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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芝老師不去外面看看嗎?"

他精神十足的問了一聲后,突然又叫了起來。

"那!那個……"

"只是墨水灑了而已。"

初芝說完之後就走到門旁邊的洗手池那裡洗手。墨水好象滲透進了皮膚,即使使用了香皂好象也老是洗不下來。

回到自己的書桌后,干已經老實不客氣坐到了旁邊的位子上。雖然他是搶了別人的座位,但是並沒有人會來責怪他。其它來批補習卷子的老師都出去了,這個房間里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人。

暑假巳經進入了後半段。來補習的學生也少了很多。在上完固定的時間課程,考過試后,就開始不斷有學生溜號,到現在還留下來的人,不是前半段缺課太多,就是確實還搞不清楚內容的人。

"我沒想到今天初芝老師會來呢。今天不是輪到森澤老師當班嗎?"

雖然覺得身邊的男人很煩人,但又不能露骨的無視他的存在,所以初芝只好回答。

"我是代理而巳。因為森澤的奶奶好象病危了。"

"所以你才在批現代國語的卷子啊。"

干拿起初芝批完後放在一邊,邊腳上染上了墨水的卷子嘆了口氣。

"我以前還以為暑假的時候老師也能放假呢。可結果卻不是。研修啦,補習啦,學習會啦。麻煩的事情還真是多。"

"還好啦。"

迅速的了結了手頭的卷子后,初芝取出了放在抽屜里的書。雖然這本書也不是很有意思,但他心想如果擺出看書的姿勢的話,大概干也就不好意思和自己搭話了。但是……沒有效果。

"初芝老師,午飯要去外面吃嗎?附近不是有家新開張的咖啡店嗎?那裡也提供飯菜哦。"

合上了沒有發揮作用的書,初芝站了起來。

"不好意思,我的工作就是到中午為止。而且我下午還約了人。"

為了避免對方看出來自己是在躲避他,初芝還特意裝模作樣的看了看時鐘。

離開了有空調的職員室,初芝進入了彷彿蒸籠一樣的走廊。補習的學生是不能使用教室里的空調的,初芝忍不住尋思他們還真能學習的下去。

蟬聲陣陣,初芝在走廓的中間停下腳步,突然之間有種自己回到了高中時代的錯覺。也許是午間的,一個人也沒有的寂靜空間更加激發了這種愚蠢的幻想吧?

初芝擔任的是自己母校的教師。和他有一定年齡差距的堂兄弟做的是社會課的老師,他經常和小時候的初芝說一些學校中的趣聞軼事。於是從小在初芝的腦海里就形成了作個老師也許也不錯的印象。而他之後之所以選擇了高中,是因為高中的學生時代留給了他最好的印象。

現在的自己巳經不是高中生,而且站到了教師的角度后看法多少都會有些改變。可這並不等於他就無法享受身為老師的自己。儘管那些殘留在各處的過去的殘象還是讓他有些感慨萬分。那時的他非常幸福,每天都很快樂,做夢也沒有想到在若干年後自己成為教師后,會以一種想要哭泣的心情注視著同樣的景象。

揮去感傷之後,他打開了進行補習的教室的門。聚集在一起交談的學生們馬上就返回了座位開始答卷。

聽到有的學生開玩笑的說可不可以告訴我們答案后,他乾脆坐到了前面的椅子上。看到老師擺出了要長期抗戰的模樣,學生們也只有死了心。

儘管只是坐在那裡,額頭上依然不斷浮現出了汗水。蟬聲在耳畔不斷回蕩著。悶熱的天氣讓人幾乎發狂。

那天,支配了他的朋友的瘋狂,也是由這種炎熱所造成的嗎?初芝在一直侵蝕到指尖的熱度中思索著。

天色昏暗下來后就下起了雨。在電影院看完電影后就一直呆在唱片店的初芝,雖然在店裡的時候聽見身邊的兩個高中生嘀咕說下了雨,所以知道外面是有雨,但是實際上看到雨水之後還是吃了一驚。

白天的太陽就像是不曾存在過一樣,周圍完全被濕漉漉的灰色所包圍。就算想買傘附近也沒有便利店,雖然跑五分鐘就能到達地鐵口,但是初芝又不想弄得濕漉漉的。他還不想感冒。

總之先等雨勢弱點再說吧。初芝返回了大廈里的書店。他看了看錶,剛過5點,如果現在讓由紀買了傘給他送來,然後直接去吃飯的話好象早了一些。雖然他有點猶豫是否該給加班一向多的由紀的公司打電話,但最後還是決定先和她約好了晚餐再說,於是取出了手機。

"奇怪?初芝老師?"

一個熟悉的聲音讓他抬起了頭,然後吃了一驚。因為干就正站在他的面前。他的服裝和白天一樣,所以大概是從補習班那邊回來的。輕便的牛仔褲T恤,再加上年紀還輕的關係,干怎麼看都不像是個老師。

"你不是從中午就約了人嗎?"

當時隨口撒的謊讓初芝有一點尷尬。

"我現在正要回去。"

為了掩盞謊言就要再次說謊,初芝立即切斷了巳經開始撥打的手機。干看了一眼初芝的手邊。

"你買了什麼?CD嗎?"

"還好啦。"

"是誰的?"

"也不能算是誰的,是純音樂的。"

干"啊"了一聲。

"這麼說起來,現在正流行這些呢。"

干一邊咳嗽,一邊看了看手腕上的大號手錶。

"既然你接下來要回家的話,我們一起先去吃個飯怎麼樣?這附近就有我在大學生時代打工過的居酒屋。雖然價錢便宜可是很好吃哦。不過時間還早,我們可以先去別的地方消磨點時間。"

從暑假前夕就對於干設立起的警鐘持續鳴叫,雖然初芝很想和他保待距離,但是人家一旦主動親密對待他初芝也就沒了主意。說老實話,他現在很想回家,可外面的大雨又註定了這是不可能的。

他正尋找拒絕的借口,干突然小聲嘀咕了一句。

"那個,要是不方便的話就算了。"

白天就巳經用謊言拒絕了他,現在再繼續說謊的話……初芝實在有點於心不忍。而且兩個人在同一個地方工作,除非是換了工作,否則今後還是少不了打交道的機會。再說初芝又是他的指導老師,至少這一年之內再怎麼躲避他都是有限度的。

"我們走吧。"

一聽到他的話,乾的表情立刻明亮了起來。

"真的可以嗎?"

"對。"

為了消磨時間兩個人先是去了書店,然後在過了六點以後離開了大廈。大雨已經完全停息了。

只有浮現在車頭燈里的,閃著黑光的路面還多少殘留方才的大雨的餘韻。

干所打工過的居酒屋,位於一座雜居大廈的地下。在店外等了五分鐘左右後,兩個人被請了進去。店內狹窄而又嘈雜,空氣的混濁讓初芝在踏進去的同時就捂住了鼻子。可是又不能困為空氣太差就說要走,所以他只能不情不願的跟在了乾的後面。

在下定決心回去之後一定要好好漱口后,初芝在就座的時候才放下了護在嘴邊的手。

"喲,這不是幹嗎?好久不見了。"

一個拿著濕手巾走出來,好象是這裡的工作人員的年輕男人親熱的對他們招呼。茶色的頭髮,銀色的耳環,稀疏的鬍鬚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你還好嗎?"

認真的看了看乾的臉孔后,那個人聳了聳肩膀笑了一下。

"你在笑什麼嘛!"

干嘟起了嘴。

"干居然會成為老師?我還是不敢相信呢?你真的有在教書嗎?不會是和學生一起做壞事吧?"

"什麼叫做壞事!你太失禮了!初芝老師!請你好好告訴他我有多麼優秀!"

話題突然被扔到了自己身上,初芝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雖然他還是個新人,不過勉強也算是被大家承認是老師了。"

"什麼叫勉強嘛!"

干沮喪的聲音讓那個男人哈哈笑了起來。一臉鬧彆扭表情的干粗魯的打開了菜單。

"我要點菜了哦。你給我好好聽!初芝老師,先來點啤酒怎麼樣?"

"可以換成烏龍茶嗎?我最近的身體不太好。"

"那就要烏龍茶和啤酒。你還想吃些什麼呢?"

聽到他的話后,初芝慌忙打開了菜單。果然是居酒屋,海鮮類的料理特別多。初芝儘可能的避開生鮮的東西后慎重的點了菜。點完菜后他先去了次洗手間,很仔細的洗了手漱了口。當他回到座位上后,飲料和冷盤巳經被端了上來。

用烏龍茶和啤酒乾杯過後,初芝開始品嘗食物。味道確實鮮美,就在他打算誇獎兒句的時候,干突然說到。

"那個……我也知道在這種地方說工作的事情不太合適。不過……我重新作了9月份的授課計劃表。"

通常一學年的授課計劃表應該在四月份就全部完成,不過干大概由於是新人的關係,掌握不好進度,所以在第一學期結束的時候,有一部分預定的計劃還沒有完成。但他既然能進行反省,重新寫了一份計劃表的話,至少證明他還是很積極好學的。

"你能幫我看一下嗎?"

他好象在窺探初芝的心情一樣,小心翼翼地詢問著。

"可以啊,你拿過來吧。"

聽到這個回答后,干好象安心了一樣露出了孩子似的笑容。這麼接觸下來的話,就覺得婚禮那夜的意味深長的話語好象只是自己多心了一樣。可是初芝並沒有放鬆對眼前的男人的戒備。

干說自己在這家店裡工作到四月為止。他在這裡打工了將近兩年,算是大熟人了,因此儘管店裡十分的繁忙,還是不時會有好象來打工的學生一樣的人抽空到他這裡轉一下。從些微的交談里,也可以看得出干深得他們的敬慕。

"這一帶可以算是我的勢力範圍吧?我的大學就在這附近,所以有空常來這邊玩。不過工作之後是好久沒來了。"

"噢。"

在初芝隨口回答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光聽聲音就知道是由紀的電話。

"不好意思。"

他接聽了電話,由紀問他打了一次電話來是為了什麼事,當他回答沒什麼后,就表示兩個人一起吃個飯吧。聽到初芝說和後輩在一起的時侯,她的聲音有點鬧彆扭的感覺,直到約定好了明天一定約會後才緩和了過來。

在切斷電話的同時,乾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這裡可是地下呢,居然也能打得通。"

"這麼說倒也是。"

初芝關上手機,將它放在了桌子邊上。

"剛才的是女朋友嗎?"

"沒錯,你怎麼知道的?"

"手機鈴聲和平時的不一樣。"

原來是個幾乎不需要推理的簡單事實。這麼說起來由紀好象不知道卡彭特呢。

"你喜歡西洋音樂嗎?"

"如果有喜歡的音樂就會去聽,但也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

"可是你的手機鈴聲是西洋音樂啊。"

啊,你說這個呀。初芝拿起了自己的手機。

"如果用流行歌曲的話,等一過了氣不就很土嗎?我又不喜歡老是要換來換去。"

哦,干點了點頭。

"我倒是喜歡變來變去,那樣才有趣嘛!不過有一次非常危險。大學時代我的奶奶去世的時候,在葬禮上我不小心忘了關電源。結果在起棺的時候突然響起了『水戶黃門』的聲音,周圍當時就鴉雀無聲,那些視線還真是扎人啊。"

初芝將冷盤里的豆子送進了嘴中。

"這種事情其實蠻常見哦。"

"是嗎?"

"你還算好呢。我的一個朋友在父親臨終的時候突然響起了『小叮噹』的鈴聲,他說那次真是差點沒被揍扁。"

"臨終嗎?那確實很像。"

"是啊。"

服務生在他們面前放下了一個盤子,香甜的味道一下子充滿了四周。

"這裡的燒鳥非常好吃哦。據說是有秘傳的配方,所以可以稱得上絕品。請你嘗一次試試吧。"

燒鳥在燈光下散發出誘人的色澤,初芝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

他幾乎就巳經伸出了手,但是理性在最後關頭制止了他。

"還是算了吧。"

"為什麼?你討厭鳥嗎?"

干大惑不解的問道。

"可是在食堂的時候你也有吃過親子蓋飯啊。"

"啊,嗯……"

"你是不能吃燒鳥嗎?"

聽他問個不停,想找借口也不容易了。

"我的腸胃不太好,如果裡面沒有燒透的話,就很容易生病。"

這樣啊,干嘀咕著說道。

"這裡的你不用擔心啦。這裡的火候一向很足。不信的話你可以從串子上弄下來看看。"

被他這麼一說,初芝也覺得應該沒有關係吧。燒鳥的味道不斷刺激著胃袋。初芝再也忍耐不下去終於伸出了手。他從串子上取下一點嘗了嘗,應該沒問題。

"這個真好吃。"

"那當然,這可是我的心血推薦。"

乾果然不是隨便誇口的,燒鳥確實非常美味。初芝好久沒有體驗過這種因為美味的食物而帶來的幸福感了。

"初芝老師一般都喜歡吃什麼東西啊?"

一邊好象只大狗一樣撕咬著燒鳥,干一邊詢問到。

"我喜歡的呀,應該是甜蝦吧?還有就是金槍魚什麼的。"

"那不全都是壽司的菜色嗎?"

干聳了聳肩膀。

"這些都不是常吃的東西。"

甜蝦的壽司他巳經很久沒有吃過了,並不只是因為沒有錢的緣故。

"其它還有什麼喜歡的東西嗎?"

"喜歡的東西?"

"我是說吃的啦。"

初芝一邊尋思干為什麼如此執著於食物,一邊思索著。

"咖哩飯吧?"

"和壽司比水準還真是一下子降了好多。"

"不是你叫我說都喜歡吃什麼嗎?"

話是沒錯啦,干抬頭凝視初芝。

"那個,下次發工資的時侯,我們再一起吃個飯好不好?比如說咖喱什麼的。到時我請客。畢竟我受了你那麼多照顧,而且今後可能還要給你添麻煩。"

"咖哩嗎?我還真是便宜啊。"

"不是你自己說喜歡的嗎?又不是我故意小氣。"

"那就請我吃壽司啊!"

鬧彆扭的男人的表情說不出的可笑,初芝忍不住笑了出來。

"開玩笑啦。下次發工資的時侯去吃咖哩吧。我知道一家很不錯的店子哦。"

他一邊笑,一邊伸手去拿燒鳥的串。在吃過肉之後,他還學干也舔了竹串。

突然舌頭上掠過一陣刺痛,他慌忙把竹串從嘴裡拿出來。舌尖的部分有一點異常感,伸手過去后,伴隨幾滴血珠,他發現了一個小小的竹刺。看來是對他隨便學人家的動作的懲罰吧。

"你怎麼了?"

"我沒事。"

指尖的紅色痕迹和白天的墨水頗為相似。可是這並不像墨水那麼無害。因為也不能抹到別的地方去,所以初芝只好把手指含進了嘴裡。

傷口一定會化膿吧?然後從那裡再進入各種各樣的細菌。明明巳經很小心了啊。初芝對於自己的大意感到了後悔。受傷的舌尖有鐵鏽的味道。

"我要回去了。"

"什麼?可是我們點的菜還沒有上全呢。"

"我有點不舒服,剩下的你吃掉好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初芝從錢包里取出3000圓放在桌子上,然後離開了這個狹窄擁擠的店子,來到了門口。

"那個……"

走在店外的行人道上時,干從後面追了上來。初芝有一點吃驚。

"對不起,那個……"

乾的表情似乎很焦急。

"那個,我說了什麼冒犯到你的話了嗎?"

"沒有。"

飯吃到一半就突然離去,干會誤會自己是生氣了似乎也並不奇怪。

"我原本就不喜歡呆在空氣不好的地方,真的很不好意思。"

如果對方是由紀的話,也許他還會再委婉一些。之所以直截了當說出這種答案來,大概就是因為面對的對象是干吧?

"可是……"

干對此似乎無法認同。

"我從以前就有些在意,初芝老師是不是在逃避我呢?"

面對懷疑的眼神,初芝緩慢地開了口。

"沒有那種事情。"

"即使像以前那樣邀請你你也經常拒絕。雖然我知道老師你很忙……我也不想那麼任性。"

明明比自己的個子還高,眼前的男人卻偏偏用那種無助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如果我所說的事情,或者所作的事情有讓你覺得不愉快的地方,請一定要告訴我。我會道歉的。"

"你想得太多了。"

即使被他說中了核心,初芝依然矢口否認。

"婚禮的那天我在老師那裡住下來了吧?那時我覺得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這倒是真的。"

聽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干陷入了沉默。在他沉默的期間,不只一輛車子從他們身邊駛了過去。

"你為什麼會躲避我,我心裡多少也有點數。"

干輕聲說到。

"那時是我太輕率了。"

"你在說什麼呢?"

初芝聳了聳肩膀。

"我不懂你到底要說些什麼。我要回去了。再見!"

扔下這句話后,初芝轉身就走。快步走了五分鐘左右,他回頭看了一下,沒有跟上來的身形。然後又走了五分鐘左右後就到達了地鐵站口。在自動售票機前面,他想掏出硬幣,手卻滑了一下。

"可惡!"

儘管只是硬幣掉到地上這種小事,初芝忍不住還是大聲抱怨了起來,用力捶打了一下售票機。排在他後面的中年女人一臉驚訝,用看惡棍一樣的眼神瞪著他。

乾果然知道。他知道自己的事情。為什麼他會知道?自己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也沒有留下過什麼殘留的證據。他不應該會知道的。他知道這件事本身就不可思議。那小子難道會讀懂人類的心靈嗎?太愚蠢了!初芝認真的想到。

耳邊傳來了卡彭特的歌聲,是自己喜歡的歌曲。在注意到這是自己的手機鈴聲的同時,初芝的頭腦就清醒了過來。離開售票機后,初芝靠在了一根大大的柱子上。

"我聽不清你的聲音,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由紀的聲音也很模糊。

"地鐵車站。"

在說話的時候,傳來了嘈雜的足音。初芝用手掌堵住了左邊的耳朵。

"那你要回家了嗎?我還以為你和朋友在一起呢。既然這樣就不用客氣了。關於明天的事情啊,我朋友告訴我一家很好的義大利菜飯店。不過那裡必須先預定才可以。所以我正在猶豫呢。因為公平比較挑食嘛!"

由紀非常喜歡義大利菜。初芝心想她一定很想去吧?其實去也沒開系,就算自己不愛吃,只要看到戀人吃到心滿意足的樣子也就足夠了。不過以前曾經有過兩人一起出去,卻剩了很多菜沒吃完的記錄,由紀對此似乎相當介意。

"你在聽我說嗎?"

他的淚水幾乎都流了出來。

"我可以現在就去你那裡嗎?"

手機的另一端陷入了沉默。

"你怎麼了?"

"沒什麼。"

要說理由的話其實有的是。我想見?,我不想一個人呆著,可是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

"可以來啊,不過我家亂得很。"

"?家不是一向那樣嗎?"

聽到他的話后,由紀的口氣有點生氣。

"你再這麼說,就不讓你住下來了哦。"

"騙?的,開玩笑啦。"

笑了之後,心情多少輕鬆了一些。

"接下來你要坐電車吧?"

"對。"

"那我去車站接你吧。"

"不用了。"

"你不用客氣,你也想儘早見到我吧?再見。"

由紀說完就掛了電話。她並不知道自己遇到了討厭的事情。但似乎還是察覺到了什麼,從自己的口氣上,態度上。

他恨不能立刻見到戀人。得到她的安慰。由紀的判斷是正確的。一個人呆著讓他如此的痛苦。

一走到外面,強烈的日光就讓他頭暈眼花。走在路上的時候,蟬的叫聲就好象瓢潑大雨一般傾瀉了下來。

走到地鐵車站那裡己經讓他汗流浹背。因為是暑假的關係,即使不是上班高峰時間電車裡的人也不少。

到了第三個車站,他換了一次車,不過這次的車廂倒是空蕩蕩的。坐到右側之後,他抱起了手臂。初芝一邊低垂著頭任憑電車的搖擺,一邊心想如果能就這樣被送到未知的陌生地方去就好了。

電車每到達一個車站,他就會想,如果在這裡跳下車,然後搭上反方向的電車的話,就可以打電話對醫院說,"抱歉我這次實在去不了",然後再另行預定時間。

一周后或者兩周后。盡量在暑假的時候。因為進入第二學期后就很難拿到帶薪休假了。

好可怕。在冷氣不奏效的電車內,明明己經一身汗水,初芝還是忍不住瑟瑟發抖。這兩年來,這種事情巳經重複過不止一次。實際上他也有過在中途下車,然後返回公寓的記錄。但是那之後所能感到的只有後悔。即使因為討厭而延期,但是還是會有下一次。這並不意味著結束。

他害怕因為拖延了這次的"檢查",而引發什麼不得了的事態。雖然說突然出事的機率不大,但也不能完全否認這個可能性。

最近他一直在發低燒。這令他非常在意。儘管他明白這是因為現在是夏天,由於睡眠不足才引發的疲勞的積累……他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去年也有過同樣的情形。

他放在膝蓋上的手腕異常的白?。學生時代他明明那麼熱愛戶外運動,這幾年卻完全沒有從事過。如果要說真心話的話,就是他太累了,巳經完全失去了那種興趣。既然不出門的話,皮膚當然會變白。高中時代還有老師說他象個黑炭一樣,現在想起來就像是在做夢。

在恨不能隨時掉頭就走的心情中,電車度過了若干的車站,終於到達了終點。醫院在距離車站五分鐘左右路程的地方,雖然上坡路有點吃力,但還不到要動用計程車的程度。可是他還是不想離開車站。在昏暗的站內,初芝坐到了候車的長椅上,低垂下了腦袋。不去不行,不去不行,儘管腦子裡是這麼想的,

但身體就是無法移動。在無法忍耐下,他取出了手機。

"公平?你怎麼了?"

由紀的聲音還是和平時一樣。初芝"啊"了一聲。

"現在我正在工作,有點忙……"

初芝看了看錶,現在是上午10點左右。

"不好意思。"

"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大概是列車進站了吧,周圍一片嘈雜。

"公平,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車站。"

"你要去哪裡?"

"醫院。"

"你生病了?"

停頓了一下之後,初芝回答。

"去……探朋友的病。"

"這樣啊?"

由紀也沉默了一會兒。

"公平?今天晚上你能來我家嗎?我給你做些好吃的東西。"

"你能做的好吃東西也不過就是咖哩吧?"

初芝帶點取笑的口氣說了之後,由紀有點生氣的提高了聲音。

"別的東西我也會做啊!因為公平說喜歡咖哩我才經常作那個而巳!"

"我喜歡那個。那個加茄子的玩藝。"

"了解。我今天7點左右就會回去。到那時再打電話,你打起精神來吧!"

"好。"

他不想掛斷電話,因為掛斷後就無法聽見由紀的聲音。可是他也知道再打下去的話就是給由紀添麻煩。

所以只能說了聲"再見"掛斷了電話。

總之接受完治療回去后就能見到由紀。無論聽到什麼樣的結果,自己都可以忍耐的。長長嘆了口氣,初芝離開了車站。

他比預約的時間遲到了一些。辦理了診療手續后,不久就叫到了他的名字,接受了檢查。和平時沒有什麼兩樣。簡單的問診之後就是血液檢查。在結果出來之前還要繼續等待下去。

他最討厭的就是這個等待時間。因為這時他所能想到的全是那個。不止一次有小孩子從他的面前跑過,因為隔壁就是小兒科。但那些足音和叫聲只能讓他愈發心煩意亂。

好不容易聽到叫到自己的名字,他步履蹣跚的進入了檢查室。再次接受了說明。這次的檢查的CD淋巴球是523L。如同他所預料的那樣有所下降。中年的醫生一邊用手托著黑色的眼鏡邊框,一邊死死瞪著檢查結果。然後再次叮囑他要和以前一樣避免精神壓力,過正常規律的生活,以及兩個月後要再來接受撿查。

檢查的數值不斷變動,在重複上升下降的過程,逐漸向下,逐漸接近0。

離開醫院后,他快步走在好象燃燒的道路上。在進人車站的同時剛好有車進站,他坐了上去。只要按照醫生叮囑的那樣,避免壓力,仔細小心的生活就不會有事。一定會沒事的。即使向自己施加了暗示,這個不斷下降的數值還是讓他充滿了不安。就算是突然惡化的話,至少還有藥物可以依賴,可萬一自已是屬於對藥物過敏的體質怎麼辦?而且如果不斷下降下去的話……

這樣不行,想的太多就會形成壓力,那樣只會讓身體更加惡化……他突然對於電車緩慢的擺動和滑過窗口的景色感到十分火大。這裡巳經對他沒用了。好想儘快離開這裡!課程能早點開始就好了!剩下的那兩周暑假如果能消失就好了!如果能出現讓自己頭疼的學生就好了!最好是有一堆的問題等他解決,讓他忙得喘不過氣來,沒有時間去想自己的事情。

他總覺得,不管遇到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哪怕聽說明天就會是世界末日,現在的自己也不會有什麼震動了。

他因為眼前的刺眼的陽光而眯縫起了眼睛。

透過電車的窗口可以看見大海。海面閃閃發光,不想想起來的過去突然在腦海中重現,他的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所以他才討慶夏天,如果夏天永遠都不會來的話,他大概也不會落入這種境地吧?

蟬的聲音,還有酷熱好象都成為了另一個世界的事情,只有腳邊的影子格外的濃厚。踩著那個影子,他深刻的感覺到自己還活著的現實。

上了公寓的樓梯后,他突然注意到了一個人影。最初他還以為是由紀,但是由紀的個子沒有那麼高。站在門前的男人,看到了初芝之後露出了微笑。

"你好。"

他的聲音傳進了耳朵。初芝漠然思考著為什麼這傢伙會在這裡?

"我朋友的家就在附近,我來找他有事。我辦完事就想說順道來看看初芝老師。原本以為你不在我正要回去呢。"

明朗的聲音,這反而令初芝更加的不舒服。

"第二學期的計劃表,我己經改好了。你能幫我看一下嗎?初芝老師的補習巳經結束了吧?所以下次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見面。"

"啊。"

他看了一眼遞給自己的活頁夾,這種東西怎麼樣都好。他只想快點離開這個煩人的男人。

"你有幹勁當然是好事。"

他嘆了口氣接了下來。

"再見。"

在他即將進門的時候,干又叫住了他。

"什麼事情?"

他的口氣自然惡劣了起來。其實他根本恨不得無視他的存在。

"也許我不該重提那次的事情,不過還是在躲避我吧?我猶豫了很久,覺得還是好好談一次比較好。"

初芝緩緩低下了頭。他的手指在顫抖,心跳也增加了很多,有種耳鳴的感覺。

"我沒有什麼可和你說的。我沒有躲避你,也沒有要躲避你的理由。"

干好象有點為難一樣皺起了眉頭,但是並沒有退縮。

"我想和你好好談一談。在這裡不太合適吧?能讓我進去嗎?"

初芝咬住了牙齒。

"我巳經很累了,所以請你回去吧。"

"可是……"

"你也許有你的日程,但我也有我的日程,給我回去吧!"

他粗暴的推了一把男人的肩頭,干撞到了旁邊的柵欄,低聲呻吟了一下。

"我沒有時間陪你!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如果你無論如何都要說的話就在這裡說吧!"

干凝視著初芝。

"在這裡不能說。"

初芝從口袋裡取出了鑰匙打開門,儘管沒有請他進去,干還是跟在了他的後面。看到男人在門口想脫下鞋后,初芝冷冰冰的說道,"你不用進來!"

"有什麼想說的事情就快說!"

這個男人也許知道,但不能否認也存在他還不知道的可能性。

雖然讓他快說,初芝還是有點害怕他會說出什麼來。

"我在學生時代曾經做過義工,雖然只是三個月的時間。"

突然聽到毫無關聯的話題,初芝也有點不知所措的感覺。

"我是為一家叫做『環球』的援助組織工作,這個名字初芝老師應該也聽說過吧?"

雖然知道這個名字,但是初芝還是搖了搖頭。原本模糊的線索似乎巳經隱約可見,他的視線忍不住慌張的左右搖晃,這個男人接下來會說些什麼,他好象猜得到又好象猜不到。

"我在那裡充當的是談話的對象。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就是說一個PWA配備一個志願人員,從精神上進行援助的系統。"

在最初在醫院接受檢查之後,他也聽心理醫生談到過這樣的組織。可是初芝自己沒有主動聯絡過這類的機關。他擔心對方是不是真的能保守秘密,而且也不想就自己的病情和他人說這說那。

"在成為志願人員之前,我們當然要進行各種學習。包括疾病的內容,心理上的安慰方法,在電話中的對應。"

干嘆了口氣。

"最初我以為初芝老師是有潔癖。你在吃飯前一定要洗手漱口。洗手也就算了,一般人是不會作到漱口的地步吧?可是你給人的感覺又不是特別神經質。我因為覺得好奇就觀察了一陣,然後不知不覺覺得大概是這樣吧。"

這個解謎的過程,讓初芝產生了說不出的恐懼。

"初芝老師絕對不吃生的東西吧?可是只要加了熱之後,就算是同樣的東西你也可以吃了。這是因為生的東西混雜細菌的可能性比較大,在免疫力低下的時侯吃的話也許會引發感染吧?"

初芝感覺上自己一步步被勒緊了脖子,被他的話,被他所說的事實。

"一想到可能是這樣再觀察下去的話,就更進一步發現了很多吻合的地方。於是我知道了一定是這樣。

所以我覺得初芝老師好堅強。明明如此的痛苦,但是卻絕對不在臉上和語言上表現出來。"

初芝笑了出來。不可抑制的大笑了起來。什麼不會表現在臉上和語言上,如果真的有人能隨時保持這樣的話,他還真想親眼看一看呢!

"不好意思,是你誤會了。"

他原本想說的若無其事,但聲音卻不由自主顫抖著。

"我不是你所想的那個樣子。絕對,絕對不是那樣。"

"你不用再勉強了,我對於婚禮那天因為帶著醉意,而不經大腦就說了那麼意味深長的話而十分後悔。

不過第二天老師的態度沒有什麼變化,所以我以為你並沒有注意到,可是結果你還是開始躲避我。不過如果我處於初芝老師的立場的話,一定會奇怪我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情。所以我覺得自己有必要和你說清楚。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今後也完全沒有這個打算。"

干所表示出來的同情的味道,更進一步將初芝逼入了絕境。

"婚禮的時候我之所以說了那麼一句,也許就是希望你能知道我巳經知道這件事情吧?因為我覺得身邊只要有一個了解自己的人,心情就能輕鬆一些吧?"

初芝注視著腳邊,那裡就好象有個無底的深淵一樣。

"我說,你到底想要我說什麼?"

聽到初芝的嘀咕后,干"咦"的反問了一聲。

"不要明明什麼都不知道還擺出一副無所不知的臉孔來接近我!你說什麼堅強!那也不意味著你可以大模大樣闖進我的生活來!滾開!不要再靠近我!"

初芝大聲怒吼了起來。他的眼前出現了架著黑色鏡框,向他宣布生命的數字的中年醫生的面孔。在電車上所看見的波光熠熠的大海,令人恨之入骨的悶熱。自己對於這些的感情,眼前的男人怎麼可能會明白。

干臉色慘白的咬住了嘴唇。

"我不會出去的,因為我總覺得出去了話就再也正視初芝老師了。所以我不想出去。"

初芝的腦子一下子脹了起來。

"你的心情關我什麼事!滾!給我滾!不要只因為你自己的好奇心就打亂我的生活!"

從胸口深處所湧出的感情,究竟是憤怒還是空虛呢?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在那裡面正潛伏著惡魔。

"我想我確實不了解初芝老師的真正心情。可是我至少可以詢問一下你是否痛苦是否難受吧?"

他又補充了一句。

"我真的只是想問一下而巳。"

初芝在那之後哭了一陣。但哭著哭著淚水又好象潮水一樣退了下去。讓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如此哭泣。矗立在眼前的人影,昏暗的門口,遠方的蟬聲,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尷尬。

在這其中,干突然嘀咕了一句。

"我其實只是想說,你在我面前就不用勉強自己了。"

將冰涼的啤酒遞給他后,干一邊說著不好意思一邊接了過來。

那之後干問他"我可以進去嗎?"的時候,初芝沒能拒絕。或者說他巳經沒有了拒絕的力氣。

哐當,啤酒罐放在桌子上的聲音就好象開關一樣,讓干說了起來。

"我是在大二的時候作了三個月的志願者。是和我很要好的朋友來邀請我作義工。因為我不好意思拒絕,所以最開始只是以陪同的性質去參加了說明會。"

幹將手指插進了頭髮中間,輕輕的搔動著。

"因為是朋友,所以去了一次之後他問我要不要參加的時候就不好拒絕。於是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雖然我沒有太大興趣,但不知不覺也就成為了其中的一員。可是畢竟像我這樣的半調子心情還是不行吧?最後我和配對的PWA相處的並不融洽,因為這個原因也就退出了。"

"為什麼?"

干望著天花板嘆了口氣。

"也許不應該說這種話。可是我開始厭煩聽對方的話。"

他說得很乾脆。

"我不是要和對象的PWA見面嗎?結果對方從頭到尾就在責備我。說什麼反正你是不會懂啦。話雖如此,但對方的語氣那麼惡劣,我當然也會覺得討厭。我根本就只是他的發泄口嘛!可是到最後他又和我聯絡,說想要和我見面。我明明已經不想見到他的臉孔,也不想聽見他的聲音了啊。"

幹將剩下的啤酒一口氣喝乾。

"然後我就開始逐漸缺席團體的集會。一旦不去了的就覺得真的沒有瓜葛了。當然了,見到我那個朋友時多少還是有點尷尬,不過我道歉的時候對方倒是出乎意料的看得開,還說這種事情也是常有的。我雖然有點火大,但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不過……干繼續了下去。

"直到現在,我還會不時想起那個PWA的臉孔。比如說他的某個無意中的舉動什麼的,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無法忘記。雖然從我的角度來說是很想忘記,但為什麼就是忘不掉呢?"

干聳了聳肩膀,表示自己也莫名其妙。

"抱歉,好象扯到了奇怪的方向。對不起。"

男人歪著腦袋搔了搔頭。

"說了那個之後再說這些也許不太合適,不過我真的覺得如果只是讓我聽你的話的話我還做得到,請儘管使用我吧。初芝老師一直在照顧我,而且我今後也許還要給你添麻煩。"

雖然干也許沒有想得太多,但是初芝隱約覺得自己已經明白了他接近自己,想要接觸這個部分的原因。

罪惡感和後悔。這條線其實想當簡明易懂。

"你只是在利用我。"

聽到他的話后,干很沒有自覺的反問為什麼。

"算了。"『

只要明白了對方不是出於同情就巳經輕鬆了很多。初芝也喝光了剩下的啤酒。然後猶豫著是否該繼續下去。

"我對誰都沒有說過。不管是父母還是戀人。"

干筆直地凝視著初芝。

"總有一天會說吧?"

這和你沒有關係吧?初芝一邊這麼想一邊老實告訴他"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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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從心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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