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樓定風的眼中暗藏著洶湧的風雨。她依然清麗得不可方物,怎麼可能?病人就該有病人的樣子,奄奄一息、皮膚蠟黃、披頭散髮,隨時等著被清潔大隊用十加侖清潔劑洗刷一番,她怎麼可以這般美麗?怎麼可以?

突如其來的不悅揪緊他的眉心。

「你多練習一會兒,我去辦理出院手續。」他驀地轉身,帶著一絲無法解釋的怒意,他希望她的日子過得很悲慘,但她卻該死的美麗。

「你!」他的腰部突然環上一支白膩膩的手臂,緊緊圈住他的軀幹,柔軟粉臉貼上他的背脊。「你……不走。」

她記得她!

樓定風說不出心頭怪異的感受,居然有點……甜。他回頭迎上水汪汪的大眼睛,他的眸中有淚意,而他,竟然在短短的一瞬間,心軟了。

「過來。」他的聲音帶著不自覺的暗啞,引她來到攤開的學習簿前。「念完這個句子我們就走。」

她出奇的溫馴,乖乖拿起本子,換上討好的笑容,一字一字困難地念出來:「中午……嗯……X陽……」

「太陽!」樓定風和復健師異口同聲地糾正她,再同時互望對方一眼。

「太陽……很……」她忽然揪起了眉頭,被下一個字難倒了。「很……XX……」

「烈!中午的太陽很烈。」復健師覺得非常滿意,用力點頭。「不錯不錯,雖然她音節上有些失真,不過辨字能力已經有長足的進步。章小姐,再加油哦!」

但她的注意力沒放在復健師身上,視線焦點緊緊盯住樓定風,眼中充滿期待讚美的緊張神色。他頓了一下,終於輕輕點頭。

「嗯,念得不錯。」話中微有不情不願的稱賞。「好啦!去收拾東西,我們回家了。」

臨出門之前,他忽然回頭對復健師。「這位先生……?」

「我姓張。」復健師連忙介面。

「張先生,如果我今天沒有出現,你知道上哪兒找我嗎?」

「呃,不曉得。」

「那麼你就不該承諾章小姐你會讓她見到我。」他嚴苛地打量對方。「我很不欣賞任意許下承諾卻無法實現的人。」

語畢,樓定風簇擁著水笙離開,不理會復健師呆愕的臉。

他怎會被好求憐的表情打去呢?實在不可思議!剛開始就出師未捷。以後該如何折騰她?他越想越沉悶鬱結,回程的途上一直沒給她好臉色,偏偏她似乎不懂得怕他。

水笙坐在加長型轎車裡,睜大亮晶晶的眼睛打量窗外的天地,對所見所聞的一切感到好奇極了彷彿這個世界對她而言是全新的,以往從來未曾見識過,其實這倒也沒錯啦!自她回復意識之後,舊有的認知全部消失了,這個世界之於她的確是新鮮的。

「那?」她指著馬路上成排通過的白色禽類。

「鵝。」他把握時間埋首在公事堆里,不打算理她。早知道就別叫司機繞小路,他原本以為鄉間不會塞車,回程應該會順當一點,誰知道卻遇上一大堆雞狗牛羊,惹出她一籮筐的好奇問題。

「那?」她指著某隻嚼草根的巨大哺乳動物。

「牛。」那個傻瓜乾的好事?一股十塊錢、正在起飛的股票反而建議他賣掉!那幫證券分析師該趕回街上當乞丐了。

「粘一起!」她又見到嶄新的發現,連忙拉著他大驚大叫。

「什麼?你又看見什麼了?」他越來越沒耐心。「那是狗嘛!公狗和母狗。」

「兩隻粘一隻?」她的杏眼瞪得大大的。

「那是——」老天!他該如何向一個正在接受腦部復健的女人解釋動物的生理問題?「它們正在做……嗯……可以生小孩的事情。」

「小孩?」

「對,就是大狗生小狗……」該怎麼說呢?「就是……嗯……它們……」他被難倒了。「噯!你少煩我,我的事情都忙不完了,你還吱吱喳喳叫個不停!」

她明明是病人嘛!天下怎麼會有如此不安分的病人呢?他記得以前的章水笙貞靜可愛,哪像現在這麼吵鬧。

他不罵還好,罵聲一出,她的美眸立刻蒙上一層淚霧,嘴角垮了下來,開始顫動。

哦,老天,她要哭了,她要哭了!樓定風被她發達的淚腺嚇了一跳。以往交手的對象,無論是客戶或敵人,一旦屈居下風便會立刻想辦法挽回他們的頹勢,再不然便是有風度的暫時性撤退,可沒人象她一樣動不動淚水就流下來。

這一招淚眼攻勢已經接近撒賴的程度,他突然不知該拿她如何才好。

樓定風的「畏哭症」是有原因的,在他年輕的大學生涯時代,有個洋妞愛上了他,她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錯誤消息,認定了東方男人最喜愛嬌嬌柔柔、弱不禁風的小女人。而她表現自己嬌弱的方式就是:成天掉眼淚。舉凡小貓跳到樹上爬不下來、蟑螂被車子輾過去,她都能哭上十分鐘。被她糾纏了整整一年之後,從此他視女人哭為畏途。

「你別哭……別哭……」她哭得他完全沒軋。「好好好,是我不對,是我不好,我不該罵你,別哭了好不好?」

「好。」珠淚霎時收回去。

他登時啼笑皆非,有種上當的感覺。原來章水笙受傷前和受傷后沒有多大差別,都是善於騙人的小禍水。

不,應該說,他忽略了一個重要的環節:女人是不講求戰略技巧的,她們會直接採取最有效的捷徑,管他講不講理。

回到家后,樓定風叫出宅子里所有的工作人員排排站好,盡責地替她解說每個人的身份,介紹的過程中他的臉色卻陰沉得難看。

「這是管家張太太、司機老王、廚師老程負責打理你生活起居的李小姐——」他仍然為自己輕易地受她一舉一動的影響而感到鬱悶。「記清楚了嗎?記清楚就上樓休息,你一定累了。」

然後他掉頭就走,不想再理她。

結果他的腰部又多了一隻手。

「水笙……」他真的被她打敗了。「不要隨便對男人摟摟抱抱,趕快上樓。」

一旁的工作人員礙於他平常的威勢,敢笑不敢言,看見他們等著看好戲的表情,他更火大了。

「水笙,我叫你放開聽見沒有?」她沒理由特別纏他呀!出事之前,他們甚至算不上朋友,為什麼她格外纏著他?

「不。」她的臉蛋埋進他背部拚命搖頭。「不,不。」

他的背部傳來一陣濕意,這表示——她又哭了;這也表示——他又投降了。「好好好,我陪你上樓。」

他受不了女人哭!

樓定風認命地拉她上樓,不忘回頭投給傭人警告的一瞥。大家登時噤若寒蟬。

來到二樓分派給她的閨房,他指著床鋪對她皺眉頭。

「章水笙,坐下。」他決定和她好好談談,她必需弄清楚誰是老闆、誰是夥計,誰靠誰吃飯、誰該聽誰的。

她聽話地坐在床沿,雙手平放在膝上,一副乖乖牌的模樣。哼!他可沒被她唬過去。

「聽著,我不喜歡旁人不聽話,如果你想和我一起生活,就要照我的吩咐去做,懂不懂?」他雙手換胸,凶神惡煞的峻目瞪著她。

「嗯。」她溫馴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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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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