?」

小惠笑着點點頭。他便開始說了:「其實我不太喜歡言情小說。」

「嗯?」小惠奇怪。

「一部言情小說寫得再好,也不過是感人肺腑,扣人心弦,讓人熱淚,會心一笑,感動甚深,哭笑不得,銘感五內,風花雪月,愛恨情仇,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小惠說:「喂喂喂喂喂!」

作家先生哈哈大笑:「呵呵,沒錯啦,言情小說滿好的,最有感覺就是言情小說了。其實我那本暢銷書也是一本言情小說,不過我的總編輯美其名稱它為「都會小說」,感覺倒也不差。既然寫感情,當然就跟作者本身過去的經驗有關。寫了一本以後,可能就用掉很多經驗了。當你再去寫其他的,多少會覺得有點重複,沒有新意。就算讀者覺得你想像力豐富。劇情愛化無窮,但是作者自己本身當然會知道,其實那些角色的個性都大同小異。寫久了,會覺得自己在鬼混,沒什麼進步。所以我就不太喜歡它。」

對嘛,說這些才好玩嘛!老學人家說什麼人生哲理幹麼?「那你現在都寫些什麼?」

「還是言情小說。」

小惠祭起「八卦女王」的功力,很配合的給他一個「好像要跌倒」的姿勢。

「嘿嘿!」作家先生笑:「我之前寫了一本動作派的小說,情節是有點唬濫,不過也滿寫實的,看過的讀者都說好。可惜叫好不叫座,賣的不怎麼樣。在我跟編輯開會檢討之後,得到結論:言情是讀者的最愛,不要跟錢過不去。尤其現在不景氣,沒事不要大膽嘗新比較好。」

「呵呵,」他其實還滿有趣的嘛。「真的是這樣喔?」

「還不只是這樣。」作家先生繼續說道:「我雖然建立了一些讀者群,但畢竟還不是很夠名氣。如果我只是要玩玩,只想要見識一下出版業長什麼樣子,那隨便我寫什麼都行,過個一年我消失了也不要緊。但是如果我想要繼續活在這一行里,那麼保留讀者群就變成很重要的了。同類型的題材才能留住同樣的讀者。要是我一直改變風格,改變題材,等於是我一直在改變我的讀者群。這麼一搞,很可能我根本留不住任何讀者。」他喝口茶,潤潤喉。

這時小惠才發現自己連作家先生喝的是什麼飲料部不曾留意。

「現在選擇這麼多,讀者們不必對一個常常寫她們不一定喜歡看的東西的作者死忠。讀者是很容易流失的。要保住讀者只有一個方法,就是去迎合讀者的口味。讀者們心中的方哥哥是寫言情小說的那個方哥哥,絕對不是奇幻小說的方哥哥也不可能是武俠小說的方哥哥。我如果還想要繼續當我的方哥哥的話,起碼一年以內,我得要繼續寫我的言情小說。說轉型,我還不夠格。」

「那創作的題材都被限制住了,你還寫得快樂嗎?」小惠好奇地問。

「調適一下就好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現在被限制,只是為了將來能比較不被限制啊。再說,一切都很商業化,被限制也無可厚非。」作家先生說得蠻不在乎。

「出版業真的這麼商業嗎?」小惠繼續好奇。「說周得刊啊,雜誌什麼為了賺錢的讀物也就算了。你寫的東西好歹在書局也被歸類在文學類,也是這麼商業?」

「文學類也是要錢吃飯羅。你要問有多商業?書局剛進門顯眼的地方都有新書展示的櫃,有一疊疊封面朝上,頗吸引人注意的。那一格一格都要用錢買的,不是你出了新書人家就給你放的。」

看小惠有點吃驚又不是很吃驚的樣子,作家先生便說點狠的:

「看書局都有暢銷排行榜。倒不是說要上那個榜得要用錢買啦,不過如果出版社有心要買,也是買得到的。」

「真的假的啊?」小惠這才有點很吃驚。

「所以啦,」作家先生又了塊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東西晃來晃去道:「我就說羅,不管怎麼樣,一定要言情!」

小惠又笑了。這頓下午茶的後半段還算過得滿愉快的,這麼說着聊著,小惠又有點後悔叫老陳四點半就來接她了。時間差不多,小惠很有禮貌地讓作家先生刷了卡,然後握了握手,說好電話聯絡。小惠想,這個人可以交交朋友,至於是否言情,再看看啦。

出了遠企,小惠就站在後門外面等老陳。左看右看,快四點半,街道上已經出現了一些幸福的高中生嘻嘻哈哈地逛來逛去,其中還有雙雙對對手牽着手的,真是羨煞了旁人,嗯,羨煞了小惠。啊……最美麗的愛情畫面:學生,情人,不在學校里!

不像小惠現在,簡直是最慘的愛情畫面:

上班族,情人加複數,外帶一個寶寶……唉……

小惠胡思亂想:「我要跟老陳講懷孕的事嗎?講了又幹嘛?要他陪我去拿掉嗎?那,如果講了,我要告訴他這孩子不一定是他的嗎?

嗯……我看……是不是該去便利商店多買兩包面紙帶着啊?老陳,決來吧。來跟我講講話,不然我胡思亂想,可不是什麼好事。」

「小姐等人嗎?」

小興若是遲到,就會從小惠身後冒出這句話來。

「你居然敢遲到!」

「不要生氣嘛,是你難得準時啊。」

「不遲到的人突然遲到了,會讓人擔心的,你知道嗎?」

「對不起,害你擔心了……」

「賠!」

「一定賠,隨便你要我怎麼賠……」

叭!叭!叭!

「嘿!嚇我一跳!死老陳,不會叫我啊?就喜歡按喇叭!」小惠走到車旁,上車,關上車門坐好。

「對不起,遲到一下下。」

老陳一邊說,一邊把臉湊過來要親小惠。小惠瞪了他一眼,心想這個人神經還真是大條,待會兒聽到壞消息可不知道會怎麼反應。

老陳被小惠瞪了這眼,居然還不退縮,好像不親到是不肯開車了一樣。小惠只好在心裏嘆了口氣,頭一偏左,嘴唇在老陳的嘴上碰了一下,說:「我想去陽明山,開車吧。」

老陳滿意地笑着看着小惠,好像個小孩子一樣。然後一踩油門,車子「轟!」的一聲就沖了出去,卻像個飄車少年。

就當這是可愛的個性吧。老陳的個性中常常會流露出一些不合他年齡的玩世不恭,卻也不缺少成熟穩重兼世故的一面。這兩種個性各走極端,又兼容並蓄,總讓人覺得有看不透的神秘感,想讓人去探知他的內涵到底有多少。這樣的個性,是他這個人吸引小惠的地方。至於他的外在條件,就不是小惠喜歡多說的了,因為任何人只要知道她跟這樣的人在一起,都會直覺得認為她是為了錢。

最近常常聽到一個很庸俗的名詞,叫作「企業家第二代」,就是形容老陳這種人的。在有錢老爸的公司里挂名當個經理,沒事的時候到公司晃晃,有事就離開。基本上公司有他沒他根本無關緊要,當然為了面子問題,他也是盡量都待在公司里就是了。

跟老陳在一起一個月了,漸漸也知道他的個性大部分是依以上所提的背景所養成的。至於他的內涵,雖然還沒有看到底,亦可以猜出應該不會有很多。老陳這樣的人當然不會是小惠要託付終生的人選,雖然可能懷了他的孩子,小惠也沒生出結婚的念頭。近來感到交男朋友要考慮的東西愈來愈多,結婚也慢慢變成一個要件。畢竟,年輕貌美可不是能維持多久的東西。再加上同學們陸續傳出喜訊,「永結同心」、「喜獲麟兒」那種的,真讓人不能不去想年紀是不是到了啊。

「你又幹嘛心情不好呢?」老陳問道,聽起來頗為隨口。

小惠沒回答他,只是望向窗外,看着那台北有名的交通。她這麼不說話可沒影響到老陳的心情,他開始講述著一天的趣事。

老陳是個話很多的人,受不了沉靜。一旦發現他身旁的人不想說話時,他馬上就開始講個痛快,卻也不去在乎旁邊的人是不是想聽,有沒有在聽。他一定曾經過過十分寂寞的日子,所以才會這麼受不了寂寞吧?

老陳一直不停地說着,小惠就心不在焉地應着,這走走停停之間,車子開過東吳大學,剎那間,跟小興從開始到現在所有的往事部浮上了小惠心頭。就這一幕一幕的雲煙過往之間,她心中閃起一個念頭:「我跟老陳在一起,心裏卻想着另外一個男人……這樣子我還怎麼能去否認我是一部言情小說呢?」

車子開到了文化大學後山,轉了老半天終於把車給停了下來。這地方往台北方向一看,那景倒也不差。只是天還沒黑,沒有夜景可看,小惠也就沒打算下車。老陳跳下車去伸了個大懶腰,點了根煙,好像很悠閑地享受着。小惠不小心聞到一點煙味,感覺有點噁心,心中只想:「吸二手煙對孕婦還有胎兒都很不好!」唉……老陳啊,真羨慕你現在的「無知」喔。

把煙頭一彈,老陳回到了車上,拿起車后的小垃圾袋將煙蒂放到裏面,這才回頭跟小惠兩兩相對。小惠還在沉默,他也忍住不說話。

這樣子安靜了大概一分鐘左右,老陳伸手摸摸小惠的頭,在她發上輕輕一吻,道:「我都說了一個多小時了,換你說了吧?」

小惠把車窗搖下來,閉眼享受一點帶有山的氣息的空氣,回過頭來,看着老陳說:「喂,如果說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本小說的話,你覺得你這本小說的主題是什麼?」

老陳露出思考的痛苦:「哇,突然問這種有深度的問題,這要怎麼答啊?」

小惠說:「想一想再回答羅。」

「咩……喔……唉喲……嗯……

者陳臉部表情配合著嘴裏的聲音,好像這是一個很折磨人的問題一樣。

「墮落吧?我的主題。」

墮落?小惠在他手臂上輕輕拍了兩下:「這是你想過之後的答案喔?」

「喔?你覺得不夠嗎?那就……「繼續墮落」吧?」

「唉喲!」小惠在老陳手臂上用力拍兩下:「你到底是不是講真的啊?」

老陳無辜地道:「真的啦,難道你不覺得我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墮落的氣息嗎?」

小惠很認真地搖頭:「我不覺得。如果我真的覺得你這麼墮落的話,我根本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聽到小惠這麼認真,老陳的表情也終於嚴肅了起來。靠到駕駛座的椅背上,眼神中流露出一股焦躁,順手拿出了上衣口袋裏的煙,警覺似的對小惠看了一眼。小惠給他許可,不過他還是不好意思(不敢),又把煙放了回去。然後他開始說話:「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體會到家裏有錢的好處,也慢慢地了解到我不必付出多少努力,一生都可以過得順逐。我從來沒有真的用功讀書過,一直很努力地自我放棄。那種感覺就像是……嗯……我根本不需要為自己定什麼目標,因為達到目標所能為自己帶來的成果,我都已經享受到了。」

「你不會覺得這樣很空虛嗎?你不需要實際的目標,但總也可以做一些實現自我的事情吧?」小惠說。

老陳苦笑:「呵呵,我現在當然知道啊,可那時候我十幾歲,哪裏會去想那麼多呢?在台灣考不上高中,混不下去了,我老爸就把我送到澳洲去念書。其實我大概可以知道,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爸爸就認定我沒有能力掌控我自己的未來。於是呢,我接下來的生活,也就完全照着他的安排了。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放棄了我自己,我是說真的放棄了自己。我讓我爸爸幫我安排所有的下一步,自己從來不去參予任何意見,好像那是別人的未來一樣,跟我無關。而我甚至連這些讓人安排好的目標我也不用心去達成,老讓我爸來幫我收拾善後。

這講有個性一點是對我爸的一種反叛,其實說穿了,這也不過是一種……」他停頓一下,用小小痛苦的語氣道:「自我放棄……」

小惠看着他似乎好痛苦的神情,心裏的感覺十分複雜。她不知道是該同情他,還是唾棄他。她只能希望老陳可以開始講一些正面的東西,比如說哪一天開始他決定要洗心革面之類的,不然的話,她會開始罵自己笨,怎麼會喜歡上這樣的人。小惠對自己這麼現實的心態感到罪惡。面前這個人可是她的男朋友啊,他正在對自己吐露着他不愉快的過去。小惠應該要支持他,鼓勵他,不然最起碼也要安慰他。可是她真的做不到,她只是在想,是不是該離開他……

夜幕慢慢籠罩了下來,蟲鳴聲也開始自四面八方出現,車內一股不愉快的氣息,好令人沉悶。老陳表情不再痛苦了,而是變得面無表情。他總也開始有點受不了那氣悶,搖下車窗,點了煙抽了起來。怎麼說老陳也陪了小惠一個月了,現在看他這樣,小惠覺得自己必須要安慰他。她輕握住老陳的手,用關懷的語氣道:「不管怎麼樣,你也還是在澳洲念完大學回來的呀。」

小惠感覺老陳握住她的手稍微用力,但他身體其他的部分卻完全沒有動作。他嘲笑式地道:「那所大學不要說你在台灣沒聽過了,到了澳洲一樣也沒人聽過。」

小惠拉起他的手放到胸前,在他手背上親了兩下,他還是沒有反應。她看了他一會兒,最後放開了那握住的手,轉頭去看窗外。兩個人在一部車裏面,各靠各的車窗,各想各的心事。老陳或許是在反省他這部「墮落小說」的一生,小惠卻沒他那麼悵然,因為這部「言情小說」已在下午就反省過了。小惠現在所在想的,卻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我到底要不要告訴他我懷孕了?」

唉……

「小興……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墮過胎?」

小興沒有說什麼,只是溫柔地把小惠抱在懷裏。

「墮胎好可怕,一個人躺在手術台上,好像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一樣。張開腿,下面冰涼涼,空蕩蕩的,好像把我最私隱的地方攤在那邊給整個世界看。我盡量讓害怕佔據我整個思想,這樣我可以不去想拿掉的那個是一個生命,是我的孩子……」小興一用力,把小惠摟得更緊。

「我再也不要墮胎了……」

「啊!」身邊的老陳發出一聲悶哼,好像有點痛的感覺。小惠不是很關心的問道:「怎麼了?」老陳吹吹他的手指頭道:「沒有,煙燒到手。」小惠想,老陳說得也沒錯,他真的是很墮落。

「我跟你說……」小惠說,卻又覺得說不出口。考慮間,她決定還是迂迴一點講比較好。於是她側頭看着老陳道:「你有沒有想過要結婚呢?」

很明顯地,小惠感覺到車子震動了一下。老陳對這句問話的反應似乎也太大了一點。也許,像他這樣墮落頹廢的人,對這種承諾一生式的東西會有特別的懼怕吧?

小惠加強她的問題:「你已經三十歲了,難道你真的要像某些花花公子那樣,一定要到玩不動了才要結婚嗎?」

女人要過了三十,那真是自己不急都會把旁人給急死。但是男人不一樣,就算四十歲的男人也一樣有價值,成熟的價值。女人要是到了四十的話,可一點都不算成熟,而是叫作人老珠黃。「咦?要是我四十歲還沒結婚的話,小興不知道還會不會要我喔?」

老陳慢慢轉頭過來,目光跟小惠一接觸,便又低下頭,居然不敢正視她。小惠輕笑道:「幹嘛?你怕我要你娶我啊?」

老陳有點苦笑的意味道:「不是,我知道你也不會想嫁給我

嗯,還算有點了解小惠。「不要講我們兩個怎麼樣啦,就光說結婚嘛。你到底對結婚是什麼看的?」

「我……」老陳欲言又止。

這也太龜毛了吧?不過就是講講你的看法而已,想一想就講了啊。幹嘛縮頭縮尾的?就算老陳說他根本不打算結婚,那也沒什麼啊,哪這麼難講?總不會是還有難言之隱?這個問題能讓人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難言之隱?

難言之隱!

這麼一想之下,小惠暗暗有點心驚的感覺。想到老陳剛聽她問他時那一下震動,想到他現在這個不敢看自己的問心有愧,小惠小心地、遲疑地、試探地、幾乎可以肯定地,問道:「你有結過婚?」

老陳沒點頭也沒搖頭,面上愧色更深。這讓小惠知道,自己剛剛那樣問,可算問得含蓄,問得自欺欺人。現在,小惠再問了一句:「你已經結婚了?」

他點頭了。

小惠第一個反應只能是對他大叫:「你有老婆!你有家庭!你……還……」只叫了兩句,她就覺得全身無力,再也叫不出來……她右手撐著頭,靠在窗上,斜眼看着老陳。小惠感覺到生下來至今前所未有的欺騙。這欺騙實在是太突然,大複雜,太言情……太讓她不知如何是好……哭笑不得,真的哭笑不得。她沒有哭,亦沒有笑,她只伸手對老陳說:「給我一根煙。」

老陳恭恭敬敬送上一根煙,戰戰兢兢為小惠點上了火,顫顫抖抖又回去坐好。小惠大力吸了一口,只覺得有點嗆。許久沒抽煙了,以前抽的又是涼煙,突然來這麼一根,有點受不了是很自然的。

小惠愣愣地坐着,腦子裏在空白跟混亂之間遊走,神態恍惚。漫慢又抽了一口煙后,她語氣毫無情緒地道:「我真的以為我有愛過你她聽到老陳身體轉動發出的一點聲音,不過她沒轉頭去看他,也不知道他幹什麼了。大概是想解釋,又不知該說什麼吧。

「我也還真以為你愛過我。」小惠又道。

「黎惠。其實我……」

小惠一轉頭,狠狠地瞪了老陳一大眼!他話也就不敢再說下去。

之後,老陳一動也不敢動,小惠也就悶着頭抽煙。車外是百蟲齊鳴,而車內就只剩下她吐煙的聲音了。

這尷尬的沉默維持了一分鐘左右,小惠熄了煙,理理秀髮。緩緩道:「說吧。」

老陳有點遲疑地開始解釋:「其實我跟我老婆結婚前並不熟。她爸爸跟我爸爸為了……」

小惠打斷他的話:「你知道,從現在起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不會當真。」

老陳一時之間被小惠這話說得難以表態,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始他的解釋。小惠看着窗外,路旁一顆大石頭有點眼熟,大概是以前跟小興一起坐過吧?突然覺得她自己好像「花系列」裏面的某個女主角。啊……您給我一個小時,我許您一朵言情花…

「我跟我老婆之間沒有愛情。這只是一場政治婚姻,只是要讓我們兩家公司結合。」

真是老套的情節,果然是花系列。小惠以前沒有接觸過這種企業家第二代,還真以為這種情節只會發生在電視劇里。哈!原來花系列也是寫實的劇集啊?

「我們都不喜歡這場婚姻,但是我們也都接受了個安排。我們知道,在這樣的家庭里,這是我們註定的。」

註定?屁,這不是什麼註定。不過是你們放棄了自己,放棄了你們的自由意志,放棄了當人最重要的東西。小惠一邊心裏罵着,一邊想到之前有點笨拙地想用錢來追她的江先生。跟這個老陳比起來,江先生顯然是好太多了。自己到底是用什麼樣的眼光去看男人的啊?

「婚後我們兩個都很有默契,彼此都沒有太去管彼此的私生活。

她交她的男朋友,我交我的女朋友。只要不搞到讓對方難堪的地步,我們對這些都沒什麼意見。我們都知道我們不愛對方,我們……」

他繼續講他的,聽起來慢慢不像是在解釋什麼,而像是在傾述他無奈的生活。解釋還是傾述?早已不關小惠的事,她也沒有假裝去聽老陳說話,只是無神地看着窗外那塊大石,想像著自己跟小興雙雙坐在一起時的從前……

小興,我到底為什麼要離開你?

小惠很知道,自己離開小興不是為了他不夠好,只是她覺得他們不適合。人對愛情總存有幻想,幻想跟感覺又有好大的關係,就因為這樣,出現了一個很捧的拒絕理由,叫作「感覺不對」。小惠用這個理由拒絕過無數個好男人,甚至用它離開了小興。她離開他,是為了想要找尋一個感覺更對的人。但是半年這樣過來,今天還遇到這種「墮落小說」,小惠真的必須開始懷疑這個感覺更對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抑或,這個人只存在於童話故事?

「我知道這樣對你很不公平,但是我真的好喜歡你,我好怕我一告訴你,你就馬上會離我而去。」

「起碼那樣你不必騙我。我也不必讓你覺得你自己很賤。」

說完這句話,小惠打開車門,下了車,拿出電話。她受不了了,她好希望小興現在在她身邊,像她剛剛想像的那樣抱着自己,不必再去理會這現實里的一切!

老陳跟下了車,跑到小惠身後說道:「你要去哪?」

小惠沒好氣:「打電話,你不會看啊?」

「你要打給誰?」

「以前男朋友。」

「哪一個?」

「還有哪一個?就那一個!」

「你……你不要這樣好不好?你這樣好可怕……」

你才可怕!

小惠不去理會他,走到那個大石頭旁坐了下來。小興……接電話!我這麼需要你的時候,你不可能不在電話旁邊的。

「喂?」

小惠好愛這個聲音。她幾乎就要哭了出來。

「小興……」

「惠?怎麼啦?」

「你晚一點到我這裏來好不好?」

「當然好,什麼時候?」

「我還在外面,十一點好了。」

「好,要不要我帶宵夜?」

「你帶你自己的吧。」

「那晚一點見羅。」

「嗯。」

小惠收起電話,又回到車上。老陳一直獃獃地看着她,看到她坐定了他才跟着上車。

「麻煩你,送我去公司。」

老陳聲音中有一點莫名的疑問:「公司?」

小惠不耐煩地道:「飯店啊!你連我在哪上班都忘啦?」

老陳還在遲疑:「去那裏幹嘛?」

小惠真的很不耐煩了!「不用你管!」

「好好好,我送你去。」老陳忙道,「那……等你弄完,我再送你回家?」

哈!他真的以為他還有權利送小惠回家?

「不用了,送我到公司,你就走吧。」再也不要回來了。

老陳乖乖地發動車子,不說話了。小惠伸手調動着收音機。轉到一個音樂台,把音量開到非常大。在這陣陣有聽沒有入耳的情歌音樂中,他們一路上再也沒有說任何話……

車子開進市區,小惠的心配合著這條很普通的台北路的感覺,平靜中帶有一點混亂。要是平常日子裏小惠遇到今天這種事,她想她的心情不太可能像現在這樣平靜。最近不知道怎麼了,小惠的心中一直存在着一點淡淡的悲傷,這應該就是常常聽人提起的都市人的疏離感吧?忙碌無意義的生活日復一日的過,累積到一定的程度之後就會讓人感到悲傷。當然,再加一點感情的困擾,加一點懷孕的恐慌,小惠也就只好一直讓這種悲傷跟在她的身後,難以開懷。

聽說老陳是個已婚男人到現在,差不多過了一個小時左右。這一個小時里,小惠已經慢慢把受騙的感覺排除到腦外,反而覺得這樣也好,也算是解決了一項煩惱。至少,她不必再去想要不要告訴老陳懷孕的事了。

在要到達飯店的前一個巷口之前,老陳把車靠邊停了下來。這裏是他平常接小惠下班等她的地方,應該是他最後一次把車停在這裏了。老陳拉起手煞車,似是想要在這裏停久一點,當然是還有話想跟小惠說。小惠並沒有心情,也沒有任何意思要聽他再說任何話,於是她拿起了包包,順便把她「寄放」在老陳車後座的那隻大l(itty貓也抱起,一言不發的打開門下了車。在小惠關上車門之前,老陳說:「黎惠,如果……你不願意再見我的話……我可以了解。」

本來小惠想就此離去,不再管老陳說些什麼。現在她改變了主意。也不為了什麼,她就是改變了主意。小惠彎下腰,上半身探回車裏,看着老陳的臉。這張臉上有着歉意,有着悔意,也許他真的一開始就不想欺騙自己?小惠伸出右手搭上他的後頸,將他拉到面前,輕輕在他額頭上一吻,道:「謝謝。」

小惠謝他在自己被淡淡的悲傷籠罩的時候陪了她一個月,也謝他讓自己了解到以後遇到有好感的男孩子時,第一件事要問人家是否已婚。

然後,小惠右手放開了老陳,張開手掌,移到離他的臉大概三、五十公分的地方停住。這是一個要給他一巴掌的預備姿勢,小惠故意停了兩秒,讓老陳清楚地知道她要幹嘛。她想,這一下子下去他如果居然閃躲的話,就當自己真的是瞎了眼吧。

「啪!」

小惠看着他臉上慢慢浮現的巴掌印,愈來愈紅。當然她也知道,這印子再紅到了明天也將消失。如果愛情的傷痕可以像這一個巴掌印那麼容易消失的話,她就不會……她就不會沒有辦法去解釋自己現在的心情……

小惠輕輕地撫摸了老陳的臉龐,在那個紅紅的印子上留了一吻,站直身子,關上車門,又再說了一句話,她便不再回頭地走進了飯店。

「我不願意再見你,很高興你能了解。」

老陳在那車裏又獨自坐了多久?小惠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在小惠的生命中,分手並不是什麼大事。男人嘛,來來去去,還不過就是那樣?就算小惠真的懷了老陳的孩子,也不必讓他就變得更為特別。老陳只是剛好在小惠脆弱的時候出現了一個月。一個月……交往一個月的男人還不會出現在她「承認的男朋友」名單之內。他已婚,他欺騙,他是壞男人……

她想盡所有的理由來讓自己覺得不在乎,但再怎麼樣她也沒有辦法否定,她現在臉上的眼淚是為他而流……

哭得不是很厲害,但是流淚的雙眼就像是有一種特別的魔力,很容易讓人一眼就看出來自己在哭。

小惠低着頭走過三三兩兩的人們,快速地進入了離大門最近的廁所。面對着鏡子,她擦了擦眼淚,整理了一下儀容,以及情緒。哭過的時候整理這些很是麻煩,所以她大概在廁所裏面足足呆了十分鐘左右。最後,小惠拿出口紅,將看起來也不是很需要補妝的嘴唇重新上了一次色彩。對小惠來說,補口紅是一件開心的事。當她這麼作的時候,她的心情是享受的。它是一種習慣動作,也是一個打發時間的方法。就好像抽煙的人沒事就想點根煙那樣,小惠沒事的時候就想擦擦口紅。而且,不知道這會不會很怪,小惠覺得補過口紅會讓她重拾信心,隨時隨地再開始。

雙眼做了幾下開闊動作,確定自己不會再流下眼淚之後,小惠終於打開了廁所的門,往她的辦公室前進。走着走着,小惠想到……她想不起來她是想來公司幹什麼的。皺着眉頭用力想了一下,最後以只是不想這麼快回家所以才先來公司為結論,不再多想下去。反正來都來了,起碼她還可以把手上這隻Kitty貓放到自己的椅子上坐好。

到了辦公室門口,小惠敲了敲門,沒人回應,自然是都下班了。

她把Kitty貓放到地上,自皮包里取出鑰匙開門。奇怪,豈有此理,辦公室的鑰匙不見了……小惠無意義地將一支一支明知不對的鑰匙試了又試,再一次一次莫名其妙的失望。唉……怎麼會這麼倒霉?鑰匙通通放成一串的,有什麼道理會只掉一支呢?小惠退了兩步,靠到走廊對面的牆。入夜之後這條走廊不會有什麼人來,她背靠着牆讓身體慢慢滑了下來,坐到地上,跟辦公室門旁的Kitty大眼瞪小眼。

「哼,呵,Kitty,就只剩下你跟我了。」

小惠跟那玩偶說起話來。看她居然也不理自己,小惠輕輕地把手上的一堆鑰匙丟到她身上說:「幫我把鑰匙找出來吧,不然我們兩個就在這裏坐着羅。」

Kitty當然一動也不動,更別說去找鑰匙了。小惠看着她,看着鑰匙,看着門,漸漸、漸漸,她就出了神。心中只是在想,就是在這條走廊上,自己第一次跟小興提出分手……

「你其的決定要這樣子?」小興難過地說。

「嗯。我真的受不了這樣,每次下班時間,我還要『害怕』打開這個門會看到你站在這裏等我。」小急冷冷地說。

「我也知道你不喜歡我這樣。只是有時候我真的忍不住就好想來找你。那……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好不好?」

「你明明知道這只是一個小問題。奇好多事情你都給我好大的壓力。我現在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處理,自己的未來要考慮,我真的不能兼顧到你。小興,說真的,現在我還是比較喜歡我們以前做朋友的感覺,我們還是當朋友就好了,好嗎?」

「你問我「好嗎?」,我一定是說不好的。現在你既然已經決定了。我也一定會尊重你的意見。只是你也一定清楚,不管我們怎麼說做朋友做朋友,我對你的愛也不會有一點一點地減少。最多我能做到的,就只是假裝我們是朋友而已。」

「那就假裝吧。」

「假裝……」

「小興……每次我跟人家分手,都說好以後還是朋友。嗯……如今其的沒有一個是還有聯絡的。對他們,也許有點遺憾,但時間一久,大部分我都不合感覺到什麼。你不一樣,你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分不清楚你我的一部分,我不可能去想像沒有你的生活。所以如果你真的必須要假裝的話,請你假裝你不愛我。因為我希望我們能永遠都是朋友。」

「我們永遠都是最好的朋友。」

「嗯!

「惠……我是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會不會……你是不是覺得……」

我對那個要求太多了,所以你……不是說所以,是……這算不算是你想要分手的原因之一?」

「你在想什麼啦?我跟你發誓,我今天其的是那個來了。你不信的話,待會去我家,我讓你檢查嘛。」

「唉……脫光了檢查,我哪有可能忍得住?那我也跟你發個誓。」

「什麼誓?」

「四年之後,我要跟你求婚……」

這就是小惠跟小興第一次分手的情景,唉,現在想起,這哪裏是分手?簡直是打情罵俏。那天之後,他們開始嘴裏不再提他們是男女朋友,也不再把「我愛你」掛在嘴邊講。可是除此之外,兩人的相處模式完全沒有改變。甚至連做愛的時候,也從來不會去想「朋友不應該這樣」,而是好像朋友就該這個樣子一般自然。

小惠本來是想,那就先這樣吧,等她交了男朋友之後再來好好研究這段關係。人嘛,總是會喜歡對某些事情「假裝看不到」。再來……小惠就開始發現,跟小興繼續維持這種關係,她就不太可能真的放開心懷去交別的男朋友。於是他們又開始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的分手談話。雖然談話的內容跟語氣是愈來愈不愉悅,不過可惡的是,這些談話完全不影響他們交往的行為跟態度。

講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每次談完分手話題的當天晚上,他們都會做一次(或不只一次)瘋狂、熱情、激烈的愛。這真是不知從何說起那……小惠待會兒又約了小興來家裏,他們是不是還要繼續這種關係呢?

小惠現在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見他,自己需要他,但是這個自己想見的「他」,到底是她的愛人,還是她的好朋友呢?「小興啊!你為什麼不能不愛我?只有你終於能夠不愛我了,我才能夠終於停止思考這段關係啊!」

待會跟小興在家裏見面之後,小惠要幹什麼?她會告訴他今天遇到的亂七八糟事,可是她會怎麼告訴他呢?也許,小惠可能會像往常一樣,讓小興上她的床,從背後抱着她,聽她說話吧。然後,聽不到十分鐘,就會很自然的「朋友就該像這樣」……

哈!哈?還是……她應該要……

嘟嘟嘟!皮包中響起了電話鈴聲,讓小惠從發獃狀態回神過來。

她最近老是這樣,想事情想到需要高頻率的聲音來把她拉回來,這似乎不太正常?

小惠接起電話,「喂」了一聲。

「小惠!我啦!我啦!」

「倩玲!哇……」

小惠的心情剎那間高興了起來,這個聲音不但把她從閃神之中拉了回來,彷佛還把她從她整個不愉快的生活給拖了出來。也許,就因為畢業之後自己跟倩玲不常聯絡了,所以感覺她跟自己畢業後面對到的世界一點關係都沒有。也因此,聽到她的聲音,讓小惠真真正正的能夠變回到習經那個無憂無慮、嘰哩瓜啦的「八卦女王」。

「倩玲!你無情無義!這麼久不打電話給我!有了Benny就不理我羅?」

「我哪有?我又不是每天跟他在一起。」

「那他現在在哪裏?」

「啊?喔……在我旁邊……」

「重色輕友的女人!」

「我……哎呀,你才不夠意思,心情不好也不會找我。」

「啊?你怎麼知道我心情不好?」

「我……我就是知道,怎麼樣?」

「是喔?我們好到有心電感應喔?」

「呵呵,喔,Benny跟你問好。」

「你跟他說,我叫他親你一下。」

「不要!喂,我們現在在你飯店對面的「香草市場街」,你在哪裏?」

「是喔?我在飯店啊。」

「真的啊!那……Benny說那趕快過來泡杯茶、吃個包子、聊聊天。」

「香草市場街有包子?」

「他在耍寶啦!你怎麼變得這麼不幽默?」「喔……呵呵,好好,我馬上來!待會兒再說,辦!」

「呵呵,有這麼巧的事?兩個好友就在對面呢!」小惠覺得好久沒有動作這麼輕快過了。她彎過腰把Kitty跟鑰匙都拿了起來,蹦蹦跳跳地跳離這條安靜地走廊,一直到碰到有人經過她,才又回復淑女般的腳步。穿過服務台,出了門口,過了馬路,轉眼間,她就到了香草市場街。

「香草市場街」可不是一條街,卻是一間店。至於它為什麼會取這種名字,小惠想大概是取它一種感覺吧?小惠不知道自己想得對不對,不過好像自從「有間客棧」之後,台北市就開始出現許多很有創意的店名。小惠覺得這樣滿好、滿有趣的,應該也可以吸引到不少顧客。每次看到這種店名的店,小惠總也起碼會進去個一次兩次羅。

「不要辜負了取這名字的人的創意嘛!」小惠想。

進了門小惠眼睛一轉,馬上就看到了倩玲跟Benny,因為倩玲招手的動作頗大。小惠向著他們走過去,笑得很開心。

走到他們桌邊,小惠一聲「倩玲!」,倩玲一聲「小惠!」,兩個女人來了個大擁抱。雖然她們兩個不是很常作這種熱情式的招呼,不過這許久沒見了,倒也不會怎麼不自然。兩人分開之後小惠正要坐下,卻見Benny站了起來,雙手一張作擁抱式,叫道:「小惠!」

「趴!」的一聲就被倩玲給打得坐了回去。

「呵呵,你們兩個還真是好呢!」小惠邊坐下邊笑着說。

「誰跟他好啦?色鬼一個,一天到晚看女生。」倩玲假裝生氣。

「唉喲,哪有?都是你騙我去看的!」Benny叫屈,轉頭對小惠道:「她每次都說「喂!你看那個女的很漂亮呢!」然後我一轉頭就被她打:「喔!看女生!」,你說我冤不冤啊?」

這是有點冤,但是小惠卻說:「哪裏冤了?一聽到有漂亮妹妹就轉頭,色狼!」

「就是嘛,還想抱小惠!真色!」倩玲跟小惠一搭一唱鬧着Bennyo

「嘿嘿,不是啊,大家都是同學嘛,有什麼理由你們兩個抱的那麼高興,我就不能也抱抱呢?」Benny還很無辜的樣子。

倩玲還沒說話,小惠搶著先道:「你呀?你抱倩玲就好啦。」

小惠說完,Benny跟倩玲兩個對看了一眼,然後Benny一伸手搭上倩玲的肩笑道:「哈哈,也對,也對。」

好朋友相聚一堂,還有Benny可以虧。小惠現在的心情只有五個字可以形容,就是:啦啦啦啦啦!

服務生過來送上Menu,小惠一時沒什麼特別想喝的,就在冷飲的部分隨手一指,點到什麼喝什麼吧。正在點的時候,看到Benny又被倩玲打了。敢情是在小惠來之前他們就有點小爭執。嗯,小惠最愛當和事佬了。

「幹嘛啊,你們兩個?講什麼要動手動腳的?」

Benny笑道:「沒有,我們只是在研究……」倩玲插嘴:「誰跟你研究啊?」Benny偷偷做了個鬼臉,繼續道:「我們在討論烏梅蜜茶跟烏梅綠茶的差別。」

「那有什麼好討論?」小惠奇怪道:「不就是一個蜜茶。一個綠茶嗎?」

倩玲不樂意了:「不是這樣子啦,小惠,你聽我說。你知道我最喜歡喝烏梅蜜茶了嘛。」

「對呀,多少年了也沒變過,你還真不嫌煩。」小惠笑道。

「那他要點跟我一樣的,就點一樣的嘛。幹麼要換什麼「烏梅綠茶」呢?真是氣死人了!」倩玲說完雙手叉腰,還真是氣呢。

Benny對小惠兩手一攤,十分無奈。這一次,小惠還真覺得Benny冤了。只不過,小惠怎麼可能跟Benny站在同一邊呢?她笑笑看着他們倆,一時也沒說話。小惠不說話,那就換Benny說吧。

「吶,小惠,我最喜歡喝綠茶了,這你是知道的啦。」Benny跟小惠套關係。

「我哪知道啊?」小惠說。

「唉!那個……以前你有路過交誼廳看到我的時候,我桌上一定有擺一瓶「純綠」的嘛。」他解釋道。

「喔?這是……沒錯啦。好啦,那算我知道啦。」

Benny看小惠同意,笑容滿面道:「對啦,我那麼喜歡綠茶,那把烏梅蜜改成烏梅綠,這有什麼錯的嗎?」

「是沒有啊。」小惠心想,轉頭看倩玲,知道她一定還有話說。

「你要點烏梅,當然是點蜜茶啦,哪有點烏梅綠茶的?你看看人家Menu上有沒有「烏梅綠茶」嘛?」

這有點是倩玲在保衛自己最愛的飲料的味道了。這個其實是小問題,依小惠想,Benny這時最好就是別再多說話。不然有的時候這種小問題可能會給人「大啟示」的。

Benny還在笑:「沒有的話那是他們忘了寫了嘛。他們又不是做不出來,他們也沒說不賣,那我當然點啦。」

「真是不知死活呢。你少說兩句吧!」小惠在心裏暗笑。突然想到自己是要當和事佬的,怎麼聽了老半天還沒說話呢?小惠正想開口說點什麼,卻見倩玲又說話了。

「小子,我告訴你喔!」倩玲居然露出耍女流氓的樣子,那可不只是小惠了,連Benny看了都快笑出來。

「點飲料是一門學問,一定要正名才行。名不正,則言不順。看你傻頭傻腦的也沒點什麼,我這麼講你是一定聽不懂的啦。說淺顯一點給你聽。」她伸出右手食指:「烏梅蜜茶!是正宗。就好像女朋友一樣。」她又伸出左手食指:「烏梅綠茶!是邪魔歪道。就好像小老婆一樣。」她露出詭異的微笑對Benny道:「乖,喔。你放在心裏想想就好了,千萬不要去點喔。」

所謂近朱者赤,看來倩玲跟Benny在一起久了,說話也變的有點亂七八糟了。

只見Benny正襟危坐,一低頭道:「是!老婆教訓的是!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我以後不要說點了,連心裏都不會去想這個茶!」

小惠被這兩個好友逗到快笑死了,原來剛剛倩玲講的是深遂的大道理呢。既然如此,小惠倒要想一想,這個道理可不可以用到自己身上?嗯?唉?啊?唉唉唉唉……不行,沒有辦法。因為小惠根本不能定位出小興是「烏梅蜜茶」還是「烏梅綠茶」……唉?·難道說……是「烏梅奶茶」?

「啊……瞧你們兩個人現在這麼好,當初在學校的時候可真想不到你們會在一起呢。」小惠感慨道。

Benny一副忍笑的樣子:「說的沒錯。世事本來就是很難預料的!」

「那個時候,說到那個BBS啊……」小惠故意把話題轉到這裏。

一聽小惠提起BBS,Benny跟倩玲都是臉色一變。倩玲身體向前一挺,Benny卻是向後一靠,然後他們就同時在不被對方看到的情況下對小惠擠眉弄眼!小惠先是一愣,然後感覺她的下巴掉到地上去。原來這兩個好朋友在一起一年了,卻到現在還在假裝他們彼此不知道她們曾經在網絡上的那段談情說愛。

在這兩個同班同學十分戲劇化的相戀過程里,小惠也曾出了不少歪點子。而到他們真的在一起已經是畢業以後的事了,小惠偶爾有跟他們一起出門聊天過,但並不是十分清楚他們的相處模式。如今聽說他們竟然還在裝蒜,小惠除了掉下巴,不知道該做什麼。而由於小惠下巴掉了,說不出話,所以Benny趕緊把話接過去打圓場。

「BBS喔?我已經戒!再也不上網羅。」

倩玲斜眼瞄他,以懷疑的眼光道:「真的嗎?我才不信!」

戒BBS是不是很容易?這小惠倒是不知道。既然倩玲說不信,那就看戲式地看看Benny怎麼吧。

「哈!你以為我在部隊裏面能上網啊?每次一放假我就跟你混在一起,哪有機會去上呢?」

倩玲馬上說:「喔?你聽聽,根本就是一副要是逮到機會就馬上會去上網的樣子!」

小惠附和:「對!Benny你沒戒BBS就算了,還怪倩玲不給你機會玩!真是……喔……算了,我都不想說你了……唉!」

Benny先是氣急敗壞的樣子,繼而神態一轉為理直氣壯,道:「那不管啊,反正我是沒上BBS跟人聊天。」他一指倩玲:「你呢?在學校閑閑沒事,一定每天做這種事。」

倩玲一抬頭,下巴在Benny面前搖來搖去道:「不告訴你。」

Benny眼睛愈張愈大,看看倩玲,再看看小惠。一皺眉,低頭喝了口烏梅綠茶,擦擦嘴,又看看倩玲,又看看小惠,這才說:「我說,同樣一個問題,用來問男人跟問女人,這處理的方式能差這麼多。嘿嘿……真是啊……世界太公平喔!」他說着站了起來:「暫時的就跟你們說不下去,我還是先去上個廁所。」

Benny從倩玲面前要擠到走道去,邊擠著倩玲還要念:「大屁的話……我還是跟以前一樣。」

小惠覺得倩玲看着自己的眼神好了解、好透徹、好……好朋友,讓她感到一陣感動。小惠只是有點奇怪,到底倩玲怎麼會知道自己心情壞?算了,這種小細節,不必深究。小惠也不想多去想。因為這陣子以來,只有現在跟倩玲碰到面,她才真正感覺到快樂。她不要讓心中那些煩事,那個她的生活,來打擾到現在這份愉快。

小惠自嘲式地笑了笑,道:「今天這麼高興,我們不要談這個。

我只想跟你們兩個高高興興的,過過以前那樣的時光,好不好?」

倩玲諒解般地點點頭,在小惠手背上拍兩下,笑道:「好啊。下次再說。今天你就看我們兩個耍寶吧。我現在愈來愈會耍寶羅!」

小惠搖頭道:「真是,這也是用來自誇的東西嗎?」

搖頭歸搖頭,小惠這是覺得好窩心。倩玲就是這樣,她不會一定要把人家的心事給問出來才高興。倩玲就是慢慢的守候,若是等不到人家自己說出困擾的事,她便很盡責地,一定要讓她的朋友起碼暫時忘卻煩惱。啊……小惠現在就是需要這個……就是需要這個…小「那麼?就是說今天是以我高興為主羅?」小惠不懷好意地說,可沒讓倩玲看出她不懷好意。

「對呀,今天就是為了讓你高興而來的。」

「這樣子喔?其實呀……」小惠嘻嘻地道:「看你們兩個這麼要好,我就覺得好高興了。」

「又拍了他一下。小惠想,這兩個人真是把「打是情,罵是愛」

這老話發揮得淋漓盡致。

剩下小惠跟倩玲兩個人面對面坐着,這下小惠可是再也忍耐不住,大笑問道:「你們在幹什麼啊?這麼久了還不跟對方說破喔?」

倩玲扭捏笑道:「這個……有什麼好去說破的嘛,說了會尷尬呢。」

小惠說:「尷尬?那你們不會覺得如果說出來,以後可以一起回憶那半年的大風大浪,甜蜜浪漫,這樣子很增添生活樂趣嗎?」

倩玲卻道:「那你不會覺得,我們一直這樣假裝,一直規避這個大風大浪的半年,可不是更有生活樂趣呢?」

小惠認了,往椅子上一攤,說道:「好,你們兩個還真有默契。」

倩玲看着小惠呵呵傻笑,過了一會兒,不知道是笑僵了還是怎樣,笑容收斂得蠻不自然。她低頭喝飲料,邊喝居然還邊偷看小惠。

發現被小惠發現她偷看后,倩玲尷尬的笑一笑,抬頭來欲言又止。

「呵?」小惠笑了笑,可是倩玲還是一直那樣看着自己,這讓她不能不覺得不自然了。小惠問道:「你幹嘛啊?這樣看我?」

倩玲又看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小惠,我們這麼多年好朋友,有些話……當然是不說你也該知道。那我只是要你知道,你心裏有事……你如果不願意談的話我當然也不說什麼,但是如果你想談談倩玲露出幸福的微笑:「呵呵,那真是……托你的福羅。要不是你,我們不會這麼順利在一起羅。」

「呵呵!」小惠奸笑:「是啊。我是說,如果你們更親密一點的話,我會更高興喔。」

「什麼叫更親密一點?」

「要是能看到你們很甜蜜的接吻,那我就是太高興了。」

「你無聊啊!」倩玲一邊指責小惠,一邊還笑。

「你要讓我高興啊。」小惠雙手托著下巴,優雅地微笑道。

「你變態!」倩玲繼續指責,還有點靦腆呢。

「小惠變態嗎?我錯過什麼了?」Benny的聲音突然出現在小惠身後。他這廁所還上的滿快。

倩玲起身坐到剛剛Benny坐的椅子,免得Benny再擠一次。然後她對Benny道:「死小惠說要看我們親親啦。」

「什麼!」Benny雙眼圓睜誇張地看着小惠,然後他低頭看向別處,無比扭捏地道:「唉啦,這裏這麼多人,人家怎麼好意思嘛……小惠跟倩玲齊聲道:「你更變態!」

Benny嘻嘻哈哈地坐到小惠對面,倩玲的旁邊。坐定之後,小惠跟Benny一起轉頭看向倩玲。倩玲面對他們兩個不懷好意的目光,嘆了口氣道:「你們兩個變態,怎麼不湊成一對啊?」

Benny不答話,只是呵呵笑。小惠卻說:「唉……說什麼要讓我高興,這點小事都不願意做……唉……」

明胡知道小惠在開玩笑,但是倩玲聽到她連「唉」這兩聲,居然還是有點動容。倩玲說道:「這麼私人的動作,沒道理做給你看嘛。」

小惠說:「我看了心情會好嘛。」

倩玲看看小惠,又看看Benny,眼睛轉了轉,最後她就把眼睛閉了起來。小惠沒想到她會這麼容易屈服,心裏倒有些怪怪地。

Benny看倩玲默許了這個要求,他也就老實不客氣。左右望一圈看看沒人在看他們后,他一手搭上倩玲的肩,將倩玲向他靠過去一點,慢漫地,溫柔地,深情地吻了起來……

小惠雙手在胸前交握,整個人向後靠在椅子上,滿意地欣賞這一幕。他們兩個吻的好自然,好美麗,讓小惠這個旁觀者感到好溫暖,好適意。這樣的一吻,只有在真正相愛的情侶之間才能享受到的吧?

小惠嘴角浮現出羨慕的微笑。她羨慕,是因為她許久未能擁有這樣的吻。就連跟小興接吻的時候,她也不能做到這樣。小惠並不確定「愛不愛他」是不是她們不能充滿愛意一吻的關鍵,事實上,因為小惠平常堅持小興不再是她男朋友,所以她不讓他隨意親她。他們若是接吻,那一定是在做愛的時候。而做愛時候的吻,沒有這麼浪漫,沒這麼美麗,卻是充滿著激情與慾望。小惠好羨慕這樣深情的吻,她好懷念這吻……

兩人好不容易吻完了,慢慢地分開兩人的唇。臉貼得近近的一直看着彼此,好像四周真的沒人一樣。小惠做作地右手握拳在嘴邊「咳!」了一聲,他們才雙雙回過頭來。

Benny看着小惠,倩玲卻是看着她的烏梅蜜。為了化解尷尬,小惠笑道:「好!好!我本來只想說你們會嘴對嘴碰一下就算了,結果來了個法式熱吻,唉喲吻的那忘我的呢!嘿嘿……」

原來這並不是化解尷尬的話。Benny倒不怎麼樣,笑嘻嘻地目光在小惠跟倩玲之間亂轉。倩玲可就害羞到低着頭也看得出她臉紅呢。

「哈哈,好好玩喔!」小惠心樂。

「我看你還真的看得很高興呢。」Benny笑道。

「我說看了心情會好的啊,難道你們以為我開玩笑啊?」小惠掩嘴而道。

倩玲還在低頭,Benny繼續跟小惠屁:「那怎麼樣?還滿意吧?」

小惠點頭,看倩玲一直不肯抬頭那樣子,還是決定說點別的。

「好啦,不玩你們啦。我問你們一個問題喔,不要太嚴肅,當是腦筋急轉彎的。哎呀,倩玲,把頭抬起來啦!」倩玲慢慢抬頭,抬到一半又不動了,原來是嘴巴碰到吸管,喝起茶來了。

小惠就繼續問了:「好,如果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小說的話,你們這兩本小說的主題是什麼?」

Benny立即反應:「當兵真命苦!」趁小惠還在笑的時候他更道:「我還可以加個副標題:「千萬不要以為當預官會比較好!」」

倩玲終於受不了,抬起頭來笑着打Benny。

小惠忍着笑道:「你正經一點嘛?這個題目可以很嚴肅的呢。」

Benny反駁倒也有理:「那你就不要說是腦筋急轉彎嘛。腦筋急轉彎就是這種答案羅。」

小惠喝了口飲料,順一順氣,又開口道:「好,我錯,這不是腦筋急轉彎。反正你們不要太嚴肅就是了。想一想:你們的主題會是什麼?」不要太嚴肅可是重點了,今天這個題目出現兩次,兩次都弄得十分沉重,太不好。所以雖然怎麼看這兩個人的主題都覺得很難嚴肅的起來,但還是強調一下比較好。

兩人喔喔兩聲,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結果一會兒以後,卻是倩玲先開口說話:「我覺得……我好像一部童話故事。」

Benny轉頭對她:「童話故事?」

小惠問:「為什麼呢?」

「說了你們可別笑我喔。」講這種話的還真像童話故事。「我覺得喔,我之前那樣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也不自己去努力改變什麼,只想讓命運去安排我自己。那就好像童話里被關在城堡里等待王子救援的笨公主呀,是不是?」

小惠不知該點頭這是搖頭,只好道:「你的王子?」

Benny一舉手:「有!」

小惠跟倩玲看看Benny那副「我是王子」的樣子,再彼此對看一眼,同時搖頭嘆了口氣。

小惠說:「唉……你這個王子啊,不怎麼樣。」

「那又怎樣?」Benny溫柔地望着倩玲,溫柔地握住她的手,溫柔地道:「我就是你的王子啊,我的公主。」

看倩玲那副幸福洋溢的樣子,小惠覺得自己當初真沒看錯,

Benny果然是情場老手,灌迷湯大王!小惠一笑道:「好啦,那你們去「從此以後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吧。」

倩玲輕聲道:「從此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真的可以這麼美,那該多好?」

小惠想,或許「從此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只是童話故事裏的句子,不過看着你們兩位眼前過的如此幸福快樂,那也已經夠美了啊。

「既然我們兩個從此幸福快樂,那她的故事當然也就是我的故事羅。所以,我這本人生小說自然也是一本童話故事。」Benny說。

小惠完全不認同地搖頭道:「我怎麼看你也不像童話故事。我看要是哪一天這個故事的結局變得不完美的話,一定是因為你這個爛王子的關係。」

Benny完全不理會小惠這諷刺,仍然笑笑地道:「也許要從此過的幸福快樂很難,但並不是說不可能。不管怎麼樣,我們兩個都會為了這個目標繼續下去羅。」

他們二人坐的緊了一點,手也握得緊了一點,自他們身上散發出的幸福也變緊了許多。是,或許有些事情是難以達成。但只要朝着它的方向走,就算終究沒能成功,也讓一切變得好美,是嗎?

「那麼,你又是什麼小說呢?」Benny反問小惠。

言情小說嗎?小惠真的要說自己是言情小說嗎?那是夢幻作家說的,可不是她自己說的。那小惠自己到底覺得自己是什麼小說呢?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因為夢幻作家的話給她充人為主,她經很難不去認為她自己不是言情小說。還是聽聽兩個好友怎麼說才是。「你們覺得我是一部什麼樣的小說呢?」

兩人聽到這一問,啞口無言。頓時讓場面出現一點尷尬。倩玲以責怪的眼神瞪Benny,怪他不該問小惠這個問題。

Benny站起來道:「我去一下廁……」

倩玲一拉他說:「我先去,你坐着。」說完一提包包,殺到廁所去。

Benny跟小惠面對面坐着,可一眼也不敢看小惠,到處亂看。他們兩個這規避的樣子,一望而知,他們心裏對小惠這本小說的想法,應該跟「言情小說」差不到那裏去了。

小惠苦笑低頭,玩弄着她的飲料,讓這份沉默繼續的尷尬著。原來,從大學時代開始,自己就已經是一部言情小說了?

「小惠啊,」Benny突然說話,莫非他有更好的看法?「人生可以分成很多個階段,這些階段各有開始,各有結束。我不認為你可以拿一個主題來代表一個人的一生。」

小惠張大眼睛看着他,想着他說得這句話,倒也一時說不出什麼其他。她看看坐在自己身旁的可愛Kitty,看看自己皮包裏面的化妝品跟大哥大,看看自己面前那杯曠古至今始終不變,永遠不退流行的飲料泡沫紅茶。是啊,人生有好多的階段,每個階段有不同的喜好,造就不同的故事。曾經她可愛,曾經她狂野,曾經她認真執著,而如今……她現實悲傷,不知何去何從。一段一段的曾經這樣走過,不同的主題,不同的心態,每一段都是小惠的故事,卻又有哪一段能夠完全代表了她的一生呢?沒有……沒有。她用一生寫下自己的故事,她就應該相信它們有着比言情更大的意義。最後,小惠的目光又停留在Benny的臉上,她笑了…

「Benny……呵……」小惠舔舔舌頭,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對這個朋友的讚美會不會讓他飛上天去。「我覺得……「倩玲公主」很幸運,因為她能找到像你這樣的王子。」

「啊?喔……」Benny又裝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這……嘿嘿

「黎惠小姐」講話太客氣了……」

「Benny……」小惠很誠懇地說:「我是說真的。」

Benny看着她笑,這一次,笑得很朋友:「謝謝你,黎惠。」

兩人相視一笑,第一次,Benny不再只是小惠的「好朋友的男朋友」;第一次,兩人分享著朋友的感覺。

「不管你現在的生活有多糟,遇到多怎麼樣的打擊,你一定要記得,這一切都會過去。」

小惠點頭,確確實實地知道她記住了Benny這句話。一會兒她笑道:「你說得這麼認真,好像你很能體會這句話一樣。」

Benny一認真好像專家一樣:「當然啦,我跟你講,我當兵時要是不強迫自己這麼想的話,我早自殺了我。」

「呵呵。」兩人一起笑着,接着Benny又跟小惠講一些當兵的事。過了好一會功夫,倩玲才回來。看他們一直在笑,倩玲也跟着傻笑,看上去十足是個傻瓜。

「你怎麼上個廁所去這麼久?」小惠問。

「沒有啊,我去……」倩玲吞吞吐吐間,Benny老不在乎地幫她回答:「喔,她那個來了,去換棉棉羅。」說完倩玲就打。

小惠順勢就虧:「是喔?那Benny你難得放假呢,碰到倩玲那個來了你會不會很……」

「喂喂喂!」倩玲當然要搶話:「你們談話的內容可不可以普通級一點?」

Benny笑笑:「那誰叫你的男朋友跟好朋友都是這種人呢?」

小惠道:「哪種人啊?誰跟你同一種人啊?」

在這愉快的談話氣氛之下,三個人在香草市場街又消磨了好多時間。看看錶已經十點多了,小惠心想該回家準備準備,還跟小興有約呢。

小惠一說要走,倩玲就很義氣地要把「她的司機」借出來用。小惠當然推辭,不過他們兩個都很堅持。後來想想,反正自己家離這裏騎車不過五分鐘,就讓Benny麻煩一下也無妨。於是小惠跟倩玲再來一個告別式的擁抱,便把她留在店裏,跟Benny出了門,帶上安全帽,騎上他的老車,往家前進。

畢業之後,小惠只坐小興的摩托車,其他人說要用摩托車載她,她一律拒絕。坐小興的車,是因為她一定常常跟他出門。如果不將就去坐他的車,那計程車錢就會花的好凶,太划不來。再說,小興的車也坐了好幾年了,感情也是有一點的。至於為什麼小惠不喜歡坐摩托車,那理由太多了:坐得不舒服,穿裙子不方便,空氣不好,太陽太大,安全帽太重,震動厲害等等,族繁不及備載。其中,最讓小惠覺得難以忍受的,是在於身體的接觸。雖然小惠算不上是什麼大波霸,可還是有「c」的實力。車子只要稍微騎過個地上的小洞,一震動之下她就可能會碰到對方的背。小惠真的很不喜歡這類的接觸,一來是因為那部位很私人,二來,她不喜歡讓男孩子以為自己有什麼暗示。

有的時候,真的不能去小看男孩子誤解女孩子某些無心的動作的能力。

「唉啦!」Benny突然叫道!

「嗯?你幹什麼?」這車上就兩個人,他自然是唉給小惠聽的了。

「被你咪咪打了,好舒服!」「啪!」「唉啦!」

後面這句唉喲,是因為小惠在他的安全帽上大力一拍之後的反應。小惠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你吆,我把剛剛的話跟倩玲講,你就慘羅。」

Benny卻道:「不會呀,她很相信我的。」

小惠挖苦:「我怎麼不覺得你這麼讓人信任呢?」

Benny「呵」了一聲:「起碼她相信我不可能對「你」怎麼樣。」

車子速度放慢,最後她們停在一處紅綠燈口,等紅燈。旁邊停了另一輛摩托車,小惠注意到其上的騎士斜眼瞄她,想來應該是在看她的腿。有時候小惠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又喜歡把腿露出來讓大家看,又還要在心裏罵那些看的男人是色狼。其實想想,夢幻作家講的也滿對的。隔壁那位先生只不過是往他們這邊看了一眼,小惠就認定他在偷看自己,她真是滿腦子都在想這樣的事。說不定,人家只是在奇怪Benny的車車爛成這樣居然還能騎呢?

小惠用安全帽的前面去撞Benny的安全帽的後面,「叩!」的一大聲:「其實我也相信你不會對我怎麼樣。」

通常小惠說這種話,是在利用自己對人家的信任感來打消對方想對她怎麼樣的念頭。「我都已經這樣誇你了,你還想對我怎樣,那你真是辜負我對你的信任啊。」小惠突然在想,現在,是不是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真心地說出這句話?

「你相信我,因為我女朋友是倩玲。」Benny道。

「講真的喔,沒錯。」小惠回答。

「那如果我現在沒有女朋友,或是我女朋友是你不認識的人,你就不會這麼信任我羅?」

小惠呵呵傻笑,向前一指:「綠燈了,走羅!」

Benny搖搖頭,一轉油門,兩人又開始前進。「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會有這樣保護自己的想法應該也是好啦。不過,以一個「不會追你的男人」的立場來看,我還是覺得你對這方面想的有點太多……」

Benny這句話可講到重點了。就這麼突然之間,小惠覺得好像好多煩人的事已經漸漸又要回到自己的腦中。「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比較快吧?」她想。剛剛將近兩個小時,小惠沉浸在學生時代的生活回憶里,逍遙快活。只可惜,她終究是不能一直躲在那裏面,還是要回來面對。想到這裏,小惠也不知道為什麼,很自然的就輕拍著Benny的肩膀,對他說出心情。她自己認為,這大概是因為Benny這個「不會追她的男人」的身分吧。

「Benny,我的生活好煩,好亂,好讓我討厭。今天要不是倩玲打電話給我,我可能會一直哭到現在。嗯……謝謝你們。」

「不必客氣。」Benny平常老不正經,不過一嚴肅起來,講話也滿簡單的嘛。

「跟你們在一起,我真的完全沒有去想起那些煩人的事。你不知道這樣的平靜,對我現在來說有多難得。唉……」小惠這麼長嘆一聲,真是幽然。「我怕,等我一下你的車,我立刻又會被那些可怕的事情煩死。」

車速變慢,應該是因為Benny分神聽小惠講話。他甚至轉過頭來看小惠一眼,又再轉回去,然後他道:「我說,不管再怎麼煩的事,都是會過去的。」

這句話說起來一點也沒錯,只是事情明明還沒過去,這句話的安慰作用就不是那麼大了。

車子轉進小惠住的巷子,行過熟悉的小公園。一位爸爸在這個時候還帶着孩子在公園裏面玩球,那孩子天真的笑聲讓小惠想起前幾天一部電影里的一句台詞:「世界上有這麼多美的事物,有時讓我覺得我承受不起。」美麗的事物要用心去發現,小惠的心被現實的殘酷蒙蔽,好難再去看到那些美麗了。

「Benny……我懷孕了……」

「吸……」Benny這樣大力吸氣,正是是所謂的「倒抽一口涼氣」。

「而且我不確定爸爸是誰……」

車子停在小惠家巷口,Benny把安全帽拿下來,沒說什麼話。小惠下車,脫下安全帽交給他,嘆了口氣。Benny不說話,也是可以理解的,其實小惠跟他說這個事情,又哪裏是想要聽他安慰什麼?她也只是想要說給個人聽而已。雖然Benny跟自己交情不深,但他卻是小惠今天遇到的人里唯一能讓她就么講出這件事的人……「不知道小興聽到了,會怎麼想……」小惠自我挖苦地道。

Benny抬頭看小惠一會兒,終於說出了他似乎想了很久的話:「小惠,咳……我跟倩玲的想法都一樣,我們是覺得……以前的人就不要去多想他了……」

小惠對他笑了笑,再對自己搖搖頭。她知道好友們都不能認同自己跟小興的關係,大家都覺得情人分手之後就不該再這個樣子。小惠當然也知道。不過,那個留到晚點再跟小興討論吧。小惠向Benny走近一步,本想照他之前要求,也跟他來個擁抱式的告別。不過想想還是算了,就算小惠能把Benny當好朋友看,她還是得把他那「倩玲的男朋友」的身分擺在第一位。小惠在:Benny手臂上輕拍一下,道了聲晚安,向自己家走去。她還得要趕快上去,洗個澡,等小興到來。

小惠住的地方是一間小套房,房間不大,租金又貴,但為了那間屬於她自己的小浴室,拿超過三分之一的薪水付房租,她認為還算是值得了。同一層樓還有兩個室友,因為大家作息時間都不太固定,所以小惠跟她們都不太熟。一打開大門,會見到一個小客廳。其實也不算什麼客廳,一條小走廊,三個女人在上面放了兩張小沙發,一個小茶几,一台飲水機,就算是招呼客人用的地方了。

現在小惠一進門,就看到有張沙發上坐了一個人,原來是小興早來了,坐在那裏等她。

「怎麼不進房間等?」小惠問。她把鑰匙給了小興一套,讓他可以自由進出她家。雖然不太合乎房東的要求,總是房東不跟她們住一起,所以三個室友都很有默契地有備用鑰匙放在男朋友那。只要大家都待在房間里,這也不會影響到彼此的生活,心照不宣就好了。

「你知道我不會隨便進去你房間的啊。」他答。小興就是這樣,隨時隨地都展現出他對小惠的尊重。尤其在小惠跟他提出分手之後更是如此。好像他對小惠尊重多一點,小惠就會對他更好一點一樣。有時候小惠會對小興這種以她為尊的態度感到不耐煩,很想對他發脾氣。但總覺得既然已經不是男女朋友,就不應該對他多發脾氣。那為什麼在「既然不是男女朋友就不該做愛」這件事情上,小惠卻不那麼堅持呢?想想這關係里有好多雙重標準,實在太亂了……

小惠打開房間的門,小興也跟着她進來。小患弄東弄西。整理包包,拿盥洗衣物等等。小興就在書桌前的椅子坐下,看着她弄這一切,好像這樣很享受。小惠突然覺得有點尷尬,也不知道要跟小興說些什麼,當然是因為她還沒想好哪些事要跟他說,要怎麼說。

小惠打開浴室的門道:「你來得太早,我還沒洗澡。等我一下吧。自己招呼羅。」說完她進了浴室。

打開蓮蓬,讓水先熱一下,準備洗澡。她想了一整天的人現在已經來到她的面前,但是面對小興只讓她覺得好累,好煩,說不出話來。她以前不會這樣的,小興以前也不會讓他們相處的氣氛變成這樣的,到底是怎麼了?小惠有點開始覺得,其實他們的相處已經變樣了。兩人也都很努力地試圖去不讓這樣的尷尬產生,但是似乎都不太有作用。小惠在想,如果她重新要求要跟小興在一起,他們是不是也沒有辦法讓一切像以前一樣了呢?

走進了水淋下來的範圍,小惠抬起頭,閉上眼,讓那水流遍自己全身。洗澡自當是很享受的事情,若是這水能洗去她身上的塵埃,更能衝去沾滿她生活的煩惱的話,小惠會愛死洗澡。只是洗澡沒有這種功能,而且還很快就洗完了。小惠恨自己的浴室幹麼沒有澡盆,不然她就可以放一大盆水,舒舒服服地泡在浴缸里,靜靜地想事情。起碼,她可以不必這麼快出去面對小興。要跟他說什麼呢?小惠覺得她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啊,她是不是太笨了?

關上水,擦乾身體,穿上輕便睡衣,刷過牙,在這浴室里小惠再也沒事可做了。打開門,她只好回到她房間。小興還是坐在那裏,好像從小惠進浴室后他就一動也沒動過一般。小惠低頭走到他身邊,拿起馬克杯倒了杯水喝。最後她坐到床沿,跟小興兩兩相望。

小惠還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小惠嘆了口氣,翻身上床,側身而卧,面對牆壁,只在心裏想着:「唉……我不說話,你也不說話?你以前最懂得哄我了,今天是幹什麼呢?好啊,你有辦法你就在那邊坐一個晚上吧。」

「你好像很煩?」小興終究是先說話了。

「對。」

「我好像從來看你這麼煩過。」

小惠想,小興沒有看自己這麼煩過,應該是因為自己真的沒有這麼煩過吧。她心中感到一片清明,她了解到自己今天為什麼要找小興來。她有話要跟小興說清楚,她有煩惱要對他訴苦,可是其實小惠最想要他來的原因卻是……

「過來抱我。」

小惠好不安,小惠好孤獨,小惠不要一個人躺在這個床上。不管天氣再怎麼炎熱,一個人的床依然使她感到冰冷。她想,有幾句歌詞很能表示她的心情:「Idon'tliketosleepalone。sostaywithme,don'tgo…小興好乖,小惠說什麼,他就做什麼。他上了小惠的床,在她身後緩緩地呼吸。左手弓起撐着他的頭看着小惠,右手卻環過她的身體,放在她的胸前,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在握到小興的手那一瞬間,小惠閉上了雙眼,身體向後微靠貼住他的胸膛,輕輕地呼出一口滿足的氣息。她好享受,她好舒服,她覺得這樣一抱的滿足比做愛還要好上許多許多,好好。

「就這樣抱我,什麼都不要做,好不好?」這樣的要求,算不算是一種奢求?小興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他將前額靠上小惠的後腦,沒有說話。安靜無聲的環境,兩人就這麼一動不動地躺了五分鐘左右。然後小惠知道,享受平靜的擁抱是一回事,但該跟小興講的事,她還是得要講的。

小興,我懷孕了……

小興,我懷孕了。

小興,我懷孕了!

小惠終於張開嘴,說出她要告訴小興的煩惱:

「小興,你記得我跟你說過那個老陳嗎?」

「你說你有點喜歡他,想跟他在一起。這種人我當然記得。」小興道。

「他已經結婚了。」

這句話,不知道能對小興造成什麼震撼?也許他卻是在想: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會碰到這種事呢?小惠感到小興的頭稍微抬起,或許是在看着他面前這個可悲的女孩。小興會說什麼呢?安慰她?諷刺她?還是類似「跟我一起的話就不會這樣了」的話?小惠屏息以待,要聽他說出評語。但是,小興還是沒說什麼。

他左手從小惠頭下伸過,緊緊的將她抱着,在她的頭髮上愛憐的一吻,側過頭用臉頰在她頭上輕輕廝磨著。小惠不知道自己有沒覺得好感動或什麼,只是認為小興這樣做很合乎現在的情況。他不必再說什麼,他只需要讓小惠實在地知道他在自己旁邊,愛自己,這便好足夠。是的,小惠不要愛小興,但卻需要小興愛自己,陪自己。小惠就是這麼自私……她的頭稍微向上一轉,讓她的臉跟小興的臉可以觸碰到,輕輕地磨來磨去。這種感覺很舒服,也很安全,但是現在,小惠卻有點想哭。一股酸酸苦苦的感覺在她的喉間,說不出為什麼。

小興感覺到小惠身體微微地顫動,手握著也漸漸緊了點。他身體向上挺起一些,讓他的頭可以更向小惠這邊過來,輕輕地吻著小惠的臉,以及小惠的唇。小惠感覺他的舌頭在自己雙唇之間滑動,讓她好自然的想要回應小興的吻。但這想吻他的慾望在這時卻不及自己想哭的激動來得強烈,讓小惠很清楚的知道,這樣子不應該。就在今天下午,她才在想要好好的跟小興斷絕這樣的關係,只因為現在自己心情脆弱,她就不要去抗拒他嗎?

何必這樣對你自己?不要抗拒自己的慾望啊!大不了,做完這次就不做了嘛。一個聲音在小惠的耳旁響起,誘惑着她,引導着她,刺激着她。

最後一次跟小興做愛?聽起來不錯。那要每次小惠脆弱的時候都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那跟小興做愛不就沒完沒了了?不對,不行,控制你自己,小惠。難道你還以為你跟他能像以前一樣嗎?他已經不是你的男朋友了,他也不可能再是你的男朋友了。就在這裏劃下這條朋友的底線吧,不要再誘惑了!

小惠把頭向牆方向一偏,讓小興不能再親到她的嘴。然後小惠輕輕把他推開一點,說道:「小興,我今天不想,可不可以不要?」

小惠當然知道小興不樂意。自己半夜把他找來,要他上她的床抱她,是男人都會忍不住的。小惠自問這樣會不會好殘忍?她聽小興有一點吞口水的聲音,吞吞吐吐地說:「你……你都說不想了……我當然就……就不要啦。」

小惠翻身面對他,跟他的臉貼得好近,像是一首老歌說的:「只是一個心跳的距離」。她感覺著小興的呼吸噗在自己臉上,有一點點急促的呼吸。房間里只開了書桌上一盞小黃燈,小惠不知道小興看不看得出來她的眼睛有點紅。她伸手撫摸著小興的臉,軟軟地道:「你是一個君子,你一定忍得住。乖,今天抱着我睡覺就好了,好不好?」

你怎麼能夠讓一個對你這麼好的人去做這種忍耐呢?人家有多想要,你看不出來嗎?

小興對她笑笑點頭,那表情真棒,很明顯是在說:「我……忍!」

你自己有多想要,你難道不知道嗎?

跟小興做愛的時候,小惠會忘掉一切,盡情享受。她現在好需要能夠忘掉一切!但她難道不能用別的方法來忘嗎?小惠的手自小興的臉龐慢慢往下移,移過他的頸,移過他的胸,移過他的肚子,最後停在他那裏,小心地摸了摸他。好硬,他已經好興奮了……身體震動,小惠又聽到小興吞口水的聲音……

沒錯!挑逗他!

「我叫你過來,又不願意做……這樣你會不會很難過?」小惠說。自己到底在說什麼?自己到底是在抗拒他還是在引誘他?她聽見自己的呼吸變得沉重且急促,自己的臉也開始熱了起來。這些生理反應都讓小興看在眼裏,小惠相信他也能看出自己臉上那強自忍耐的表情。這些……會不會讓他更為興奮呢?想到這個。小惠的手不禁用力一抓……

小興吸了一口大氣,隨即緩緩地將其吐出。小惠想,他們兩個都有點忍到極點了。小興一邊吞口水一邊道:「如果……你的手不放在那裏的話,我還不會這麼難過……」

不要讓他難過了啦!也讓你自己好過一點嘛!

小惠把手向上移,去跟小興的手交叉握著,握得很緊,愈來愈緊。幹麼人們老是會「想做」一些明明知道「不該做」的事呢?小惠又轉頭面壁了,因為她知道臉跟小興一直貼那麼近,絕對只會增加他的慾望。只不過她也知道,現在才面壁,也只是在等小興終於忍不住而已。

好!不要動!就是這樣。他快忍不住了,他要來了!

小興一手搭上小惠的肩,慢慢隨着她的手臂下滑。他呼出的空氣接觸到她的後頸,那感覺使小惠的呼吸都開始配合他的節奏。他的嘴終於含上她的耳垂,讓她幾乎忍不住要發出聲音。他手離開了她的手臂,撩起了她睡衣的下緣,伸進去向上接近她的胸部。小惠隔着衣服抓住他的手,卻也沒有很大力的阻止他。

她顫抖地道:「小……嗯……啊……小興,不要……好……不好……?」

別說了!就當是最後一次嘛!

小惠全身都開始不受控制地小小扭動,她的聲音也慢慢變成沒有意義的呻吟。她抓小興的手不再是阻止他,卻是跟着他的手移到自己的乳房上。小惠的頭不自禁地向小興靠去,自她右耳傳來的麻癢讓她好渴望他的唇。啊……小惠要吻他!

吻吧!

吻吧!小惠的臉偏向了小興,小惠的嘴碰上了小興的嘴,粘在一起,分不開了。她的手放開了他,讓他的手在自己的乳房上盡情地搓揉。她手向後伸,摸到他的褲緣,伸進去輕抓他的臀,用力讓他向自己靠來。小惠感覺到小興興奮的地方碰觸到自己的臀部,一股熱力佔領了她全身。在呻吟聲中,她擠出了幾個字來:「你穿太多了……」

脫吧!

沒有花太久的時問,小惠床旁邊的地上就堆滿了他們的衣服,分不出哪件是誰的。他們激情地擁抱,毫無顧忌地愛撫著對方。老實說,向來小惠都不知道他們這前戲會花多少時間。其實,在這片雲雨風霧之中,誰會去管時間?熱!愈來愈熱!他們兩人全身都是濕淋淋的。小惠摸著小興的那裏,渴望的表情及語氣道:「進來……」

讓它進來!

但,在小興要進來的部分碰到小惠要讓他進來的地方的一瞬間,她感覺到一片震動!

震動很正常啦,快讓他進來!

不一樣的震動。小惠突然把小興推開,小興當然馬上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深怕是自己做錯了什麼,還是弄痛了小惠之類。

小惠看着他,喘了兩口氣,平順了語氣,有點對不起他的卻又命令地道:「要戴套套……」

小興往床頭上的小盒子看了一眼,再看回小惠的臉道:「現在就戴啊?」小惠沒說話,只很堅決地點點頭。看小興還在猶豫,她乾脆自己伸手打開了那盒子,拿出一個保險套,打開包裝幫他戴上。平常他們做愛的時候,都是做到小興有點想出來的時候才起來戴保險套的,所以他現在會有點不情願。這次是小惠知道自己懷孕之後的第一次做愛,就這麼一股敏感湧上心頭,就算明明知道小興不戴也不可能讓自己再懷孕,但她就是不能忍受不戴就讓他進來。小惠不要再犯這麼愚蠢的錯誤了!小惠不要再墮胎了……

對小惠來說是這麼怵目驚心的心理掙扎,對不知情的小興來說卻只能算是一個小插曲。

確定保險套戴好之後,小興整個人翻到小惠的身上,溫柔又迫不及待地就進入了她的體內。

小惠閉上她的眼睛,感覺到小興在自己身體裏面,一進一出,一進一出……只是……小惠的情慾在剛剛那個懷孕的念頭閃過之後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一點也不覺得舒服了,她完全沒辦法讓自己去享受了。在小興十分努力要讓她舒服的時候,在小興十指張開與她激動地交握時,在小興濃厚的呼吸在她臉上熱情接吻時,小惠卻完全沒有任何慾望想要再去回應他。小惠現在只想要快點結束這無謂的折磨……

你又幹嘛?你在做愛耶!拿出點運動家的精神好不好?

小惠兩手放到小興的臀上,用力按住他,讓他停下動作。小興有點擔心地問道:「怎麼了?會痛嗎?」幹嘛老是擔心會弄痛小惠?小惠不會那麼容易痛的啦!雖然覺得很對不起小興,但小惠這是搖搖頭說道:「我不想做了。」

小興的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非常失望的表情,事實上,他是如此的失望以致於小惠覺得他很痛苦!

「對不起……」小惠說。她期望小興就這樣離開她的身體,然後像平常做完愛之後那樣的擁抱。小興當然沒有這麼做,他停在小惠身上,停在小惠的身體里,期待着小惠會改變主意。

小惠突然覺得非常非常地煩:自己為什麼要為了小興的慾望去配合他?小興又不是自己的什麼人!雖然她知道做到一半說不做了簡直可以說是不道德的事,可是!那!我!你……什麼東西!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小惠不覺得煩了。小惠只覺得生氣!你想做是不是?

好!為了顯示我有運動家精神,我陪你!

小惠一用力把小興按到旁邊去,再一翻身到他的身上。小興根本不知道小惠幹嘛了,也不可能知道她在幹嘛。小惠抓着他的那裏慢慢又粗魯地放回自己的體內,然後開始不顧一切地狂動!她似乎瘋狂了,她似乎解放了!她的生活,她的愛情,不管它們有多煩人,它們都不能阻止她現在想做的愛!她有沒有感到做愛該有的歡愉呢?她管他的!她只知道她口中發出的聲音比她一生中所有的高潮加起來還要高!

隔壁室友會聽到啦!管她們!

不到一分鐘,小興雙手開始使勁抓着小惠,嘴裏說着乞求的話語:「停……惠……停一下……這樣我會出來……」

出來就出來!我就是要你出來!跟你說了我不想做了,你都聽不懂嘛!你不是想跟我做愛嗎?做愛就是要出來男人才會爽啊!你跟我做愛不就是為了要出來嗎?死小興!你就是要跟我做愛嘛!你就只想跟我做愛嘛!你……你到底是不是只想跟我做愛呀?我對你,到底是不是只剩下做愛的價值了啊?做愛……做愛是為了要製造新的生命的,你知不知道啊?做愛是會懷孕的,你知不知道啊?懷孕是要墮胎的,你……你知不知道啊?你到底知不知道啊?我好想哭,你知不知道啊?

「惠,好了啦,停了啦,我已經出來了啦……」

小興哀求着小惠,看起來好可憐。可是還有更可憐的,因為小惠還是沒有打算要停下來,她動得只有比剛剛更劇烈!她的叫聲已經變成哭音,她臉上的汗水都已經被她的淚水取代。

她現在心裏只有想着「我一直這樣劇烈地撞動我的下體,是不是就可以流產了?我不要墮胎了!我再也不要墮胎了!流掉吧!不管你是男是女,流掉吧!不管你會不會恨我,流掉吧!拜託你流掉,求求你流掉!我已經動得這麼厲害了,為什麼還是一點血都沒有流出來呢?我懷孕了耶!我不能做劇烈運動耶!我到底要劇烈到什麼地步才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難道我只能哭了嗎?難道我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哭了嗎?」

小興抱着小惠的背,把她整個人貼在他的胸膛上,輕輕地拍着她,就像哄小孩那樣。而小惠只能全身虛脫,無力地靠在小興身上啜泣……

「乖……乖……不管發生什麼事,很快都會沒事的。乖……不要哭了,我在這裏……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小惠乖,不要哭了嘛…小惠緊緊抱着小興,身體隨着她的哭泣顫動,眼淚一直流。她知道小興現在很尷尬、很忙亂,但她還是只這麼抱着他一直哭。小興左手在小惠的背上輕拍著,嘴裏說着安慰的話,但他的右手卻還得繞過她的大腿,去處理那個還在她身體里的保險套。這陣混亂弄了老半天終於告一段落,在小興把最後一張擦過的面紙丟掉后,他總算可以松下一口氣,平平靜靜地平躺在床上,溫溫柔柔、全心全力地抱着還一直趴在他身上的小惠。小惠哭的好累,好疲憊,只想一直這樣在小興身上趴着,不下來了。

漸漸,房間裏面沒有了小惠的哭聲,只剩下兩個人輕輕的呼吸。

他們胸對着胸,感覺著對方在自己身上起伏着。小興在想什麼?小惠根本沒有費心去猜。她現在只是在想着「我鬧夠了沒有?」

鬧夠了沒有?

夠了沒有?

夠了……

小惠感到小興在動,然後她感到她的臉上有張面紙在滑動。小惠用了好大的意志力才能張開她的眼睛,抬起頭看着小興的臉。在小興幫她擦拭淚痕的時間裏,小惠一直看着他。她看着這個無怨無悔地愛着自己的男人,這個她不知道是真的,還是騙自己已經不愛的男人,這個明明知道自己只是這部言情小說理的一個受害者,卻還要拚命傷害下去的男人。

然後,小惠伸手輕握小興在忙的手,取下了他手中的面紙,翻身離開他的身體,跟他並排躺在床上。她兩眼無神的看着自己的天花板,已經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了……她好累……好累……

小惠不知道自己這樣看了天花板多久,她就是一直看着,一直看到她意識到自己這樣看了多久,小興就在旁邊看了自己多久……

她轉頭看了小興一眼,面無表情。她知道自己心裏有股歉意,但是她已經沒有力氣去把它給表現出來。小惠只能這樣看他一眼,再來她就轉身側卧,面對牆壁。

「抱我,好不好?」小惠心裏渴望着。她剛剛那樣對小興,讓她已經不敢再開口要他抱自己。她只好在這裏假裝冷酷,希望小興還願意像以往一樣,做這做完愛后該做的事。抱我,好嗎?你知不知道我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渴望你的擁抱?抱我,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我懷孕了……」

想不到啊,小惠真的想不到啊。當最後她終於告訴了小興這件事,而她的動機卻只是為了想要小興來抱他……怎麼?她的一切,都已經低賤到這個地步了嗎?

小興翻身面對小惠了,小興雙手伸過來了,小興溫柔地抱住她了。這樣說來,小惠講那句話的目的達到了?可悲!

「如果你願意把他生下來的話,我們一起養育他。」

小惠一時之間,真真正正地說不出話來了。她只能緊握小興的手來表達她內心的激動。這句話任何人都可以講,但是小惠相信沒有幾個男人可以講得像小興這樣毫不猶豫,尤其還在他們這樣的關係之下講得這麼毫不猶豫。

他好愛她,他比以前還要愛她,他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還要愛她!可是……小惠要不要跟他說這孩子可能不是他的?要不要讓他知道自己除了跟他,還有跟別的男人做愛?算了,不重要。那個男的已經不會再出現,而且,小惠也沒打算把孩子生下來。

「我不要把他生下來。」

小興無聲地嘆氣,使得小惠兩根頭髮飄到她眼前來。隱隱約約看着那眼前的頭髮,搖擺……搖擺……彷佛它們就可以遮蔽小惠所有的視線。她可以模糊她的焦點,兩根頭髮就能讓她看不見;她也可以讓它們停留在那裏,透過它們去看這個世界;當然,她更可以伸手一撥,就這麼把它們都拋到腦後去。

她不要把孩子生下來,她不要跟小興在一起,她只要小興抱她?

哪有這種事?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哪有這麼自私的人?小惠突然覺得抱着自己的這雙手好虛假,嗯?不是,這雙手抱着的這個人好虛假。她不能這樣子過日子了,不能這樣下去了。回到下午的結論吧,歸於原點吧。我的小興,你知道嗎?因為有的時候我還是好想跟你說我愛你,所以,我們還是離遠一點比較好……小惠慢慢把小興的手拉到眼前,輕輕靠上她的額頭,就再享受一下最後的溫暖吧。

好了,享受完了。說吧!

「小興,我變了。我不知道我失去了什麼東西讓我這樣,可是我變得好不快樂。如果我再不去做一點改變的話,我怕我一輩子就會這樣子了。」

繼續!拿出勇氣把話說完。

「當然,我變成這樣根本不關你的事。你永遠盡心儘力的想讓我快樂。我讓你失望,我對不起你,對不起……」

不要一直道歉,說出來!

「我希望你不要試着改變我現在的決定,好不好?就讓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做愛,是你最後一次抱我,最後一次……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好不好?」

不要問他好不好,堅定你自己的言語,不要讓它聽起來只像是另外一次無用的分手談話。

「我……我真的好愛你,但是我真的一定要跟你分開了。我不能再讓我自己每天想你,以為你會隨時出現,隨時關心我。我一直都好自私,我知道你離不開我是因為我一直在做些事情讓你離不開我,然後我還要怪你不肯離開我。像我這麼自私的人根本不值得你留戀。就這樣了,小興。就這樣了。」

說完這話,小惠覺得心裏好舒暢。她把老早就該說的話,終於說了出來。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裏好確定這一次他們真的會分手,不會再像前幾次那樣藕斷絲連。都結束了。就在這裏,就在此刻,以前的一切,都結束了。

小惠感到有點奇怪,因為自她心裏冉冉升起一種愉快感,或著是說解放感。她有好長一段時間讓情緒左右她的思想跟行為,簡直是一直昏昏沉沉地度日。而在她說完那些話的現在,她心中理性的元素似乎一下子都開始接近她,她的理性、慾望、高興、決樂、意志、氣度、自信、自尊以及一切,似乎一下子都回到她的身邊了。她的心思好清楚,好暢快,好像一直模糊的視線終於回復了焦距一樣。她似乎不再空了。她感覺到現在的她體驗到一種轉變,實實在在的轉變,讓她完全不再是一分鐘前的那個她,那個可悲、無奈、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的她。她甚至感覺到自己好像慢慢地離開了自己的身體,加入了在自己身後的,在三十六天前的錢櫃包廂里就一直不肯回來的她的理智。這麼的漂浮在自己身後,好好地看着自己……

看啊,這個躺庄她面前,背對着她,被愛情跟生活打得體無完膚的女人。你赤裸裸地捲縮在自己的床上,因哽咽而顫抖著,除了可悲,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你的一生因着自己的美貌而高傲,一讓人點出你那完美利用容貌的天賦,便馬上要把罪孽都怪罪到被你利用的可憐人身上。你一直讓你自己相信你跟大家沒什麼不同,要證明自己所擁有的都是努力而來,但在以外表可以佔到便宜的時機里,你總也不曾遲疑過。不遲疑也就算了,還要對自己否認自己是這樣的人。有什麼能比一個連自己都要欺騙的人更可悲呢?你老在問自己為什麼生活會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麼自己會不快樂,其實答案多簡單啊?不就是因為你明明白白的知道你早就變成自己曾經最痛恨的那種人了嗎?去怪罪環境,去怪罪人群,如果你終究不能懂得要去怪罪你自己的話,你永遠都會是這副德性,再也不能真正擁有快樂了。

但是,你的心中還有理性的一面,它知道你渴望改變。

你是個幸運的渾蛋,所以你能遇上像小興這種為愛痴狂的人。他是個悲劇人物,終究難以喜劇收場,也許,他一生的存在,只是為了能夠改變你的一生。就算如此悲劇,他的存在也擁有不小的價值。那你呢?你這一生又有什麼價值呢?喔?那暫時不是重點,只要你還沒有毀掉你自己,你總還有時間去把這價值給找出來。而現在,是你的轉捩點,一個男人為你的生命帶來的轉捩點。你一定要把握住這一個機會,不要再繼續去毀滅你自己下去了……

「小興……我好想你……」可悲的女孩說道,那聲音讓人不忍心去聽聞……

想吧!想他是應該的,因為他為你做過的事是如此的美麗而聖潔。

「小興……你為什麼要離開我……?」女孩的語氣平靜,但平靜的語氣所能傳達的悲傷卻更為巨大,讓人不禁懷疑她是不是連心都已經死了……

他來到你身邊能為你做的事都已經完成了,剩下來,就看你體會多少了。你已經說出分手的言語,就讓他走吧。

「你可不可以不要現在跟我說這些?晚一點再說,不行嗎?」女孩的語氣充滿了哀求,彷佛逃避是她唯一認為她想要做的事。

你也知道你現在是在自言自語。跟你自己的理性說話。我能夠說出這些話,都是因為你想要我說,不對嗎?

理性卻不能再看她這樣逃避下去,它必須說出無情的話。

「……」她又開始流下眼淚,只因她心中對小興的思念甚深。

「讓他……走吧?」

對。你已經準備好要讓他走了,就讓他這麼走吧。

「可是我好想他,我愈來愈想他,我該怎麼做?」

理性下了床。穿上拖鞋,走到書桌前拿起包包,拿出許許多多的信。

不要再在皮包里放他以前寫給你的信了,也不要一天拿一封出來讀,假裝他每天還有在寫信給你。

「我好喜歡看他寫給我的信,他以後一定會是個作家。」

理性嘆了口氣,提到他的時候請不要再用現在式跟未來式,他已經是過去式了。它再走到牆角,在原先應該放着安全帽的地方。以後騎車出去把車子騎回來,不要再假裝是他載你到什麼地方去,然後又沒栽你回來。

「我喜歡坐在他身後,摟着他的腰……」

還有,他走的那天你就已經辭職了。不要再每天跑到飯店去閑晃了,好不好?遇到同事很尷尬的。

她翻過身來看着理性,心碎地道:「你可不可……先不要說了?

我……我覺得我暫時還是不能把他忘掉……」

「當然不行啦!」理性堅決地。

我看你這個樣子已經一個月!你真的不正常了。你知不知道?還有啊,最受不了的,麻煩你以後要自慰的時候不要再幻想是在跟他做愛了!就算要,也麻煩你幻想一些正常的做愛,不要再搞剛剛那種什麼玩意了!哪有人自慰自到叫那麼大聲的?室友會抗議的嘛。

「我只是假裝他還在我身邊陪我,不行嗎?這樣有什麼不對的?

我又不會去影響到其他人!我……就是不能接受他已經不在的事實而已嘛!」

理性看着她聲淚俱下地大聲抗議,真的不能不為她感到悲傷。它只好用誠懇的語氣說話,期望她能夠聽得進去:「你自己也知道不能夠繼續這樣下去,所以你剛剛才會說出要分手。你說你不會去影響到其他人……你怎麼還是這麼自私呢?難道你沒有看到Benny跟倩玲對你的關心嗎?難道你以為假裝他還在,開開心心地跟他們說笑,不去提這件事,這樣不會去影響到你的朋友們嗎?他們好關心你,你知道嗎?他們好怕你的精神狀況出問題,你知道嗎?」

小惠為理性的話而感到疑惑,低頭沉默。但隨即又倔強地道:「我的……精神狀況沒有問題啊。起碼……我幻想跟她一起的時候,我知道我在幻想。」

「知道個屁!」理性罵她。你看看你自己,什麼樣子?坐在自己房間裏面,自己跟自己講話。更別提一天到晚跟一個已經不在的人講話了。就算你知道,那隻代表你還有救,不代表你正常。任何人看到你都會覺得你不正常的好不好?

理性回到書桌旁,打開抽屜,拿出仁愛醫院門診時刻表丟到床上去。自己看,圈起來的是什麼科?精神科!對!講到這個我還氣呢!你去看的是精神科,不要老以為去看婦產科!沒事就說什麼自己懷孕了,還不知道爸爸是誰,什麼東西嘛,弄得自己好像什麼悲慘的事情都一下全碰上了一樣。亂七八糟……

她聽完理性的話,手放到嘴邊,又放到胸口,嘴巴微微張開,頭往左轉又往右轉,完全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最後,她很懷疑地問道:「我……我真的沒懷孕?」

理性看着她,一時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你看,你已經相信了你要自己相信的事……你已經快崩潰了,你知道嗎?你如果還不願意讓他走,過了今晚,你就不會再看到我了。因為你心裏的理性會隨着你的崩潰而消失的。

理性的話已經講到這樣,若是再不能點醒她,那就真的只好消失了。女孩的額頭靠着手掌思考着,掙扎著。理性看着她臉上的表情痛苦了好一陣子,最後歸回平靜。她閉上眼睛,慢慢又翻過身子面對着牆壁,理性不能知道她做出了什麼樣的決定。

「我還是很想他……」理性坐到床沿旁的地下,左手彎曲平放在床上頂着它的臉頰,右手卻伸向女孩輕輕的撫摸着她的頭髮。放在心裏,讓他變成回憶來想就好了。乖……我也很想他,但是不想的太過分。而且我可以很確定的知道,他絕對不會希望你這樣想他的。

「嗯……」理性想,該講的話,也都講完了。半身趴在床上也算舒服,也許,是到了它該睡去的時候了。突然有一個有趣的想法:不知道這一覺睡下去,明天一早醒來的時候,陳黎惠這個人是會像現在這樣坐在地上,面帶微笑的醒來?還是在床上,面向牆壁,滿臉悲傷?正當理性要將這個決定交給女孩去處理,不再管一切的時候,卻聽到她問:「你覺得我是一部言情小說嗎?」

理性閉上眼睛,微微地笑道:「你以前是,以後……我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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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愛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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