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失去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

菲瑞爾……菲瑞爾啊……

C.G

細密的雨絲教風吹得東倒西歪,令路上行人無一倖免地淋濕,不時聽到行人們低聲的抱怨,連續幾天的寒流冷得人們不得不將厚大衣再次拿出來以抵禦寒冷,而這場雨,將氣溫拉得更低了。

市政府附近的地方雖有建築物,但距離都得走上一段路,大樓與大樓的間距,便成了躲開雨與冷最佳的庇護所。

位於市政府對面的新舞台那幢專供藝術表演的灰色建築物,今天擺滿了花圈和黑色的布條寫着「鞏君延追思會」幾個大字。

一輛又一輛的高級轎車魚貫而入地停入新舞台對面的停車場內,三兩成群身着黑衣的男女撐著傘往裏頭走去。

細雨交織的雨幕中,出現一道模糊的身影,那人有着一頭長及腰教紅繩系成一束的黑髮──此刻它正浸染著雨而看似沉重──有一雙迷濛的藍紫色的詭異眼眸,五官深刻而明顯,冷漠而尖銳的氣息縈繞。

他沒有撐傘,任由雨打濕他全身也毫不在意,佇立於新舞台對面的小公園內,藍紫色的眼眸凝望着那布條上的字,神情同時充滿依戀與冷酷。

星期日的午後,這一區本該是充滿人潮,但由於下雨,濕冷的天氣趨走了不少人,使得這兒格外的冷清。

「請問?」一聲輕問喚回他出神的心思,但他沒有改變姿勢,甚至沒有看向來人的意願。

那人等不到他的響應,又問道:「你是來參加君延追思會的嗎?」

聽聞「君延」二字,他的身軀幾不可見地輕顫了下,終是肯賞來人一眼,入眼的是一名與鞏君延差不多年紀的男子,有着商場人士的精明,眉宇間繚繞着傷痛。

「若是,裏面請。」孫景棠見這外國男子瞧著門口的模樣,猜想他或許是君延的友人,因此上前來詢問。

他沒有回答,視線再次轉回門口,盯着門口良久,冷漠的臉龐浮現一絲遲疑,沉默良久,終是搖頭。

「請你代為表達我的哀悼之意。」他的聲音冷淡而冰冷,略帶沙啞,神情有着刻意強化的漠然。

「好的。」孫景棠走回門口,見着那男子仍佇立在對面的公園裏,於是拿了朵紅玫瑰再次上前。「這個給你。」

男子微挑眉,望着紅玫瑰,揚睫望入孫景棠的眼裏。

孫景棠扯開了笑,「君延走得早,我們幾個朋友都想着為他佈置一個他喜愛的場地,於是追思會也用君延喜愛的紅玫瑰裝飾。」

男子沉默地接過紅玫瑰,不經意觸到孫景棠的手,孫景棠只覺他的手冰冷異常,一抹寒意順着他碰觸到的地方竄上他的心,讓他不由得打個寒顫。

「謝謝。」男子拿過紅玫瑰,剔去尖刺的紅玫瑰盛開着,但開得太過反而有種年華易逝的哀傷。

「不客氣。」孫景棠拾回鎮定,轉身離開。

在他轉身的瞬間,男子手持的玫瑰一片片的雕零,紅艷的玫瑰花瓣沾著雨珠飄散落地,男子斂睫,藍紫色的眼眸凝望地上的玫瑰花瓣,抿直的唇瓣扯出一個淺淺的弧度,耳畔似乎聽到一個他牽掛二十年的人呼喚自己的聲音──

菲……菲瑞爾……

菲瑞爾合上眼眸,彎長的眼睫教雨珠給侵佔,分不清是淚或是雨,他仰起頭,承接那雨絲的紛飛,蒼白的臉龐染著悲傷的顏色。

菲瑞爾……菲瑞爾……

菲瑞爾不願張眼,一張眼,就得接觸現實,那殘酷撕心的現實。

鞏君延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心一陣刺痛,他懷疑自己還有心可言,可那痛楚卻狠狠的凌遲着他。

菲瑞爾,我愛你……我愛你……

二十年前

英國倫敦

濃霧無聲無息地籠罩,伸手不見五指,看不清前方一公分的路,空氣因霧的來襲而變得窒息,路上的行人莫不紛紛避進建築物里,深怕一個不小心發生意外或是被小偷給扒走錢包。

霧都倫敦,不是一個浪漫的地方。

在這個有幾百年歷史的古都里行走,時時刻刻都可以感受得到古意以及西方人文的精華處,但不是此刻,濃霧其實對人體有害。

幾百年下來,因為工業革命帶來的進步,已污染了這兒的空氣,此霧非彼霧,成了致命的黑霧。

鞏君延走在沉靜無聲的街道上,眯起眼來尋找辨識著前方的道路。這霧,讓他失了方向感,呼吸倍感沉重,冷汗直冒,想着是否該找個地方坐下來避霧之時,即被迎面而來的人給撞了下。還未反應過來,他腳步一個踉蹌,跘到石板路的接縫而倒地。

「哎呀!」他低呼一聲,感受到臀部的痛楚蔓延。

他的背包因他跌倒而離開自己的手,他四處摸索,沒多久,他放棄找尋,想着背包該是被撞倒自己的人給偷走了,幸好他來倫敦時早已耳聞霧中行竊的囂張行為,因而在出飯店時,只帶着足夠的錢在身上。

『你沒事吧?』一個說着陌生語言的男聲近在咫尺,教鞏君延怔楞了下。

這語言很陌生,但聽在耳里卻又異常的熟悉,他下意識的回道:『沒事,謝謝你。』

『那就好,我扶你起來吧!』那聲音冷冷淡淡,貫穿鞏君延身處霧中的模糊心思,將他的意識凍得清明。

一隻白晰而修長的手伸過來,在霧中顯得格外的透明,鞏君延盯着那隻手,有些遲疑。

『放心,我不會害你的。』那聲音穿透他的耳膜,冷淡依舊卻多了絲笑意──尖銳的笑意。

鞏君延深吸口氣才伸手,方觸到那人的指尖,即因那冰涼透心的觸感而想伸回手,但來不及了──

他的手被那冰塊似的手給握住,被那人拉起,那人的力道不大卻無法掙脫。

鞏君延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下,想抽回手卻不得所願。

兩道藍紫色的詭異光芒穿過霧射入鞏君延眼裏,他動彈不得,全身的氣力盡失,連站也站不穩。

「你……」

『你來了……你來了……』冷柔的嗓音近在耳邊,讓鞏君延不禁縮起脖子,發起輕顫來。

「你……」

『來了……來了……』

下一秒,濃霧盡退,鞏君延一個眨眼,發現自己身處在街旁的行人路,人們開始走出來,在街上行走,連車子也變多了。

一切的一切,恍似夢境,讓他辨不出是現實還是夢幻。

他輕喘著氣,緊掄起拳,極力想揮去手上殘留的冰冷,耳邊迴響的是那怪異陌生的語言。

他打起冷顫來,無力分辨自己前來倫敦是為了洽商還是為了順從內心的渴求。

你來了……你來了……

喉頭一陣乾渴,鞏君延掐住自己的頸子,牙齒打顫,發出輕微的聲響,恍惚間,聽見自己發抖的唇低喃:「我來了……我來了……」

膝蓋一軟,他發冷的抱住自己,倒地。

自鞏君延懂事開始,午夜夢回總有夢來侵擾,時常夢見自己成為一名異國的戰士,手持彎刀,騎着高大的戰馬在高地上馳騁。

夢裏,他是一名異國將軍,領軍與來犯的外國人作戰。

戰事持續著,不知過了多久,他來到一幢奇異的古堡,裏頭悄然無聲,外頭懸崖峭壁,兇險異常,一個不小心即會落入那無底深淵,喪失生命。

他看見自己小心翼翼地走在古堡裏頭,來到一個挑高的大廳,門口對面有着一個十字架,上頭釘著一名表情痛苦的瘦弱男人。他的注意很快地被趴倒在祭壇上的紅衣女子給分散,他上前查看那女子,豈料,那女子竟在他將她轉身之際睜開眼將暗藏手心的匕首插入他的心臟,他吃痛的推開那女子,揮舞著彎刀將那女子的頭砍下──

血噴得他的臉和胸口滿是,他的心臟也插著匕首,溫熱的血自他傷口涓涓流出,與女子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血。

『啊──亞絲──』

就在他意識漸遠之時,他聽見了那陌生遙遠奇異的語言,出自一個男人的狂嘯嘶吼,但他沒有機會看那男人,重重黑霧襲來──

「啊!」鞏君延驚叫一聲,半坐起身,額上佈滿冷汗,氣息混濁的喘息著,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看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直到心跳平緩,呼吸平靜之後,他才漸漸看清自己身處的地方。

英式古典風格的寢具以及傢俱環繞的房間──是旅館。

他想起來了。

昨天下午他走在路上遇到大霧,遭小偷又遇見一個人……

他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那是他做白日夢還是真有其人?

鞏君延不敢多想,只願意接受自己莫名奇妙昏倒又莫名奇妙醒過來這段回憶。

他下床為自己倒了杯水,水的味道讓他皺起眉,於是他倒掉水,打開冰箱,開了瓶XO來喝。

XO的熱辣讓他清醒了不少,也讓他的身體回溫,低着頭查看自己,穿着飯店的睡袍,酒紅滾紫邊,大方而穩重,沒有血,不是血的顏色。

適才,真是夢境。

鞏君延合了合眼,執著酒杯步至窗口,拉開窗帘,讓清晨四點的光亮渡入房內,微眯起眼,他嘆口氣。

原本一切都好好兒的,何以一到倫敦來就遍事不順?

半個月前,他前來倫敦與一家人壽保險公司洽談合作的事宜,他這位董事長,是應人壽保險公司總裁竭力的要求前來的。

他不知道為何那位總裁會想要自己親自出面,他只知道若是他不來,自己上任以來最大宗的合作案將會報銷。

是以,他集妥資料帶着合約,獨身一人前來倫敦。

一到倫敦,他並沒有馬上見到人壽保險公司的人,反而被接到這一家古色古香的英式旅館,接機的人請他好好放鬆身心四處看看玩玩。

鞏君延雖覺奇怪,但也放任自己利用這個自接任家族企業后難得有的機會,好好地看看倫敦這個城市。

七天後,他終於見到了那位總裁,商談合約一事,豈料,他再三地顧左右而言他,恍若他不是這間公司的總裁,主事者另有其人。

也罷。他做事一向隨緣,寧願回台灣坐辦公室也不願與他再周旋下去。

但那總裁強硬地將他留下,於是他又多待了一個星期。

原本一切無事且輕鬆暢快,直到昨天……

鞏君延的呼吸一窒,強迫自己別再回想,這才救了自己一命。

你來了……你來了……腦海突兀地浮現這句話,讓他又是一陣冷顫。

「怎麼回事?」殘餘在腦海的恐怖感覺未曾剔除,鞏君延將杯里的殘酒一口飲下,麻了他的舌也麻了他的心。

「別再想了,不能再想。」他有種愈是想便會無法回頭的懼然。

平靜的早晨,不安定的心,讓鞏君延恨不得自己此時身在故鄉台灣。

「鈴」的一聲──

嚇得鞏君延手一松,杯子落至地毯上,瞪着電話,久久,鈴聲依舊響着,於是他上前拿起話筒:「HELLO?」

『你來了……終於來了……我等你好久好久……』

「嚇!」鞏君延甩開話筒,眼前的畫面划割成一段一段,讓他喘不過氣來。

那語言,是夢裏……夢裏的語調……

頸項有個冰冷而柔軟的觸感,他猛一偏頭,頸子傳來輕聲的「喀」一聲,痛楚蔓延,但他眼裏只有那張蒼白的俊臉,以及──

鑲在他臉上那雙特殊絕倫的藍紫色眼眸。

『你是誰?』鞏君延沒發現自己使用的是夢裏的語言,這雙眼眸,像是刻印在靈魂深處般的熟悉,但他很確定自己沒見過他。

藍紫色的瞳眸閃耀着笑意,捉住他想逃開的手,在他的手背印上一吻──冰一般的柔軟觸感,讓鞏君延全身上下起雞皮疙瘩。

『我是誰?呵呵呵……』

『你是誰?』鞏君延皺起眉頭,不喜歡他語間的諷笑。『你到底是誰?』

『你不覺得痛嗎?』男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徑自抬手撫上他的頸項間,那他留下的吻痕,低冷的嗓音滲入些許柔和。

藍紫色的眼眸熠熠生輝,撫上鞏君延頸項的手卻毫無溫度可言,幾乎奪走鞏君延的呼吸。

『你……放開我……』鞏君延虛弱的命令著。

無限的驚惶傳遍他的全身,他動彈不得,但反抗的心意更加強烈。他的手捉住男人的手,感覺他的冰冷透過衣料遞來自己的手掌,他想放手,可一放手,即代表自己臣服於他,鞏君延怎麼不也願意如此。

男人鬆開撫著鞏君延頸子的手,也甩脫了他的捉持。

他站起身,低頭看鞏君延,藍紫色的瞳眸閃爍著神秘的光彩,低聲囁嚅著:『你該知道的,該知道的……也許……不知道比較好……』

那一字一句清晰的入了鞏君延的耳,擲進他的心湖,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他的心,平靜不再。

一個恍神,鞏君延發現只有他自己一人在房裏,除了他以外,再無他人。

他當下決定──搬離這間旅館!生意不談!直接回台灣!

有沒有一種感覺?

有時候,會覺得自己不存在這個世上,自己成為一縷飄浮的雲朵,在天空任由風吹拂;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只是一縷輕風,毫無定點,卻又在睜眼的同時,發覺自己墜入塵世,身子沉重的連手指也無法動彈,清爽的自己會成為冷汗滿布濕透的自己。

然後,會發現,原來那是夢,現實與夢是不可能並存的,只能擇一而活,可如何活在夢裏頭呢?

只要有清醒這回事,現實永遠會成為夢的驅逐者,永遠是殘酷毫不留情的破壞者。

鞏君延現在正似與現實廝殺卻徹底失敗的輸家一般地教沮喪籠罩。

他不明白,為何自己仍在倫敦,明明已經決定離開,明明已單方面決定合作失敗,為何……為何此刻他卻身在人壽公司的頂樓,等著與公司的幕後決策者見面商談?

鞏君延怎麼也想不起來是怎麼一回事,他的記憶自那天在霧中昏倒后,開始有了一個又一個的斷層,好似他過去二十八年的記憶都因那霧而逐漸剝落。

他,鞏君延,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心像是被掏空一塊似的,愈來愈空洞,愈來愈……渴望。

渴望什麼?

鞏君延不由自主的拉拉自己束著領帶的領口,渾身一顫,盯着鏡面里的某一點,然後,他拉開領口,露出頸項,看清了上頭有個青紫的痕迹──

吻痕。

他背一涼,有個十分冰寒的觸感直爬上他的背,眸一閃,似乎想起了他不願想起的事情。

可願不願不是他能自行決定的,記憶如一團火球,快速延燒,讓他避也避不開,想起那夜的吻……那夜的瞳眸……

有人在叫他,由初時的遙遠到現今的近在耳畔,但沉浸在回憶里的他渾然未覺,直到……

「……ter?Chester?Chester?Mr.Goong?」

鞏君延回過神來,眨眨空泛無焦距的眼,這才看清叫他的人是人壽公司的挂名總裁。

「Chester,你還好吧?」

「嗯,我很好。」

「那就好,我們到了。」他按著電梯的開啟鍵,讓鞏君延先行步出電梯,在鞏君延不注意時,按下關閉鍵,沒有陪同鞏君延,即搭著原電梯下樓去。

等到鞏君延發現,已來不及阻止,他上前拍打着電梯門,猛力按著鍵,「開門!這是什麼意思!開門!」

「不必擔心。」身後傳來一聲安撫意味濃重的冷淡嗓音。

鞏君延停止敲打電梯門的動作,回頭望向聲源。

只見一個高碩的黑影背着光靠站在辦公桌前,可以確定的是他的性別,以及他的髮長及腰在頸后束著一條紅色的絲帶。

不知怎麼地,鞏君延倍感威脅,他皺起眉頭,背貼上電梯門,盯着那男子。

「鞏先生,我只是想單獨與你見面,與你洽談合作一事,你毋需如此驚慌。」男子的聲音冷而有力,語間有着明顯的揶揄。

鞏君延不快地繃緊臉,整肅儀容地上前一步,「難道英國的紳士們都像您一般喜愛故弄玄虛,洽商絲毫不見半點誠意嗎?」

「請鞏先生見諒,您到來的同時我人在國外,我已盡我最快的速度趕回來。」男子也上前一步,好大的一步,在鞏君延還沒意識到之時,他人站在離自己只有半步之遙的距離。

他比鞏君延高一個頭,使得他必須低頭看着鞏君延,這讓鞏君延能看清他的面容──毫無遺漏。

時間凍結在兩人四目相接的那一秒──

鞏君延剎時失了思考能力,密閉的空間里,他竟感受到狂風襲來的痛感。

這男人……有一雙詭異的藍紫色眼眸,但左眼教眼罩罩住,鞏君延什麼也看不見,除了他,什麼也聽不見,除了他──

他只聽見他開口說道:「久仰,我是菲瑞爾.拉斐德,柯芬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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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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