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初秋的花蓮,陽光依舊毒辣。

剛過中午,一名身材高壯的男子一手拎着大背包,一手拿着一張被捏得皺巴巴的紙條,核對着眼前老舊公寓門牌上的住址。

「靠!不會吧!」霍定虎濃眉緊皺,架在鼻樑上的太陽眼鏡掩去了歹毒的日光,卻絲毫沒有掩飾他的不敢置信。

這到底是搞什麼?

這棟破破爛爛,看起來隨時會垮掉的房子,就是駱以翰幫他找的臨時居所嗎?會不會太寒酸了?

他在下計程車以前,還以為計程車司機開錯了地方,怎麼也沒想到駱以翰那個錢鬼千挑萬選幫他找的居所,居然會是這種鬼地方!

霍定虎臭著一張臉,死瞪着眼前的老舊電鈴,濃眉打結,想盡辦法要看懂上面鬼畫符似的字跡到底寫些什麼。

怪了,是他太久沒回來台灣,還是台灣的房子現在流行建造成這種樣子?就連電鈴都長得奇形怪狀,讓人不知從何按起。

其實他有股衝動,想把所有眼前看得到的按鈕統統按過一遍,看看到底是誰比較倒霉。

「你在幹什麼?」一道轎轎軟軟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看電鈴。」他冷哼一聲,目光沒有稍離電鈴半寸。

該死!這上面寫的到底是什麼字?五十九號?還是五十七號?

霍定虎這輩子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視力有問題,但這塗了紅紅黑黑幾種顏色的電鈴,卻嚴重挑戰他的辨識能力。

「你……看不懂嗎?」那軟甜的聲音又冒了出來,這次隱含着笑意。廢話!這種早該報廢的鬼電鈴,誰看得懂?

霍定虎沒好氣的又哼了一聲。

「你要找哪一戶人家?」女孩似乎一點也不計較眼前這有着龐大背景的男子的無禮,仍有着滿滿的耐心。

「我要找五十九號五樓的住戶。你是嗎?」像是終於注意到身後那女孩的不死心,他回頭瞥了她一眼。

那短暫的一瞥,大有要她別多管閑事的意思。

「你找五十九號五樓的住戶,有什麼事情嗎?」女孩悠悠哉哉的從他身後繞到門前,小手熟練的往一個信箱的鎖孔輕輕一敲,毫不費力的扳開生鏽的信箱門。

「你管我!」霍定虎沒耐心的磨牙。

注意到她拿了信箱裏的信件,他暗暗打量這個長得白白嫩嫩的女生。

看來她應該是住戶。

他瞥了眼那老舊得幾乎隨時會解體的信箱,上面的號碼早就掉了,雖然有用油漆寫上字,字跡卻模糊難辯,也讓他根本搞不清楚眼前這女生住的是哪一戶。

「而且,這也跟你沒有關係吧!」他索性口氣涼涼的補充。

女孩有着清甜可愛的嗓音,頭髮剪得短短的,長度只到下巴,背影看起來瘦小荏弱得宛若剛滿十八歲的學生妹。

她一身輕便的白色麻料唐裝,腳上穿着一雙夾腳拖鞋,斜背着一個藍染的大包包,皮膚透明得幾乎可以看見底下微青的血管。

因為她正低着頭拿取信件,所以霍定虎壓根兒沒看清楚她的面容,只覺得她的外表跟服裝嚴重不搭。

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女生,穿着如此不合時宜、奇怪的衣服?是她的嗜好?還是這棟看起來破破爛爛的公寓裏住的全是些奇奇怪怪的人?

「當然有關係!」她忙碌的將信箱裏的廣告單和信件全抓了出來,塞進掛在手腕上的塑膠袋裏,然後抬頭看着他。

他錯了!她並不是什麼十八的小女生!

霍定虎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甜柔的聲音和白皙嬌小的外表,看起來的確很像少女,她有一張蒼白的小臉,唇形優美,卻稍嫌沒有血色,還有庸懶、嫵媚又神秘的雙眼。

她靜靜的看着他,美眸流轉着異樣的情緒,彷彿看到的是最真實的他,又彷彿可以看透他。

他被她看得心跳失序,一口氣梗在喉嚨,幾乎無法順暢的呼吸。

她不是少女!

她的眼睛,她的面容。她的感覺,就像一個靈魂錯置身體的吉普賽女郎,充滿未知的魔魅氣息,也讓他幾乎無法移開視線。

她的朱唇優雅的一開一合,清脆甜美的聲音在他的耳畔回蕩,他卻仍沉溺在她充滿魔力的雙眼中,無法回神。

過了好一會兒。她的聲音才慢慢的滲進他的腦海——「我就是五十九號樓的屋主,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駱洛不解的眨眨眼,看着剛才在樓下趾高氣揚的粗魯男人,像是被雷打到,突然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只是傻傻的瞪着她,瞪着她心裏發毛。

因為陽光越來越強,一向曬不得太陽的她縱然心裏還有疑惑,還是禮貌性的邀請他上樓喝杯茶。

她先是心不在焉的拐進廚房,倒了一杯麥茶,這才走回客廳,遞給像個好學生規規矩矩的端坐在沙發上的男人。

「請喝茶。」

「你……」霍定虎接過懷子,「你是屋主?」

「嗯。」駱洛在一旁的單人椅上坐下,沉靜的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卻不記得自己曾經認識這麼一個人。

他的長相太過出色,非常的英俊,卻又不是五官細緻的那種俊秀,而是像石雕一樣,有着磊落且稍顯粗獷的線條。

他的眉毛太濃、鼻子太挺、嘴唇又太厚,可是出乎意料的合襯。

如果她曾經見過他,以他這樣的長相,根本不可能忘記,但是她從不認識他。

他又為什麼會說要找五十九號五樓的住戶呢?

難道他是來找房子的?

可是,她明明記得自己最近並沒有貼任何招租的廣告啊!

不動聲色的打量着眼前陌生的男人,駱洛百思不解。

「你認識駱以翰嗎?」霍定虎有些不自在,口氣澀澀的,帶點不確定。

老天!他從來不曾只看了誰一眼,就有這種靈魂幾乎被吸走的感覺。

那種情緒讓他覺得好陌生,也讓他只能一直獃獃的盯着她,平時直率坦白的個性,在些時一點也派不上用場。

「駱以翰是我哥哥,你認識他?」駱洛揚起肩頭,怎麼也沒想到眼前這陌生男子會突然提及長年定居國外的哥哥。

「我要來花蓮住一陣子,駱給了我這個地址,要我過來這邊暫住。」

霍定虎抓抓頭,不太自在的掏出那張早已被他捏得皺巴巴的紙條。

駱洛伸手接了過來。

那上面有些潦草率性的字跡的確是出自駱以翰的手,她眨了眨眼,這才模糊的想起,前幾天似乎有接到哥哥打來的電話,說是有朋友要來暫住。

她歪著頭思考了一下,然後露出燦爛的笑容。

「駱以翰有沒有跟你說,住我這裏要出錢出力的?」

「咦?」

「我這裏還有兩個房間,之前的房客剛好都搬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住。」

駱洛的聲音清亮,笑容甜美,眼眸卻過分燦亮,就像是頑皮的孩子,正在進行什麼偉大的整人計劃。「所以粗活都要你來做喔,這樣也可以嗎?」

她笑顏淺淺,像是有着天使面孔的大魔王,只不過此時的霍定虎還不知道她的真面目。

「可以。」他愣愣的脫口而出,幾乎連思考都沒有。

「那好,我是駱洛,請多多指教。」她露出甜美的微笑,朝他伸出小手。

一直到過了好幾天,霍定虎才知道,駱洛口中的「出錢出力」到底是什麼意思。

初見面那天,對於他一開始態度上的古怪,她似乎不以為忤,在確定他的身份后,連租賃契約都沒簽,就領着他去看那兩個房間。

駱洛住的房子外觀雖然老舊,卻沒有乍看之下那麼殘破,屋子像是被悉心整理過,拆去了多餘的裝潢與隔間,將兩棟屋子的頂樓打成一間,卻只簡單的隔成三房兩廳,外推了一個陽台,迎入大片陽光。

牆上塗抹乾乾淨凈的白漆,老舊的管線被房間的整理過,也樑上了白色,簇新的爬在牆上,里裏外外只放了一些簡單、線條優雅的傢具,屋子整齊乾淨得像是經過設計師經手設計的樣品屋,看起來更是絲毫沒有凌亂破敗的模樣。

要不是看過這棟房子的外觀,霍定虎會恍惚的以為自己置身哪個極具設計感的旅館,或是身處哪個畫廊的中心。

不過這是台灣,是花蓮,是駱洛的住處。

她將房間佈置得很好,除了其中一個有着木頭地板、走復古風格的房間之外,另一個房間儘是大片的白,乾淨而簡約。

他挑中這間擺滿了CD的白色房間,放下大背包,就這樣住了下來。

當天中午安頓下來之後,連續幾日,霍定虎總是早出晚歸,添購了一些必備的生活用品,還找來一輛車代步。

除了偶爾會在半夜遇上捧著熱茶、恍若遊魂的駱洛以外,他們沒有什麼機會可以見面交談。

這一天,他終於將事情都處理得差不多了。

一早,他拎着從冰箱裏拿出來的啤酒,懶洋洋的癱在客廳的沙發上,屋子裏安安靜靜的,除了他偶爾發出輕微的聲響。

霍定虎在抵達花蓮之前,從來沒有想過居然會有一個靠海的城市是這麼的安靜。

除了假日以外,路上的車輛與行人都少,偶爾有幾隻鳥兒飛過,或是小貓小狗悠悠哉哉的自樓下散步而過,其他時間,幾近靜謐無聲。

他這才知道,為什麼駱以翰一聽說他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靜一靜,好好的度個假時,會強力推薦這個地方了。

雖然他到現在還不知道,為什麼駱洛會對他這麼沒有防心,不僅不在乎他來自什麼地方,甚至沒有主動問他的名字?他懷疑,如果他沒有主動提起,她也許連他的名字都會忘了要問。

不知不覺的,他的思緒全繞着駱洛打轉。

突然,他很想知道,駱洛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

她為什麼會獨自住在這裏?又為什麼會有一雙那麼迷人的眼?

一陣規律的小鳥嗚叫聲,讓霍定虎猛地回過神來。

他一臉獃滯的瞪着寬敞的客廳,擰起頭眉思索,這陌生的聲音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這聲音聽起來好像電鈴……難道這裏的電鈴沒壞?

看外面的電鈴那麼殘破,幾天下來,他也不曾聽到電鈴響起,一直以為電鈴早就跟裝飾品沒兩樣了。

急促的電鈴在連續響了幾聲之後,戛然而止。

不一會兒,一道嬌嬌甜甜的嗓音,彷彿自很遠的地方傳了過來「阿……虎!」

「呃?」霍定虎一愣,暗想着,是不是他的錯覺?這……聽起來怎麼那麼像駱洛的聲音?

從來沒有人把霍定虎叫成「阿虎」,一時之間他還反應不太過來。

「虎……」

下一次叫喚聲音小了些,也讓他更加確定,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是駱洛!

但是,她在哪兒?

屋內只有他一人,他拉開屋子的大門,也沒看見屋外有人。

最後,他打開窗戶,這才發現駱洛站在一樓對他招手。

「駱洛,你忘了帶鑰匙嗎?」他朝樓下大喊。

「你下來一下。」剛才的叫喊彷彿耗去了駱洛的力氣,她有些氣喘吁吁,仍努力放大音量,就怕位於五樓的霍定虎會聽不清楚。

她眯着眼,仰頭看着新房客在聽見她的要求后,隨即跑回屋內,像是準備要下樓了,這才安心。

她伸手拂過額頭,擦去因為勞動而冒出的薄汗,癱坐在剛才一路拖回來的矮木柜上,等待喘息停止。

呼……好累。

駱洛都還沒閉上眼睛稍事休息,便聽見乒乒乓乓的腳步聲,然後破舊的大門倏地被打開。

霍定虎以最快的速度衝下樓,看見她一臉蒼白的靠坐在矮木柜上,俊容頓時有些扭曲,小心翼翼的喊了一聲,「駱洛?」

體能超好的他,就算快跑下樓,依舊臉不紅、氣不喘,像是迅速走了幾步路。

「阿虎……」她還有些喘,明亮的黑眸疲倦在半掩,好一會兒才擠出聲音,「我記得我跟你說過,住我這裏要出錢出力的,現在……呼……就是你出力的時候了。」

她勉強擠出笑容,但蒼白的容顏讓霍定虎一驚。

「你怎麼了?」突然升起莫名的恐懼與擔憂,讓他輕手輕腳的靠近她,同時努力壓下那想將她攬入懷中呵疼的情緒。

他只是站到她身邊,彎下身子,仔細看她。

她到底是怎麼了?

怎麼會看起來這麼虛弱?

「我沒事……你……你先幫我把這個柜子搬上去。」

「你真的不要緊嗎?」他橫看豎看,都不覺得駱洛有像她自己所說的那麼「沒事」。

「嗯。」她點了點頭,沒有抬頭再看他一眼,扶著額頭,逕自走向大門。

霍定虎原本要馬上搬起那個柜子的,但是莫名的直覺讓他不自覺緊盯着駱洛的每一個動作,彷彿下一刻即將發生什麼事情。

突然,她顛簸一下。

地面雖然平坦,沒有障礙物,但駱洛整個人都傾斜了,像是快要跌倒。

他一驚,連忙撲過去撈住她,成功的止住她的跌墜,卻也嚇得沒有心理準備的她倒抽一口氣。

當那雙熱燙的鐵臂盤上她的腰肢時,駱洛真的嚇了一大跳,驚慌的睜大眼,抬頭看那個被她叫下來搬柜子,現在卻「搬」起她的男人。

「剛……阿虎,怎……怎麼了?」

「怎麼了?」聽見她狀況外的詢問,霍定虎低沉的嗓音霎時高了八度,「你不舒服嗎?還是哪裏怎麼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差點就要跌倒了?你還敢問我怎麼了!」

「啊?是嗎?」她還愣愣的,像是一點都沒有意識到剛才自己差點用臉去親地板。

霍定虎更加火大,低聲咆哮,「你這女人是怎麼搞的?難道你連自己快要跌倒了都不知道?還是你出門都不帶眼睛?你說啊!」

「我……」她訥訥的,一下子說不出話。

她怎麼能夠承認自己剛才真的沒意識到快跌倒了呢!

就算要承認,她也一點都不想在這種不對等的氣氛之中承認。

他的大掌還箝制着她,充滿熱氣的軀體緊抵着她,很少跟人這般接近的駱洛,臉兒忍不住微紅,感覺有些尷尬且不自在。

不過,他這到底是什麼態度?

她只不過是差一點跌倒,又沒拜託他救她,他的口氣幹嘛這麼糟?

霍定虎得理不饒人的態度讓駱洛惱火,臉色頓時拉了下來。

「你說啊!」他惡聲惡氣的逼問。

「你……」她做了個深呼吸后,冷冷的說:「你抱夠了沒?還不快點放開我?」

「呃?」她神色與口氣突然的變化讓他一愣,原本迫人的氣勢頓時消失無蹤。

「快要跌倒又怎樣?我又沒叫你救我!」駱洛又氣又惱,拍打他繞在她腰際的大掌。「放開啦!」

「可是……」霍定虎皺起眉頭。

「可是什麼?快放開我!」不知哪裏來的神力,她的雙腿亂踢亂蹬,最後狠狠的踹了他一腳。

「噢!」霍定虎吃疼,隨即鬆開箝住她的雙手。

該死的女人!她可真是一點也不留情,居然使勁往他的陘骨踹下去,痛死人了。

「混蛋!」駱洛重回地面,雖然有些腳軟,卻恢復了平衡。「居然敢吃我豆腐!」

她的雙眼燃燒怒火,上下打量抱着小腿跳來跳去的霍定虎,大有隨時可以再補踹他一腳的魄力。

「看來你真的沒事了。」霍定虎揉了揉受創的小腿,雖然還有些不敢置信,但是她既然有力氣可以踹人,大概也就沒什麼問題了,這也讓他安心多了。

「廢話!」駱洛沒好氣的冷哼一聲。「還不快幫我把柜子搬上去!」

「你叫我下來,就只為了這個破柜子?」確定她沒事,霍定虎這才把注意力轉移到那個她堅持要他搬上樓的矮木柜上。

那個好像一推就會倒的六格矮木櫃,高度連他的腰都不到,上頭的漆早已斑駁,背板不僅已經裂開,甚至還缺了一角,散佈着成分不明的灰色、咖啡色斑點,看起來就像是飽受摧殘,八百年前就該報廢的老古董。

駱洛撿這個回來幹什麼?

「你管我!」像是知道他心裏在嘀咕什麼,駱洛沒好所的說:「你快點啦!別跟我說你不動喔!」

「是是是。」他翻了翻白眼,單手俐落的抄起柜子,扛在肩上,就往公寓大門走去。

沒一下子,他扛着柜子,動作俐落的爬上樓梯。

那個剛才讓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六格矮木櫃,對霍定虎來說,好像一點重量都沒有,輕輕鬆鬆地就讓他搬走了。

駱洛看着那有着紅色扶手,老舊卻仍乾淨的樓梯,緩緩的嘆了一口氣。

唉,有得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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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貓愛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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