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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夕陽的光線射入地下室的時候,濕漉漉的衣服已經干透了。從門裏探出頭來,在鮮艷的橘紅色夕照與白色沙礫間凝目看去,看不到一個像人影的東西。等太陽落山就看不見標記了,就算月光再怎麼亮也不可能找回來的,連這個他都不知道嗎?心想着他至少總該有明白在天黑前回來那點程度的腦子吧,亮介焦躁不安地眺望着地平線,忽然發現了一個小小的黑點。最初那黑點像螞蟻一樣大,真想他趕快走近來確認,可是等男人走到眼前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忍什麼也沒有帶回來,只有撕破了的襯衫,腫得老高的右臉,還有陰暗的表情而已。

見了亮介的面,忍就說着「我被打了」哭了起來。問他理由,他也只是抽著鼻子不回答,結果惹火了亮介,對他怒吼:「快點講!」他這才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忍找到了有人住着的地下街,剛一開口請他們分自己一點食物,他們就毫不留情地打了過來。忍大吃一驚,正想逃出去,卻看到一個一樣是來乞求食物的上了年紀的男人正遭到好幾個年輕人的圍毆,就撲過去幫他,可是自己也被打得昏了過去。等醒來之後,急忙去看那個被打得渾身鮮血的老人,卻發現他已經斷了氣。

「大家都好奇怪啊,阿亮。」

忍抱着頭低低地呻吟著。

「他們……把人往死里打。好可怕,好可怕。我差點被他們殺了。」

忍顫抖著抓住自己,亮介沒有推開他。亮介在想着,還有人和自己一樣活了下來,那麼他們為了確保地下僅剩的食物而發生爭奪也是自然的。現在既沒有了警察,也沒有了法官,那麼在沒有秩序與規則的世界裏,人們自然以自己的利益為優先,暴力也自然會蔓延開來。

自己這三天裏一直昏迷著,結果遲了一步。打量一直周圍,有的只有葡萄酒而已。光靠這個不知道到底能讓自己撐多久,但多半不會超過兩到三個星期。而且誰也不能保證在這段時期里就能得到援救。

「我就這麼死了也沒關係。」

忍緊緊地抓着亮介的膝蓋。

「在這裏和阿亮一起死了也沒關係。」

亮介用膝蓋狠狠地撞開忍的頭。伴着這個動作,一陣強烈的飢餓感升上胸口,讓他很是噁心。

「我不要。我絕對不要死在這種地方。」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餓死……這種時代,為什麼人還必須要這樣死去呢。吃不到東西,沒有東西可以吃。當產生這樣的自覺的時候,飢餓感就進一步增強了。雖然從早上起就一直很餓,但和現在完全無法相提並論,不管是什麼,都想塞進肚子裏。在這種情緒下,亮介一把抓住了忍的襯衫。

「給我拿酒來。酒好歹也是有卡路里的吧。到了現在,不管是什麼都行,必須要吃點東西下去。

忍笨手笨腳地從酒架上拿了酒來,亮介焦躁地一把搶過,拔開塞子就往嘴裏倒去。

「忍,你也給我喝。」

把喝了一半的瓶子塞到他手裏,忍搖著頭。

「我,我不太喜歡喝酒的。」

「現在是能讓你挑剔的時候嗎?如果你動不了了,那我要怎麼辦?」

忍很勉強地喝了酒,自己也打開了第二瓶酒的塞子。酒讓飢餓感淡薄下去,身體開始發熱的時候,下腹部又產生膨脹的感覺,亮介憤憤地哼了一聲。因為餓肚子的事情佔據了思考,就忘了剛才的教訓,自己可絕對不想再經歷白天那樣的失敗。

「喂,帶我到外面去。」

低着頭的忍抬起臉來,問了聲:「為什麼?」

「你少管閑事。快點帶我出去。」

忍在亮介面前彎下腰來。可是爬上了他的背後,他卻無論如何也站不起來,膝蓋完全用不上力量。

「阿亮,對不起,我好像是醉了……」

一把推開這個沒用的男人,自己向台階爬去,可是腦袋就好像坐上了過山車一樣,爬一步就晃晃悠悠的,途中好幾次又趴下去。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台階下面,但自己沒有能爬上去的自信。

「阿亮,你是不是要上廁所?」

自己羞恥的事情卻被忍輕易地說出了口。

「羅嗦!」

通紅著臉,亮介咬緊了嘴唇。

「不用到外面去也沒關係的。」

忍搖搖晃晃地走到了房間的角落,拿起了什麼東西,又走了回來。

「用這個就行了。」

他遞過來的,是一支給葡萄酒換瓶用的玻璃容器。口的部分比酒瓶要粗和長,瓶子的底部像燒瓶一樣,是個橢圓形。

「這個很方便的。阿亮還沒有醒過來的時候,我一直用這個。」

「你說用的意思是……」

心裏生起了很討厭的預感。

「把阿亮的那個放到瓶嘴裏去就行了。」

由於過度的羞恥,汗水一下子從全身噴了出來。在自己昏迷的三天裏,一定也是有必須上廁所的時候的吧。忍的行為是合理的,不然的話自己一定會弄髒衣服的。可是只要一想到,一個和自己同年的男人在自己昏迷的時候照顧了自己的下半身,就覺得還不如當時死了的痛快。

下腹部那接近極限的刺痛感,宣告著失禁的即將來臨。亮介盯着那玻璃瓶子,向一臉無所謂的忍下了命令:

「你給我到架子那邊的牆角去,我不說好,你絕對不準轉過頭來。」

忍老實地走開了。一看不到他的影子,亮介馬上拿起了瓶子。自己又不是病人,為什麼非得用這種東西呢。亮介為自己的悲哀而流出了眼淚。但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敵激烈的尿意,拉下了被子的拉鏈,把它塞進了瓶口。玻璃的冰冷觸感讓尿液向回縮了一下,但馬上就爆發一樣地噴了出來。雖然發出的聲音讓人羞恥,想要抑制,但根本做不到。那不愉快的聲音漸漸地壓倒了羞恥心,最後只剩下了不知今後該如何是好的敗北感。

「阿亮,你好了嗎?」

忍這樣問著,但沒有得到回答,他就又問了好幾次。

「當然好了吧!蠢貨!」

亮介怒吼回去。忍因為寒冷而吸著鼻子走回到亮介身邊,用力地抱住了他。

「阿亮,阿亮。」

他像做夢一樣地,一遍一遍地低聲重複著。亮介任憑他把自己抱在身前,閉上眼睛。等下次醒來的時候,發現這一切不過都是場夢的話,那該多好啊……他半是認真地這樣想着。

只差一點就能吃到肉了,在做着這樣的夢的時候,亮介醒了過來。好不容易夢到了食物,卻在吃到之前就醒了,他很是生氣。咽下滿口的唾液,胃立刻傳來絞扭一般疼痛。是因為企圖用酒意掩蓋飢餓感吧,胃也抗議起來,從前天開始,只要一喝酒就會噁心得立刻吐出來。這兩天裏,自己下了肚的東西,只有偶爾會激烈在傾瀉下來的雨水而已。

一旦醒了,就因為飢餓而無法再入睡了。看看時間,早上五點三十五分,自己只睡了一小時而已。空着肚子根本睡不着覺,好不容易迷糊一下,卻這麼快又醒了。亮介搔了搔著,再次躺了下來。沒有東西可吃,是因為一直都只能在這個地下室里過日子的緣故。無法入睡的頭腦計算著困在這裏的日子,今天是十月十八日,所以自己已經八天什麼也沒有吃過了。行動一天比天困難,如今已經連說句話都覺得沒有力氣了,很明顯,體力已經衰竭了下去,如果就這樣睡著了,說不定就再也不會睜開眼睛。

不能死,一定要在這之前吃點什麼東西才行。亮介想着,不管什麼都好,哪怕只是一塊巧克力也好啊。他看到地上掉著一個小小的像石塊一樣的東西,就拿起來放到鼻子下面,聞到了甜甜的味道。雖然知道那是酒瓶的瓶塞,但他還是咬嚼了起來。然後,把那帶着葡萄酒的味道、木木渣渣的東西勉強地吞了下去。全都吃下去之後,過了五分鐘不到他就吐了。嘔吐的聲音讓睡在身邊的忍醒了過來。忍叫着「阿亮,你沒關係吧」撫摸著自己的背。由於胃液刺激了喉嚨,亮介有點哭了出來。

「肚子好餓。」

忍也知道亮介已經不能再喝葡萄酒了,亮介緊緊抓住沉默著的男人的胸口,粗暴地搖晃着。

「我肚子餓,肚子餓!你想點辦法!」

自從四天前出去找食物被人毆打以來,忍就沒有再出去過,一天天地,只是喝着葡萄酒窩在地下室里,等下雨的時候就拿空瓶子出去,儲藏些雨水。

「我要死了。」

說出這威脅的話后,亮介感到忍顫抖了起來。

「我已經要死了。絕對會死的。肚子這麼餓,已經不行了。我絕對會死掉,不行了,不行……」

一個勁地重複著死這個詞的時候,就好像死亡的影子真的落在了自己身邊一樣,亮介恐懼起來。就算今天不會死,但到了明天,後天,自己說不定就真的會死了。

「我想在死掉之前吃點東西,想吃東西。」

自己從來沒有像這樣用獻媚一樣的聲音來求過一個傭人。

「我好想吃啊,忍。」

忍大大地吐出一口氣,安慰似地摸了摸亮介的頭,低低地說:

「阿亮,你把我吃掉也可以。」

他把襯衫的袖子高高地卷了起來,把手臂遞到了亮介眼前。亮介看着這意想不到地突然送到自己眼前的食物,像看一根黑暗中橫在自己眼前的棒子一樣,定定地看着。

「不能走路了就麻煩了,所以腳要留到最後。你把我的手吃了好了。」

的確,這應該和雞肉與豬肉同樣分在「肉」的範疇里,可是作為一個人,吃人肉是不能被允許的事情。如果吃了的話,就會……該怎麼說呢,就好像在倫理是支撐自己做人的柱子就會塌下來一樣。可是如果死掉的話,做不做人也就沒有意義了。會有意義只是在活着的時候,死了的話就什麼也不會剩下來,除了一副骨骸之外。亮介抓起忍那顫抖著的手腕,拉近鼻尖,那東西散發出汗臭味。用嘴唇確定一下感觸,肘關節靠上的內側部分很是柔軟。用舌頭舔上去,從柔軟的皮膚上嘗到了鹽的鹹味。可是就算再怎麼柔軟,那也不是能吃的東西的感觸。來回舔了幾次之後,他大大地張開了嘴。

「疼!」

忍叫着,大大地顫抖起來。柔軟的皮膚意外地有彈力,咬下去的牙齒又被彈了回來。臼齒用力地咬下去,在血腥味地口中四散的瞬間,亮介因為突然泛起來的噁心感而回過了神。他一把推開忍,一次次地向著地上啐著帶鐵鏽味道的唾液。就算再怎麼想吃,也不能生著吃,而且更不能吃人的肉。自己又不是獅子或者老虎。

「阿亮,那個……你不用顧慮我的。」

忍的聲音讓亮介直想要哭出來。

「我才不是因為顧慮你,我是討厭。我絕對不要人肉,就算餓死也不要吃。我想吃普通的東西。跟你在一起我會瘋掉的,還說什麼『吃掉也可以』,你以為你這麼說了多就能吃得下去嗎?大笨蛋!」

自己已經疲憊到不想哭也不想發脾氣的地步,剩下的只有悲傷和空虛的感情而已,於是他把這種感情向著唯一的對象發泄了出來。

「本來說起來就是你不對。你根本就沒有確保必要的食物。在我昏過去的期間,你居然連趁著外面的人劃分領地範圍之前搶到一個兩個罐頭都沒有想到。」

「對不起,阿亮……」

亮介瘋了似地敲打着牆壁。

「都是你的錯!要不是我的腳受了傷,我絕對會比你做得好得多!我會好好收集食物,為了能夠睡得暖和一點也會至少找一條毛毯來。為什麼受傷的是我而不是你呢。如果是我的話……」

亮介為不自由的右腳腳腕而咬緊了牙關。

錄入:北北

「如果我死了,忍,這都是你的錯。」

把手指戳到他的臉上。

「阿亮對不起,我,我……」

伴着哭泣的聲音,男人的氣息接近了。用左腳把他踢飛了出去,忍又爬了回來。

「不要再靠近我!如果你覺得是我不對,就用態度表現出來。那我就是用爬的也要找食物來!」

哭着叫着,對他怒吼著。這樣鬧着也很累,亮介在天亮之前精疲力竭地躺了下去。忍不敢接近他,因為接近他又要被他吼不許靠近了。在飢餓感、憤怒和寒冷的循環中,顯示清晨六點到了的電子音響了起來,忍似乎是站了起來。他走上了台階,無言地打開了門,一瞬間看到了黎明前的藍色的陰暗,忍出門之後就立刻又關上了門,只有沙子帶着沙沙的餘韻落在了台階上。

心中升起了自己也許已經被拋棄了的預感。忍出去已經三個小時了……開始想着他到底到哪裏去了的時候,就產生了這樣的感覺。他之前被毆打了,很討厭出去的,自己也沒指望這個男人再為了尋找食物而出去的。那麼他為什麼還要出門呢。自己大鬧着「想吃東西想吃東西」,他一定很討厭,但什麼也沒有說,現在他恐怕是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吧。

想到這一點的時候,背後竄過一陣寒意。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話,是什麼也做不了的。如果沒有人來幫助的話,對腿腳受傷不能到外面去的自己來說,這個地下室就成了一具活棺材。自己要一個人看着那陰暗的天花板而死去。就算大聲地叫喊,自己的聲音也只會在地下室里回蕩而已。亮介再也難以忍受留在一片徹底的黑暗中,蠕動一樣地爬上了台階。推開頭上的門,沐浴在令人目眩的陽光照射之下。

「忍,忍……」

爬到了外面,叫着他的名字,可是放眼望去沒有任何東西。發現上次忍用來做標記的桌子和椅子橫倒在一邊,慌忙重新豎了起來。強烈的陽光,時時穿來的風聲。純白的沙子。獃獃地坐在那裏,看着白色的地平線,亮介終於再也難以忍耐暑熱,回到了地下室里。

從開着的門中射進來的光線,隨着時間的經過微妙地改變着角度。當橘色的暮陽消失,黑夜的味道再次偷偷地滲進來的時候,亮介為了關上門再次向台階上爬去。沒有月亮的夜晚是黑暗的,天空中散步著多到驚人的星星。看着夜空,眼淚忍不住流了出來。

空腹的感覺現在已經無所謂了,比起這個來,有更切實的東西要擔心。亮介在昏暗的房間里抱着膝蓋坐着,頻繁地看着手錶。如果忍回來了的話,一定要老實地為自己把氣撒在他身上而向他道歉。必須要這麼做,必須要讓他消氣,因為自己一個人什麼也做不來。可是,忍還會不會回來的微弱擔心也同時閃過了他的腦海。

亮介躺了下來,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之所以會選擇睡覺,是因為這樣總比戰戰兢兢地等著來的好些,可以逃避到夢裏。可是空着的肚子阻止了他這麼做。一抽一抽地作痛的空腹感,還有也許已經被拋棄了的絕望感,自己已經不可能比這再不幸了。忽然間,自己為什麼倖存了下來的疑問浮了起來。那個時候,如果沒有去地下的快餐店,而是走在街上的時候,自己就會毫不痛苦的死去了吧。什麼都意識不到地……

在寒氣加倍嚴重的清晨,好不容易才有了睡意的時候,門吱地一聲打開的聲音讓他馬上又清醒了過來。亮介跳了起來,凝視着天花板。黑色的影子慢慢地走下了台階,然後在亮介前面彎下了腰。

「……阿亮,你起來啊。」

是忍的聲音。好高興。沒有被拋下的安心感讓灼熱的眼淚從雙眼中溢了出來,但是不想讓忍發現。亮介抓住忍的襯衫揪到眼前。冰冷的襯衫發出忍的味道。什麼也不說地就緊緊一把抱住了他的背。感覺到人的感觸,讓自己快樂極了。忍也抱住了亮介,抱得比亮介還要緊,把鼻尖壓到了亮介的肩膀上。拚命地抓住了他,亮介慢慢地體會著安心的感覺。

「阿亮,幫幫我。」

忍的手指在顫抖著,他因為凍結一樣的寒冷在打着哆嗦。

「幫幫我,阿亮。我的手抖得怎麼也停不下來。一直,一直,……」

亮介用自己的雙手握住了凍得象冰塊一樣回來的男人的手。可是自己的手也是一樣的寒冷,便把他的手貼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忍那顫抖著的手指,在吸收了一些亮介脖子散發出來的熱量后,多少好了一些。感覺到那雙手增加了一些力量,亮介抬起了頭。冰冷的臉頰蹭了上來。剛剛因為胡茬的感觸而皺起了眉頭,乾燥的嘴唇掠過了亮介的嘴唇。

「阿亮,阿亮。」

忍用哭一樣的聲音重複著。

「我啊,為了阿亮的話可以去死。只要能夠保護阿亮,我什麼都能做到。真的,真的……」

聽到這句話,亮介安心了。這句並沒有被捨棄。忍一生都會是自己的傭人,到死都會留在自己身旁,連最後的孤獨都全部接受。在孤獨與不安下,亮介任他抱着,直到手錶發出短促的電子音后才清醒了過來。突然覺得很羞恥,把緊緊地貼著自己的身體推開,但忍不想讓他離開自己。

「啊,對了……」

忍用手摸索著周圍,把一個發出喀嚓喀嚓聲的袋子遞給了亮介。

「把這個吃了吧,阿亮。」

把袋子按到臉上,聞到裏面發出的麵包的味道,不由得埋頭撕破了袋子,一口咬了上去。柔軟的麵包的味道,甜美的奶油,唾液頓時從口中涌了出來,他什麼也顧不上了地拚命咀嚼著。

「好吃嗎?」

他只是點着頭,連話都沒回地專心吞咽著。麵包只有一個,幾秒鐘之後就消失在亮介的腹中了。

「明天我再去別的地方找找看。我會好好地給阿亮找食物的。」

忍為了尋找食物而出去,然後還成功地取得成果回來。昨天的不安像不存在過一樣消失掉了,無論是心情還是肚子都得到了極大滿足的亮介,就好像那根綳得緊緊的弦被切斷了一樣,靠着忍癱了下去。

醒來的時候忍就在身旁。他以抱着自己的背的不舒服的姿勢擠在那裏,即使想把他推開,他也會隨即貼過來。他摸著自己的前發,雖然討厭他摸自己很久沒有洗的頭髮而打開他的手,但忍還是不放棄。換了平時,一定會對他怒吼的,但有了昨天的事情,亮介也無法拿出強硬的態度來。雖然不是有意的,但忍成功地把自己的存在深深地刻在亮介的意識當中。

「喂,去開門啦。」

說是要取得照明,但亮介其實是讓忍離開自己。忍聽話地去開了門,但回來之後發現亮介靠着牆坐着,露出了很失望的表情。比起這個表情來,那消瘦的臉頰,整個凹陷下去的眼窩更讓亮介心裏一顫。自己沒有吃東西,當然他也什麼都沒有吃了。而且自己受了傷,只做了最低限度的活動而已,而出外的忍比自己花費了多得多的體力。因為他很精神地活動着,自己直到現在才發現這個理所當然的事實。

外面很明亮,但這陽光似乎與自己毫無關係一樣。那消瘦的身體靠着自己坐了下來,然後順着牆壁滑了下來,像撒嬌一樣,他把頭靠在了亮介的膝蓋上。

「我能和阿亮在一切真的太好了。因為有阿亮在,因為阿亮受傷了,所以我不加油不行。」

雖然他的心意很讓人高興,可是忍本身也很虛弱。在這種狀態下,自己也知道不能一直依賴他下去。亮介無比真切地希望救援能早點到來。在忍不能動彈之前,在自己死掉之前能夠到來。

「外面有什麼東西嗎?」

膝蓋上的頭輕輕動了一下。

「我是說,有沒有直升飛機之類的什麼救援東西在飛著。」

連想都沒想,忍就回答道:「沒有,我什麼都沒看到。」

總是窩在地下自然什麼也不會看到的吧,可是白天那強烈的陽光中,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外面等待救援,只能把桌子和椅子放在外面做個象徵性的記號而已。救援是沒有來呢,還是陷入了不能來的狀況呢。這裏到底是怎麼了,是被放射能污染了,成了人不能踏入的狀況嗎……這些也都只是預測而已,明天的一切全都無從預測。亮介深深地嘆了口氣。

「阿亮,我連鳥都沒有看見。」

不知道忍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雖然不明白,亮介也只答了一句「是嗎」,沒有再追問下去。

到了午後,就像定例一樣下起了雨。雖然雨聲很大,但忍就象一點也沒有聽見一樣,在亮介的膝蓋上睡了起來。也許是因為晚上根本沒有睡的緣故。有人睡在身旁,亮介也開始迷糊了起來,正在這時,門的對面似乎傳來了人的聲音。側耳靜聽,那是踏着地下室鐵門板的響亮的腳步聲。亮介按著哆嗦的嗓子,大聲地叫了起來:「喂!在這裏啊!」

腳步聲頓時停止了。

「在地下。救救我。我腳受傷了,不能走了。」

忍吃驚地跳了起來,用力抓住了大喊著的亮介的手腕。

「不行,阿亮!」

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阻止自己。

「有什麼不行的?外頭有人在啊。那一定是來救我們的。快點去開門啊,不然他們也許就回去了。」

「還不知道那是不是真來救人的呀!阿亮你不知道,外面有很多很多的壞人!」

一拳打在那焦急阻止著的臉上。

連右腳的疼痛都忘記了,他爬上台階,腦袋裏只有清潔的床鋪和食物,還有不會再讓自尊心受傷的、像個人類一樣的生活。帶着希望和期待,亮介大大地打開了門。

「這種地方居然還有人啊。」

驚訝的聲音低了下去。站在那裏的,不是亮介所期待着的援救隊員,也不是大人,而是用冷冷的眼光打量自己的三個同齡人。那俯視着自己的視線里,沒有絲毫的同情與友好的成分。伴着失望的感覺,胸口也騷動起來。三個人里的一個穿着私服,其他兩個都穿着亮介高中附近的一所男校的制服。那是一所成績很差,以學生的素行不良而出名的高中。

「這裏是哪裏,你一個人嗎?」

穿着私服的男人彎下腰來問著。茶色的頭髮透過陽光。看起來像是金色。不能用外表來判斷一個人,自己對自己這樣說着。

「這裏是我家的地下室,還有一個人在。」

「那個人是女人嗎?」

真是冒失的質問。

「不,是男的,和我同年的……」

「果然沒有女人啊。裏頭有什麼東西?吃的什麼的。」

像是要打斷亮介的話一樣,男人自己說了起來。只聽自己想聽的,這根本不是個能好好對話的人。

「沒有任何吃的,但原本是個葡萄酒庫,所以葡萄酒是……」

「酒嗎?」

穿着制服的短髮男人舔了舔嘴唇。

「走這麼遠終於有意義了。」

另一個穿制服,鼻子上穿着環的男人輕輕聳了聳肩,看了看亮介,短短地「嘁」了一聲。

「你很礙事。」

臉突然被狠狠地踢了,手指放開了門框。

「嗚哇啊啊啊!」

亮介頓時滾下了台階,摔在地上的時候,右腳墊在了下面,他「呀」地慘叫起來。最近腫好不容易褪了一些,雖然着地時還是在疼,但再過幾天,也許就可以開始走路了。但現在好像又回到了一開始一樣,按著劇痛的腳,亮介滾倒在地上。

「阿亮,阿亮!」

忍跑了過來。緊抓着自己的夥伴,亮介聽着在鐵的台階上奏出不和諧音的三個腳步聲。

「好臭,簡直臭得跟廁所一樣。」

戴鼻環的男人打量著周圍,嘟噥著。他右手裏抓着的那根粗鐵管子實在很讓人害怕。這些傢伙可以用一副沒事一樣的表情去踢素不相識的人,不知道他們到底會做出什麼。到了現在,亮介終於親身體會到了忍為什麼那麼躊躇的原因。

短髮的男人從架子上抽出一瓶葡萄酒,發現是用軟木塞塞著的,哼地一聲把瓶子摔在了牆上。亮介哆嗦著。身後發出酒瓶破裂的聲音,葡萄酒的味道飄散開來。

戴鼻環的男人站到了縮成一團的亮介面前,把手中的鐵管子的一端戳在他的肩膀上。

「現在開始這個地方是我們的了。滾出去。」

「可是出去……」

失去了容身之處,就什麼都沒有了。並不是抵抗,只是表現出對將來的絕望而已,但這話在對方聽來就是「不服從」的意思。鼻環男人大大地揮起鐵管,打在亮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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