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名山拾遺事

夏雨來與林春星作別之後，進入院中來，心中猶感念道：「這林春星無論文章學識，具在人上，二十二歲時進的秀才，連舉二科未中，竟已是這般光景。」心中感慨連連。進得書房來，見詹大才手中拿着書卷，正自犯著午困。夏雨來悄悄躡過去產，在詹大才背後猛叫一聲，把詹大才嚇得手中書卷掉到案下去。夏雨來拾起看時，卻是一冊《牡丹亭》

夏雨來佯怒道：「大才兄，你趁我出恭時，便抱書入夢，竟還是這等閑書靡曲，把四書五經擱在一旁，你敢忘了聖賢教誨么？」

詹大才大笑道：「我是一枕黃梁話興敗，你莫謾說書中能富貴。顏如玉，和黃金哪裏？」

夏雨來聽了，也來了興緻介面道：「刮盡鯨龜背上霜，寒儒偏喜住炎方。憑依造化三公福，紹接詩書一脈香。能鑿壁、」詹大才附道：「鑿偏了鄰家壁。」夏雨來繼道：「會懸樑、」詹大才又附道：「懸錯了同窗梁」夏雨來又繼「偷天妙手綉文章。必須砍得蟾宮桂，始信人間玉斧長。」念完，兩人相視大笑。

忽聽院門口傳進來一陣吟詩聲：「春日念春暉，晚山綠幕垂，深澗聽泉語，三軍馬蹄催。二位在做什麼呢？」進來的正是金學章。詹大才板起臉訓他道：「一年之計在於春，對此春光正好，便當溫舊而知新，方不負聖賢教誨，怎一門心思盡做那遊山玩水的喪志事來。」

金學章被當頭一陣訓，訓得他懵懵然不知所措，還好瞧見夏雨來在一旁偷偷地笑，這才知詹大才是拿他逗樂子，便假裝生氣道：「我好心好意要來帶你們去游那鳳凰山，你們既如此說，倒見得是我耽誤了二位仁兄的課業，實在是小弟淺薄，不知二位是那兩耳不聞窗個事，一心只讀聖人書的可造之材。小弟慚愧，這就告辭，想那春山石徑，澗間鳴泉，唯有我無志之人獨行了。」說完裝模作樣地朝兩人一輯，便轉身要走。

夏雨來忙把他扯住，問：「何處春山可聽泉？」

金學章答曰：「鳳凰棲下鳳鳴澗。」

夏雨來又問：「此去路途有多遠？」

金學章答：「半日行程。」

夏雨來道：「明日一早我們便去。」

詹大才道：「既有興緻何須待到明日，現今便起程。」

金學章笑道：「我正有此意。」

夏雨來道：「到那時天色已晚了，還游什麼？」

金學章提起手上拿着的包袱說道：「這春山秀色，豈是一日便能盡興的，我們若去了，便須找個山民家借宿，好好游他兩三天。」

詹大才擊掌叫好，又對夏雨來道：「你看學章，山上游個三兩日也要帶這麼大一個包袱，莫非出外投宿，他便要將枕頭也帶去？」說得夏雨來也笑了起來。

金學章道：「你們倒是不帶，等到了那鳳凰山上，看不凍死你們。」

詹大才道：「此時天氣雖還寒冷，便春寒不是寒，多走走熱熱身子也就過去了。哪還要你這般準備。」

金學章苦笑道：「我的哥哥，你是不知那鳳凰山之高，峰觸雲端，有徹骨之寒，你莫道你強健，便是夏家弟妹那般英雄人物，上得峰頂，也要添衣加襖的。」這話說得夏雨來滿臉掛黑。自那日林大妹打擂之後，石磨派女徒之名響徹潮州城，只是無人知此女來自何處，也不知石磨派究是在何方立山頭，街市上眾說紛紜。夏雨來要詹大才與金學章對林大妹之事守口如瓶，怕人知他有個如母夜叉之妻。詹大才對林大妹的為人膽識自是十分佩服，金學章卻常將林大妹來揄挪他，看他那一臉氣不得恨不得的表情，卻也覺解了當日摸寶的氣來。

三人一說卻合，詹大才與夏雨來也包了禦寒衣物，往身上多放些銀兩，又吩咐阿貴看好院子，便出朝鳳凰山而來。至晚方趕到鳳凰山下的鳳凰墟，墟中只有一家無名客棧，三人趕了幾十里路，褲腰帶不知勒緊了幾道，一投店便叫上飯。店家來問吃些什麼，詹大才喊道：「不管什麼，只要是地道的，好吃的都上來，我餓得能吃下一頭牛。」

一會店家上了一大盤炒粉，夏雨來與金學章舉箸夾了些放碗裏細嚼慢吃，詹大才卻風捲殘雲把盤吃個乾淨，哪裏還有半點秀才的斯文樣。店家又6續上了幾道菜，這才問道：「幾位客官可要喝酒，小酒有自釀的糯米酒，這上的幾道菜都是自家產的，鵝肉、坑螺都是下酒的好菜。待我再叫內人炒個番薯葉上來。」

金學章道：「我等酒量有限，這酒不喝也罷。」

夏雨來見那螺比之平時見的田螺石螺不同，殼薄了許多，且都無尾，還道是店家細心，將尾剪了，挑起一個看時，那螺尾卻是沒剪開的。又挑起一個看時，也是一樣。便問店家：「你這螺是從哪弄來的，因何與別處的螺不同，是沒尾的？」

那店家說道：「客官不知，這螺是我們這裏山坑裏長的坑螺，說起這坑螺無尾，卻還有一段故事。」

夏雨來道：「店家何不與我等講講？」

店家說道：「我便將這鳳凰山上的故事講給各位聽聽又有何妨，只是講來話長，各位要不來壺酒，慢慢喝着，聽老漢我慢慢講來。」

詹大才道：「如此甚好。」

店家去沽了壺酒過來。給他們三人倒了酒，便講起這螺的故事：「相傳南宋年間，衛帝為逃元兵追殺，進了鳳凰山。這鳳凰山脈連綿幾百里一見人家，他們進山時早已糧盡了，卻哪裏尋得着人家要糧，隨從人等見山坑中有螺，便摸了些上來，煮熟了請皇帝食用。皇帝吃着這螺覺得味好，又能充饑。便命將螺殼重倒入水坑之中，又開聖言：『你等為孤充饑，乃有功於我大宋，聯賜你們重生。』這坑中之螺，得了聖旨便都還生了。因此，我們這鳳凰山中盛產無尾螺，這螺不單肉好吃，這殼也薄，輕輕一咬便能將螺尾咬開，吮出肉來。」

詹大才說道：「宋帝曾入廣東逃難，進潮州境內倒是真，是否進了這鳳凰山來卻難考。店家這故事不會是你做生意吆喝出來的吧？」

店家道：「客官，我看三位一身斯文。必定是飽讀史書的人，這事史書上會沒寫着？」

這話把三人逗得大笑，夏雨來笑罷又一本正經地道：「衛帝逃難至此，史官餓暈了頭，故此事漏了記載了。」

店家急了：「皇帝都下聖旨了，他還不記下來，他怎麼當官的呀？」

夏雨來點頭嘆息道：「是呀，你說這等大事怎麼也能不記呢，怎麼當差辦事的。」逗得詹大才和金學章更是大笑不止。

店家以為他們不信，急得又道：「你們別不信，且聽我說來，我們這鳳凰山，主峰叫鳳鳥髻，這峰上冬天能飄雪，樹枝能掛霜，一年到頭雲霧不散，涼風颼颼。第二高峰名烏崬峰，峰上有一天池，池中有四腳神魚，池旁有一洞，洞名太子洞。」

詹大才奇道：「如此高峰竟然有池？那池中之水如何？」

店家道：「這天池之水，冰冷刺骨，常年不竭，冬天經常結冰。人能在上面走，此時上去，冰層不厚卻是走不得的，一旦冰層破了，人掉入水中，立即便凍僵了。」

金學章又問：「那池中果真有長腳的魚兒？」

店家道：「確是有。這四腳神魚能游水，還能上樹，長不乃手掌，胖不過兩指，當年宋朝皇帝逃到了天池邊，已經餓得手腳無力，便叫隨從去天池中再摸此螺上來，可天池中卻無螺，只見池中的魚兒在水中晃動，這魚兒好生靈活，想抓也抓不到，皇帝便對着天池說：『魚兒、魚兒，你們要是能自己上來，給我解了飢，我便封賜你們。』這話剛說完，只見天池中的魚果然長出四隻腳，排著隊兒上岸來將自己獻給皇帝充饑，皇帝大喜，便賜封這些魚為『四腳魚』。後來元兵追上山來，皇帝和隨從無處藏身，見這天池邊有一個洞，洞口象是一口井，下面深不可見，他們便逃了進去。這時元兵已經在搜山了。這洞口的蜘蛛見皇帝有難，便都來這裏織網，把洞口封住，無兵搜山來到天池邊上，雖然也現了這個洞，但見洞口蛛絲密織，可見已是經年絲封的，便沒進去搜，於是這皇帝又逃過一難。」

這店家彼能說會道，講起故事來頭頭是道，把三位秀才公聽得津津有味。轉眼酒壺已經見底了。詹大才提着酒壺問店家：「你這故事還有得講沒得講，有得講時便再來半壺酒，沒得講時我們便歇了，明日還要進山遊玩去。」

店家忙道：「有得講、有得講，這山中故事便是講個一天一夜也講不完。」說着又沽來半壺酒。又講道：「客官可知我們這烏崬峰上還有一寶，也是御封的。」

詹大才道：「又是衛帝封的？」

店家道：「可不是么，皇帝就該是在皇宮裏供著，等著天下百姓朝拜，一朝要出來逃難，可不天下就都亂了，這逃難的皇帝要是多了，那還了得？」又講道：「這皇帝躲在洞裏，他口中渴呀，元兵未退，他們又不敢出來，皇帝就念呀：『能有個解渴的才好』，他剛說完，便有小鳥銜著茶葉來給他吃，皇帝把茶葉含在嘴裏，只覺得這茶葉不但能生滋，還令他唇齒留香。後來救兵把皇帝解救了出來，皇帝見到了那棵茶樹，便封它為鳥嘴。各位客官還別不信，只聽我們潮人一句俗話便知這事是真是假。」

金學章問道：「哪句俗語？」

店家道：「俗語說的：『鳳凰名茶－－鳥嘴』。」

三人聽了不由點頭。店家接着又道：「這棵茶樹，已經有幾百年了，後來到了明朝，官府給改了個名稱叫『宋種』。這宋種茶就一查，每年產的茶葉也不多，但就是比其他茶樹的好。那香氣兒，喝了一杯你就惦記上它了。我這裏還有去年春藏的一點點茶葉，待三位酒後我沏一道上來，讓三位嘗嘗。」

三人點頭稱好。飯後，店家叫內人把桌子收了，便衝起工夫茶來。果然那茶甘香純正，喝完回喉留香。三人不由對這鳳凰峰頂神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