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夜深了,檀香的味道在室內積得久了,越發的濃。

言邑散著發,看着月光透過一側窗戶照進來,深深淺淺映出斑駁的影子。

不知道為什麼,胸口有點堵得慌。

即使早已經知道李寂有心愛的人兒,不知道為什麼居然從來沒有意識到,他有一天會成親,然後有親密的家人,誕下孩子,變成很圓滿的家庭。

從來沒有這樣的意識。

或許是因為相伴得太習慣。即使兩個人出去,李寂也很少談家裏的事。兩人多數只是這麼相伴走着,彷彿會一直這樣相伴走下去。

一直都覺得好像是這樣的。

然後……李寂說他要成親了。

李寂的笑容很幸福。

言邑的心卻空了。

那月光一點一點移動着,冷冷地照着地面。

言邑淺淺呼出一口氣,雖然是夏天,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好像錯覺一般,可以看到那口氣在月光下凝成白煙。飄飄呼呼地,似乎一切都籠在這月光底下,什麼都看不見了。

言邑閉上了眼睛。

一夜無夢。

只因為,總是睜着眼睛,看着那月光。

天泛起魚肚白的時候,聽着門外司吏的腳步走動聲,言邑終於承認,自己對李寂的確很在乎。

早聽說過斷袖一說,從來沒想到自己也會往這地方沾邊。

很早之前言邑就覺得沒有人能夠站在自己身邊,沒有人能配得上自己。是超乎常人的自負讓言邑一直堅信,這條路或許只有自己能夠孤單走下去。

曾幾何時,表面溫潤內心陰險的李寂就在自己的身邊,什麼時候都有他。

結果,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就習慣了兩個人的步調。

彷彿……李寂天生就應該為官,天生就應該站在自己的身後,一起俯視着天下。

言邑呼出一口氣。

沒有什麼噁心或者難堪或者其他情緒,只是……有些遺憾……

在這種情況下明了了自己的心情。

不過——他安慰自己——很快的,李寂就有他自己的生活,一切都會不同。

而他,也會有自己的生活。雖然有些寂寞,不過只要坐擁天下,他永遠是霸主,永遠操縱着自己的生命。

所以當青博小心翼翼推開門想請皇帝起床時,發現對方已經精神奕奕地起身了。

李寂那一夜也是難眠,不過原因不同,當然是因為向小漸求親之事。不知道姑母會不會答應呢?他輾轉難眠。

不期然間,忽然想到了皇帝陛下。

不知道為什麼,最近發現皇帝沒有之前感覺的那般難相處。言邑像一顆榛子,外表堅硬無比,內心卻很豐潤。雖然李寂明白這個人本質上的好鬥品性會讓他一輩子堅硬下去,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覺得言邑很真實。

比起朝中那些滿口仁義,背地裏卻算計的人們,言邑已經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了。

比較起來,自己並沒有那種好鬥的個性。在李寂的眼裏,「隨遇而安」這句話無疑是了不起的至理名言:天底下什麼事情不能忍耐或者割捨的呢?為什麼要去花大量力氣爭取一些得到后就會棄之不顧的東西呢?

不過,李寂也明白,正是因此,自己永遠只能隨波逐流,從來不會站在潮頭作弄潮兒。

所以有的時候,看着言邑會覺得很羨慕。

每當這個時候,就會覺得在這個人的手底下也是不錯的選擇。

言邑不會錯待賢才,同時也不會容忍庸才,更不會允許他人踏到自己的頭上。所以像自己這種骨子裏「奴才性子」的人才能快樂地做下去,並且不會被薄待。

可是近來,這個好鬥的人變得溫潤了。似乎朝中大小事務把這個脾氣原來像剛出鞘的劍般的男人套上了劍鞘。雖然鋒芒仍在,卻收斂了。

李寂嘆了口氣,說起來,是不是應該再勸勸皇上,找個合適的女人娶了吧,他很寂寞呢……雖然言邑自己都不知道,但是李寂看着對方的眼睛,就情不自禁有這種感覺:言邑很寂寞。

李寂翻了個身,看着月亮照進來的影子,皺起了眉:但是說到這裏的話……什麼樣的人才配得上言邑呢?真的想像不出來呢。

世上真有人能配得上那樣的男子么?

李寂搖了搖頭,忽然覺得悵然。

寂寞的宮廷寂寞的人,雖然是言邑自己選擇的路,卻還是為他覺得遺憾。

李寂閉上了眼睛,立刻想到了言邑皺起眉頭的樣子。今天跟他說起求親之事,他居然有點不高興的樣子,莫不是因為自己說得太晚了?

李寂嘆了口氣,然後開始想小漸,可是奇怪的是,小漸的臉反而沒有言邑那麼清晰了。

李寂笑了:對了,因為政務太忙,他都有兩年多沒見過小漸了呢。如果見面的話,真不知道小漸會多麼生氣。

嗯,見面第一件事就是道歉!

李寂一邊下着決心,一邊打算睡覺。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做夢的時候都彷彿看到言邑嘆氣皺眉的樣子。結果搞得他一夜沒睡好。

言邑跟李寂再度出來的那一天下着雨。雨很大。

言邑仔細看着身邊人的神色,今天的李寂不知道遭遇了什麼,一臉神思恍惚,往往答非所問,也不知道中了什麼邪。一來二去,就連自己都弄得有些心煩。幾次想問李寂發生了什麼事,卻都被他岔開話題。李寂有事,並且不想對自己說。言邑有些胸悶。

雨順着傘沿滴下來,李寂張開手接住。雨水冰冰的,一點一點滲透進靈魂。

言邑的眼睛注視着前方。不過李寂知道他已經看自己好幾回了。

李寂微微苦笑着:自己的異樣有那麼明顯么?

直到兩人默默無語地走到第二條街時,言邑終於直接開了口:「你怎麼回事?」

李寂看着言邑的眼睛,他的眼睛裏有點暴躁,有點浮動……有點……擔心?

李寂笑了。

在雨中,他的笑容看來氤氳,張了張嘴,卻仍沒有說出什麼。

言邑停下腳步,耐心地看着李寂。

最後,李寂終於說道:「小漸……她有意中人了。」

雨中,他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言邑的手張了又合,看着李寂空蕩蕩的眼睛,他的心也空了。

寂兒:

近來可好,我和小漸惦記你得很。好久沒收到你的來信了,這次是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前天楚江向我們家小漸求了親。楚江性格為人都不錯,雖然我們家小漸只是鄉下丫頭,年紀又大,都已經二十了,真是配不上人家,不過這傻丫頭偏偏也中意楚大人。所以我就厚著臉皮答應了。

寂兒啊,我知道訂親的時候你肯定沒時間回來,不過小漸說了,要是她成親的時候你不來,她可是會氣你一輩子的。我也是。

說真的,要看到中意的對象寂兒你也先定下來吧,你都二十八了吧。李家就你這麼一根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了。

姑母讓送信的人帶了點自家做的鹹菜,這點路應該壞不了。你離家那麼久,沒嘗到過家鄉的鹹菜吧?記住,姑母跟小漸在這兒盼你呢,啥時候也回來趟吧。作官的再忙,總也不能老不回家啊。

「你姑母她們沒收到你那封信?」

「不,我估計是收到了。」

言邑沉默,忽然意識到李寂姑母的那封信是個無言的拒絕。

李寂看着前方,卻有些茫然:「我想姑母是不好意思直接回絕我才這麼說的。信我早已經託人帶到了。」

說完這句話后,他沉默了下來。眼睛裏空空洞洞的。

言邑最終只拍了拍李寂的肩。

那雨下得真大,雨里李寂走着,彷彿孤單走在原野。言邑那隻手,彷彿是天地間唯一的熱源。

半個月後,言邑「准」李寂休息些時日。其擔任一切事務由副督御史宋寧文暫代。

初聽到這個消息后,李寂自己嚇了一跳。看着座上的言邑,李寂忽然生出點灰心,忽然有種諸如「連這裏都容不下我了么」的感嘆。

言邑卻滿臉自若,低頭看着手裏的文書順便說道:「趁這幾天還空你就出外走走吧。我知道你這人的性子是閑慣了的。」

李寂張了張嘴,偏偏不知道怎麼說。

言邑抬起頭沖他笑了笑:「這半個月你天天攬了許多事情做,你不累我都看着累。放鬆一下吧。回來之後希望看到還是一貫輕鬆待事的李寂。」

李寂獃獃看着言邑的眼睛。然後,他也笑了。

言邑的眼神很溫暖,充滿信賴。

李寂笑得嘴角勾了起來。這是這半個月來他的第一次笑。行禮,李寂無言地轉身離開。有個人信賴自己,明白自己的感覺真不錯。

只是,他要是不是皇帝,那就更好了。

司吏為李寂推開門時,門外是一片青天。他微笑着踏出去,卻看不到,身後言邑淡淡的愁傷。

門關上了,陽光不見了。

言邑合上了文書,閉上了眼睛。

檀香的味道慢慢浸在鼻間。

那個人,很傷心,不是為了他。

言邑揉了揉額角,有點抽痛。這段時間的李寂總是板着臉,緊繃到接近他的人都會覺得害怕,害怕什麼時候他的神經會突然綳斷,傷到自己。連帶的,弄得言邑也很緊張,每天看到李寂時都想拽住他的肩膀把他搖醒: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熬不過去?

可惜,言邑不敢。

他真的不敢。

害怕李寂會露出那一天的空洞表情,害怕他會顫抖,害怕……李寂眼裏堆起來的痛苦決了堤。

如果那樣,就連自己也會受不了吧?

所以想了數天,言邑只能想到這個笨辦法。

他相信李寂會走過來的。或許好風景能幫他療傷。

他言邑做不到的,李寂自己一定能做得到。

言邑睜開眼,室內空蕩蕩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看到他的笑臉呢?

言邑苦笑着,攤開了文書。

十五天後,李寂風塵僕僕地趕回京城。

當天他甚至不合禮制地去求見帝王。令人驚訝的是,向來嚴肅的皇帝居然也許了他那不合禮數的請求。

李寂進宮的時候,已經是掌燈時分。

言邑看着李寂從門口進來,那時他正在翻看著書卷。燈光照着李寂的身影。言邑收了收神,看着李寂低身行禮,李寂的頭髮在燈光下有着烏光。然後他抬起頭,眼睛裏溫溫軟軟,全是笑意。

言邑長長嘆了一口氣,終於放下了心。把那書抹到一邊,站了起來走到李寂跟前,仔細看着那人的身形,然後微笑:「你回來了?」

李寂只抿著嘴笑了笑,然後又行了一禮,恭恭敬敬:「謝謝皇上。」

言邑大笑着拍了拍李寂的肩頭:「看起來的確是已經恢復了。」

李寂眨了眨眼睛,忽然說道:「皇上,有點東西李寂要獻給皇上。」

言邑一愣:「哦?你什麼時候這麼懂得禮數了?」

李寂不理他的玩笑,從懷中掏出一塊方巾,言邑好奇看去,只見那方巾中似有什麼東西,微微隆起,看樣子是細碎之物。

李寂攤開帕子,言邑見那方巾中間是一串看來憔悴的花串。

李寂恭敬把那花獻上:「皇上,這是臣去的地方摘下的花,是槐花。」

言邑不解,伸手接過那花串,花串原是細潔的白色,但因為摘下來有段時間,故而花瓣捲起微微的售黃,看來細弱可憐。

「皇上久居後宮,李寂不才,只能幫皇上帶來這點風光。」

言邑握著那帕兒,忍不住笑了:「看不出來李寂你倒是有心之人。不過孩子氣了點。」

李寂抬起頭也微微笑,眉眼溫軟:「皇上要什麼有什麼,還能送你什麼呢?只能送這些孩子氣的東西了,」

言邑看着他的笑,手指無意識地摩娑著那方帕兒。只覺得槐花香得有點甜,絲絲繞在鼻端,只覺得酥酥入骨。想了想,拿着那帕兒迴轉,走到一半才想起來:「李寂,你坐邊上的位置吧。」

偌大的書桌邊上有張躺椅,本來是給皇帝累時卧躺,這回言邑指的卻是那方向。

李寂一愣,心中不禁有些惶恐:「不敢……」

言邑眉輕輕一抬:「我准你的,就當是謝了這槐花之禮。」低頭看那花,心中也暖暖溫溫。自己長年住在北疆,少見花朵。哪裏知道見了這花兒,居然升上柔軟之感。難怪北疆的人與江南迥然不同了。

李寂想了想,也不矯揉,直接就坐下了。

言邑坐在上位,那燈照下來,照着李寂的眉日,言邑一時間竟有些看得痴了,問道:「這一趟有沒有什麼收穫?」

「收穫倒是說不上來。我只帶了兩個家丁出去一陣亂逛,不過心情倒真是好了不少。」李寂眉飛色舞。

言邑握住那方巾,槐花的香味久久不散。

結果這一聊居然聊了半個時辰。李寂幾次欲住嘴,卻看到言邑滿臉鼓勵之色,倒像是很想知道自己這一行發生的事情。如此一來,他倒是停不了嘴了。

好不容易說完,言邑點了點頭,見李寂神色還是興奮,笑了:「你好精神。對了,忻州來報,有事請示,你看看如何?」

李寂微微怔了怔:「忻州?何事?」

「本來今年應該給忻州安配心的州官以及以下官員,各縣縣令也會再做調整。戶部行令之後,卻收到一封請示。說是忻州迤山縣的百姓請命,希望讓阮阿牛任職。你覺得如何?」

「這不是戶部的事么?為何要驚動皇上?」李寂不解。

「本來也是到不了我手上的,戶部原要拒絕,後來大概想到忻州曾經出的事。考慮到民風剽悍,所以特地與督察院商量,結果一級級請示上來,最後到了我手上。」言邑笑着看着案卷。

李寂皺了眉頭:「是哪個呈上來的?宋寧文?」大大失職。哪有小小縣官任命要呈到皇帝這邊才能決定的?宋寧文做事周密滴水不漏,可惜就是太過謹慎,怕前怕后。

言邑說道:「這個你不必管,我已經訓斥過了。不過既然已經傳上來了,你說如何?」

李寂皺起眉頭:「皇上心中早有主意,何必問我?」

言邑笑了:「我的確早有主意,不過是要看看你經過這些時日頭腦有沒有僵掉而已。怎樣?李寂你怎麼想?」

李寂嘆了口氣:「雖說阮阿牛的確有些本事,不過以年前的所見所聞來看,只怕還擔不起大任,為人魯莽行事草率。倒不如給他個副職,順便給百姓個交待。這樣就罷了。如果幹得好,自然可以升職;如果幹得不好,也不至於捅大漏子。」

言邑點了點頭,拿起硃筆批了那文書,丟到一旁伸了個懶腰:「那就這樣辦吧。」

李寂皺了皺眉頭,心道這皇帝真是陰晴不定,一邊想着一邊告退。

言邑沉默地看着他的身形,忽然柔聲問:「李寂,你好了么?」

李寂一愣,抬起頭看見言邑關心的眼,心中一片溫暖,微笑着回道:「回皇上,臣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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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手遮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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