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踏進太白樓天字一號雅室前,宋知秋心中有上百個猜測,可一眼看到那神態安詳、憐愛之色溢於顏表的緇衣女尼時,終是大驚失色,驚呼:「娘!」

舒俠舞笑盈盈地過來,將門緊緊關上,「我可是費了偌大心血,才將慧凈師太找來,你縱然不信我,也該信你生身之母吧。」

宋知秋怔怔看着出家多年的母親,思及幼時往事,心頭百轉千回,皆是酸楚傷懷,終於撲通一聲跪倒,低低嗚咽起來。

慧凈師太再也保持不了出家人的超然,含淚挽扶他,「傻孩子,出了這樣大的事,為什麼你一直不來找娘,平白自苦了這麼長時間。」

「娘!」宋知秋除了呼喚母親,再也說不出旁的話。怎麼去找娘,告訴娘父親被殺的噩耗,怎麼去面對母親,讓她知道自己是個連殺父之仇也不理不顧的人。

「知秋,你錯了,你一直都錯了,你的仇人從頭到尾都不是絳雪姑娘,因為你父親根本就是自殺的。」

「怎麼可能,我親眼看到……」宋知秋驚異地睜大了眼。

慧凈師太嘆息搖頭,「你不可能比我知道得更多,因為真正委託地獄門行刺的人,就是你爹自己。而且他不便親自出面,又沒有其他可以真正信任的人,所以他曾悄悄到水月庵來探我,要我幫她尋找地獄門的殺手。」

宋知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聽到的,絳雪也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但很奇怪的,兩個人心中,同時升起了一股強烈的希望,一縷深切的期待。

「自從當年我離開你爹之後,便在水月庵出家,每日誦經念佛,想為你爹贖罪。直到那天,你爹來找我,求我幫他完成一個不讓人懷疑他是自殺的死亡,才知道,蒼天原來真的有報應,做了惡的人,原來總逃不了懲罰。」

慧凈師太面露悵然之色,似在剎那間已陷到了深深的回憶之中,宋知秋卻再也忍受不了心中的疑問煎熬,忍不住大聲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孩子,你記得嗎,你爹剛任職兵部那陣子,曾想辦法說服了兵部尚書,強行調動了邊城守將,使得關外蠻族獲得一場大勝?」

「是,孩兒記得,那一陣子孩兒也曾因此十分沮喪,而且一直想不通,爹為什麼要這樣做。」

「不錯,你爹雖貪財好利,但那樣做對他並沒有什麼財富上的幫助,為什麼他要做這般於國無利的事呢?」慧凈帥太苦笑,「直到他死前一個月前來尋我的,我才知道,原來他也是受人要挾。」

「要挾?」

「是的,這些年,你爹貪贓枉法的事做得多了,早留下了不少把柄,自被調入兵部后,就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查出這些事,拿來威脅你爹。如果你爹不肯幫助他們的話,就要把一切揭穿,要你爹身敗名裂,不但自己要被處斬,家人也要受累。你爹無可奈何,才受人擺佈,做下那虧負了國家的事。而那些人則暗中幫你爹掩蓋了一切貪財受賄的罪狀,幫助你爹在兵部一步步往上爬,手操國家用兵之權以便他們從中謀利。」

慧凈師太的話叫宋知秋聽得全身冷汗直冒,「是塞外蠻族的人。」

「對!」舒俠舞含笑介面,「我曾多次調查宋遠楓的事,但明明知道他是個貪官卻找不到任何可制他之罪的證據,當時就已經很懷疑了,以宋遠楓的能力,怎麼可能把一切證據消除得一乾二淨呢?這一年來,我深入調查,才可以肯定,有一個很強大的組織,一直在悄悄地幫他掩蓋罪行。而這個勢力都是幾十年間,由塞外蠻族派出混入中原的骨幹探子所組成,他們手裏所掌握的官員,也絕對不止你爹一個人。」

宋知秋臉上的醉意早已消失得一乾淨,本來黯然消沉的眸子裏,漸漸閃亮如出寶劍新淬的光芒,「那最後爹是怎麼被逼得要自殺的?」

「你知不知道年關那會子,我朝軍隊大規模征伐屢屢侵犯我國邊境的蠻族,長驅三千里,殺韃子四萬人,獲牲畜一百萬頭,蠻族元氣大傷,二十年內,必將無力再犯邊關。」

宋知秋點頭,縱然他躲在偏遠小鎮,每日以酒度日,但這樣舉國歡喜慶賀的大捷,也照樣傳到他耳中。

「如果不是你爹死了,那麼這一戰,極有可能敗的是我朝,到那時,蠻人就不僅僅是劫掠邊城那麼簡單了,很可能就直接打進中原了。」慧凈師太徐徐說出這一絕大秘密,「這場大會戰,雙方早在兩三年前就開始準備了,各方兵力物資的調配都極為謹慎,你爹在兵部恰好主要負責軍糧供應。那個神秘勢力要求你爹在會戰之時,拖欠軍糧,又或者用腐菜爛米來供應軍隊,這樣一來,軍心必亂,再善戰的將軍,也打不贏這場仗。可是你爹很明白,這一戰,中原已打算投入舉國之兵了,一戰若敗國家危亡就在眼前,到那時,他這個已沒有利用價值的人,也只有一條死路,更何況,軍糧的事要引出動搖國本的敗仗來,一追究責任,他也難逃凌遲之死。而他要是拒絕,他以前所有貪贓枉法的事就會被揪出來,還是要被王法處斬。若是答應了,就要變成賣國賊被殺,還負有千古罵名,若是不答應,就要被當成貪官奸臣被殺,一樣萬人唾罵。兩種死法都會連累至親,害得我與你今後也難以為人。可憐你爹,甚至連自殺都辦不到,因為那個勢力已查出我和你的身份,威脅說你爹要敢自殺,就要用我和你開刀。你爹無可奈何之下,才來找我幫忙去請地獄門的殺手,如是被地獄門刺殺而死,那個勢力只道是你爹的某一仇人所為,不會再在你與我的身上報復。」

「娘,你怎麼能答應爹?」宋知秋的聲音都顫抖了起來。

慧凈師太凄然一笑,「我又何嘗想要答應,可是你爹他跪下來求我。他說這些年來,雖已富可敵國,卻了無生趣;雖立身朝堂,卻身不由己;雖步步高升,但作孽太多,晚晚都做噩夢驚醒,欠了這一身的債,若是不還,也是枉然。更何況異族步步進逼,他答應也是死,不答應也是死,可他縱已不怕死了,卻不想累我與你一生一世受罵名。我縱然不介意伴他同死,又怎忍你如此年少,便被罵成奸賊之子,一生一世抬不起頭來。」

宋知秋雙拳緊握,身子微微顫抖,悲憤至極,竟已欲哭無淚。

「你爹不是被別人刺殺,而是自己自殺的,他用他的性命,來維護我和你,來保證我和你以後不必受人唾罵,他也以一死成全了他身後之名,他還是以朝廷命官的身份被風光下葬的,並沒有被作為罪人斬首示眾,沒有落到即不得全屍,亦無葬身之地的下場。所以……」慧凈師太望向絳雪,伸手牽起絳雪的手,放在宋知秋的手上,「絳雪不是你的仇人,從來不是,她只是幫助你爹完成了他的心愿,她也是一個可憐的被你爹利用而不明真相的人,她吃的苦,也許比你更多。」

宋知秋茫然握著絳雪的手,心如亂麻,腦子裏千百種念頭此起彼伏,也不知該哭該笑,是悲是喜。

一直以來的堅持,原來全是錯誤,一直以來的深仇,原來竟是佈局。

他與她,這般糾糾纏纏,生生死死,情仇交煎,愛恨徘徊,血肉相搏,生死相拼,卻原來都錯了。

曾經的矛盾苦痛,曾經的掙扎傷心,曾經用泣血的心把匕首刺進心愛之人的胸膛,曾經以必死的志,撲往絕命的斷崖,那樣地期盼同死,卻又偏偏生不能,死不得,愛不能,恨不得。到頭來,陷身於黑暗,一意要將整個生命葬送在酒罈里,泥濘中,卻原來,這一切,竟然是……

舒俠舞看宋知秋臉上神色變幻不定,知他一時間接受這天翻地覆的改變有些困難,直恐他再鑽牛角尖,一個勁沖絳雪使眼色。

可絳雪只靜靜凝望宋知秋,什麼也不說,除了以極大的力量握緊他的手之外,什麼也不做。

一如一年之前,江流之上,這男子在她說及身世時,無言地握她的手,無言地將力量與溫暖付與她,今日,她也惟有如此,助他對抗心頭的痛與傷。

她靜靜地等待着,等待着宋知秋從內心的迷亂中走出來,從無邊的痛苦中走出來。

她靜靜地凝望着,看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臉,他的每一點神情變化,每一絲眸光閃爍。

如果可以,不介意就此等上千千萬萬年,如果能夠,更願意就這樣凝望他直到永遠。

舒俠舞無奈苦笑,慧凈師太也只靜靜看着這一對受盡折磨的小兒女,並不開言,雅室之內,陷入了一種奇特的沉寂之中,良久,良久——

倏然,門外傳來轟然大響,無盡無藏,綿綿直震人心。宋知秋全身一震,千萬種念頭,萬千團亂麻,全都在這一震之間化為無形,忽覺掌心的手纖柔溫暖,眼前的人臉上無限關懷,還有那眼角的晶瑩閃亮,把人世間的一切都映在其中。

絳雪流淚了?

第—次看她眼角有淚光,看她臉上有淚痕。

這女子有着如許武功,如許志氣,如霜雪般高華,這紅塵人間,怎麼可以有讓她流淚的人?怎麼能夠有,忍心叫她流淚的人?

從不曾見過絳雪的淚,即使當日月下刺殺的動魄驚心,多日追殺的奮力苦戰,斷崖之上的無情暗算,斷崖之下的生死相隨,也不曾見她眼中有過淚。

而今,淚光瑩瑩,點點墜落。

是為了他嗎?

為他傷心,為他凄涼,因知他心頭之苦,因感他心頭之苦,所以,淚落!

晶瑩的淚,自臉頰滑落,也落在他心頭,輕易地擊穿他曾花費無數苦心,一層層封鎖的心。

輕輕地抬手,如呵護世間至珍貴的寶物般小心地拭去絳雪眼角的淚水,勉強笑了一笑,「傻瓜……」聲音即刻哽咽,再不敢開口,只怕說話時,自己的淚也會失去控制地落下來。

伸出手,以整個生命的力量來緊緊擁抱這纖美多情的女子,以所有的力量來抱緊這原以為永遠不會擁有的幸福。

絳雪!

絳雪!

舒俠舞與慧凈師太悄悄地退了出去。

雅室里相擁的兩個人根本全無所覺,這一刻整個的天地,都只有彼此,只容彼此了。

慧凈師太欣然一笑,舒俠舞則狡黠微笑,二人一起走下樓去。

樓外轟然劇響不斷,代表喜氣的煙霧升騰,也不知是哪家有了喜事,這一陣爆竹連響,喜氣洋洋驅散了深秋的冰寒,暮鼓晨鐘,震醒了宋知秋的迷茫。

——>>>※<<<——

爆竹聲中,小鎮上不少人都喜笑顏開,許多人相攜往爆竹聲傳來的地方走去。

是鎮上素來熱心熱腸、人緣最好的徐嫂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又是順產,徐嫂並沒有吃多大的苦,此刻正精神地牢牢抱着兒子,連給當爹的瞧瞧也捨不得。

徐大歡天喜地,長長的爆竹在門前放了又放,見了來賀喜的人就樂得眉花眼笑地說:「我那口子可真是說來就來,原本好說好笑的,半個時辰前忽然喊肚子痛,我把接生婆剛請到半路上,她這邊就生了,真叫那個順啊,我兒子這一輩子,肯定是順順利利的。」

眾街坊一起鬨笑恭賀。

徐大樂得咧嘴直笑,忙裏忙外地照應客人。

一大堆人擠到徐嫂面前要看孩子,徐嫂死死抱着,口裏有一搭沒一搭地笑罵,惱這股子人不知進退,要驚了他剛出世的孩子。

「恭喜徐嫂子,這一回可不擔心徐大哥有借口在外頭不規矩了。」

頗為熟悉的聲音,卻沒有了以往那了無生氣的陰沉。徐嫂驚訝地看着不知何時擠到面前來的宋知秋。

還是那個人,怎麼臉色變得振奮歡喜了,怎麼眼睛竟似乎閃著奪目的光芒。

微定了定神,更加用力抱緊了兒子,「你這爛舌根的傢伙,還這麼不正經,你要敢再咒我的兒子,老娘可不饒你。」

宋知秋只管笑,「徐嫂子說什麼哪,我怎麼聽不懂,霜降可是個好時令,古語有云,霜降至則歲將晏,授寒衣,停百工,人民安,可以謀飲宴、餞賓客。多好的日子,即沒有冬天的冷,也沒有夏天的熱,又正趕上徐大哥在家休息,可以好好照顧嫂子和小侄兒,小侄兒也確是會挑日子挑時辰,這麼好的節令,這麼順地就生了,這輩子必然萬事順意,心想事成,福壽康寧了。」

「行了行了,你夾着的那些文縐縐的話我聽不懂,不過也知道是狗嘴裏吐出象牙來了。」徐嫂雖有些驚奇,但仍然滿面笑容,「是要走了,才良心發現,覺得對不起嫂子我了吧?」

宋知秋微微一怔,她怎麼知道。

徐嫂一邊低頭看兒子白白胖胖的臉,一邊笑,「你這人別看又愛賭,又貪酒,卻也是和我們這裏的人不一樣,這種小地方,偶爾歇歇腳也就罷了,指望你長住,卻是不可能的。我才懶得管你有過什麼事,方才又遇着了什麼事,只是以後路過這鎮子時,能記着來瞧瞧你徐嫂子,也算是個有心的了。唉,可惜了,我那房子又要另尋租戶了。」

宋知秋頗有些驚異地看着徐嫂,這純樸善良的婦人,竟有這樣的大智慧。

他這裏一發獃,其他的人自然擠上前來,吵嚷着要看孩子。

徐嫂護著兒子又罵又趕,也便顧不得他了。

小小的屋子裏,洋洋的喜氣,滿得簡直要溢出來一樣。

宋知秋微微一笑,悄悄地退了出去。

外面,舒俠舞、絳雪,都在等着他,卻不見了慧凈師太。

「娘呢?」

「師太說,知道你必會想尋蠻人為你爹報仇,她不想拖累你,所以先回水月庵了,只臨行叮嚀你,以後定要帶着我師妹去看望她。」

宋知秋聞言朝絳雪看去,恰遇絳雪一雙妙目看過來,眸光相對,兩個人都急急避了過去,莫名地,竟都有些心虛。

舒俠舞看得好笑,「我的天,你們倆什麼同生共死的事沒幹過,這會子倒來害什麼臊了?」

宋知秋臉上火熱,不敢接舒俠舞的口,只沉聲說:「我要去找那害死我爹的人。」

「我與你同去。」平靜的聲音,平靜的表態。

宋知秋回眸望着絳雪,對上絳雪霜雪般清華無雙的眸,這次兩個人誰也沒有避開對方的眼光。

然後,宋知秋伸手,絳雪便將手遞過去。

兩隻手捏在一起時,無比鄭重,卻也無比自然。

「我與你同去。」就這樣自然而然脫口而出。

含情的眸一片溫柔,伸出的手靜靜等待她的回應。

不必推脫,不必拒絕,不必擔心連累她。

他的敵,便是她的敵,他的仇,亦是她的仇。

早已融為一體,再不必去分彼此,又何談誰拖累誰,誰為誰負出,誰作了更多的犧牲。

歡樂可共享,苦難也共當。

不必再傾訴,不必多言語,一切一切,自然而然,已在心間。

兩人之間,渾然已形成一個奇異的世界,再不受旁人干擾,亦不容外人插足。

舒俠舞含笑凝望着他們,忽然輕輕伸手,撫上額頭被秀髮遮住的傷痕,美眸中閃過一絲悵然,隨即乾咳一聲,很煞風景地打破這無限的溫柔。

「你可知往哪裏去找?」

「我不知道,但我總能找得到。」宋知秋的眼中閃過毅然的光芒,無論有多少艱難困苦,他一定可以找到要找的人。

「靈山便在眼前,偏往他處去求。」舒俠舞一邊搖頭,一邊很用力很用力地嘆氣,「怪不得有人說,什麼病都有得治,就是笨病治不好。」

宋知秋急問:「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舒俠舞得意之色溢於言表,「既然知道蠻族早派了骨幹潛入中原,形成這樣一個組織,暗中控制朝廷要員,我豈能袖手不理,這一年來,費盡心機,已然查出他們的大本營就在杭州,我們一群人早約好行動日期了。」

宋知秋目中神光疾閃,牢牢看定舒俠舞,「你到底是什麼人?」

「師姐是『無名』的一員。」絳雪為防舒俠舞再戲弄宋知秋,先一步開口說明。

宋知秋臉上愕然之色一閃,「『無名』?就是近十年來,不知殺過多少貪官,除了多少惡賊,剪除了許多惡勢力,揭穿過無數險惡陰謀。卻從不輕易殺人,從不表明身份,至今每一個成員仍無名於天下的『無名』!」

舒俠舞看似非常歉虛地略欠欠身,「不敢,不敢,我只是『無名』的一員小小骨幹,算不得有多了不起。」

宋知秋卻沒有再為她炫耀似的謙虛所激怒,只覺心緒一陣激蕩。

「無名」!成員無名於天下,卻做下無數轟轟烈烈大事的「無名」!

以不殺為宗旨,除惡行俠的「無名」!

江湖人極少有人知道「無名」到底有多少成員,但幾乎人人都相信,「無名」的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傳奇,每一個人身上,都有無數讓人熱血沸騰的故事。

心潮激動之下,幾乎是脫口而出,「『無名』是不是可以再收兩個人呢?」

舒俠舞斂去笑意,正色看着他,「你要報仇,我們可以協助你,但你用不着以加入『無名』為代價。『無名』的每一個人都是因為志向相投走到一起的,從來沒有過刻意引誘別人加入的事發生。」

「不,我不是衝動,也不是為報仇,而是,我終於知道我可以做什麼,我未來的路應該怎麼走了。」宋知秋神色平靜下來,字字清晰地說,「初出江湖時一心想行俠仗義,後來看多武林陰暗,雖然很不屑,卻沒有膽識和整個江湖的隱形舊勢力爭鬥,只好用懶散閑逸來掩飾我的自私膽怯。人人叫我宋少俠,可是我到底做過什麼可以無愧於心的俠行呢?我甚至還不如絳雪,且不論她以劍護道、以血救世到底對不對,但她至少做過了,也承擔了一切的惡名。」很自然地扭頭看向絳雪,眼中忽流露無限深刻熾熱的感情,「我不想就這樣虛度了一生,我爹做過很多對不起天地的事,我想為他贖罪,我師父傳我一身武功,我不能負他期望,我不願辜負我自己,我更不想讓絳雪失望,我希望她知道,我是可以和她站在同一個地方,做同樣的事情而不悔的人,我是真真正正值得託付一生的男子漢。」

一字字斬釘截鐵,一句句擲地有聲,原本是對着舒俠舞說的話,可說到後來,眼睛卻只是望着絳雪,再不肯移開。

舒俠舞肉麻地搖搖頭,一本正經地說:「『無名』只能再收一個人。」看看宋知秋愕然的眼神,當場失笑,「你這白痴,絳雪是我的師妹,又已不再是地獄門殺手,自然早就加入『無名』了。」

宋知秋「啊」了一聲,看向絳雪,「你沒有告訴我?」

絳雪眉梢眼底皆是盈盈笑意,難得有些狡黠地說:「宋大俠方才說得那樣慷慨激昂正氣凜然,哪裏容得我插嘴?」

宋知秋哭笑不得,舒俠舞卻眉開眼笑,很好很好,絳雪終於學會反擊了,這倒不必擔心她以後被這姓宋的欺負。

舒俠舞心情愉悅地看看兩個人,忽然撮唇一嘯。

嘯聲未絕,馬蹄聲近,一黑一白兩匹馬轉眼到了眼前。

舒俠舞飛身躍上白馬,揚鞭催馬,「別眼對眼地發愣了,還不快跟來,小心趕不上杭州的大聚會。」

舒俠舞騎走了一匹馬,宋知秋與絳雪惟有合乘一騎,好在二人也正中下懷,相視一笑,一前一後躍上馬,從後面急追而去。

三人二馬,都是武藝高明,騎術不俗的,並不曾傷到人、碰壞東西,轉眼就出了鎮子。

或許是因為背上只有一個人,所以馬跑得快,或許是因為舒俠舞故意遠遠領先,或許是因為宋知秋有意要落後,兩匹馬之間轉眼就拉了一大段距離。

宋知秋與絳雪的低低私語,再不擔心會給舒俠舞聽去,更不必顧忌這個「壞心腸」的女人來破壞——

——>>>※<<<——

遠遠地跟着前方的白馬,放韁平治,轉眼間,已過了一路熱鬧市鎮,騎到了田間地頭。

雖是秋意最深,秋風最冷之時,遠遠得阡陌相連,人影忙碌,竟是分外喧嘩熱鬧。

兩人放眼望去,但見一波波金黃色的稻浪,在秋天溫暖的陽光呵護下,顯得無比耀眼。田間收割的農夫們,歡聲笑語不斷傳來。今年的秋,是一個豐收的季節,今年的霜降,竟是個如此喜慶的節氣。

宋知秋喃喃自語:「我只記得霜降是深秋肅殺萬物凋零的時候,竟然忘了,也同樣是秋收的好時光,許許多多人一年的好境況也全繫於此了。」

這樣沒頭沒尾莫名其妙的感懷,絳雪卻聽得比誰更明白。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將整個身體靠往他身上,感受他懷抱的溫暖。

「絳雪!」低沉的呼喚,在耳邊響起,幾千回魂里夢裏,這聲音響了無數次,直到今日,方才成真。

「絳雪,我生於霜降之夜,一生的轉折好像都因着霜降而來啊。」收緊雙臂,想牢牢地抱緊她,牢牢地抓住這夢魂中牽掛,卻本以為早已沒有資格擁有的幸福。

三年前,初會於霜降時節。

一年前,再遇於霜降之前。

正當霜降之夜,便受腸斷心碎情傷魂滅的絕大苦楚,從此日復一日,受盡地獄百般折磨。

卻又在,這樣一個深秋的霜降之日,自地獄躍上天堂。

今年的霜降,真的是個好時令,田間大獲豐收,徐嫂喜得愛子,而他,終得到了她,她也擁有了他。

「你說的,霜降是個好時令,生於霜降的人,最終必會福壽康泰,心想事成。」

「咦,我在房裏和徐嫂說的話,你是怎麼偷聽到的?」嬉笑着眉眼輕輕問,悄悄地低下頭,嗅着她烏黑的發里傳來的陣陣冷香,一任有靈性的馬兒,自顧自去追趕前面的人。

「看!」絳雪的驚嘆傳入耳中,才抬起頭,往前看去。

前方的山坡上,一片美麗如詩如畫的白色花海。

是只在深秋霜降時分才開放芒花,在無悔地綻放着生命的美麗。

滿山遍野都是這白色的芒花,在蕭瑟的深秋,執着地開放着,將這寒意漸濃的秋天,點綴得無比動人。

馬在疾馳,風在飛揚,遠遠地芒花跟隨着風,輕悠悠地在空中飄蕩,然後落在他們發上衣上。

風兒一陣陣忽高忽低,花絮散亂飛舞,隨着馬兒的平治,前方漫天的白花越來越多,隨風飛揚,如同一個最美麗最溫柔最多情的夢。

兩個人幾乎同時想起了一年前大江兩岸的芒花,那時的花香月光,讓他們以為握住了幸福,而這一次,幸福,是真的握在了手中。

那樣濃那樣美的幸福,溢滿了胸膛。

依然是深秋,依然是霜降,風裏依然帶着寒意。

但因為人相伴,因為手交纏,因為眸光里有着彼此,因為身體里融著彼此,於是霜化雪散,縱使是這深秋霜降,也暖得叫人心柔了下來。

便是這冷肅秋風,在自他們身旁吹過時,也倏地變得多情而溫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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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雪挹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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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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