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夜深了,他卻絲毫沒有睡意,披了件外衣,提了盞燈,就這麼坐在寬闊的走廊上,看著櫻花在夜空中飛舞。

也許是平時已經習慣了有人悄無聲息地出現,所以,他看見有個人平空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他倒是沒有受到什麼驚嚇。

把那人洗得有些發白的藍衫,到手中古拙陳舊的長劍,最後是冷峻堅毅的面容看了一遍以後,他已經知道這個人的來歷。

「他不在這裡。」君懷憂平靜地說道:「知道你來了之後,他立刻就走了。」

「我知道。」那人開了口,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像是帶著稜角一樣冷硬:「我是來找你的。」

君懷憂站了起來,訝異地看著他:「找我?」

「我來扶桑之前,有人托我帶一樣東西給你。」

「不論是什麼,我都不想收。」君懷憂搖頭:「你把它帶回去吧!」

「這恐怕就由不得你了。」那人緩緩解下了肩上的帶子,他這才注意到原來那人背後還背了一個方形的木盒。

一種不好的預感突然之間湧上了君懷憂的心頭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藍衣人解下木盒,然後手腕一抖,那木盒就平直地落到了他的腳邊,卻是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這是什麼?」他疑惑地問。

那藍衣人屈指一彈,木盒突然四面展開。

「啊!」他不由驚叫一聲,驚慌中踢翻了腳邊的風燈,跌坐到了地上。

月光刺眼地發著光亮,照射在那個打開的木盒上。

木盒裡端端正正地放著一顆人頭。一個美麗的人頭。

至少,在還活著的時候,它必定屬於一個美麗的女人。

可是,它現在被人割了下來,放在了一個小小的木盒裡,就算是表情再怎麼安詳,還是那麼地猙獰恐怖。

君懷憂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望著這個人頭。

他當然認識這個人頭,不,應該是這個曾經會說會笑會動的美麗的女人。

「怡琳……」他喃喃地念出了這個名字。

「有人讓我轉告你,這一次是你妾室的頭顱,下一次會是你獨子的。」藍衣人毫無表情地說著。

「為什麼……」君懷憂顫抖地伸出了手,觸摸到了那張栩栩如生的面容,語調不穩地說:「我還以為……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

「如果你即刻返回中土,一定可以保住你獨子的性命。」

「難道這是為了這個,他可以這麼狠心地……」

「托我傳話的不是君離塵。」藍衣人打斷了他。

他只覺得胸口一窒,手垂放下來,抬眼看著藍衣人問:「你說什麼?」

「托我帶這個人頭來見你的人,不是君離塵。」藍衣人木然地看著他:「君離塵在上個月,已經封鎖了南方的各個港口,嚴格檢查來往船隻,就是為了不走漏風聲,讓你知道君家遭了變故。」

「變故?什麼變故?」君懷憂急急忙忙站了起來,上前兩步:「托你帶著人頭來見我的人,究竟是誰?」

「皇帝。」

君懷憂被這個簡潔明了的答案給驚呆了,一下子愣在了那裡。

「就這麼多,我的話已經傳完了。」藍衣人轉身要走,剛起步,卻又停了下來:「我最初時所認識的君離塵,是一個在骨子裡都沒有絲毫破綻的人。在我看來,那樣的他,就算是不會武功,要戰勝他都會是一件最困難的挑戰。只可惜,他還是遇上了你,那讓他有了最致命的弱點。你如果這次決定回去,應該懷著『死亡』的覺悟才對,因為『天下』是一個太大的誘惑,無論對誰來說,你都是一枚完美的棋子。如果我是君離塵,會在你成為威脅之前把你殺了,在這場對決里,沒有弱點的人才會是最後的贏家。」

在漫天飛揚的櫻花里,藍衣人像一把離了鞘的劍一樣,那種凌厲的氣息連完全不會武功的他也感覺到了。

但他沒有迴避,也沒有腳軟,他筆直地站著,筆直地和藍衣人對視,他慢慢地說:「你認為我只是枚棋子嗎?」

「不愧是君家的人,你們的身上,總有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藍衣人抿了抿嘴角:「那我今天就再多嘴說一句,只要你死了,就能成全他的野心。如果你活著,他不但會敗,而且必死。」

君懷憂的目光暗沉下來,他目送著藍衣人慢慢走遠,還是直直地朝前凝望著。

許久,他才低頭看著那顆送來的人頭,凝滯的眼裡,滑出了一顆又一顆的淚水。

這淚,也不知為誰而流……

這一年,當今的天子以年滿十九為名,像主掌政事的輔國大臣,左丞相君離塵提出親政。

君離塵主掌朝堂近十年,怎肯輕易放手,自然萬般推託。

幾經衝突之後,僵持之局終被打破,君離塵率軍五十萬,打著「清君側」的旗號,由南向北,不到七個月,就攻佔了大半的江山,現正和退守皇城四周的十萬御林軍對峙於距京城不到百里的一處險關,一旦此處突破,大軍就可以直逼皇城。

一時間,泱泱天下,人人無不自危。

這一天,最近總是一入夜就一片黑暗的皇城,深夜之中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在文武百官上朝的天仰殿里,年輕的帝王高高地坐在龍椅之上,審視著這位遠道歸來的客人。

在明滅不定的燭火里,這個人也毫不退讓地和他對視著。

「我聽過太多的人提起你,所以,在我的心裡,你一直是個傳奇的人物。」皇帝的面容雖然仍帶著幾分稚氣,但言語談吐卻是一個帝王該有的銳利和深沉:「曾經有人告訴過我,你是君離塵命中唯一的變數,要想保住我的皇位,就一定要把你掌握在手中。我本來不相信,甚至在見到你之前我還是不相信。你想,君離塵是什麼樣的人?他那種人,怎麼會因為別人而改變自己的命運?直到在四年之前,皇城夜宴的那個晚上,我見到了你,我看到了君離塵看你的表情,我立刻就相信了。」

「說實話。」君懷憂開口接下了話尾:「我也沒有想到,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正式地面見當今的皇帝。但請恕我不能下跪,因為我已經沒有了這個資格。」

「為什麼?」皇帝問。

「我君家一門,對你來說已經是叛逆之族。按律,滿門死罪也不為過,既然是這樣,我又何必要下跪呢?」

「聽你的口氣,似乎認為這叛亂不是什麼大罪,是嗎?」

「我不知道你怎麼看,但從有皇朝起,朝代更迭,不過就是興亡盛衰交替,成王敗寇有什麼稀奇?他不過是因為沒有生在帝王之家,卻想挑戰皇權,問鼎天下而已。野心本身並不算什麼罪過。」

「你這是想觸怒我,是嗎?」皇帝不怒反笑:「但我不會生氣的,因為你說得一點也沒錯。如果他生在帝王之家,這天下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他絕對會是一代明君,名垂千古,永留史冊。」君懷憂深深地看著這個在記憶里並不清晰,甚至沒有什麼印象的皇帝。

那一年的春天,也是春暖花開的時節,他跟著君離塵到皇宮裡參加小皇帝十五歲的壽筵。那個時候,君離塵的權勢正如日中天。那場壽筵,君離塵反倒比這個應是主角的皇帝更加受人追捧。他只記得,三呼萬歲之後,大家的重心完全偏向了光彩奪目的君離塵,連他自己,也被混亂殷勤的人群弄得頭昏腦脹,根本就忘了那盛大場面究竟是為誰而設的。

要是自己是那個十五歲的皇帝,那麼,自己的心裡,會怎麼看待那一幕呢?

皇帝,才應該是站立在權力巔峰的那個人!

想到這裡,君懷憂突然感覺到了一種恐懼。

在君懷憂的認知里,在朝廷之中,在才智和手段上能夠和君離塵相提並論的,只有韓赤葉一個人。他完完全全地忽略了這個天下真正的主人並不是韓赤葉,而是這個坐在金色龍椅上,從高處把一切看進眼裡的皇帝。

恐怕,連君離塵也未必會想得到,他最終要面對的,是這個他一直忽略了的,以為成不了什麼威脅的孩子。

「我沒有想到,真正最高明的人物,會是年輕的天子。」

「不,我還是棋差一著,我實在是低估了君離塵的實力。也只能說,他掌權多年,在朝廷中勢力之大已經是根深蒂固。我太過急於求成,最終走漏了風聲,讓他有機會離開京城,這是嚴重的失策。」皇帝輕嘆了口氣:「所以,他現在兵臨城下,說不定這江山轉眼之間就要易主了。」

「可是,你找我回來中土,並不是為了要將江山拱手讓人吧?」君懷憂冷冷地望著他:「你送我小妾的頭顱給我,又以我兒子的性命相要挾,為的不正是要借我和他最後鬥上一回?」

「不是,我不是要和君離塵斗,而是想要他死。」皇帝風清雲淡地說了那麼一句:「天下間,帝王只能有一個,我坐在這裡,他就不能活在世上。」

君懷憂的心一沉。

「我也沒有殺君清遙的意思。」皇帝接下去說:「你可能不知道,你的兒子和我可是八拜之交,結義金蘭過的兄弟啊!」

這句話讓君懷憂大大地一怔。

爹,我今天認識了一位很有趣的朋友喔!

原來,當年清遙一直掛在嘴邊的朋友,居然會是這個皇帝?

「他現在已經是我親封的御使,是我最信任的臣子呢!」皇帝盯著他,沒有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表情的變化。

君懷憂的眼睛里終於閃過了一絲畏懼。

「你想讓我做什麼?」

「既然你是君離塵命中的變數,一定對他有著不一樣的意義。要是你動手殺他的話,應該是易如反掌的,是嗎?」君懷憂深深地吸了口氣。

「再怎麼親密,也不過就是兄弟。何況大義所在,滅親又算得了什麼?要知道,你君家的人可都在這皇城之內,到時亂兵入城,他們的命運可就堪憂了啊!」君懷憂忍不住退了半步。

「爹!爹!」這時,大殿外傳來了腳步聲和驚喜的叫聲。

他回過頭,正看見殿外直衝進來的人影。

「清遙。」他有些驚愕地望著一身錦衣官服的兒子。

「爹!」君清遙跑了過來,一把抱住了他:「你可回來了,你知不知道這三年裡,我們有多想你啊!」看著儼然已經是青年的兒子,感覺到有力的擁抱,君懷憂突然感到有一絲陌生。

不過是三年而已,為什麼再回到這裡,一切都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爹!怎麼了,你不高興嗎?」君清遙看見父親臉上並沒有露出什麼久別重逢的喜悅,驚訝地問。「不,不是這樣的。」他勉強地露出了一絲笑容:「我很高興。」

「這次爹能順利地回來,還多虧了皇上呢!」君清遙興奮地說:

「知道爹想回來以後,我求皇上派人去接應你,這樣的話,果然順利了很多呢!」

「是嗎?」君懷憂抬起頭,看著笑意盈盈的皇帝:「那還是要多謝皇上了。」

「爹?」終於察覺到他語氣神態有些異樣的君清遙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因為君離塵……」

「他是你二叔!」君懷憂打斷了他:「不許直呼他的名字。」

「爹!」君清遙震驚地望著他。

「你三叔呢?」君懷憂問。

「他和素姨還有姑姑她們,自從琳姨……就一直住在韓丞相的府里。」

聽到提起死去的宋怡琳,君懷憂的眉目禁不住又沉了一沉。

「爹知道琳姨的事了,對嗎?那一陣子宮裡鬧刺客,誰也沒想到刺客會躲進琳姨的房裡,琳姨她……」君清遙低下了頭:「爹,你也別太難過了,皇上已經厚葬了琳姨。至於那個派來刺客的人,我們不會輕饒過他的!」

君懷憂看見兒子眉宇間的怨毒,心中一顫。

「我想先見見你三叔,其他的事我們以後再談吧!」他一把抓住兒子的手,用力之大足以讓君清遙覺得驚訝。

君清遙點了點頭。

「皇上,小民先行告退了。」君懷憂凝重地看向龍椅上那個依舊笑容滿面的皇帝:「至於皇上的提議,我會慎重地考慮的。」

「你們多年未見,當然是要敘敘舊的。」皇帝后靠到了椅背上,面目被陰影阻擋,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時間緊迫,明日一早,還希望你能答覆我。」

君懷憂略一點頭,也不向皇帝下跪告退,就拉著兒子從大殿里走了出去。

馬車裡,君懷憂一言不發,只是望著窗外死寂一片的街道發著呆。

「爹,你是不是不喜歡阿珏?」君清遙輕聲地問他。

「誰是阿珏?」他似乎並沒有用心回答。

「就是皇上啊!私下裡,我都叫他阿珏的。」提到好友,君清遙開心地笑了。

「兵臨城下,眼看你好朋友的江山就要落到你二叔的手裡。可能連他的性命都不能保住,你怎麼還能這麼開心?」君懷憂回過頭來,認真地問道。

「不瞞爹說,我都很久沒有笑過了。」君清遙的神情鬆弛下來:「自從君……二叔起兵以後,我一直都很擔心。雖然阿離待我就像親兄弟,可那個人畢竟是我二叔,不論在朝廷里還是在私底下,我的壓力實在很大。但當我知道爹就要回來了,我突然覺得,所有的擔心都是不必要的,任何問題都不會再是問題了。」「傻孩子。」君懷憂露出了一絲笑容:「你爹只是個凡人,又不是神仙。」

「在我眼裡,爹就是神仙。」君清遙堅定地回答。

他笑著伸出了手,想要像以前一樣呢揉揉兒子的頭髮,卻在看到梳得整整齊齊的髮髻,還有那雕琢精美的玉制髮飾時收回了手,也收回了笑容。

「爹?」君清遙詫異地望著他,心裡總覺得父親有些反常。

因為,不論遇到什麼困難,他的父親永遠是最冷靜,最能保持笑容的那一個人。可這一次,他不止一次地在父親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尋常的陰鬱,這使他十分地不安。

「清遙,如果有一天,我和皇帝處在危險之中,但你只能選擇救一個,你會救誰?」君懷憂看著他的眼睛,慎重地問:「救我還是救他?」

「爹,你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君清遙吃驚地說:「這怎麼能拿來選的?」

「我是問你,你是要救你爹呢?還是要救你最好的朋友?」

看著君懷憂過份認真的表情,君清遙愣了好久。

「我會救爹。」君清遙回答:「可是我有機會救他而沒有救,對他不義,我也沒有面目再活下去了。」「為人之道,貴乎情義。」君懷憂無奈地長嘆了一聲:「你長大了,清遙。可是,你這種性格,換過一種環境,或許能大有作為,可是留在這裡,遲早要吃大虧的。」

「我不明白,爹,你為什麼總說些奇怪的話?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清遙,你還記不記得爹告訴過你,要你無憂無慮地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當然記得。」

「但是清遙,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我們如果要想得到想要的生活,一定要學會等待和忍耐。」君清遙似懂非懂地看著他。

「答應我,清遙。不論你將來會面對任何事,都要學會忍耐,因為只有經歷了這些,一個人才會真正地成長。」

這時候,馬車停了。

車夫稟報著:「韓丞相的府上到了。」

「大哥!」披著外衣匆匆從裡間跑出來的君莫舞失聲喊道。

站在窗邊的君懷憂回過頭來,報以微笑,說:「我回來了,莫舞。」

君莫舞一個箭步衝過來,抓住他的肩膀,眼睛里隱約泛起了水霧:「你可知道回來了,大哥。」

君懷憂輕輕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是大哥,可偏是這個時候,你不應該回來的。」君莫舞神情嚴肅地對他說。

「大家都身在險境,我怎麼能一個人置身事外呢?」君懷憂溫柔地笑了:「這幾年大家都很辛苦吧!我回來了以後,就不用太擔心了。」

「可是你應該知道就算自己回來,對這種局面也……」

「莫舞,韓赤葉他對你是真心的,是嗎?」君懷憂突然打斷了他。

君莫舞被他這一問,怔在了當場。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人。這是值得慶幸的事啊!」君懷憂走到窗邊,望著樓外死寂的皇城:「如果他是出於真心,那我也就放心了。」

「大哥,我們先別談這些了。你知不知道怡琳她……」

「我也猜得出來,離塵讓怡琳去刺殺皇帝也是意料中事。所謂死士,不正是派這種用處的嗎?」

「原來大哥早就知道了,我卻還是最近……沒想到我們小小的一個君家,居然會成了藏龍卧虎的地方,末了,還卷進了這種奪天下的鬥爭里去了。」君莫舞無奈地苦笑。

「人生在世,只有想不到的,哪裡有不可能的事情。」

「大哥……你和二哥之間……」君莫舞問得支支吾吾,像是不知怎麼開口才好的樣子。

這一問,讓君懷憂的表情霎時糾纏起來。

「我們之間……」他答得有些恍惚:「可以說千頭萬緒,我一時也不知要怎麼答你才好。」

君莫舞也低下了頭。

君懷憂說出這句,也就等於回答了他一半。

「莫舞。」君懷憂回過頭來:「韓赤葉他什麼時候回來?」

「軍前告急,恐怕要到明天近午時分了。」

「在那之後,想辦法帶著大家離開京城。」

「大哥,京城中戒備森嚴,我們住處外也滿是暗卡,恐怕……」

「你沒有辦法,韓赤葉會有。你們離開以後,想辦法去扶桑,我在那裡還有一片產業,足夠你們立足了。」

「就算是這樣,那大哥你呢?」隱約覺得不大對勁的君莫舞問:「為什麼只說我們?」

「我不能走。」

「為什麼?」君莫舞瞪大了眼睛:「大哥不走,我們怎麼能走?」

「要是加上我,你們也就走不成了。」君懷憂苦澀一笑:「皇帝要以我威脅離塵,怎麼可能輕易放我逃脫?你們先想辦法脫身,我來阻擋視線,這樣才是最好。」

「不行!」君莫舞大聲反對:「就算死,我們也要死在一起!我們絕不能把大哥一個人留在這麼險惡的環境里。」

「君莫舞,別這麼傻了!」君懷憂也生起了氣:「你和我死了算什麼!可憐秋明珠她們呢?你也要她們陪我們一起做這無謂的犧牲?還有,清遙是我的獨子,是我君家的獨孫,難道你想讓我親眼看著他遭遇危險?他日,你有沒有面目再來見我?有沒有面目去見君家的列祖列宗?」

君莫舞被他一陣質問打亂了思緒,可仍然堅持著:「那麼你讓憐秋她們帶著清遙先走,無論怎樣,我不會走的。」

「你留下來有什麼用?我稍後自然會想辦法脫身,你留在這裡,我反倒會有所顧忌,到時會更不方便。」

聽他這麼說,君莫舞很是疑惑:「辦法?會有什麼辦法?」

「你先別管我用什麼辦法,我只問你,你信不信得過我?」

「我當然是信得過大哥的。」

「那好,你想想,這幾年以來,我說出口的話什麼時候沒有兌現過?」

君莫舞皺起眉頭,依然覺得十分為難。

「莫舞,我們君家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存亡也只是一息間的事了。不論離塵是勝是敗,我們都要儘快離開京城。當今皇上留下我們,是因為我們還有可以利用的地方。等到沒有用處了,我們一樣是亂臣賊子。但在那之前,我還是有機會可以離開的,我保證在上船之前趕上你們,好嗎?」

「大哥……」

君懷憂一笑,又叮囑道:「清遙十分信任這個皇上,要是說實話,他未必肯信,說不定還要去當面質證。所以,不管用什麼方法,哪怕是下藥打暈,也要在離開以後才能和他說明一切。」

君莫舞閉上眼睛,終於輕輕地點了點頭。

「還有件事,在韓赤葉回來之前,我想再見個人。」

「是素言嗎?她就在……」

「不是。」君懷憂打斷了他:「我想見韓赤蝶。」

「韓赤蝶?」君莫舞非常地吃驚:「你是說……」

「她還是住在那間屋子裡,對嗎?」

「是的,可是……」

君懷憂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越過他,走下樓去。

「大哥。」君莫舞衝到樓梯口,大聲地說:「我們不會有事的!所有人都能平安地離開,平安地生活下去。」

「當然。」君懷憂沒有停下腳步:「只要有足夠的勇氣,就算是絕處也能逢生。」

等到有人回應的時候,君懷憂推開了那扇門。

沒等到要求,他轉身關上了門。

天還沒亮,屋裡當然點著燈。

細細高高的燈台邊,端端正正地站著一個面色蒼白的少女。

就算是暖色的火光,映在她的臉上,還是一片冰涼之色,不像是夢中被人吵醒的狼狽,反而像在這裡等人等了很久。

「好久不見了,韓姑娘。」君懷憂微笑著跟她打了招呼:「你知道我會來找你的,是嗎?」

少女輕輕點了點頭。

「我來找你,只是想問當年沒有來得及向你問清楚的事情。」君懷憂接著說:「我想問你,在君離塵的命盤裡,我究竟是什麼變數?」

「死星。」那少女終於開了口:「司刑克。」

「原來是這樣,果然是這樣。」君懷憂閉上眼睛,覺得有一些輕微的暈眩:「原來我才是他命里的災星。」

「只要你活著,君離塵就不可能違背宿命,他一定會死,而且死期將至。」

「這句話,已經有人告訴過我,但我還是想問,是不是我死了,他就能好好地活著?」

「不能,天命怎能逆轉?」

「那麼說來,也未必全無可能。」君懷憂淺淺地舒了口氣。

「我能問一句嗎?」韓赤蝶第一次開口問他:「你為什麼會不希望君離塵死?甚至會想到要用自己的生命來交換?」

「這些事連我自己也不清楚,你生來被困在這方寸之地,又怎麼能夠明白?」

「為什麼說我不懂?就算是一個瞎子,懂的也未必會比一個健全的人少。我知道,願意以生命去救另一個人,說明你對他有很深的感情。」韓赤蝶淡漠地說:「但我還是希望你不要那麼做,君離塵是孤星,應人間血煞,但不會是九五之尊。他氣運將近,你已無力回天了。」

「所以說,你還是個孩子。或者說,你只是個有著神秘力量的孩子。」君懷憂笑了:「你還不明白,人心究竟有多麼複雜。也許你真的已經看見了結局,也許你覺得我實在很傻。但在我成為君懷憂的第一天起,就已經陷進了這個泥潭,到現在早就想出也出不來了。」

「聽你這麼說,倒是有些複雜的。」韓赤蝶看著他:「但你到這裡來,是被神奇的命運所支配。上天既然做了這樣的安排,就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你命中和他相衝,自從和他相識,命運的走勢已經不容逆轉。除非你能讓時間倒流去改變一切,否則……」

「唉──!」君懷憂長長地嘆了口氣:「你明知道我辦不到的。」

「他死了,對天下人來說都未必是件壞事。從此,世間會穩定許久,人們也能休養生息,有什麼不好?」

「天下人都希望他死,我卻希望他活著。」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對君離塵有這麼深的牽記:「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同情還是憐憫,但我寧願他是在年老的時候,像是長眠般死去。而不是這樣因為我的到來,改變了他的一生。如果是這樣的話,倒不如讓我自己承擔這一切。」

「你這樣一廂情願,也未必能改變什麼。」

「離塵說……他愛著我。」君懷憂突然苦澀一笑。

韓赤蝶驚愕地看著他。37那一夜,君懷憂和韓赤蝶究竟說了些什麼,他又是為了什麼要去找韓赤蝶,沒有人知道。

只知道,君懷憂在那間屋子裡逗留了很久的時間。

等到他動身準備離開韓家的那個時候,太陽已經漸漸升起。

等在那間屋子門口,一路送他出來的,是韓家的主人,右丞相韓赤葉。

「你真的決定了嗎?」韓赤葉沉重地問他。

「難道你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君懷憂神色如常地反問。

「懷憂兄……」

「怎麼還這麼稱呼我?」君懷憂打斷了他:「不是應該叫大哥的嗎?」

韓赤葉先是怔了一怔,然後才反應過來,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大哥。」

「我這一大家子的人,就勞煩你了。」君懷憂別有深意地望著他。

「你放心,有我韓赤葉在,君家定可保全。」韓赤葉鎮重地回答。

君懷憂點了點頭。

「大哥,你要保重。」在韓府門前,韓赤葉扶他上了馬車,君莫舞站在門邊,滿臉的不安。

「莫舞,赤葉,保重了!」君懷憂微微一笑。

馬車飛馳而去,剎那,已消失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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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相流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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