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從昏沉中醒來,發現男子將她密密包裹於他的大氅內,呼吸中儘是他的氣息,依偎在他懷中彷若天經地義的姿態讓上官凌漾起異樣的感受,撥開大氅,撲面而來的雪花和寒風凍得她直打噴嚏。

「我們要上哪?」

男子的眸光掃過她發紅的鼻頭和蒼白的小臉,沒理會她的疑問,逕自將她探出的頭壓回大氅中。

「沒禮貌!」上官凌嘟嘴抗議他的態度,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只是久未進食的胃和大氅中的密閉空氣,讓她起了一陣陣的噁心感,她捂住唇,很努力地忍住,忍無可忍還是要忍忍忍……去他的還要再忍,忍無可忍,就不用再忍了啦!

她撥開大氅,大口呼吸新鮮空氣。大量冷空氣湧入,壓下反胃感,讓她神智清爽起來。

見她沒一會兒又把頭鑽出大氅,男子皺眉,伸手打算把她的頭再壓回去。

上官凌這回沒讓他得逞,抓住他的手,晶瑩的大眼裏閃著懇求,「拜託,我暈車……不,是暈馬啊。」

她的用詞讓他發噱。「暈馬?」

她比著自己的頭打手勢,「頭暈、不舒服,很想吐。」

他抽回手,瞟了眼她蒼白帶青的面容,淡道:「隨你。」

她彈指歡呼。「耶——」

覷了眼她歡暢的模樣,男子幾不可聞地嘆口氣。

真的是她嗎?還是只是一個長得神似,又恰巧擁有「信物」的女子。

希望愈大,失落愈深,沒有嘗過絕望滋味的人不能明白這份痛苦。

過沒多久,馬兒在一處民居前停下。

馬兒甫停下腳步,民居的大門隨即打開,一個年約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迎了出來,恭敬的拱手道:「堂主,屬下久候多時。」見馬背上竟有另一人,他的目光閃過訝異。

男子翻身下馬,朝他微微頷首,「準備熱水。」

見他將手探向自己,上官凌立刻推拒,「我可以自己下來。」

「喔?」男子挑眉,沒意見地收回手,退開幾步。

她照着白天時下馬的方式,縱身就從馬背躍下,但夜色中看不清離地的距離,濕滑的雪地很容易讓人打滑,再加上她的腳長時間保持同一姿勢未動……

「啊——」伴隨尖叫聲及碰撞聲,上官凌五體投地的摔趴在男子跟前。

知道絕不能笑出聲的男子勉強抑住欲衝出喉頭的悶笑,面無表情的伸手到她眼前。

「謝、謝……」揮去滿天繞着她轉的小鳥和星星,扶著隱隱作痛的頭,上官凌咬牙切齒地瞪着他為時已晚的「援手」。抓住他,正要借力起身,突然感到足下一陣刺痛。

見她身子微微顫動,雖是明白她遭遇到的窘境,男子卻故意矮下身問:「怎麼了?」

「腳……扭到了。」她是在走什麼運啊?楣到家了!

他取笑道:「逞強有好處嗎?」不待她回答,他不由分說地將她抱起,大步走入民居中。

全身都疼的上官凌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沒反對地倚入他懷中,晶亮的大眼好奇地打量與樸實外觀大相逕庭的民居。

這棟民居主要分成五個大院落,大院落中又分為好幾個小院落,以廊相接,門窗、橡檐,階石、欄桿等,無不造型精巧,匠心獨具。

她偏首看向很熟悉地在其中左彎右拐的男子,「這是貴府?」

「不。」他回答的很簡短,也沒多做解釋的打算。

這麼神秘?反正不用在大雪天夜宿荒郊野外就好。「對了,我還不知怎麼稱呼你呢。」

男子停下腳步,神色複雜地看着她。

被他盯得莫名地感到愧疚,上官凌乾笑道:「呵呵,那個,不方便的話,不說也沒關係。」明明只是問個姓名,卻好像傷害到他似的,奇怪的人,連名字都問不得?

尷尬氣氛凝滯在兩人之間,久久,男子才由薄唇中吐出雨個宇:「段風。」

說個名字這麼痛苦?「我是上官凌,多指教。」今天自我介紹的次數還真多,好累。

「你姓上官?」段風擰眉,想着記憶中上官姓氏的人名。「與上官世家有關嗎?」

「我想沒關係吧。」上官世家?聽都沒聽過。瞧他擰眉的模樣,上官世家像是他的仇家似的,她連忙搖手撇清,「應該只是姓氏相同而已。」

「是嗎?」見她一副「你千萬別誤會」的模樣,段風唇角揚起淡笑,靜靜地瞅着她。

是撇得還不夠清嗎?他這樣看她是什麼意思?上官凌還來不及探究,段風再次舉步往前行去,她忍不住氣悶,這個男人只顧著問自己想問的,話也只說一半吊人胃口。

他叫段風,縴手撫上頸畔的白玉,上面刻的是「風」的古字,因此,他才說這塊玉是他的嗎?但這塊玉的確是她從小就戴在身上的啊,難道他與她之間有什麼關聯嗎?

段風繞過迴廊,跨進一間打理乾淨整潔的廂房,他將上官凌放在花廳的鼓凳上后,不避嫌地當着她的面褪去大氅、取下皮帽和捂住口鼻的布巾,將垂在胸前的長發甩至肩后。

潑墨似的長發撩過上官凌眼前,慢速播放似地,段風的面孔一寸寸地在她面前呈現。

他的眉、眼是早就看過了的,但整張臉印入她眼帘時,竟給她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

一種懷念到心痛的感覺,眼眶中蓄起一股淚意,她的身子不住地顫動着。

她細微的變化逃不過全神貫注看着她的段風,他以指沾去她眸中的淚。「你認得我。」

淚水不由自主的流個不停,上官凌點頭又搖頭,「我不知道……」心揪疼了,好像一個永遠見不到的人再度出現,腦中閃過片段畫面,她想抓住,卻快得讓她看不清。

「是嗎……」他眼眸半合,低聲道:「我不在乎。」只要還有微乎其微的可能、只要他的夢還沒有碎。「只是,別欺騙我,若你是說謊就快停止,否則——」

上官凌介面他威脅過的話語,「說謊的代價是很大的。」與他的話大相逕庭,他的表情好脆弱,彷若重要的東西失而復得,又好像一個陷入迷宮的孩子找到出口,她的心驀然一動,伸出雙臂緊緊抱着他,誓言般的保證脫口而出:「我不騙你,絕對不會。」

「你……」他一愣,出神地望着懷中的她。

上官凌被他的眼神看得不自在,為了抑制兩頰漫上的熱度,只好問道:「怎麼了嗎?」

「我曾辜負諾言。」那日,在毫無止境的闈黑中傳來她泣血的呼喊,拚了命的掙扎,他卻無法回應。段風收緊環住她的雙臂,這次,他不會再錯過!

他的手勁讓上官凌有些疼,彷彿能體會他心中的激蕩,她沒有掙扎,靜靜地偎在他懷中,美目直視着他遙想的眼光,低聲輕問道:「你辜負承諾的人,就是闕若煦嗎?」

段風神情詫異的看着她,聽到屋外的聲響后,與她拉開距離,眼中的柔情換上淡漠。

被他無故的冷漠被澆了一頭一臉霧水的上官凌,看着自己猶帶着他餘溫的掌心,對他從沸點降到冰點的態度滿臉問號。

「喂……」她探手想拉住他的衣角,卻被他輕易躲過。

做啥撇得那麼清?裝什麼生分啊,現在才裝不熟,會不會太遲了點?

在上官凌發出抗議之聲前,門板傳來兩聲輕叩,跟着門外傳來恭敬的聲音,「堂主。」

段風面無表情應道:「進來。」

語音甫落,房門隨即被打開,兩名家僕打扮的人將一個注滿熱水的大木桶送入內室的屏風后,一切擺放完畢,對段風行個禮,恭敬地退出。

上官凌訝異地看着似乎對一切習以為常,一派高高在上威儀的段風,望着他像戴上面具的俊臉,她這才從兩人間的氛圍清醒過來。

對他,她太快親近,是雛鳥情結嗎?初來乍到對所見到的第一個人下意識的依賴,縱使對他有似曾相識之感,但在還沒摸清他底細之前,還是必須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一回神,見他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那雙專註的眼,好似能看透她的心衷。「怎麼了?」她有禮地露出營業用笑容。

笑得很甜,但很假。段風挑眉評判,緩步走近她。

上官凌站起身,隨着他的步伐後退,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她的迴避讓段風不悅,但他選擇隱忍不發,指着她不敢太施力的纖足,「你的腳不疼?」

現在又一副熟人的模樣?上官凌燦爛的甜笑,「謝謝關心,還可以忍受。」

「你在生氣。」他笑,想起這妮子從小如此,遇到不快的事,便以有禮得體的回應來氣人,卻又讓人無法發作。

上官凌一副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眼前笑得開懷的男人。她生氣有值得他挖到寶似的笑嗎?但是心中的疙瘩,似乎隨着他無偽的笑容而化開了。

「你不希望旁人知道我與你相識嗎?」不想再與他嘔氣,她乾脆問出心中的疑惑。

段風收住笑,聲音有絲晦澀,「很明顯?」

她大大的點頭。「太明顯了。」一冷一熱差很多好嗎?

他沉吟了一會兒,「給我一點時間。」

「意思是在人前裝作彼此不熟識?」她雙手環胸,確認他話中之意。

「以目前而言,這是最能保護你的做法。」時間造就了現在的他,要抽身,並不容易。

保護她?「怎麼說?」

他沒有回答,逕自走向她將她抱起,大步跨入內室。

又來了!上官凌忍不住翻了個大白眼。每次話都只說一半,真以為別人就得配合嗎?

「我個人認為,話要說清楚才作數。」說不清楚就免談啦。

他又笑了,放她站好后,拍拍她的頭,扯開她束髮的髮帶,看着她散發的模樣。

幹嘛?把她當三歲小孩敷衍喔?上官凌用眼神抗議,環胸的雙手不耐的打拍子。

「時候未到。」他收回視線,擺明不鬆口。

「是嗎?」她甜甜一笑,「那麼,很面熟的陌生人,再會。」她可沒有跟不認識的人打交道的習慣,笑臉倏然一收,一跛一跛地繞過他。

段風雙眸危險的眯了起來,「你要上哪?」

她不馴地回道:「你管不著,反正我們素不相識。」免得相看兩相厭。

「我說過,那是在人前。」他大步一跨,將她擒回懷中緊緊摟住。

「不知道原因,我做不來表裏不一。」要她配合可以,但她不願不明就裏演爛戲。

她在逼他,迫他坦誠,段風明白這點,卻發現自己無法對她拉下冷臉。「你能上哪?」

上官凌撇唇,睨了他一眼,「天下之大,我就不信無處可容身。」

他有些煩躁地扳住她的肩,與她對視,「別耍性子。」

任性的人是誰啊,他老兄也不遑多讓好嗎?看他一副被倒債的臭瞼,臉臭的就贏啊?上官凌涼涼地挑釁道:「我就是任性,怎麼樣?你、管、不、著!」小姐走人啦。

「上官凌!」段風緊緊困住懷中躁動的嬌軀,警告地狠瞪她,「你是故意的嗎?」

「沒錯。」她大大的點頭,擺明自己的確是故意,踐踐地回以不屑的一瞪。

兩人僵持好半晌,心疼她不馴的小臉上滿是蒼白的疲憊之色,段風沒轍地舉手投降,「可以各退一步嗎?」

「行。」她這人很好說話的。

「咱們訂個約定,一個月為期,彼此可以問關於對方的三個問題。」一來充作緩兵之計,二來他亦能探知這些年來關於她的狀況。

那麼大方?不是龜龜毛毛的不準問嗎?「什麼你都會回答嗎?」她懷疑地看着他。

段風允諾地頷首,「任何事。」

任何事是嗎?「可以。」明白他想乘機探她底細,伹在公平原則之下,她倒不反對。

與他三擊掌后,上官凌笑容可掬、彬彬有禮地開口,「可以問第一個問題了嗎?」

段風揚眉,做了個「請」的手勢。

她笑得很奸詐,「請問你的生平事迹?」把有記憶以來一切的事交代一遍吧。

沒料到這招的段風當下瞪大雙眼,有些錯愕地看着笑得志得意滿的上官凌,壓根沒料到小妮子會跟他來這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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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段風話語都含在嘴裏,每個字都含糊不清。

「說清楚點。」真沒誠意。上官凌掏掏耳朵,往他的唇畔靠近。

「然後……」還是語焉不清。

「聽不到啦。」她抱怨,再靠近他一點。

「很好。」段風矮下身子,將她抱至方才送入的大木桶旁。

「很好?」準備洗耳恭聽的上官凌連忙環住他的頸項穩住身子。

盛着熱水的大木桶一看就知道是做什麼用的,不過她可沒有觀看俊男出浴的習慣,更不想因此長針眼。

「你要沐浴?很抱歉我沒有陪洗的興緻。」

段風搖首,「不,是你。」他非常自然地探手解開她身上的大氅。

「我?」瞧他理所當然,彷彿為自己更衣一般的姿態,上官凌獃獃地看着他將她身上濕透的大氅脫下丟在一旁,差點被口水嗆死,連忙七手八腳的把他探向她T恤下擺的毛手拍開,舌頭有點打結的說:「不、不用麻煩了,我自己來。」

脫掉大氅后,因雪融化而濡濕的T恤和牛仔褲隨着她的動作,勾勒出動人的曲線,白色的T恤有些透明,粉色的胸衣襯出胸前的渾圓,及腰的長發披散於身後,水漾的眸光欲語還休地睇着他,加上輕顫的紅唇,形成一種楚楚可憐的誘惑。

「失禮。」像是這才注意到自己做了什麼,段風氣息一窒,像被電著似的收回手,撇開目光,他竟忘了記憶中的小女孩已亭亭玉立,不再需要他的幫忙。

「不用在意啦。」上官凌尷尬的揮揮手,真是的,他害羞什麼啊,被看的又不是他,害她也跟着不自在起來。「哈啾——」

「別着涼了。」他的掌心探過她額際,確定溫度並無異常后,傾身在她額上印下一吻。「有什麼需要就說一聲,我待會兒再過來。」

段風退出內室,吐出悶在胸口的氣,握緊拳心,剋制想擁她入懷的慾望:她嬌美的模樣,足以讓天下的男人心動,而他並非聖人。

上官凌捂著被吻過的額,感受着他殘留的溫度。

為什麼?那一吻溫暖得讓她想哭。

「等等。」她一跛一跛的追出來,喚住正要開門的段風,望着回身靜待她下文的他,她反倒無法解釋自己是因為一時情緒的激越想留下他,在他面露疑惑之時,俏皮一笑,叮嚀道:「別以為這樣就可以打發羅,可別忘了我們剛才的約定。」

段風頷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輕道:「進去吧,別着涼了。」

待他離開后,上官凌才卸下臉上的笑,雙手捂著臉頰,緩緩的滑坐地上。

「天啊,我從來沒想過會有掰理由挽留人的一天,更何況是個不算熟的男人……」

掌下的熱度不斷攀升,她把螓首埋入兩膝問,低叫道:「我不會是真的生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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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主。」見段風出房門,候在迴廊上已久的中年男子隨即迎上前。

瞬間收拾起眸中殘餘的柔情,段風恢復一貫清冷的神色,無言的詢問他候在門外的原因。

「抱歉打擾堂主歇息。」中年男子恭敬地呈上一隻紫色的錦囊。「總堂急送來『少主令』,請堂主馬上回覆。」

段風接過錦囊,挑開封口的絲線,取出一張紙箋,就著廊下隨風搖曳、忽明忽暗的風燈將內容瀏覽一回后,訝異的繞高兩眉,臉上揚起一抹邪魅詭譎的笑意。

「萬總管,回覆總堂,我會準時。」他從腰際取出一塊拇指大小,上面刻有「隱嵐」二字的木製令牌裝入已空的錦囊中,交給候在一旁的中年男子。

萬總管將錦囊恭敬收下,朝段風一揖,「屬下這就去辦。」

「慢。」段風抬起一掌阻止他。

收回踏出的腳步,萬總管躬身問:「堂主有何吩咐?」

段風瞥了眼身後的房門,警告道:「記住,此次我一如以往,是『單獨』回來的。」

默默打量段風眼底的殺氣,萬總管垂下的目光微閃。「屬下明白,屬下告退。」

段風環胸背倚著廊柱,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信箋,夜風將他未束起的長發吹得翻飛,映在俊臉上的光線隨着因風搖曳不息的燈光明暗不定。

「這回可欠了封璴涯一個大人情,就不知這個人情事後要如何奉還?」深知下「少主令」的封璴涯壓根沒什麼好心眼,只是不知要以何條件做交易?而他勢必無法拒絕。

指尖撫著信箋上的字句和人名,眼中閃過遙想與憾恨,他握緊手中的紙箋,咬牙一字一句道:「終於找到你,老狐狸。」

他將紙箋送入燃燒的風燈中,火舌以貪婪之姿,瞬間將紙箋舔去,餘燼隨風飛散。

段風瞥向上官凌所處的屋子,低聲道:「也該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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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紅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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