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至24章·完

第22至24章·完

二十二蕭采

我已經竭盡全力。

我已經疲乏入骨。

我別無選擇。

我只有盡我所能救出蕭琰,不然便以死謝罪。

這樣做,我只對一個人有憾於心。

那晚我看見阿湘發上的白霜。

那讓我想起初見她時,她滑落的發上飛揚的積雪,夢一般綻放的美麗和迷茫。

想起一直以來,我何曾帶給她真正的幸福與快樂。

她將臉埋在我的手上,她知道快要失去我了吧,所以才會有這般少有的依戀。

她頰上的清冷令我感到灼燒一般的痛楚,我不知道掌心那一點餘溫還能呵暖她的雙頰多久。

我久已不怕死亡,然而我害怕這會令她傷心。這本該手刃我卻與我患難與共同行萬里的女子,我從沒有見過她燦爛的笑容。

我活着時不能讓她快樂,但願我死後不會令她傷心。

我很想要向她說些什麼,只是我已力不從心。

我感到悲哀和迷惘,虛弱的凄涼。胸口隱隱升起模糊的鈍痛,那是我的心痛?抑或是我的舊傷?

迷朦的黑暗如同羽毛飄落在我的身上,象是死亡以這麼溫柔的方式悄悄降臨。

我的意識漸漸模糊遠去。

。。。。。。

不知道怎麼會輕易睡去,正如我毫無來由地驚醒。

我只感到無比的空虛和冷,彷彿有什麼我決不能失去的東西已離我而去。

掌心上殘留着奇異的感覺,似乎仍有清冷火焰靜靜燃燒。

翻過手掌,我看見了阿湘留下的淚痕----

我的心慢慢沉落。

火爐依舊嗶啵地燃燒。

帳篷里很溫暖。

我想起她從不忘記放進足夠的木炭。

我想起她為我撐過的傘,挑過的燈,彈過的琴。

想起所有她帶給我的溫暖與光明,她為我流過的血,還有淚。

忽然間我覺得冷,彷彿有陰冷凄涼的風不知從何處吹來,讓我身不由己地顫抖。

我抖索著摸向腰間的令箭-----

它已不翼而飛。

我怔了片刻,彷彿全身都已空了。

當劇烈的疼痛忽起時,我幾乎不能分辨那正在撕裂的是我的身體還是我的心。

那不是舊傷發作,那不是過去骨肉的疼痛,那來自我的肺腑深處。

一時間彷彿有千萬把刀細細凌遲我的五臟,彷彿會讓我痛到灰飛煙滅。

我痛到想要毀滅一切,又想要狂喊出聲。

就讓我立刻灰飛煙滅,讓我再也不必忍受這樣的折磨!

但我並沒有灰飛煙滅。

我還活着,繼續做我不能不做的事。

當莫名的疼痛漸漸轉緩,我傳令全體兵士原地集結,所有將領匯聚於中軍。

探子報告敵營多處起火併有司殺跡象,如今也已歸於平靜。

又過了半個時辰,其善終於按捺不住。

「王爺,這樣等下去要等到幾時?」

我看一眼案前的沙漏,「丑時四刻。」

他猶豫片刻,終於又問:

「。。。。。。倘若救不回三殿下,我們真要退兵?」

眾將目光集中在我的臉上。

我咬牙不語,最後期限還沒有到,也許阿湘能夠成功。

當最後一粒沙落下,我不由全身一震。

緩緩抬頭,看見眾人焦急彷隍的臉。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

「決戰就在今晚。」

帳中一時嘩然。眾將神色突然振奮,卻又不無隱憂。

我正要說話,忽聽一個陰沉的聲音響自我的身邊。

「王爺真要除三殿下而後快嗎?」監軍高盛的笑容冰冷而險峻。

從不曾多言的高盛忽於此刻發難,令我隱隱有不祥預感。

我揮手制止正要出言反駁的幾名將官,

「高監軍,此刻退兵,從前苦戰皆成泡影,將來更有無窮後患。權衡輕重之下唯有放手一戰。」

高盛冷冷一笑:「末將不明白這許多。只是殿下如不平安歸來,王爺怕只能退兵。」

我不怒反笑,「這是參軍的意思?」

「這怕是皇上的意思。」

我悚然一驚,心胸狂跳。

高盛卻已離座而起,走至帳中站定,神情得意地從懷中掣出一封信函。

「末將離京之時,皇上曾面授密旨。如王爺有任何不利三殿下的異動,末將可立刻接掌帥印,從權處置。」

帳內忽然一片死寂。直到我聽見自己的笑聲。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原來我畢生執著全成虛妄,窮心盡瘁不過荒唐。

原來數十年兄弟君臣出生入死相濡以沫,不過夢幻泡影過眼煙雲。

原來到頭來在他心裏,我終究不過一個覬覦皇位危害皇儲的亂臣賊子。

人生至此,我何能不笑?

我不可抑制地狂笑。

直笑到五內如焚,氣血狂翻。

高盛皺眉望我,臉上陰晴不定。

我勉強停住笑聲,臉上猶掛着笑容。

「此事關係重大,豈能憑你一面之辭。密旨拿來我看!」

高盛遲疑。

我冷笑:「密旨既真,何懼之有!」

他終於下定決心。

紙是雪白厚實的曹家貢紙。我們自幼臨貼便開始使用。

展開來,看見那幾行熟悉不過的筆跡----我忽然滿眼生花,喉頭腥甜。莫名的劇痛突然重回,我的身心似乎正片片粉碎。

我閉上眼睛,緩緩用力,將之撕成碎片。手中所撕彷彿血肉相關,令我雙手劇顫。

高盛憤怒驚異的聲音聽來無比遙遠。

「王爺,你竟敢。。。。。。」

我面目抽搐注目他,

「皇上與我君臣恩重,兄弟情深,天下共知。你妄想偽造密旨奪取兵權,來人!」

兩名校尉應聲而出。

高盛嘶聲叫道:「襄親王竟敢毀掉聖旨,便是圖謀不軌,你們萬不可附逆!」

「還想擾亂軍心?」我冷冷望着他慘白扭曲的臉孔,知道自己的臉也與他一樣。

「拉出去,斬!」

高盛一路慘呼而去,片刻后突然萬籟俱寂。

眾將的面孔在我眼中變得模糊,冷汗從我額頭涔涔而下。

恍惚間我的生命似乎已快到盡頭。

忽然帳外馬蹄疾走,一名哨探衝進大帳。

「三殿下救回來了!」

我矍然一震。

片刻后,遍體鱗傷的王羽與狼狽不堪的蕭琰被人送入帳中。

王羽跪伏在地,血淚交流。

「王爺,末將等幸不辱命,總算救回殿下。只是,五十人僅末將一人生還。。。。。。」

帳內燈火似忽然一暗,我終於萬念俱灰。

只聽蕭琰冷冷道,「皇叔拒不退兵,反而行此險計,不知置小侄於何地?」

王羽向他怒目而視,傷重不支,一頭栽倒。軍醫立即將他抬出大帳救治。

我望着蕭琰,只覺再無餘力與他糾纏。

我揮手命人送他下去療傷,深吸一口氣,開始向眾將頒令。

帳外北風大作,寒凜如刀。一場大雪正在醞釀之中。

我翻身上馬,巡視黑暗中無聲佇立的六萬人馬。

一切將在今晚結束,倖存的兵士將解甲歸田,以後數十年間百姓再無兵禍之苦,這已是我所能盡的最後義務。

我點燃了火把,親手放出第一枚火炮。

最後的攻擊終於展開。

先鋒人馬闖入敵營側翼,火光大盛,喊殺震天。

中軍隨即分三路正面壓上。

薩穆軍只見處處是敵,早已不辨東西,軍心大亂。

我身先士卒躍馬前沖,刀光乍現,耳邊慘呼連連。

面前永無窮盡,不斷變幻的敵人的臉模糊蒼茫有如夢幻。我不再思想,手起刀落。血光迸濺,我的身上濺滿鮮血,分不清是我的,抑或是敵人的。

我已再沒有希望或痛苦。生死於我毫無意義。

天地混沌,茫茫間我似乎永遠也走不出這片血火殺伐。

天將明時,醞釀一夜的大雪終於從天而降。敵營大火慢慢熄滅,在青冥的曙色中冒着殘破的黑煙。

戰事已近尾聲。

窮途末路的薩穆只剩千餘中軍追隨身畔,四面八方被我軍重重圍困。

我帶馬上前,與薩穆遙遙相望。

遍地血泊令我有微微的眩暈。我看見漫天飛舞的雪花似乎也映照着血色。

「薩穆,你敗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空洞而蒼涼,那不象是一個勝利者應有的聲音。

薩穆仰天大笑。

笑聲中滿是末路豪傑不甘的悲憤。

我感到徹骨的疲倦與悲哀。其實窮途末路的又何止他一人?

薩穆慢慢止住了笑聲。

「大將軍王,」他大聲道,「你可知道你為何會勝?」

我靜靜望他,等他說下去。

「因為----你有不怕死的部下。

「還有,甚至你的女人也甘心為你而死!」

他猛一揮手,兩名親衛從他身後推出一個人來,趨前幾步,按在雪地之上。

漫天大雪似有一霎的停頓,我顫抖的雙手幾乎要抓不住冰冷的馬韁。可我的手抖得還不如我的心劇烈。

那雪地上跪着的女子長發紛紜,遮住低垂的臉。但我知道那是阿湘!

我的阿湘!

忽然間我竟已淚眼迷茫。

我再沒聽見薩穆說了些什麼。

我只是望着她,望着幾十丈外與我情仇糾纏為我出生入死的女子。

我以為我已失去了她,但沒有,她仍在,她仍在!

諸般前塵一一驚回掠過眼前茫茫雪野,這一刻我才知道我早已對她銘心刻骨。她是我一生唯一最後所有,這冰寒世界僅剩的那一絲溫暖,是我活下去的最後勇氣和理由。

我願只為她生存下去,甘心為她一次次忍受殘軀的痛苦。無論多麼疲倦艱辛,我要永遠陪在她的身邊。即使她永不能忘記我是她的仇人,永不會對我全心微笑,我仍願為她活下去,只為她活着,直到我再也不能。

天地玄黃,太蒼種種,人生多麼卑微如塵。一切都可以化作虛浮,但至少我還有她。

我決不能失去她!決不能!

「放了她!」我說。我一生中從未如此全心全意地要著自己的幸福。

薩穆哈哈大笑,「原來大將軍王也這般兒女情長!」

「放了她!」我重複地說。

「好!」,薩穆臉容一整,「你放我們走,我便放了她!」

我還不及答話,已看到阿湘猛地抬起臉來。

兩柄鋼刀因為她這動作的猛烈而突然架在她的頸中。

刀光映亮了她的容顏,她蒼白的臉上有淡淡血痕。

她目不轉睛地望着我,一生之中從未有人這樣望過我。

她那樣望着我,彷彿她的眼中除了我已一無所有。

她似乎已把生命里所有的熱烈和激情交在她的眼中,任它們迎著狂風獵獵燃燒,不惜毀滅的千里燎原。她雙頰奇迹般地酡紅起來,驚心動魄地艷麗。

我的心猛烈抽動,絕望的痛楚彷彿要掙破我的胸膛。

我終於看見她對我綻開了笑容。

她的笑容美麗得得超乎我所有想像。

她笑得那麼快樂芬芳,光華絕艷,如一朵怦然開放的花朵瞬間映亮了整個肅殺戰場。

霎那間我明白了什麼,胸中燃起火焚一般的劇痛,一股強大的灼流湧上我的喉頭。我想要狂喊,但血塊堵住了我的咽喉,我已無法出聲。

我看見阿湘猛的側頭迎向她頸側的刀鋒,我看見她烏黑的長發在風中旋舞,她發上的積雪四散綻開有如一場永不可及的浮光迷夢,一如我初見她時,京城古道,十丈紅塵,驚鴻一瞥間逆轉的一生。

」不!」血流和著狂喊衝出我的咽喉。

漫天雪花變為殷紅,然後整個世界絕望的死一般的漆黑。

二十三丁湘

我原以為我會死於那晚。

那晚我們自牢中救出蕭琰,逃至中途卻被敵人發現,按照原定計劃,我們立刻分出二十人斷後迎敵,而我就在其中。

重重敵軍如潮水般湧來,我知道我已必死無疑。

但我並無恐慌,一切不過意料中事。

我甚至覺得讓我代替蕭采將生命結束於這樣一場壯烈的(廠斯)殺也不啻是一個壯麗的了結。

我刀下迸出的血在狂風中翻飛,煥發出一種破解一切黑暗的凄艷的光輝。我放手搏殺,直到刀刃翻卷,我的雙臂累到痙攣。

於是我盡我最後的力量橫刀於頸,猛然拉下。

但是一片混亂之中,不知是什麼兵器撞飛了我的刀。我的蒙面巾隨即被人挑下,有人大喊了一句車宛語,便見諸般遞到我面前的兵器忽然頓住。

在我還不及用其它方式自盡以前,我已為人生擒。

最後的決戰很快開始,敵營不久陷入了混亂之中。

我被人封住穴道蒙住雙眼,綁於馬上,輾轉跟隨着薩穆的中軍。耳邊聽見越來越盛的喊殺聲,我知道戰事已漸見分曉。

終於薩穆不再逃竄,四下圍攏而來的馬蹄人聲使我明白他已深陷重圍。

我被人放下馬背,解去了眼前的布條。

霎那間我看見曙色是一種透明的蒼青,碩大的雪花閃爍著奇異的冰藍。

在曙光與雪色之間,千軍萬馬正對磊無聲。

擋在我身前的敵軍遮住了我的視線,我聽見一匹戰馬踏雪而來的蹄音。

然後我便聽見了蕭採的聲音。

我沒有聽到他說了些什麼,因為我正雙耳轟鳴,為我再有機會聽見他的聲音。

我被人拉起推搡到陣前,抬起頭,我看見了他。

我看清了他的臉,還有他的眼神。

我從未如此刻一般如此清晰地洞察我所愛之人的肺腑,我清楚知道他願為我付出所有,一如我願意為他。

這一瞬間我感到超越了塵世一切的幸福。

然而我不要他為我放走薩穆。

我冒死去救蕭琰正是為了要他毫無顧忌地全殲敵人,我不能讓自己成為他的顧忌。

當我迎向刀鋒的時候,我感到前未有過的平靜與安寧。

我看見了他蒼白如死的臉孔與痛徹心肺的眼神,我看見他跌下馬背。最後一次心痛掩蓋了利刃割頸的痛苦。我終於失去了知覺。

……

當我再有知覺時,頸上刺痛,心中明暗,不知自己是否尚在人間。聽見遠遠而來的靴聲,我翻身坐起。

不久有人掀簾而入,一身車宛軍服令我一驚。但我隨即看出了來人是誰。

無論他穿什麼袍服我也決不會認錯,因為,那是蘇唯。

他看見我醒來,眼中一亮。在我榻前坐下,他低聲說:

「你放心,決戰已勝,薩穆自殺。這是在你自己的軍營。」

他帶來的消息並不出人意表,令我疑惑的是他為何在這裏,以及他語氣中莫名的蒼涼。

我看着身穿車宛軍服的他,他那因此憑添的英氣與峭拔。他讓我覺得陌生卻又熟悉,彷彿我面對的是一個我從不曾知道的蘇唯。

他立刻明白了我的念頭,淡淡一笑,微轉了頭說:

「我不曾告訴過你,我的母親是車宛國人。我在車宛國一直長到十歲。」他出神片刻,低聲說:「但是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車宛國。」

我良久無語,深深明白他的心情。是這樣自相矛盾的人生,我們永遠無能為力。

「你為什麼會在車宛軍中?」很久以後,我輕聲問他。

他淡淡說來,語氣平和:「你知道林叔已經與三皇子合作。三皇子知道了我懂車宛語,戰事一起,便要我混進車宛軍中搜集軍情。我並不曾找到什麼可貴情報。直到後來三皇子被人生擒,林叔要我設法將他救出。」

我才恍然前晚在我舉刀自盡時救我的原來是他。

「那時你對他們說了些什麼,他們才會忽然住手?」我問。

「我不過告訴了他們你的身份,他們想要留你做人質,便不會立刻殺你」,他微一停頓,才又說:「但是我沒有料到,我幾乎來不及救你。」

「我沒什麼,」我伸手摸摸我包紮起來的頸項,「不過是傷了表皮。」

他點點頭,我們陷入了沉默之中,直到他忽然轉開話題:

「去看看他吧,」他說,「他仍未蘇醒,軍醫正在診治。」

蕭採的寢帳外圍站了若干將領。看見我,默默讓開通路。

帳內幾名軍醫仍在診脈,我在角落裏坐下,靜靜等候。

很久以後他們向我走來,神情沮喪不安:

「我等無能,委實查不出王爺的病因。」

「有勞各位。」我不動聲色地說。

當所有的人都已離去,我走到他的榻邊,坐下來。

我不知道天意究竟怎樣,當我死裏逃生,他卻安危不明。

但也許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當我已決定與他生死相隨。

三天後的黃昏蘇唯來找我。

我隨他走出軍營。

一路行來只是無言,他終於開口時也只是說:「營中已派人尋訪名醫,到處都張帖了征醫的告示,也許不日便會有消息。」

我沉默地點頭。

千山暮雪,落日凄茫,他低聲嘆息。

我凝望着這默默陪我走過大半生的男子,即使明知今生再不能交集仍為我憂心關心,不欲人知的深情從不更改。

我凝望着他,然後我上前擁抱了他。

這一刻我彷彿重又看見那個沉默而憂鬱的男孩,站在遙遠的歲月的彼端,臉上第一次綻開的笑容。他身邊的女孩梳着雙髻,正送給他一把小小木刀。幻影交疊,繽紛往事自我眼前迤邐而過。我看見漸漸成長的我們,一同走過的朝暮晨昏,冷暖寒暑,風雨艱辛。

蘇唯微微顫抖,默默無言。

我想我們都已明白這便是我們最後的訣別。

我們回營時,看見蕭採的寢帳前聚起了人群。

我心中一沉,停下腳步。

蘇唯看我一眼,獨自上前詢問。然後他匆匆回來,聲音都激動得有些發抖:「他們說,葉如居看到醫榜自投軍營,現在正在帳中診治。」

我一怔。

不知如何我竟不覺欣喜,只是心亂如麻。

葉如居不許人入帳打擾,我們只得在帳外守候。終於,有人掀開帳簾,低頭走出。帳前風燈映亮他清矍臉孔,他面無表情地說:「王爺已經醒來,現在你們可以進去。」

在聽見他聲音的霎那,似有五雷轟頂,我只覺耳際轟鳴。

我看見眾將上前施禮道謝,稱他葉先生,然後有人引他前去休息。

我緊緊追望着他的身影,努力回想當日在衢門山隔窗聽見的葉如居的聲音,以及那推窗一霎我所看見的模糊臉容。

我心中的念頭太過可怕,我幾乎沒有勇氣深想。

但我終於不顧一切地追向了葉如居。

「葉先生可曾去過衢門山?」我攔下他。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葉某終生不曾踏足衢門山。」

我後退兩步,幾乎要立足不穩:「那麼,葉先生也從不曾見過我,給過我為他治傷的葯?」

他目光陡然一長,「你說什麼?」

我已不能回答。

隨我而來的蘇唯代我道:「我們曾在衢門山中向先生求葯,蒙先生賜葯可治王爺舊傷。」

葉如居忽然冷笑:「原來是你們求來的葯。」

「怎麼?」蘇唯追問。

「那葯霸性極強,激發人體餘力,短期內確有神效,不過一味濫用透支,最終必致經脈損毀,油盡燈枯。何況葯中尚且混有慢性毒藥靈波草,慢慢腐蝕五臟六腑。此次發作不過預警,來日兩症併發,神仙難救。」

說至此處,他已怒氣勃發,聲色俱厲:「葉某十年來一直在車宛國境內尋找幾味珍惜藥草用以配製治他舊傷的藥物,何曾去過什麼衢門山?你們胡亂信人,求來此等毒藥,可惜我十年心血毀於一旦!夫復何言?」

他說罷拂袖而去。

我不知不覺坐倒在地,再也不能移動分毫。

蘇唯在我面前蹲下,我們久久無言。

「是我錯了。」很久以後他說,他的聲音喑啞乾澀。

我搖頭,卻無力出聲。我胸中似有兇狠毒火上下竄伏,我清晰地感到我的五臟六腑正輾轉焚燒,片片成灰。

蘇唯緩緩站起來,轉身,離我而去。

他決然的姿態令我恍然,「等一等。」我喚住他,「我和你同去。」

我們去了蕭琰的寢帳。

點倒巡邏兵士,我們長驅直入。

林叔與蕭琰正在燈下計議,一驚抬頭。

林叔立刻換上微笑,「你們終於知道了。」他說。

他轉向我,語氣一如既往地溫和:

「阿湘,這樣豈非很好?你親手報了仇。你的父母泉下有知,想必也會大感欣慰。」

我的牙關不住顫抖,我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才想出這個辦法。衢門山中的葉如居不過是三爺的一名手下,你們求葯心急,未免不辨真偽。」

「不要再說下去。」我咬牙打斷他。

林叔微微一笑,「你真的不想再聽?還有一些事你從來都不知道。」

他推案而起,逼至我面前,一向溫和的雙眼此刻煥發出可怕的明亮。

「你以為蕭採的舊傷拜誰所賜?你可知道年他被大理寺刑部兩司會審,刑部主審就是你的父親丁文堅?什麼樣的犯人到了他手裏都不能不招,他還特意為蕭采創出十七八種新刑。不過蕭采也當真了得,自始至終隻字不吐,這可是你父親唯一一次失手。不過,他也不算一敗塗地,最後蕭采還是要因為這些舊傷才會中計。當然,如果沒有你和蘇唯,我們也不會如此輕易成功……」

話音仍未落,他忽然出手,袖中劍直取我的咽喉。

我不知閃避,我幾乎已被他的話立斃當場。劍鋒寒冷,逼上我的咽喉,我只希望這一劍以後我可以不再有任何感覺。

然而一隻手臂替我擋下了來勢迅猛的一劍。

我聽見劍鋒刺入血肉時沉悶的鈍響,然後我看見鮮血在蘇唯的衣袖上蔓延開來。

我如夢方醒,旋身躲開,手起刀落,斜劈林叔的左肩。

林叔不及拔出仍在蘇唯手臂上的劍,疾疾後退。

蘇唯與我一同攻上。

林叔及時接過蕭琰遞過的劍,封住我們的攻勢。

我幾乎已失去了意識,刀風劍影令燭火劇晃,我眼前一片昏花。

我不知道殺了林叔又能怎樣,我只知一味砍殺,不可停手,彷彿這已是我如今唯一可做之事。

我們不計生死,銳不可當。林叔很快負了幾處輕傷。

但是急切之間,我們亦無法取他性命。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蘇唯因失血過多,體力漸漸不支。林叔佔據了上風。

他斜斜一劍刺向蘇唯,蘇唯舉劍封架,劍至中途卻忽然手臂一軟。

林叔臨時易輒,翻手刺他左肋。我想要相救卻已有所不及。

我失聲大叫,卻已發不出任何聲音。

就在此時,眼前白光一閃,不知何處飛來一刀挑中林叔手腕。

林叔鬆手撒劍,躍出戰團。

我驚魂未定地轉頭,看見了帳中忽然多出的若干兵士。

然後我才看見執刀而立的蕭采,為劍氣激起的衣袂正自落回。

他望着我,靜靜道:「你果然是在這裏。」

燭影迷離,模糊了他清華眉目。他站在一帳暈黃的光影之中,如同立於一卷陳陳古畫,繁華落盡黯彩蒼茫,唯有相望相憶,而永不可及。

我無法移步,我目不轉睛凝望着他。我害怕只是一個交睫,他都會從此不見。

忽如其來的一聲慘叫令我驀然驚回。

轉過身,我看見林叔踉蹌後退,背上一柄匕首已直沒至柄。他手指蕭琰,喉中作響,卻終於沒有說出什麼,頹然倒地。

蕭琰臉色蒼白自陰影之中步出。

「皇叔,此人陰險毒辣,無所不用其極,小侄遭他利用,悔恨莫及。」

蕭采淡淡一笑,

「這樣也好,正該鳥盡弓藏。」

「皇叔……」

「你不必擔心,」蕭采漠然一笑,打斷他,「我並不打算殺你。」

我心意難平,上前一步,卻為蕭采拉住。

他向我輕輕搖頭,

「命數使然,何必定要怨天尤人?」

我望見他眼中超拔的平和與淡泊,霎那間我萬念成灰,再也無力掙扎。

我們送蘇唯回帳,請來軍醫。他的手臂並未傷到筋骨,痊癒應無問題。待他服藥睡着以後,我們靜靜離開。

帳外明月染天,清霜鋪地。我們並肩而行,千言萬語全成無聲。

方才一切彷彿只是噩夢一場,又或者其實現在才是不可再有的清寧夢幻。

「我爹他……」

他輕輕打斷我:「當年各為其主,亦無可厚非。」

「但是,還有葉如居…」

「不必自責,至少那葯可以讓我不必在床上等死。」

我站住,看着他。

他也停下腳步,目光寧靜溫和:「阿湘,能活下去自然很好。但若死得其所,也並非太大的憾事。」忽然他沉默,片刻后輕輕說:「我的遺憾,只是你。」

我硬下心腸,昂起頭來:「我們還能有多少時間?」

他走開兩步,抬頭仰望皓月長天。良久之後,他說:

「兩情久長,與天地不老,來日何能計數?」

一陣顫抖剎那掠過我全身。我慢慢走到他身邊,握緊他的手。

這是這從不輕易表情的男子唯一一次出口的誓言。天上人間,黃泉碧落,只此一句,我已可與他亘古相隨。

一月十九,大軍開拔,浩蕩北歸。

葉如居早已寂然離去。我們得知,亦處之泰然。

蕭采與蘇唯相談甚歡。

蕭采似乎對他一見如故,有時他望他的眼神甚至會忽然虛散,彷彿霎那間看見久遠以前。

二月初二,我們到達黃河岸邊。

渡船尚需兩日方能備齊,六萬大軍紮下連營,背山結岸,密密層層。

蕭采於黃昏時收到飛鴿傳書,看罷信后,似乎心事蒼茫。當晚他草成幾封書信,持書出帳,夜深時方才回來。

他回來時寒金鳴夜,已是四更。

但我們並無睡意,披上暖裘,我們走出了營盤。

我們登上了一座山丘,也許是陰山余脈。

暗雲垂野,不見星光,黃河河面冷冷地寒白。唯有河岸上連綿不絕的千帳燈火明華而溫暖,彷彿可以從此璀燦成了不朽,直至天塌地陷,萬物皆休。

而我們兩人,卻已身在那些璀燦之外。

蕭采吹起洞蕭,遠遠喚起戰馬哀嘶。

霎那間令我覺得無比岑寂。

腳下所在彷彿是荒埋多年的戰場,留連不去的唯有野馬孤魂。

一聲暗響,洞蕭吹裂。

我回望蕭采。

他拋下殘簫,輕輕一笑:「原不該在這麼冷的天裏吹簫。」

我拾起他的簫放入懷中,與他同坐於一塊大石。

寒風蕭瑟,一團磷火飄搖而至,不知來自何處荒墳。它圍繞着我們,徘徊不去,無限依依。我們靜靜望着它,仿如望着一隻寂寞孤魂。

「你看,簫聲會招引鬼魂。」我說。

蕭采低聲笑笑:「但願將來,也會有人會吹簫引我來聽,不至寂寞。」

「你不會寂寞,」我轉頭望着他,「我會永遠在你身邊。」

他一時沒有說話。

但我並不要他回答,我轉臉望着山下。當人間璀燦之中已沒有了他,那人間便已對我全無意義。

很久以後,我聽見他說:「這樣也好,我可以不必再為你擔心。」

我並沒有再去看他。

我放心微笑。

這時我覺得周身溫暖,眼前萬物澄明。

帳北的天空已盡,而黃河正滔滔出塞而流。

我已永遠無需燈火,因為我的世界從此再無黑暗。

二十四蘇唯

那天早上我無端地驚醒。

醒來時我聽見黃河水喑啞不息的奔流,河中細碎的冰凌相擊,結成一片清曠跫音。

我披衣出帳,看見天空透出一片奇異的淺紫,大河蕭蕭,而群山寥遠,漫天彌地只是無窮蒼涼。

一匹戰馬的嘶鳴就在此時迎風而起,悲亢凄涼,霎那間凌駕於一切水聲之上。

我循聲找到那匹正在馬廄中焦躁徘徊的馬,看見它的皮毛有如黑夜的凝光。

我認出了它是蕭採的坐騎----「驚風」。

它一時站定,凝望着我。它眼中波光閃爍,萬語千言。

忽然間我若有所悟。

我雙手顫抖,拉開了它的圍欄。

它衝出圍欄,狂奔而去。

不久以後我聽見遠遠傳來的它的悲鳴,起初激狂,漸而喑啞。

漸至低回。

漸成不絕於耳的凄涼短嘶。

附近營地皆被驚動,報怨猜疑,漸起的人聲。

兵士們披衣掛甲,循聲而去。我默默跟隨着他們,一直走到帥帳之前。

時當寂寞清曉,風定寒凝。

我看見帳前大旗靜靜低垂,帳上結滿蒼白寒霜。

門前風燈猶未熄滅,曙色卻已奪去它的光輝。

「驚風」後腿彎曲跪於帳前,頸項低垂,聲如嗚咽。

圍攏而來的人群一片安靜,默然無聲。

有人輕輕走開,不久以後連營騷動,馬蹄疾響,將領紛紛馳馬而來。

帳前人群越聚越多,空氣彷彿沉凝成一塊巨大寒冰,緩緩壓下。

我忽然覺得我已被壓榨到不能呼吸,而內心空虛萬分,無可填補。

我轉身離開人群。

我奔出軍營,沿着河岸溯流而上。

我不知奔行了多遠,直至我看見河道轉彎,沒入深山。

攀上河岸邊一叢巨大的礁石,我放眼而望,已不見軍營。

河面華光刺目,我驀然回頭,只見冷冷朝陽已破雲而出,凄艷半天凝紫,令我不分晨昏。

黃河濁流於我腳下翻滾轟鳴,莽莽奔向虛空。

我獨立良久,伸手入懷,掏出那晚蕭採給我的信。

我記得那晚他看我的眼光,似是故人隔世相逢的感懷。

我記得他說過當他死後再拆看此信。他說那一天不會太遠,然而我沒有料到那竟會近在眼前。

當他笑談生死的時候,我望着他。

我與他匆匆數面,那時卻覺得相識如有半生。

我毫不詫異阿湘為何會愛他,因為我一生所見無人如他那般令人傾服。

我送他出帳,目送他離開,我獨立於黑暗之中,仰望頭頂無星無月的長空,我的心情平靜寒涼。

我知道他們兩人終將離我而去,我的一生將會重歸孤獨。

從我有記憶時開始,我便記得什麼是孤獨。

照顧我的是一名聾啞婆婆,我們住在密林深處的一座房屋,終年沒有外人來往,以至我的手語比說話還要熟練。

我的母親每個月會來探望我一回,每次只能夠停留半日。她來時總是清晨,我最愛看溫暖陽光透入窗格,映照着她面紗摘下時光華乍現的容顏。

我六歲那年,一個冬天的早上,婆婆沒有起床。

我做好了飯菜去喚醒她,卻發現她已永遠不可能醒來。

我獨自哭了三天,然後發現屋中已沒有存糧。

我取出箱中銀兩,離開小屋,尋找通往林外的路。

那一天下起了大雪,我在林中迷路。

我覺得無比寒冷,覺得世上只剩下我一個。周圍的密林永遠也不會有窮盡,我躺倒在雪地上,冰冷的雪地彷彿變得溫暖,我不知不覺地睡着。

我醒來時在母親的背上,黑夜很黑,她的身體起伏,我知道她在奔跑。我的手腳疼痛,但我沒有出聲。我覺得莫名高興,因為我知道從此可以不再與她分離。

她帶我走了很遠。當我凍壞的手腳重新長好的時候,我們在一個小村莊定居。

她開始教我一種陌生的語言,她說那是漢話,是我父親的語言。她說當我長大后,我要去找他。

她說因為他是漢人,所以他們不能在一起。

她說因為他是漢人,所以我的存在是一個家族的秘密,她的家人不肯讓她親自撫養我。

她聽從了他們很多年,直到那天她心神不寧臨時決定來看我,找到我時看見我已快要凍死,她才下定決心再也不和我分開。

她開始教我武功,她說我要學會保護自己。

她常常會在夜裏驚醒,為着一些可疑的聲音。

我們不久開始搬家,因為她害怕我們的行蹤已經被人發現。

我們居住過很多地方,在不斷的遷移中我漸漸長大。

我十歲時她告訴我,在車宛國我們已無處容身。她要帶我去中原。

我們趁夜逃離邊境,卻被一隊車宛兵馬擒獲。那領頭的將軍舉起火把映亮我母親的臉,然後大驚失色掉了火把,跪下說:「依蘭郡主!」

我母親低聲嘆息:

「你竟還認得我。」她說。

第二天夜裏那個將軍偷偷放走了我們,他送我們走時說:「永遠也不要再回來。王爺已下密令,見到郡主格殺勿論。」

我記得那時母親的臉有如月光一般蒼白,她握緊了我的手,一語不發。

那天晚上,我們永遠離開了車宛國。

我們在泗州府居住下來,在那裏度過了平靜的半年。

然後忽然有一天夜裏,有人來捶我們的院門。

母親讓我穿好衣服,在床上等候。她自己去打開了院門。

我聽見有人與她在堂屋中交談,說是父親派他們前來接我們入京。

母親淡淡答應,便說要回房來將我叫醒,稍為打點行裝。

她走回卧房,關好門戶。

她在黑暗中緊緊地擁抱我,在我耳邊用車宛語低聲地說:

「他們不是你父親派來的,他們都是你父親的敵人,想要利用我們對他不利。我會出去對付他們,你要趁亂逃走,不要被他們捉到。」

她將一個東西塞在我的懷中。

「這是你父親當年送我的信物,好好保存它。他……」

她還要再說下去,忽然門上有人擂響。

她住口不說,在我臉上狠狠一親,將我推至窗下。

「快些逃走。」她頭也不回地說,然後她抽出匕首,猛地打開了房門。

我看見她手中的匕首刺出的駭人血光,聽見那人厲聲長叫。

院中人聲嘈雜,咒罵吶喊,一涌而入。

我騎在窗上,最後看一眼母親。堂屋裏的燈光映照着她的側影,她美麗輪廓鮮明如畫,在暗室之中散發着奪目光輝。

人影綽綽,敵人已沖入堂屋。我翻下窗戶,奔向院牆。院牆之外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我拚命狂奔,不知不覺間淚水流了滿臉。

我聽見身後人聲漸近,知道他們正向我追來。

我跑到踉蹌,滿嘴血腥,然後我感到有什麼無比沉重的東西擊上我的後背,我一頭栽倒,我最後的知覺是一片絕望與無比孤獨,因為我忽然明白從此再也見不到我的母親。

我被人帶到了京城。

一個風采翩翩的中年人從他們手中將我領走,把我帶回了他的家中。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誰,但我牢牢記得母親說過的話。我踏入他家時,心中充滿敵意。

他的家中有很大的花園,開滿了白色和紫色的花朵。一個美麗婦人和一個女孩坐在涼亭,看見我們,他們笑吟吟地走來。

那個女孩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停下,仰頭望我。

她的皮膚雪白,容顏清麗,她那時梳着雙鬟,穿着淺紫色綉小白花的紗衣。她仰望着我的眼眸清澈如泉,陽光下幻出霓虹般的華彩,卻仍無限純真。

我記得初見阿湘時每一個細節,我記得我們初見當日,她便牽了我的手在她的家中四處遊玩。在以後的很多年中,她也曾不只一次牽我的手,與我並肩同看花落花開。

有時我忽然覺得我過去半生,不過就是這樣一次次牽她的手,一次,兩次,不可計數,然而今後,再也不能。

我在阿湘的家中安然度過了九年,他們並不曾象我母親所說,用我來對付我的父親。

直到有一天,阿湘的父親倉惶從外歸來,將我叫進他的書房。

他看着我,嘆息一聲:「這麼多年來,你一直都是知道的。」

我沉默地點頭。

他站起踱步,低聲說:

「那麼我也不必多說。我撫養你多年不過是留作殺手澗,可惜四皇子不聽我言,坐失時機。時至今日,我對你別無他求,只是阿湘一向待你甚厚,於你身世一無所知。我只希望你能帶她離府,護她一生周全。」

他轉身望定我,等我回答。

「我會的。」我說。

他長舒一口氣,揮手讓我出去。當我走到門口,他卻忽然說:

「這麼多年,有些時候,我會忘記你的身世。」

我站住,明白他話中意味。

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當他指點我文章武功,或是當他與我棋盤酣戰,我又何嘗沒有在某一個片刻,忘記他是逼死我母親的那些人的同黨,忘記他是我父親的敵人?

人生難得絕對的愛恨,情仇總是難解難分。

所以我明白阿湘。

當她行刺后被擒,我潛入王府昏暗的牢獄中救她,乍見她空洞神情的一霎,我已明白她對蕭採的愛恨牽纏。

我已明白今生今世,我再也得不回我的阿湘。

如果我還余什麼希望,我只希望她可以幸福。

我希望她可以與他偕老,即使她一生都要經歷愛恨不息的交戰,她依然可以領略到幸福。

然而彷彿我所有的希望都會註定成空。

蕭采命不久長,而阿湘,我清晰知道她會何去何從。

我永遠記得那個傍晚的衰草枯陽,萬山殘雪。

在那個傍晚,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緊緊擁抱我。

我覺得那是我們相從半生的一場見證,是我們緣盡於此的一記絕響。甚至連他生也都是不可期許的,因為我知道她的來生之約已經給了誰。

她同我母親一樣,徑自在我生命中劃過一道溫暖美麗的幻彩,然後倏忽離我而去,再不可追回。

我知道一切終會失去,也許每一個人與生俱來永不會失去的只有孤獨。

我腳下的礁石微微撼動,那是種超乎黃河浪濤之上的聲威。

遠遠傳來炮聲動地,彷彿要以其無窮郁奮逼轉大河流水,動搖崇山峻岭,震落我頭頂冷冷冬陽,擊破整個混沌陰霾的時空。

我知道那炮聲為誰而鳴。

炮響十二記。

主帥歿于軍中。

我靜靜傾聽十二聲炮響。然後黃河萬古不變的波濤重回耳邊。

我以顫抖的手指打開蕭采留給我的信。

信中所寫令我不能置信自己的雙眼,隨即興起的是萬丈空茫。

二月十七,我們重返京城。

帥旗半落,三軍縞素,凱旋之師卻士氣低靡。

皇上親至勝衣亭相迎,素酒淡宴,與眾將同飲。

我遠遠看見他寂然踞坐於主位的身影,一時萬念生廢,黯黯失神。

不久朝野分功論賞,西征將領多得提封。蕭采被追封追謚,喪儀隆重空前,皇上親自扶棺,極盡生榮死哀之能事。

兩個月後,我決定離開京城。離京之前,我趁夜去看望他們的墳墓。

四月春盡,飛雨落花。他們的墳前竟已芳草離離。

雨聲穿林打葉,點點滴滴。四周如此凄靜,彷彿這裏已非人間。

我在雨水中放任自己淚流滿面。

很久以後我聽見身後的腳步,當我轉身我便看見了他。

「我知道你遲早會來,」他說,「我一直派人守在這裏。」

我低頭無語,我不知道自己能對他說些什麼。

「我派人找過你們很多次,」他說,「我還親自去找過你們,卻沒有找到。」

我抬頭望着他,他的眼光里滿是無奈哀傷。

我輕輕冷笑:「你找過我們么?在你登基以前?」

他目光一閃,沒有作聲。

「早在你登基之前,母親已經死了。」我說。

不知為何我感到鬱氣上涌,難以自制,我指著蕭採的墓碑對他說:

「他死了,你傷心,但是他活着,你又永遠不會放心。我的母親為你而死,你會為此一生懷念,但如果那時她便帶我來找你,你又會怎樣?難道你會將我們留在身邊?」

我望着他,他不能回答。

「也許你會在那時就殺了我們。」我冷冷地接道。

……

很久以後他才說:

「你明白這些,我已經可以放心。」

細雨朦朦,織成一片隨風幻滅的青煙。

他走到蕭采墓前,手撫墓碑,低聲問我:

「你還記不記得他有什麼遺言?」

我憶起那晚蕭采一言一笑,宛如眼前。

我記得他那時超然神色,彷彿已蟬蛻塵埃之外,蜉蝣萬物之表。

我低聲說:

「了卻君王天下事,何計生前身後名。」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歇。

雨後天清月淡,落花返香。

我在月色中凝視我的父親,看見他剎那失神的臉,眼中迷亂嘈雜的波光。

我為他感到無比悲哀。

我從頸中解下他當年送給母親的玉佩,放在他的手中,轉身靜靜離開。

月光淡漠。

映照着墓前玉階,階下一帶幽蘭。

蘭上雨水如同淚眼。

而我此生再也無淚可流。

我知道。

我已無淚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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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帳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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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至24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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