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2、往哪兒逃?)

第二十八章(2、往哪兒逃?)

馬軍在機艙早已冷卻的鍋爐後面一直等到中午。趁著午睡時分,他悄悄地越過船舷,爬上了一條靠泊在東九外檔的長江2o66號頂推船。他在船上無處藏身,於是爬到了輪船的駕駛台頂上。用一人多長的船名燈牌為掩護躺了下來。

午後的驕陽熾熱地烤著船頂甲板。馬軍苦熬了一個多小時,好不容易等到長江2o66號離開東九開航。一陣江風吹來,令他感到少許涼意,也許還有一點欣慰。不幸的是,就在這時,東九船頭調度室里的調度在望遠鏡里現了他。

調度立即通過升高頻無線電話通知了長江2o66號駕駛台。於是,上來幾個棒小夥子,拽得拽、扯得扯,如狼似虎地把他押下了船頂,並且給他上了綁,幾個人把他摁住在吸煙室,輪船重新又回到東九。

這一回政工組的人對他不再等閑視之了。上廁所撒尿?你就撒褲子裏吧!他們氣勢洶洶一溜風地把他從頂推輪上押解回來,摁倒在辦公桌下,拿出電警棍來,教訓他要老實一點兒。

馬軍被這陣勢嚇住了。為了免遭皮肉之苦,人家要他怎樣就怎樣。他的頭低得差不多鑽進了褲襠。

由於馬軍交待了誰給他買的早飯,我在東九也被政工組的人截住,帶往另一間辦公室。他們指着我的鼻子問:「你為什麼不報告?你還給他買饅頭?你這是包庇窩藏罪,你知不知道?」

我這時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微笑着對他們說:「那你們就把我送到新西蘭去吧!」

林隊長來了。他一定是聽了別人的報告,看我的眼神有些怪異。他問我:「馬軍交待了你,你恨不恨他?」

我說:「我能理解。」

林隊長又問:「他出賣了你,你也不恨他嗎?」

我說:「他被嚇暈了。」

林隊長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背着手走了。

政工組的人又審問了一番錨機玻璃的事,還是沒有得到任何結果。他們兇巴巴地訓斥了我一通,竟然把我放了。走出政工室的時候,我有一種虎口脫險的感覺。

馬軍是被派出所幹警用三輪摩托車押走的。他被戴上了手銬,坐在車斗里。因為他已經逃跑過兩次,幹警們怕出意外,一個小個子幹警與馬軍一道擠在三輪摩托的車斗里,那情形好像馬戲團的一隻猴子騎在羊的脖子上。馬軍非常受罪地盡量往前擠,身體憋屈著,臉色漲得像豬肝。因為身體受到擠壓,加上心理負荷太重,我看到他的額頭上冒出涔涔汗珠。

看熱鬧的人站在東九的船舷上目送馬軍離開。馬軍走過東九船舷時看見了我。他的眼神是複雜的。我從他的眼神里讀出,他為說出我給他買饅頭的事而慚愧,但他沒有交待我送他一塊多錢的事。我知道:說出來的,那是不得不說的秘密,是人在倉皇之下緊急避碰的非自主反應。我完全原諒了他。

那輛押著馬軍的三輪摩托車在堤岸的黃土路上揚起一陣煙塵,拐上棲霞山腳下的那條煤渣路。在坑坑窪窪的土路上三輪摩托車顛簸起伏,好像一艘小船破浪前進。經過一座小規模的鉛鋅礦,最後駛進棲霞鎮方向漸漸稠密起來的民居里去了。

幾天後我們得知:經過簡單的審訊,馬軍被處以刑事拘留十五天。這在當時應該說是一個不重的處罰。聽說派出所到船隊來調查馬軍有沒有其他案底,還打電話到馬軍家鄉派出所詢問了,馬軍歷史清白,沒有不良記錄。

拘留期十五天沒滿,馬軍就出來了。他是站着進去,躺着出來的。聽說他的脾臟被人打破了,差點兒為此送命。打他的人是獄里的牢頭,一個非常凶蠻殘暴的傢伙。他打人只是為了泄,為了好玩。他看見馬軍寬肩長腿,模樣兒不錯,一時情癢難熬做出輕薄舉動,馬軍哪裏受過這個,嚴辭抗拒,被一腳踹在腰上,踢破了脾臟。牢頭還不許馬軍哼唧,直到同監房的人看見馬軍快不行了,怕受連累,才報告了看守。

馬軍事件之後,有一回船上開會,政委左拐子對年輕水手們說:

「你們要吸取駁船隊馬軍的教訓,不要眼饞岸上那些男男女女的生活,那種生活不屬於你們,你們不要想去瞎摻糊。」

左拐子這番毫無人性的話,連一點起碼的政策水平都沒有。引起我們幾近生理上的反感,更不要說去思考它。但是在嚴峻的現實面前大家都敢怒不敢言,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與左拐子辯一辯是非。也許,並非完全因為怯懦,有一股濃烈的自憐情緒使我們變得軟弱無力。

那天吃過晚飯,上岸散步的水手們回來哄傳,岸邊有一個淹死的死屍。於是大家都跑去看。我是憎惡看見死亡面孔的,但是出於觀察有助於寫作的目的,也跟去了。

在碼頭下游的灘塗上,被河水衝到岸邊的那具屍體已經高度腐爛膨脹。只看見一堆破布似的東西,看不見死屍的臉。我害怕噁心,不敢細看,但是不細看就等於什麼也沒看到。我屏住呼吸,定睛向那已經有些氣味傳來的地方看去。突然,我明白為什麼開始沒有看見那張死屍的臉了。因為,那張臉顏色跟河灘上的爛泥一般,已經泡得有笆斗大,跟身體一般粗細,扁平得失去了任何線條。

死亡在我心裏引起的感情,是驚悸夾雜着恐怖。我退到江堤頂上齊腰高的築牆後面,企圖以鋼筋混凝土的壩牆來做掩體。在這裏我等待餘興未盡的曹志高和牛麗萍他們看完後上來。

夏日的太陽也如我一樣躲藏在陰霾之中,從雲縫裏閃出紫色的金光。大江上下一派肅穆,有幾隻江鷗啾啾地唱着哀音。當夜幕就要降臨之前,終於有一輛警車開到江邊。看見下來一些人,用一隻黑色的袋子把那個令人愁慘的死屍運走了。

生命是寶貴的,死亡讓活着的人感到人生無常。

活着是美好的,儘管有些艱難、暗淡或憂傷。

生活無論有多少猙獰與醜陋,只要我們睜大眼睛仔細看,美好的事物幾乎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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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曾青春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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