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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一個人去外面吧。我好怕。」

「拜託了。算我求你,所以去找吧。」

一片沉默。當亮介再一次重複「求你了」的時候,忍慢慢地抬起了垂著的頭,用硬梆梆的口氣說了聲「我知道了」。

「找四個大可樂瓶子來就行了吧。我去找……」

「謝謝,你幫了大忙。」

嘴裏說着感謝的話,心裏卻在笑。想像著忍在深夜裏在墓場旁邊的垃圾場翻垃圾的樣子就覺得可笑。而且吵了那麼一大架,但只要亮介說句「求你了」,這男人還是不敢違背,這也很讓人愉快。

「那你走吧。可是一定要是可樂瓶子,不然就不行,不要撿其他的回來。如果萬一看守問你在找什麼,絕對不能說是水瓶。隨便說點什麼混過去。就算什麼也找不到,天亮之前也一定要回來。」

「啊,嗯……」

「阿忍,真的很抱歉。」

忍無視瀧的話,只向著亮介說了句「我走了」,就抓起蠟燭走了出去。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之後,瀧低聲嘟囔了一句「那傢伙怎麼搞的,感覺好差勁。」

「就是啊。那小子性格很糟糕的。又沒禮貌,頭腦又差勁。」

瀧以不是很贊同的表情說了句「沒辦法啊」。

「不過儘管如此,還是要為他去找瓶子感謝他一下啦。找瓶子的事情就交給他,我們來好好計劃一下換掉瓶子的事情。」

「啊,是啊。」

然後亮介和瀧為了替換瓶子的事情商量了很久,拿出了種種的方案,但最終決定在出發前的早晨,瀧要掉包的瓶子放在行李裏帶到伊吹的家去。這之後拜託誰把伊吹叫出去,趁這個機會瀧把下毒的水瓶和自己的調換過來,有毒的藏在房間裏頭去。等兩人走後,亮介偷偷地潛入伊吹的房間,把有毒的水瓶扔到哪裏……就是這樣的順序。

制定了完整的計劃之後,瀧說着「好嘞!」握緊了雙手,像是給自己打氣一樣。

「我覺得一定會順利的。只要能找到瓶子,那就完美了。嗯,能和亮介商量真的是太好了。」

心情輕鬆了下來,接着兩個人就閑聊了很多東西。在說着的途中瀧說:「我還是在意阿忍,去看看他的樣子吧。」但亮介說:「還是不要去的好,別弄得不好引起注意。」拉住了他。可是這只是借口,真心話是想要把忍一個人扔在那裏而已。

等時鐘過了午夜一點,亮介感到困了。瀧雖然說等到忍回來比較好,但卻比亮介還快地睡了過去。在家裏也感到像冰一樣冷,外面一定更冷的吧。想像一下忍在這種情況下拚命地翻著垃圾的樣子,就比什麼愉快。在心裏罵着「都是你敢對我說那樣的話,笨蛋」,確認身邊有瀧在,自己不是一個人之後,便安心在睡著了。

咚咚的敲門的聲音讓自己醒了過來。這時候已經是早上六點了。是已經習慣了的黑暗的早上。最初還嚇得心臟顫抖了一下,但確認了時間,從倉庫門的縫隙里看了看玻璃門的方向,呼地摸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搖晃着瀧的肩膀,他只是嗯嗯地哼哼著,不睜開眼睛。亮介無奈,只得自己爬向門口,打開了玻璃門的鎖。

沒有言語,一股冷空氣撲進了家裏。亮介把視線集中在這個無言的男人的手邊。四個臟髒的可樂瓶子。亮介為他還真找到了而感嘆。忍直直地把那些伸了過來。

「放在邊上吧。」

那麼又是土又是泥的髒兮兮的樣子,一點也不會想碰。亮介爬回倉庫里,認真地搖晃着瀧。

「喂,起來了。」

亮介看着這個爬不起來的男人咋了咋舌。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回過頭去,見忍就在正後方定定地看着瀧。

「瀧先生住在這裏了嗎……」

那是陰暗的,責備的口吻。

「和阿亮睡在一起啊……」

「說着說着就擅自睡了起來。喂,起來了。」

總算睜開了眼睛的瀧,睡眼迷離地看了看手上的手錶,一下跳了起來。

「嗚哇!都六點半了!糟糕!」

他一個人在那裏慌張地轉來轉去,等打量了一下旁邊,才停止動作。因為他發現忍就站在眼前。

「啊,阿忍……」

似乎是為了自己睡了而感到很害臊的樣子,瀧露出了笨拙的討好的笑容。但看着拉着一張你毫無反應的忍,瀧也困惑了起來。亮介代替地說了起來:

「水瓶找到了。四瓶都找到了。」

「太好了~真的幫了大忙。謝謝你!」

瀧跳了起來,笑着向忍伸出了右手。可是忍根本無視他,把身體向後撤去。這種顯而易見的拒絕讓瀧的表情籠罩上了一層陰影。亮介很粗暴地捶打着忍,那大大的身體只是稍稍地搖晃了一下而已。

「謝謝,謝謝你啊!」

忍低下頭瞟了一眼亮介,小聲說了句「沒什麼」。瀧苦笑之後,把骯髒的瓶子用鞋店的大紙袋裝了起來,匆匆忙忙地回去了。負責配送食物的瀧,必須一大早就去伊吹家拿分配的麵包,然後把那些分配到大家的家裏才行。

看着瀧的背影消失之後,忍俯視着亮介。

「我並不是為了瀧先生去找這些瓶子的,是為了阿亮才去找的。」

彎下膝、視線平齊的忍向自己伸過來的手指,被亮介一把打開。

「別用骯髒的手碰我。快點去井那邊,好好地把身體洗洗。」

把忍趕出去,回了倉庫,窩回了窗帘里。開始迷糊的時候,有一隻冰冷的手碰到了臉頰,亮介驚訝地醒了過來。

「忍……」

在黑暗裏看不清是誰,但是那大大的冰冷的手指自己卻很熟悉。

「點上蠟燭啦。」

手指離開了,伴着打火機的聲音,旁邊變得明亮起來。在很接近的地方注視着自己的是忍的臉孔,那上面的兩隻眼睛紅腫得像桃子一樣。雖然熬了一晚上臉自然會有些腫,但到了這個程度還是能嚇人一跳。

「怎麼回事啊,你這張臉?」

「我哭了……」

乾燥得裂開了的嘴唇小小地顫抖著。

「在那裏找東西好可怕。怕得眼淚一直都止不住。所以……」

從忍紅腫的眼睛裏,又流出眼淚淌在面頰上。

「阿亮,我說過我不要一個人,都說過多少遍了。」

的確是聽過。他多少次地說着害怕抓着自己。可是自從他說喜歡自己以來,就一直不再相信他。覺得那只是為了碰自己的「不純的理由」而已。紅腫着眼睛的忍,伸出雙手抱在向後退的亮介肚子上,雖然叫他別瞎碰自己,可是他卻說一晚上都害怕著在垃圾堆里翻找的自己有這樣做的權利,用勁地抓着亮介不放。由於太過用力,他的手指都顫抖了起來,不過也許是因為一大早就洗冷水的緣故吧。說起來還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害怕的理由呢。

「我不要看到阿亮和瀧先生要好起來。只要有能做的,我什麼都會去做……」

這還真是夠自私的話。忍能夠外出,認識很多的人,也適應了這裏的生活。可是亮介只有一個人,除了忍、瀧和田村以外就沒有能夠說話的對象。就因為這種廉價的獨佔欲,自己就連和忍以外唯一的熟人連話都不能說了嗎?

「有你在的確是很方便。可是,跟你在一起也沒法滿足的我這一邊又該怎麼樣才好?」

當着抬起頭來的忍的面,用大拇指指著自己的胸口。

「你能夠滿足我的,只有照顧我的起居這一點而已。」

「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聲音很迷惑。

「你是做不到的。我只要和你說話就忍不住要生氣。我們的感覺根本就合不來。」

「沒有這樣的事。我們很了解對方的。以後一定會說很多很多的話,一定沒問題的。」

「你是個笨蛋啊。」

不由得就這樣嘆了口氣。

「你以為我們在一起多久了。你在我身邊有十年了。即使如此我還對你說『合不來』。你連這一點都不懂嗎。這根本不是時間的問題。所以我也沒有努力的意思,因為就是做了也是白費。」

「你不要否定我啊。」

說到否定什麼的,從一開始,從見面的時候起就對忍只有「東西」這樣的認識而已。方便的東西,能用上的東西。把一個東西放在和自己同等的立場上,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阿亮就是討厭我,我們之間的牽絆也不會消失的。我就是去了地獄,也還是不會消失的。」

忍眯細了眼睛,低聲說着不知所云的話。亮介感到了不快。

「我好幾次地被家裏來的伯父的熟人認錯是他的兒子。」

他忽然唐突地這樣說。

「都是你擅自在家裏晃悠來晃悠去,知道爸爸有個高中生大小的兒子的人,會錯以為是你也是當然的吧。」

無視亮介的話,忍像是唱歌一樣地念道:

「大家都說我們長得很像,這我很高興。也有人說我和阿亮很像的。雖然阿亮你說我們一點也不一樣……我卻一直覺得就是像的。」

他這麼肯定地說着,亮介也想起來他的確是說過幾次。可是心裏總是想着怎麼可能。

「我是六月生的。阿亮是十月。所以我是哥哥。」

看着笑着這麼說的忍,後背不覺就是一寒。那要打過去的拳頭卻只劃過了虛空而已,對方閃了過去。

「少撒這種噁心的謊話,別以為這樣就能吸引我的注意。我的爸爸怎麼可能和你的媽媽。他才不可能看得上君江的!」

但即使說什麼,忍那充滿自信的表情也沒有任何的改變。

「父親真正喜歡的,是我的母親。他說和阿亮的母親結婚,只是因為需要一個政治家必要的踏板而已。父親非常疼愛我。所以我一直覺得什麼都不知道的阿亮很可憐。」

「開什麼玩笑!」

雖然否定着,但心中卻捲起了肯定的風暴。被像家人一樣對待的傭人的兒子,被過了頭地疼愛的忍。默認懶散的君江的父親。自己是覺得奇怪的,一直覺得很奇怪。

「母親和父親都說絕對不可以對任何人說起。不管是對阿亮還是美香子,還是阿亮的母親都一輩子也不能說出口。可是現在約定已經無效了。因為父親和母親都已經死了。」

忍垂下眼帘,給予亮介最後的致命一擊。

被背叛了。父親背叛了自己的這個事實,在亮介的心中留下了大大的傷痕,不斷在腦海里反覆着。令人自豪的偉大的父親像崩潰了,代之的是一個色狼老伯;一直都不喜歡的君江則更成了令人厭惡的惡魔;只不過先出生就發揮了主導權的童年玩伴變成了看到他的臉都覺得恐懼的存在……

可是,這一切還不知道真相如何,說不定全部都是忍編造出來的謊話,好藉此來擺佈自己而已。在這裏根本就沒有能夠證明這是謊話還是真實的手段,有的只是忍口中說出來的話而已。

「抱歉這麼突然找你,可是能不能讓阿忍把伊吹叫出去?因為也不好拜託其他的人。只要一問理由,其他人就會全對田村先生說出來的。在這一點上忍就什麼都不會說,就跟之前找瓶子的時候一樣。」

到了伊吹要到松井超市的地下去進行外交的那天早上,瀧忽然這麼說道。雖然不用自己負責把伊吹叫出來是很感謝,可是如果沒有人把伊吹叫走的話,這個計劃本身就不成立了。亮介不太情願地叫了昨天一句話都沒有說過的忍一聲,他用瞪一樣的眼神看着瀧,低聲嘟囔著「叫出來……」

「希望你早上八點的時候到伊吹家去,把伊吹叫到外面來。隨便找個什麼樣的理由都可以,但是一定在把他拖在外面五分鐘以上。」

拜託你了,瀧合起雙手彎下了腰。忍瞟了亮介一眼。

「為什麼我必須要做這樣的事情呢。」

雖然口氣並不強烈,但態度是反抗性的。

「拜託了,求求你。」

瀧向著亮介送過去一個「你也來拜託他啊」的眼神。

「……按瀧說的去做啦。」

知道他向著自己看了過來,但還是垂著頭看也不看地這樣說道。過了好久,忍終於回答:「好吧。」

「既然阿亮說希望我這麼做的話,那我做。」

討厭的說法。就好像是在脅迫一樣。瀧沒在意到兩個人之間微妙的關係,只為他答應了而撫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向著忍討好似地笑了笑,說「那八點的時候就拜託你了」,再對亮介說了句「收拾的事情就都交給你了」,走了出去。

瀧一不在了,亮介就拿着配發的早飯——一盒餅乾進了倉庫。自己進去之後就把門上了鎖。昨天他一直一個睡在裏面。忍在外面叫着「阿亮讓我進來」敲著門,可是亮介也直到早上都沒開門。他裝作聽不到倉庫門被敲著的聲音,完全無視了忍的存在。

「阿亮,你和瀧先生到底在做什麼?」

不回答他,打開餅乾盒吃了起來。亮介恨著忍,是他把不知道還比較好的事情強行告訴了自己,亮介非常憤怒。已經再也不想和那種男人扯上關係了,連話也不想和他說一句。就算是童年玩伴,跟這個已經不算是朋友了的男人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可是……亮介把視線落在自己的右腳上。都是因為不能自由行為的這隻腳,自己不能徹底和忍斷絕關係。

「你為什麼沒有死掉算了呢。」

就算對方聽不到也沒有關係,亮介把一半的餅乾放進口中。

「那個時候死在沙漠裏就好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不會知道這麼討厭的事情了,自尊心也不會再受到傷害。對死人,記憶不會有什麼變化,只會保持着漂亮的狀態被埋葬在記憶的深淵裏而已。

「阿亮真心讓我去死的話,那我就去死。可是對阿亮來說我還是有必要的。因為阿亮你的腳不好啊。」

隔着門扉,那淡淡的聲音傳來。雖然這是事實,但對如今的亮介來說,無論什麼聲音都充滿了惡意。

八點差十分的時候,外面傳來了玻璃門打開的聲音。忍出門去了。挖掘作業每天早上八點鐘出門就可以了,這十分鐘的富裕一定是到伊吹家去叫他出來的。等忍出了門,亮介就出了倉庫,鎖上了玻璃門,然後又看了一眼表。伊吹在八點稍過的時候會出門去,那麼八點半,不,九點的時候偷偷溜進伊吹家就沒問題了吧。

亮介為了一個人到伊吹家去,在附近找著有沒有什麼能做拐杖的東西,扔掉水的事情不能讓忍去做。找到了一根用來放下捲簾門的,頭上有些彎曲的細鐵棒,雖然多少有點不合手,但就用它吧。到了九點的同時,就拄着它拿着蠟燭離開了家。

到伊吹家去的途中無論如何也要經過挖掘作業的現場。為了不被任何人發現,小心着在角落的暗影里走着,可是卻被田村一眼看到了。田村跑過來問「怎麼了?」只好說「我去上廁所」來混過去,但對方卻說「我來扶你吧」。很鄭重地謝絕掉,亮介撐著鐵棒向前走着。忍在遠處看着自己,但還好他沒有靠近過來。

總算是走到了伊吹的家,打開了沒有上著鎖的藥店的門。白天的時候大家都是不鎖家門的。因為沒有家門鑰匙,沒法從外面開門。伊吹的家也和大家的一樣,沒有鑰匙不能從外面鎖門,這一點瀧也確認過了。

藥店果然還是有着獨特的味道。那並排擺放着的葯架,讓自己想起了他把藥片硬塞進自己嘴裏的時候,心情變得很灰暗。在蠟燭的照明下走了進去,走近收銀台旁邊,發現了亂扔在那裏的四個瓶子。心想着這麼亂放也虧伊吹沒發現啊,把瓶子一個個撿起來。這個瞬間左手邊忽然發出「碰」的聲音,亮介慌忙回過頭去。

「是你啊……」

從房間的裏面端著蠟燭出來的,竟然是應該已經到外面去了的伊吹。就好像被蛇盯着的青蛙一樣,亮介手拿着瓶子渾身顫抖了起來。

「瀧死活不開口說出同夥是誰。我還想到底是哪個呢,原來是你。」

伊吹以緩緩的步伐走了過來。亮介扔下瓶子轉身就想跑,可是比起撐起鐵棒拖着一隻腳的亮介來,還是追上來的伊吹要快得多。在門前的地方就被他抓住了領子,向後直拖回去。

「住、住手……」

力量強到想不到會屬於一個瘦削的男人的地步。那股強力狠狠地把亮介摔到地板上,一隻腳踩住了他的背。

「不但派不上用場,還敢來妨礙別人……」

在靜靜的聲音中,包含着憤怒。亮介想要撐起身來,可是卻被他騎在了背上,連動都動彈不得。伊吹一把抓住亮介的頭髮,以絲毫不把人當人的無情,一次次地把亮介的腦袋撞向地面。

疼痛凌駕了恐懼,亮介已經發不出聲音來了。誰又能想像得到,被伊吹髮現會變成這種最糟糕的狀態呢……頭髮忽然被放開了,還以為伊吹的火氣消了的時候,一陣劇痛就襲擊了亮介。

「呀!」

疼痛的右腳被抓了起來,一次一次地又拉又扭,刀刺一樣的劇痛頓時流竄了出來。

「救、救、救命……」

伊吹毫不留情。由於過度的疼痛,亮介失禁了。哭泣著顫抖著的時候,亮介發現瀧在房間的一角。他被繩子五花大綁着,嘴裏塞著東西,正渾身打顫地看着這裏。

「我說你啊,就去死吧。」

抓着亮介的頭髮提起來,惡魔低語着。

「這樣我就會原諒你。只要你說一聲『嗯』,接下來的事情我會替你處理好的。」

「不,不要……」

他搖晃着亮介的頭,毆打着他的臉。

「幫不上我的忙就去死好了。你這樣軟弱的傢伙活在這裏也只是添麻煩而已。」

不意間伊吹的你接近了,在耳邊這樣低語着。

「……拜託你,請去死吧。」

在亮介睜大眼睛的同時,伊吹的手指卡上了喉嚨。空氣的入口被堵塞住了,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對不……」

亮介道著歉,渾身都在顫抖著,可即使如此,掐在喉嚨上的手指也沒有減弱力量。他在苦悶中揮動着雙手,可是卻感到身體越漲越滿,直到飽和。當確信自己真的要被殺掉了之後,眼前的地板模糊了。

突然,伴着大大的衝擊,背上的重量消失了。在幾乎失去了意識的瞬間,大量的空氣衝進了喉頭,亮介把臉貼在地板上大口咳嗽起來。

「阿亮,你沒事吧?」

被你抱起來,搖晃着。劇烈地咳嗽著咳到肺都疼了,終於睜開了眼睛。眼前的是忍。和自己對看一眼后,他就用力地抱住了自己。在確信了自己還活着的同時,眼淚就溢了出來。

「還好我追在了你後頭!」

臉頰被他的臉頰蹭著,覺得很疼。這小子最近又沒有好好刮鬍子了。這樣想着,亮介緊緊地抱住了救了自己的命的優秀的傭人。忍的後背現時哆嗦了一下。

「忍,你也是他們一夥的嗎!」

伊吹站了起來,在忍的後背搖晃着。

「你對阿亮做了什麼!」

忍轉過頭去,以嚴厲的口氣對他叫着。伊吹空虛地笑了。

「我說啊,忍。殺了這小子吧。我知道你們很要好。可是我們也到了必須在消減人口的時候了。現在必須減少食物消耗,按著順序來,從最弱的這小子開始。」

「不要,我絕對不要!」

忍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亮介。

「那你們兩個就一起去死吧。」

伊吹從後面撲上來,毆打着抱着亮介的忍的後背,忍放開亮介,果敢地開始與伊吹交戰。亮介還為喉嚨上殘留着的手指上的感覺而顫抖著,獃獃地看着兩人激烈地毆打的樣子。忍撞上的玻璃櫃枱被打破了,伊吹撞在葯架上,藥品嘩啦啦地掉了下來。亮介這是第一次看到忍與別人打架。在佔據地下室的傢伙們面前,忍都是任他們毆打不還手的。

這個以鬼的形象戰鬥的男人,看起來就像是完全陌生的別人一樣。咚的一聲巨響,伊吹狠狠地撞到了牆上,就那樣癱倒了下來。忍抓着忽然不再會回手的對手的胸口,獃獃地站在那裏。一放開手,伊吹就癱到了地板上去。跨過了再也不動的對手,忍回到了亮介的身邊。用沾滿了鮮血的手抱住了亮介,然後把帶着鐵鏽味的嘴唇用力地壓了上來。

咔噠咔噠的奇怪聲音讓亮介哆嗦了一下,瀧還滾倒在房間的角落裏。忍裝作看不見那邊的樣子,亮介對他說:

「去把他鬆開。」

雖然他露出「為什麼是我」的表情,但還是沒有違背亮介的話。重新獲得了自由的瀧直直地向著亮介沖了過來,「對不起,對不起」地一個勁道著歉。

「我沒能迅速地換掉。那傢伙行李里裝了很多東西。我找的時候他就回來了,逼問我……」

「不用說了。」

把手放在自己的咽喉上,回想起那掐緊的感觸,就不由得又顫抖了起來。

「亮介,怎麼辦啊?吶,要把伊吹怎麼辦才好啊?我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

到這個時候還要和自己商量,瀧的依賴心理實在是令人悲哀。

「他醒了的話也許會掙紮起來的,所以把他的手綁上。然後叫田村先生來,老實地把話全對他說出來。接着交給田村先生判斷。」

是啊,是這樣啊。不斷重複著,瀧走近伊吹。亮介垂下頭,閉上了眼睛。身邊的忍坐了下來,抱着他的肩膀把他拉了過來。把臉貼在他的膝蓋上,亮介微微地哭了起來。

「亮介……」

有人叫着自己的名字,抬起頭來,看到一臉愕然的瀧正俯視着自己。

「伊吹他,沒有氣了。」

事實和結果一時間沒法在頭腦里聯繫起來,亮介不解地歪過了頭。

「他沒有氣了。也沒了脈搏。看起來就和死了沒兩樣。」

「撒謊的吧……」

「不是撒謊。他真的沒氣了。」

向忍回過頭去。可是忍就是聽了瀧的話臉色也一變不變。亮介蠕動似地接近伊吹,碰他也沒有反應。的確和瀧說的一樣,已經斷氣了。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手指瞬間變得像冰一樣冷。

「我、我覺得這是正當防衛。如果忍不應戰的話,亮介會被殺掉的。」

瀧很激動地迅速地說着。像是被這聲音刺激到了一樣,亮介的頭腦混亂了。自己差點被殺,然而實際上死掉的是伊吹,殺死他的……是忍。

「伊吹先生是自作自受。」

瀧握著雙手用力地說。

「我們不阻止那個計劃的話,松井地下街的人們就要被殺死了。而且這傢伙已經殺了一個人。他是殺人犯,所以他自己被殺了也沒什麼好說的。」

是最糟糕的事實嗎,亮介的心輕鬆了一些。被忍殺死了的伊吹,而且伊吹已經殺死了別人。所以,他是為自己犯下的罪行而被殺的……也是沒有辦法。

「伊吹先生是殺了誰……」

忍以淡然的口氣問。

「是個你不認識的人。忍,你沒有錯的。我這麼認定。」

與激動的瀧形成鮮明對照地,忍非常平靜。不知道到底是嚇呆了,還是對這種狀態毫無關心的冰冷態度,讓亮介顫抖了起來。

「可是,以後要怎麼辦呢?」

瀧無法可想地嘟噥著,然後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有時間白白地流動過去。如果對田村先生老實交代了的話,忍就要被問罪了吧。雖然不知道田村會下什麼樣的判斷,可是話說起來,田村先生就有對忍下判斷的權力嗎?

「……埋到外面好了。」

亮介低聲說道。

「沒有說是忍殺掉他的必要。」

兩個人一起看着亮介。

「這傢伙是殺人犯。所以沒關係的……不管被怎麼樣他也沒有抱怨的權利。」

在車站地下的唯一出入口,水泥與沙礫交錯的光明場所,亮介等待着兩個人的歸來。不知道兩個人到底去哪裏埋屍體了。這個讓眼睛作痛的白色場所,一點點地刺激起無形的罪惡感。兩個人過一個小時才回來。然後瀧立刻帶着兩個人的行李向著沙漠出發了,為了「伊吹是在外交的途中遇害的」這個謊言多少增加一些可信性。

向著覆蓋着白色的沙礫的水泥塊上抱着膝蓋的亮介,忍出聲道:

「阿亮,你站得起來嗎?」

搖了搖頭,忍就背對着他跪了下去。亮介在忍的後背上搖晃着,心中考慮著罪這個概念。忍殺了人,可是被殺的人也是殺人的人。殺死了殺人者的殺人者,那又算是什麼呢。這個罪行會輕很多的吧。

忍回到挖掘工作的現場,對田村說「阿亮身體舒服,請讓我先回去。」明明是剛殺了人之後,但他的聲音卻不帶有絲毫的動搖與畏懼。回家的途中,亮介拜託忍到井邊去一趟。

「洗洗手吧。」

沒有反問為什麼,忍就老實地洗了手。可是不管怎麼洗,亮介都命令「再洗一遍」。重複地洗了十幾回,忍低低地嘆道:

「阿亮,不管再怎麼洗手,也是洗不掉我殺了伊吹先生這個事實的……」

這句話似乎一下子刺進了胸口。亮介把手撐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微微地呻吟起來。

「你就不能斟酌一下力道嗎……」

雖然知道有該說的事情和不可以說的事情,而這屬於不可以說的,但剎車已經不起作用了。

「……你也不用把他往死里打的吧。」

「對不起。」

「你向我道歉又有什麼用!?」

怒吼之後,亮介才想到確認旁邊有沒有別人。然後再次看向忍的臉。在陰暗的蠟燭的光線中,那張臉上沒有任何錶情。沒有悲傷……也沒有後悔。這真的很不可思議。亮介雖然沒有直接出手,但對秘密地埋葬被殺的男人也有着罪惡感。心想着果然還是正直地說出來比較好。忍絕對不是冷酷的類型,可是那若無其事的態度就是讓人覺得很不對勁。

「我覺得是你的錯……」

忍低下了頭。

「我不知道。」

「什麼不知道啊。」

「就好像心麻痹了一樣。什麼都無所謂了。」

濕濕的手抓住了亮介的右手。

「我除了阿亮以外,已經對什麼都無所謂了。所以,所以……」

忍笑了。

「我還是死了的比較好。正像阿亮說的,在殺人之前死掉就好了。可是阿亮,說肚子餓了,說要我救你,所以……」

「你在說什麼啊。」

「我愛你。」

那盯着自己的眼睛中露出了兇惡的神色。後背上竄過了一陣寒氣,亮介把打上來的一桶水都潑在了忍的身上。蠟燭上的火苗熄滅了,在黑暗中,一個冰冷的東西抱住了自己。滴答滴答的,水滴掉下來的聲音。

「這是錯誤的。可是即使我知道,我也只能這麼做啊,阿亮。」

回到了什麼時候都消除不掉橡膠味道的家裏,濕漉漉地就進了倉庫。忍上了鎖,想對他說已經沒有必要了的時候,蠟燭的火苗熄滅了。從無言地覆蓋上來的冰冷身體上,傳來了不穩的感覺。

「你做什麼……」

唇上傳來的感觸是那麼真實,以至讓頭腦混亂了。剛才還有人死掉,是被他殺死的。心裏想着,也虧他在這種狀態下還能做出這種事情來啊。

「住手……」

即使搖著頭,他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追了上來。右手按住了自己的雙手,左手抓住了自己的下顎,親吻在這種無論如何也逃不了的情況下繼續了下去。右腳疼得動不了,唯一自由的左腳徒勞地向著黑暗踢著。

「阿亮,你力氣好弱呢。」

忍低聲地念著。

「我都不知道這麼簡單就能按住你。」

在近到呼吸相觸的地方,忍如此嘆息著。他把襯衫拉了起來,肌膚相觸的感覺讓亮介動搖了起來。

「住手啊你……」

「我喜歡阿亮。雖然你又任性,又把我當傻瓜看,我還是喜歡你……」

他的告白刺入了了胸膛。

「我為了阿亮殺了人喲。所以這次阿亮要來幫我,要來幫我的。」

頭腦變得很奇怪了。明明是他擅自殺掉那個男人的,卻逼迫自己負起責任來。他撫摸著自己的頭髮。

「因為阿亮已經沒有價值了啊。腳也不好,也不會勞動,只會吃飯而已。『挖掘』的大家都說阿亮的壞話。大家都說你是個吃白飯的。」

自己已經微微在感覺到會是這樣了,但被人這麼乾脆地說出來,還是會覺得生氣。

「羅嗦,閉嘴!」

臉頰上傳來了他人的臉頰貼上來的感覺。

「阿亮你不能不來安慰我。如果沒有我了的話,就誰也不會來理阿亮了。」

「嗚哇啊啊啊啊……」

亮介大聲地叫了起來。一直堆積到現在的東西一口氣噴發了出來。是廢物的事情,周圍的變化,看不到的未來。在黑暗的盡頭處,什麼都不存在。

「可是我喜歡阿亮,只有我一個是這樣。」

張開嘴,那個聲音這樣命令著。在多次地重複之後,像是被那聲音脅迫一樣地張開了嘴。忍的舌頭從空隙里擠了進來,吃了一驚。兩個人做了長長的接吻,就像戀人一樣的接吻。他撫摸著自己的腹部,而後是大腿,手指在膝蓋上停住了。

「阿亮,張開腿。」

顫抖著搖了搖頭。

「張開。」

無法違逆那強有力的聲音。顫抖的膝蓋被打開,忍的身體插進來的時候,亮介出聲地哭泣起來。

瀧沒有回來。第二天,去尋找他們的田村帶回了死去的瀧和兩個人的行李。沒有自殺的痕迹,也不知道死亡的原因。有人說可能是日射病吧。伊吹仍然行蹤不明,大家在傳說着不會是一個人獲救了吧。對於同伴的死,田村自始至終都不言不語,在墓前划著十字。

然後過了十天,在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裏,亮介在去廁所回來的時候,看到了在車站地下入口前手拿收音機站着的田村。他仰望着天空,臉上露出的悲傷表情是亮介從來沒有見過的。

「收音機不是壞掉了嗎。」

田村嚇得幾乎跳了起來,他回過頭來。

「啊,是啊,嗯……」

他手中的收音機發出好像海浪一樣的沙沙的噪音。

「聽不到什麼嗎。」

「不,果然還是壞了吧。」

苦笑着的田村關掉了收音機的開關。

「現在在午休,忍君的話和大家一起,正在裏面休息呢。」

「我並不是在找他。」

田村「是嗎」地笑了笑。亮介走到了沙漠之中,拖着右腳向前走着。田村支撐住了他,收音機因為這個動作而掉到了沙子裏。撿起來之後,沒有受到幫忙請求的田村扶着他向裏面走了起來。但是走到入口處,沙子的感覺消失的時候,他的手自然地放開了。

「你的腳還是不方便嗎。」

雖然被同情的眼光看着,但也沒有不愉快的感覺。

「光是能走路這一點就已經比原來好多了。」

田村說着「你真了不起呢」笑了笑。

「食物怎麼樣了。這樣下去能撐一個月嗎?」

「只能撐一周了。」

田村嘆了口氣。伊吹不在了之後,管理食物的工作由亮介負責了。開始擔任這個職責的時候,亮介才開始了解了焦躁到那個程度的伊吹的心情。看着日復一日在減少,完全沒有補充的食糧倉庫,就好像自己這些人的性命在倒數一樣。田村邀請亮介說「我們來說說話吧」,就按他說的,坐在了碎裂的水泥塊上。

「沒有食物了的話,大家就一起去松井地下街求助吧。那邊的人也不壞,一定會幫助我們的吧。我想等下周的時候,再去和那邊商量。」

田村一直都是向前看,很積極的,對這一點亮介覺得很不可思議。

「亮介君有忍君在,真好呢。」

突然間,田村說出了這句話。

「怎麼突然說這個?」

「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管理食物是最容易累積壓力的工作,我想還是有個要好的人心情上更寬鬆一點。伊吹總是對我發牢騷,說得我肚子都要疼起來了呢……」

田村苦笑了。然後他把手指撐在額頭瓣,垂下了頭去。

「我一直在想。殺死了伊吹的,說不定就是我。一直在想……」

田村的告白讓亮介嚇了一跳。伊吹是忍殺掉的。而自己就以自己的這雙眼睛看着那一幕發生。

「伊吹是個責任感很強的男人。所以我才把管理食物的事情交給了他,之後我也知道這讓他一直都帶着很大的壓力,可雖然知道,卻什麼也做不了。伊吹很煩惱,最後再也忍受不了,才自殺了的吧。」

「大家不都覺得,他是一個獲救了嗎……」

雖然覺得不會有任何用處,還是說出了口。田村無力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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