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至8章

第1至8章

一丁湘

他來了!

他就要來了!

轆轆車輪雜沓馬蹄自我眼前紛紜流過,長街積雪早已狼籍不堪。風雪中行進的車駕浩蕩而漫長,似乎永無窮盡。

我在不辨冷熱地顫抖,心跳似欲破胸而出。血脈狂行衝擊得我耳鳴目眩,我全身的血肉精力都在失控地燃燒。

過去的七年忽然縮成一個彈指,這冬日街邊半日的等候卻彷彿要耗盡我整整一生。

越過衛士們林立的槍戟,我看見對面街邊時隱時現的蘇唯的臉,風雪中變得迷濛的他的眉目,他身後褪盡了朱紅的煙雪樓。

我看不見嫣嫣和阿亮,但我知道他們就隱伏在酒招掩映的長窗之後。一切盡在我們的計算之中,只是我不曾想到圖窮匕現前的等待才是最可怕的煎熬。

風雪漸漸轉為猛烈,我的身際化為一團蒼茫,甚至連車馬聲都已變得恍惚。我有一霎不能自已的失神,忽然間忘卻我要等待什麼人以及為了什麼在等。清晰的只有等待的感覺,焦灼到虛弱以及悲哀,迫切地渴望流血,或者流淚。

迷茫中我聽見人群忽起的騷動,衛士們如臨大敵地呵斥。抬頭,見金碧輝煌的鑾駕正自街角穿出……

霎那間似有一記痛擊破空而來,令我猝不及防地潰於一旦。

那一刻生生萬物忽然沉寂,漫天雪勢都為之一緩。整個世界唯餘一匹純黑寶馬,辟開陰霾天地糾纏風雪,款款自悠遠的前塵里來。

馬上著貂裘的男子微垂了頭,帶了從容眼色俯視腳下眾生。

他緊緊隨侍的御輦寶光流轉,映照着他靜切的眉目與衣衫。那麼無華的神色,彷彿從不自知他的風華其實足以映亮整個陰沉的寒冬。

這裘馬都雅,風華滿身的男子,便是我素未謀面卻不共戴天的仇敵----天子身邊第一信臣,襄親王蕭采?

我要在此時此地,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二蕭采

我並不贊成皇兄在這樣的嚴冬出京巡查。入冬以後西疆頗為平靜,河工也早已停下,北方十五州賑災的錢糧已差二皇子暗查----其實沒有什麼大事值得他沖寒冒雪親自遠涉千里。

我曾面諫過數次,他卻只是微笑,飄忽的目光不可捉摸,似是有些微愁的期盼一閃而逝,然而終是不可追究。

於是我只好作罷。

他是我的皇上,更是我的三哥。

我這一生何曾違忸過他的決定。

昨夜四更我便起身,招來禁衛統領與京畿巡防,一同檢視皇上車駕必經的道路。雪就在那時開始落,到天明時已下得不可收拾。

這樣的大雪依然不能阻擋百姓爭睹御駕的熱情,從禁宮正陽門直至北城門,一路跪滿了黑壓壓的人群。他們不能不令我感到緊張。

我增調了五百兵馬增強街防,又臨時決定棄車乘馬,親自隨侍御輦左右。一路行來絲毫不敢大意,終於望見煙雪樓的飛檐,轉過街角,便是出城前最後一條長街。

車駕緩緩北折,城門在望。眼見前哨人馬已開始出城,我不由暗中鬆了一口氣。

那時風雪激揚,我的眉睫片刻間結滿了霜花,視野不免混沌蒼茫。但是忽然之間,在我餘光所及的街邊,似有一道流光驀然閃逝。

我側過臉,便見低首拜伏的人群之中,有人霍然抬頭,瞬也不瞬地望定了我。

第一眼我只看到那人的殺意。

待我看清那是個女子,她的殺氣已刺痛了我的肌膚。

當我們的視線砰然相遇炸出千鈞一髮的光彩,我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容顏。

霎那間我只覺繁華長街換作寂寞曠野,朗朗白晝沉入森森暗夜,似有清冷星光漫地洶湧將我從頭至踵地淹沒,令我喘息唯艱。

……

方奇的低斥自我身後響起,卻象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

那女子緩緩低下頭去。

如同魔咒消除,我終於自她的目光與殺意中解脫。

當我的馬經過她的身邊,當我與她近在咫尺,我看見一縷無依的發正自她鬢邊依依滑落。發上四逸的積雪有如乍開的驚夢,在這樣雪意深寒的京城仿如繞指的纏綿,而又美麗到使人惆悵。它們和著風雪婉轉飛揚,轉瞬間消失了蹤影。

我們出了北門,平安無事。

三丁湘

他知道我是要殺他的,他知道。

不然那麼從容靜切的音容,不會換上宿命難懂的迷茫與憂傷。

然而為什麼他不出手。

為什麼他不拔他的劍,或是簡單地指着我說,這是刺客。

然後便會有澌殺,有鮮血染紅狼藉的雪地。即便那是我的血,也至少讓我心裏的火痛快地宣洩。

但是他沒有。

呵斥我無禮的是他身後的侍衛。

他沒有動一根手指,他甚至不曾開口說過一個字。

怎麼會?他怎麼會在洞悉一切之後,又這樣輕易地放過?

而我又怎麼會,怎麼會這樣功虧一簣地放過了他?

他的縱容便是我的機會,為什麼我不曾當機立斷飛身而起在他離我咫尺時將匕首刺進他的胸膛?

當他的血濺上我的衣襟,那快意的一瞬!我苦苦忍耐了七年的刻骨仇恨將一朝洗雪。啊,為什麼我袖內的匕首徒然被我捏得滾燙,卻沒有機會刺出仇人的血?

要我如何面對你們,蘇唯,嫣嫣,還有阿亮?要我如何面對靜等我們消息的林叔?要我如何面對自己,灼燒的火,不死不休的痛苦與折磨?為這一天,我們已等待了七年。下一次機會究竟是什麼時候?我究竟還能等待多久?

越接近城外大覺寺----我們應該重聚的地方,我的腳步越來越是緩慢。當一騎驛馬自我身邊飛馳而過,我終於站定,明白自己將要做些什麼。

我知道蕭采將會護送御駕至清河驛,而我會在那裏繼續我的截殺。

我知道這樣的雪夜無需燈光都可以辨認刺客的形跡。但我已我已承擔不起任何等待,我要在今晚將一切了結。

下定決心的一瞬,我的心境豁然平和,一切都變得簡單而決絕。即便是死,我也已迫不及待。

到達清河驛的時候仍是下午。我的馬腳力頗佳,雖然繞道,仍比冗贅的御駕快了很多。

驛站如臨大敵,守衛森嚴。我遠遠勘查了一圈,便回到鎮上尋了一家客棧養精蓄銳。

醒來時正是黃昏,依舊扯絮丟棉的大雪,暗淡的夕陽掙扎出一天凄艷的微光。

門上有人輕叩。我靜等他離開,然而他堅持。

我打開門,漫卷的雪花撲面。

那滿身是雪的男子仍靜默地立着,卻有淡淡笑意自眼中盈起。

我知道是他,我的蘇唯。

你不該不等我,他說,無論何時,我會陪你。

雪花黏上我的眼帘,融化時幾乎象是我的淚水。

我憶起多年以前,被父親帶回家中的憂悒而秀氣的男孩,那陪我讀書嬉樂度過一生所有快樂時光的兄弟般的少年,又陪我跋涉過血火夢靨漫長七年的知己般的青年,在追蹤而來要與我一同出生入死的前夕,不經意間泄露的真情。。。。。。然而今生今世,我終究是不能不辜負他的吧。

沒有月也沒有星,天地間只見蒙昧的雪光。

我們隱身在驛舍的屋頂。

下面的守衛森嚴如鐵桶,無隙可尋。

已是四更,而這樣的雪天,五更時便會天亮,那時會連逃走都變得困難。

我知道蕭採住在一樓左邊第二間廂房,他曾從那裏軒窗看過一陣雪色,然後他閉窗,滅燭,似是已經安寢。我根本無法不被人察覺地進入他的房間。

就在我即將絕望時,下方傳來咿啞的門響。

我聽見巡邏的守衛們壓低了聲音喚「王爺!」,將成死灰的心又劇烈地跳動起來。

當蕭採的身影出現在我們的視線之中,是這樣不可思議的良機,我幾乎忍不住踴身躍下的衝動。

就在那時蘇唯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他握得我那麼緊,彷彿一生只得這一回,要用盡了所有的氣力和珍惜。

我一怔,側臉望向他。

他離我近在咫尺,他的呼吸溫暖着我的臉頰。

他的雙眼燦亮卻遙遠,令人想起千峰無人,窺望的山下燈火,渺茫又無聲的繁華。

找機會進他的房間,他低聲叮嚀。

然後他鬆開我的手,在我沒來得及明白以前,拔劍躍下了屋檐。

四蕭采

將近正午時我們到達松霧鎮,卻見大小官員跪了一地,無限惶恐。原來這場十年不遇的大雪在上午剛剛壓垮了松霧橋,雖然已派人搶修,一兩個時辰的耽誤總是不免。眼見再行斥責已於事無補,我只好命令車駕暫停鎮上,我指揮御營兵馬前往松霧谷參與修繕。

忙亂之中,方奇飛馬而來,傳皇上旨意要我見駕。我不知發生了何事,立刻隨他回鎮。

下馬才覺得疲累,雙腿都有些僵直。

卻見皇上獨自負手站在檐下。見到我,略一揮手示意免禮,微笑道,

沒什麼事,只是要你回來。那邊自然有人照應,也不必事事親為。轉身進房,又淡淡地說,這樣大的雪,不要總是騎馬,下午一同坐朕的車。

我低聲答應,忽覺眼前有些迷朦,似是屋內炭火熏了我的眼,又彷彿只是眉睫上的冰雪輕輕融化。

我記起多年以前,當我們還天真年少,當我們在御花園的桑樹下初次相逢,他靜靜看我狼吞虎咽吃完他攜帶的點心,臨去時轉身,指著遠處露出一角的宮殿說,那便是我住的長垣殿,明天記得過來。第二天我如約而至。我們談天說地,下棋斗馬,覺得餓時才看見案上早已擺好的點心,最多的竟是我前日吃得最香的桂花千層糕。

從那時起,我便知道,每一次總在轉身時才有的淡淡吩咐,其實卻是默默不宣的悉心照拂。多少年來雨橫風狂歲月驚心,但無論何時何地,無論我正戎馬倥琮,抑或身陷囹圄,我心中從未停止聽到這樣的聲音。

他是我的皇上,更是我的三哥,世上終有些東西是如這般經久不變的吧。

下午我陪皇上下了一路的棋,互有勝負,到達清河驛時天已全黑。

皇上在用膳后便即休息。我會同方奇巡查了驛館防衛,也回房睡下。

然而我無法入睡。

這是在牢中三年留下的毛病。

剛剛入獄時我徹夜不眠是因為千思萬感心意難平。

很快我開始受刑,再不能奢望完整的睡眠,即便已痛到昏迷依然會再次痛醒。

那時生命便是在清醒與迷茫之間忍受無窮無盡的痛苦。當我覺得痛時才確知自己仍然活着,然後下一刻我便開始奇怪那樣的劇痛為什麼還不能置我於死地。

我出獄時全身上下幾乎再沒有一塊完整無損的皮膚或骨胳。

出獄后療傷聖手葉如居為我治了三個月的傷,彷彿一切又歸於正常。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經回不去從前。

我常常失眠。即便睡去,也經常會毫無來由地驚醒。醒來時大汗淋漓心胸狂跳,很久才能確定所處的不再是暗無天日的監牢。

此外還有我的舊傷,它時常會防不勝防來勢兇猛地發作,那時我全身的骨胳似乎都裂成碎片,而千百片碎片便是千百把刀。

今夜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沒有絲毫睡意。更交五鼓時,我知道失眠已成定局。而我的四肢關節正隱隱作痛,那是舊傷發作的前兆,我的心直落下去。

雪光透過窗紙,床前地面一片凄白。

塵封往事蠢蠢欲動似要湧上心頭,我索性啟門下樓,希望院中冰冷的空氣可以令我心平氣靜。

夜很靜,雪停以後連天地都安靜下來。

西牆腳下一大叢梅花瀰漫着若有若無的冷香。

我走過去,想要看清它隱沒在雪夜裏的顏色。

那時忽起了一陣微風,似是不忍亂了靜夜的溫柔。但不知哪棵樹上依舊折落了枯枝,落地的迴音聽來不期地凄涼。

另一陣風就在此時忽起,奇異的風聲令我身心一凜。

回頭,見一道人影正飄向樓前大樹,而樹旁正是皇上寢室的長窗。

我不及拔刀投身直追,卻已眼見不及。當那道黑影擊破了長窗時,我離他尚有丈余。

破窗的響動徹底摧毀了靜夜。鑼聲大作,侍衛們亂作一團。

我已踏上樹枝,又逼近了那道黑影,卻心急如焚地看見他即將翻窗而入,毫離之差彷彿已註定無法挽回。

我再也沒有料到他竟會在那時突然回身。

他的眼睛亮如星火,然而更亮的是他手中乍起的劍芒。

劍氣直逼胸臆,割破了我身上重裘。我胸口的肌膚甚至已分明感到劍鋒的涼意。

電光石火間我忽然明白,他要殺的是我而不是皇上。

這發現竟令我覺得一陣輕鬆。

我踏斷樹枝,飛身疾退。

而劍光如影隨形,帶着一生一次一意孤行的決絕殺意,不死不休地糾纏。

我的手早已放在刀柄之上,卻始終無法拔刀。我知道拔刀時身形的微微一滯已足夠他的利劍貫穿我的胸膛。

侍衛們已隨後追來,但根本無法跟上我們的身形。

我只有退,盡我必生所能地飛退。我要等他的銳氣終於出現一絲漏洞,那才是我拔刀的機會。

在侍衛的驚呼聲中,我的背觸到了院牆。我終於退無可退。

剎那間我看見他的眼睛迸出耀眼的光芒,他傾身向前奮力直刺,卻忘記了聚力的一霎身形必受阻滯。

我所要的正是這一眨眼間。

當他的劍以無艱不催之勢刺入院牆,我已自他頭頂掠過,出刀,以刀尖封住他背心穴道。

侍衛們高擎着火把趕到,我才發覺自己已汗濕重衣。

我從未如方才一般死生一線。

樓門忽然洞開,皇上在眾人環繞下步出。

我迎上前。

他阻我行禮,凝視我被劍氣割裂的衣衫,關切的聲音有一絲焦急,

老七,你沒事吧。

我笑。所幸當年的功夫還未擱下。

這時刺客已被扭送而來。

他的面罩已被揭去,火光映照下的臉年輕俊秀得令我微微訝異。

他唇角沁出一絲血跡,是使出那種玉石俱焚的劍法所致的內傷。

而他此刻的神情平靜恬和,象剛剛放下的是畫罷梅花的筆而不是殺人飲血的劍。

是誰派你來的?皇上問道。

他輕輕一笑,卻不回答。

一種恍惚間似曾相識的感覺令我怦然心動。我從旁排解道,

皇上明日還要車馬勞頓,此人不如由臣弟帶回京城審問吧。

皇上凝視他良久,終於點一點頭。

我走到刺客身邊,伸手解開他的穴道。但是忽然之間,一陣劇痛從我的脊椎竄起,我心胸狂跳,明白我的舊傷就將在這時發作。

那年輕的刺客看見了我臉上霎時的扭曲,眼中滿是疑惑。

劇痛已經開始瀰漫,我幾乎抑制不住全身的戰抖。

我揮手命人帶他下去,然後我聽見皇上的聲音似從天外傳來。

老七,你很冷么?

我勉力回身,點一點頭。

我用盡全副精力抑制着自己不露出痕迹,待皇上終於回房,在我的感覺彷彿已是百年。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一步步地走回自己房間的,因為我的神智已被無處不在的劇痛拆得支離破碎。當我終於走進自己的房間,關好房門,我力不能支地癱倒下去。在我最後的意識里,一道亮麗的刀光似真似幻般燃起,然後我昏迷過去,暫時逃脫了一切苦痛。

五丁湘

我從未見過蘇唯施展出那樣的劍光。

我從不知道向來淡靜自若煦如和風的他也可以如此慘烈決絕孤注一擲。

我冰寒的手分明仍有他握過的餘溫,他叮嚀我時溫暖的氣息彷彿依然在側。我想要不顧一切地躍下,無論生死都與他並肩,一如我們過去共度的十八年的歲月。

但我不能。

也許早在追蹤我而來的路上,他已決定用他的性命一搏換取我全身而退的機會。

他明知明目張膽的行刺難以成功,所以率先出手佯裝行刺皇上,要我在他引起的混亂里潛入蕭採的卧房。他知道當他踴身躍下,我已別無選擇。

他從不曾勉強過我任何事情,唯一地一次逼我,竟然是用他自己的性命。

當所有的侍衛都護擁著皇上的時候,我設法進入了蕭採的卧房。

我已結成寒冰的眼淚在溫暖的房間中融化,而那時侍衛們正將蘇唯押走。

我隔窗聽見皇上回房,侍衛統領重新佈置巡邏崗哨。然後我聽見走廊上傳來緩慢的腳步,廊上恢復了巡邏的侍衛低聲禮喚,「王爺!」,以及蕭采低沉到模糊的回應。

我靜靜隱身在門后,緊握着我的刀。我已不再覺得冷,我被內心的火灼燒得燥熱難當。我的手在抑制不住地顫抖,我要緊緊咬牙才可以制止我牙關打顫,我甚至懷疑我沸騰的心跳隔着門板都可以聽到。

從走廊到這扇房門此時如天涯一般遙遠,而蕭採的腳步竟然那麼緩慢,一種絕望的折磨。

當腳步聲終於停在門前,我瘋狂跳動的心忽然靜寂。我屏住呼吸,高擎起我的刀。。。。。。

我的頭腦一片澄明,或者只是空白。

七年的等待彷彿只為了這一刻,我從未設想過這以後的生活。

當我終於失去蘇唯,仇恨便已徹底淘空了我的生命。

而當我連仇恨都了結,我將一無所有。

這報仇的一刻其實也象是我自己生命的終結。

門被緩緩推開。

我不動聲色地等。

一道人影慢慢走進,緩緩轉身掩上房門。

他是否看見了隱身在門后的我已經不再重要。

我劈落了手中的刀。窮盡我畢生心力,以一了百了自戕般的快意,劈落了我的刀!

我的眼前一片血紅,耳中充斥了琴毀弦斷一般凄厲的錚鳴。我幾乎已提前感受到刀刃切入人體時,起先勢如破竹然後勢衰力竭艱澀切進的過程。似有無數鮮血迸濺在我的手上臉上身上,帶來腐蝕般的熱與痛苦。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殺人,原來報仇雪恨的終結不過是這樣自一具血肉之軀攫走他的生命。

我用力如此巨大,以至當那一刀出乎意料地走空,我幾乎要栽倒在地。

直至我耳中的幻音漸漸平息,眼前變得清明,我才明白我去勢萬鈞的一刀根本不曾砍中我的仇人。因為在我出刀以前,他已頹然倒地。

我彷彿一人抱定必死之心自萬丈樓心一躍而下,卻赫然發現樓外三尺即是堅土。我有歇斯底里狂笑的衝動,又想要嚎啕大哭。但我只能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我的精神和肉體已變得虛脫,再不容我思索或者移動。

我終於晃亮了火折。

第一眼我竟沒有認出昏迷在地的正是我的仇人。

我從未見過那麼面無人色的臉,那麼痛苦難耐的神情,幾乎會讓所有看見的人不寒而慄。

那折磨着他的不知是什麼樣的痛苦,令他在昏迷中仍一陣陣地痙攣。他呼吸粗重,緊咬的牙齒深深切入了嘴唇。額角青筋暴起,突突跳動。慘白的臉上五官扭曲,冷汗淋漓。汗濕的眉宇觸目地清黑。

我慢慢蹲下身去,微弱的火光無意間照見他掙開的破裂衣襟。

他胸膛的傷痕清晰可見。那是縱橫交錯皮開肉綻的鞭痕,雖然年深日久仍栩栩可怖。

忽然間我無法相信眼前這傷痕纍纍痛苦隱忍的男子就是我念茲在茲的仇人。

我出神良久,熄滅了火折。

要看不見他的神情,我才能夠重新舉刀。

四下里死一般地安靜,除去他的喘息,他的心跳,他血脈流動的沙沙聲,他痛到抽搐時簌簌的衣響。

我知道當我一刀砍下,所有這些聲音將會歸於靜止。

不知為何這發現令我覺得空虛,深冷的寂寞。

地上的他彷彿掙動了一下,似要蘇醒。

我悚然一驚,預備刺下。

就在此時,一隻滾燙的手緊緊握住了我冰冷的足踝,帶着無限痛苦,用力到陣陣痙攣,彷彿要讓他的指骨與我的踝骨碎在一處。

霎那間我的心前所未有地猛烈抽搐,一陣洶猛的纖顫由心臟一直奔流到我的指尖。

我再也握不住我的刀。

刀自我手中墜落,刀鋒輕輕斬入他的右肩,然後刀柄落地,砰然巨響。

……

我沒有聽到侍衛奔來的腳步,待我的聽覺恢復,耳邊已響起叩門聲。

叩門兩遍以後,由試探變為焦急。

侍衛壓低了聲音喚,王爺!

我一動不動。

我沒有掙脫那握住我足踝的手。

我甚至不曾去撿起我的刀,完成我未完成的刺殺。

門被再度叩響,這次門外已有兩人。

我知道只需片刻,已經起疑的他們便會破門而入。

我沒有恐慌,有的只是功虧一簣的絕望與疲乏。

一個沙啞疲憊的聲音就在最後一刻響起,

我沒事,剛剛帶翻了茶碗,你們下去吧。

門外的人鬆了一口氣,連聲請罪后終於離開。

為什麼?

待他又一波痛楚的抽搐平息,我低聲問。

他喘息,讓他們進來,你也還是有機會殺我。

停停,又說,我不能死在這裏。你放了我,我便放了你的朋友。

我的心猛地一跳,似於無邊黑暗中見到一絲微明。

一時間我激動到顫抖,想要問他,真的?

卻終於覺得不必。

不知為何,我竟覺得我可以信任他。

我沉默地撿起我的刀,手指碰到了溫暖粘稠的液體,是他的血。那讓我畏縮地一凜。

燃起火折,我察看了他肩上的傷口,傷口不深,卻仍在流血。我微微猶豫,點了他止血的穴道。

謝謝,他說。閉上眼睛,陷入了昏睡。

他的眉宇舒展開來,神情平靜而疲乏,只有滿額冷汗還殘留着掙扎的痕迹。

也許折磨着他的痛苦終於已經過去。

火折燃到了盡頭。

在黑暗中,我輕輕掰開他仍緊握着我足踝的手。

他不安地動動。

我想他自始至終都不知道他握的是什麼。

他只是要在無比痛苦中尋找一個可以讓他緊緊握住的東西。

六蕭采

我想要握住一樣東西,讓我在這荒唐混亂滾燙痛苦的世界中可以緊緊握住的清涼光潤堅實的東西。

我記得那樣的東西我分明曾有。當我年幼時無能為力地被兄弟們欺凌圍毆,當我被父王責乏跪在烈日下灼燒的石板,當我帶領饑渴難耐的兵馬在戈壁中尋找水源,當我貌似從容實則五內如焚地等待戰事結果,當我因受傷或生病發燒至神智昏沉……我曾不只一次緊握着它。它如初秋夜裏凝結的一段月光,輕易撲滅我心頭嘈雜的野火,如有魔法,從不曾令我失望。

我將它珍藏在身邊二十年,從三哥將它送給我的那天。

直到那個晚上,那個晚上我將它丟入了凝碧池。

我獨坐在那晚黑暗的垂虹水榭,凄風八面吹透我單薄的衣衫。我才知道有這樣的冷,冷到我連冷的感覺都快要失去。

人聲忽然靜寂,船划近,我看見了她。

她鋪開的長發比暗夜還要幽深,她發間輾轉着寂藍的水光,是我對她玉碎的愛恨。

我忍不住冰冷的笑意,將手臂探出圍欄,放開了我一直緊握的碧玉如意。

當這世上所有的火都已熄滅,我已不再需要什麼清涼的慰藉。

……

然而現在,我的手覺得空虛。

在我方才沉重絕望的痛苦裏,昏沉之間,我彷彿握住了什麼東西。

我滾燙的掌心觸摸到熟悉而又陌生的微涼,久違的慰藉還有支撐。

一時間彷彿連深入骨髓的痛苦都退潮。

我無力多想,我只是緊緊握住。

我昏沉地驚喜,葉落歸根似的疲倦,患得患失地不安。

當我終於失去時,我心中滿是不舍的空虛。

……

青白天光將我自昏睡中擾醒。肩頭火辣的疼痛似乎不屬於我的舊傷。我低頭望見衣上的血痕,才恍然昨夜的場景不全是夢。

抬頭,看見那要殺我的女子正站在牆角。霎那間我誤以為滿院雪意已推窗而入,然後才明白那只是她清灧亮洌的容光。

我早該知道會是她,昨日道旁那驚鴻一瞥卻殺意逼人的女子。她果然不肯放過我,追蹤我直至這裏。

「你什麼時候會放了他?」

說話時她並不望我。

她的聲音象輕輕敲斷冬天檐下的冰柱,脆,冷,依稀有叮咚的餘韻。

「三日以後。」

我略為思索后回答。

「你再在這裏待半個時辰,皇上起駕后守備會鬆弛很多。你可以那時再離開。」

她沒有答話。

我取出一件完好的外袍罩在衣外,以免別人看見我肩上傷痕,走到門邊,預備到外面洗漱。卻聽見她忽然變得激動的聲音,「等一等,」她說。

我回身,迎上她的眼光。她的眼光彷彿脫鞘而出的寒匕,刺出火熱的恨意與決絕。

「將來,我仍然要殺了你。」

這樣說時,她雙頰兩抹嫣紅如染上了浮薄血色的寒鋒。

我忽然覺得如此疲乏。

彷彿半生倦意都於此刻席捲而來,情仇於我何堪,死生都不過如是。

「我知道。」我回答,並沒有心力去好奇她為什麼要殺我。

我與皇上在勝衣亭作別。

多年以前,他曾送我出征,到這裏正是黃昏。那時他勒馬立定,微笑望我,三杯兩盞,一切盡在不言,然後才飛馬馳回漫天殘陽里去。

他也曾輕袍緩帶,獨自一人,在這裏迎我凱旋。我猶記得他坐在亭階上吹起的簫聲,望見我策馬而來時眼中點起的光華。

那時四野秋芒,長空純寂,那時他還不是皇上,他只是我的三哥。那時我的生命正全盛,我以為盡歡便是無憾,意氣總要風發。

今日我們溫著與當年同樣的酒。

只是已物是人非。

甚至連勝衣亭都已經破敗,破敗如我今日的人生。

我們無言對飲,直至朔風凜冽讓我驚覺。

我離席跪請皇上儘早起駕。

皇上輕輕一嘆,伸手拉我起身。

「替我好好調教琰兒。自己…也要保重。」

他手上的溫暖依然能夠遞到我的心底,即使我已如此身心俱疲。

「皇上放心。」

他深深望我一眼,終於不再說什麼,轉身進入了玉輦。

肩傷令我不能騎馬,乘車回到京城時暮色已經四合。

劉曄帶領幾個家人正在門口等候,說是嬤嬤一定要等我一起用膳。

我要劉曄先隨我至敞樂軒,處理了肩傷,換下了血污的衣裳。

「不必對老夫人提起。」我叮囑一時慌了手腳的劉清。我不想讓嬤嬤又為我擔心。

慕華堂燈火通明,嬤嬤果然在等我。

她殷殷望我的眼光永遠令我覺得歉然。

常年耽於國事,我陪她的時間少之又少。此次皇上出巡由我代為攝政,三日後我必入宮理事,三月內不能回府。此事我還不知要如何開口。

我心思蕪雜地吃着晚飯,忽聽嬤嬤問道,還能在府里待幾日?

我一怔,隨即明白在她的面前我永遠無法不形於色。

「要搬進宮裏是嗎?明天我就給你收拾東西。」

「不急,」我笑說,「還有三天。」

嬤嬤應了一聲,終於嘆息出聲,

「宮裏的人究竟不如自家人知道冷暖,你自己要知道當心。」

我唯唯答應,知道她終究放心不下。

我一生獨欠皇上和她。我只希望有一天當皇上不再需要我,我可以陪她靜養天年。然而我不知道這一天還有多遠。

當晚在書房我提審了那名刺客。

一日不見,他已憔悴不少,眸光暗淡。

我知道當他看見我依舊活着,已經開始為誰憂心。

「你放心,」我說,「她很好。」

他眼中波光一閃,抬起頭來。

「她沒有殺我,是為了救你。我答應她後天會放你出府。」

「為什麼?」他終於說話,「你明知道我們仍會殺你,為什麼這麼輕易地放過我們?」

他的聲音澄澈輕和,彷彿正跟人說雲淡風清,荏苒在衣。入耳才驚覺得熟悉,彷彿在他開口前我就已知道他該是怎樣的聲音。

「答應過的事我自然會做,何況,你們也未必能夠殺我。」

他低頭望着燭火,沉默不語。燭影在他眼中幻動,謎樣光華。

這一瞬間他讓我似曾相識到有霎那的失神。

我終於脫口而出,「你是誰?」

他凝視我,語氣忽然變得凝肅:

「不管我是誰,你難道不關心我為什麼要殺你?」

我笑笑,迎上他的眼光,

「我也許會問,」我說,「但要等我死到臨頭。」

我真的想知道他是誰,這個熟悉得有如宿命的青年他究竟是誰。

我想起三天以後他將在我的刻意安排下逃出王府,不禁覺得些許惘然。

我希望我們仍能再見,雖然再見時也許就是,我的死期。

七丁湘

他真的放走了蘇唯。

當蘇唯飄然躍過王府後牆,落在暗夜裏雪意猶存的長街,我才敢相信蕭采真的已實踐了他的諾言。

我伏在王府對面濟盛堂的房檐,望着蘇唯漸漸遠去。仍是這樣居高臨下地望他,那個晚上是以為不復可見的絕望,今天卻是失而復得,恍如隔世的眷念與珍惜。

但我並沒有立刻隨他離去,我留下,看看他的身後會不會有人跟蹤。

蜿蜒的紅牆內偌大的王府依舊沉寂,深深院落,重重飛檐。我不知道我的仇人,他究竟在哪一個院落,哪一重檐下。

我只覺深沉的迷茫,透入心頭的冷,這樣長的寒冬,彷彿永遠也不會再有盡頭。

就在那時王府里某一個角落忽然亮起了燈火。聽不見聲音,卻知道有人靜寂地穿梭,往來忙碌。

天空依舊很黑,看不出是什麼時辰。不久以後,幾盞微光向著後門迤邐而來。

然後後門咿呀地打開,有人點燃了門廊上懸掛的燈籠。

霎那間亮起了那一點微紅,然後,又是一點。

這樣單薄的紅光里,街心的殘雪都變得凄然。

三四個家人打着暈黃的燈籠出了後門,站定。

又四個人,抬出一頂暖轎。

然後,才有個長身玉立的男子靜靜地出來,自己掀了轎簾,彎腰,上了轎。低低的一聲吩咐,轎子便朝禁宮的方向走去。

更鼓就在此時忽起,綿綿悠長的迴音。

正是卯時。

我的仇人已離府去了禁宮。

我再也無法企及的更深的宮廷。

我沒有回林叔的菊園。

我無法當面向他解釋我失敗的原因。

我在城中遊走,最後我發覺我走回了我從前的家,如今的一片廢墟。

最後的一堵殘垣已在五年前的一場大雨中坍塌,瓦礫焦椽已被人漸漸清走。

我蹲下,十指深深插入地上的泥土,彷彿這樣,便可以觸到我的家人流在這裏的血。即使已經過去了七年,我相信三十八條性命的血依然留在這片土裏,永不會消失。

有人輕拍我的肩膀,我緩緩起身,看見林叔就站在我的身後。

「對不起。」我垂頭說。

「蘇唯已經告訴了我。我想你會在這裏。」他又笑笑:「還有機會的,只要你願意。」

他的語氣間頗有深意,我詢問地望着他。

他猶豫了片刻,才說:「也許太委屈你。不過,眼前有個機會,可以安排你進襄親王府做廚下丫環。」

我震動,一時沒有回答。

「皇上出巡,他代為攝政,三個月不會回府。你會有足夠的時間熟悉王府。如果覺得危險,他回府以後你可以離開。」

他觀察着我的臉色,淡淡地說:」願意的話,五天以內回來找我。但是,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蘇唯。」

我並沒有過多地考慮,因為我已前無去路。

每一次機會也許都是最後一次。放過了,就永遠不會再有。

即使三個月後我無法再混跡於人群隱藏在他身邊,至少可以在他回府之前了解他的起居之所以及王府的侍衛警戒。

五天以後,我進入了襄親王府。

林叔為我找的薦人相當可靠,以至於總管劉曄在見我時連一眼也不曾多看,就命人領我去了廚房。

我安然過了第一關。

與別的府第不同,襄親王府並不養多餘的人。廚房裏人人埋頭苦幹,我的活計雖不繁重,也需要一天做滿四個時辰。

其餘的時間,我在王府里小心察看,將一切格局路徑默記於心。

最無聊是下午時分,午膳已撤,收拾停當,廚房眾人紛紛回房小睡,留我當值。直到申時諸人回返,開始預備晚膳。

日長枯坐,百無聊賴。唯一例外是馬房的老方常常會來。

老方夜夜狂飲,眾人皆睡時唯他獨醒,次日起床往往已錯過午飯,只好踉蹌來廚房看看是否還有剩菜。

他來過兩次我已留心,便替他留出飯菜溫在灶下。

他再來時感激無比。冬天飯菜易冷,便也不端回房間,就在廚下狼吞虎咽。

廚房眾人不怎麼多話,他卻為人爽直,且在王府里待了多年。我略為探問,便由他口中知道了不少王府中事。

他稱蕭采「七爺」,還是蕭采皇子時代的稱呼,叫了多年無法改口。

除了蕭采,王府的主人還有老夫人。蕭采出生便喪母,老夫人是在宮裏將他自小養大的乳母。當年先皇為成年皇子指派府第,他便將她接出宮來,奉若生母。

「那麼王妃呢?」我很自然地問起,老方的神色卻立刻變得不自然。掙扎良久才說,「府里現在沒有王妃,從前卻有過。但是,最好別提,那是七爺和老夫人的心病。」

我淡淡應了一聲,不再問下去。

老方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臨走時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叮囑我,「你初來乍到,要小心府里有些地方不能亂走。象是府後的凝碧池一帶,無事不要隨便進去。」

我點點頭,他忽而冷肅的神情令我疑心。

當晚我便去了凝碧池。我要知道那裏究竟隱藏着什麼樣的秘密。

老方沒有騙我,那裏真的很久沒有人跡。

冰封池面上清白的積雪依舊完好。

蜿蜒長橋,寂寞水榭,明月如霜。

臨池一座兩層小樓,精緻的飛檐勾住寒煙與雪色。樓上的匾額寫着垂虹軒。

樓門上有把生鏽的鐵鎖,但門鍤卻已銹斷,虛虛掛着。

我輕輕取下門鍤,推開樓門,一陣寒腐之氣撲面而來,令我不由一顫。

明亮的月光灑入樓內,我看見橫陳的幾件傢俱,木架上枯死多年的植物,破敗的帷幕微微飄卷,塵土,蛛絲,幽冷的靜寂。

我走進樓內,感到我的腳陷入了柔軟的灰塵之中。淡淡的土味升騰,冰冷而頹敗的氣息。我繼續走進去,於是有看不見的蛛絲牽粘上我的衣袖發梢,如同許多隻細小的手在黑暗中勾留着我,依依糾纏。

我煩躁地拂去它們,我覺得不安,覺得悚然,我在發抖。然而有種不知是什麼的力量強大而固執,牽扯着我,讓我不能停下我的腳步。

朽敗的帷帳應手而裂,落下一天羽毛般的灰塵,我已跨入了裏間。

我站住,房間深長,月光已不夠映亮。我以顫抖的手摸到懷裏的火折,卻連打了三次無法燃著。

我定定神,再打一次,終於亮起的微火令我覺得安慰,彷彿終於有了憑依。

我抬起頭,舉起火折照照四壁------

霎那間所見令我毛骨悚然,身心巨震,我驚恐到幾乎暫時失去了知覺,因為我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忍住那聲已迫在喉嚨的驚呼。

我失手掉落了火折,眼前一片黑暗。

我的心跳得象要炸開,冷汗如芒刺在背,扎痛了我的肌膚。

那一瞥之間絕麗女子的容顏竟然出現在廢棄多年荒涼岑寂的樓閣,詭秘得無法形容,幾乎讓我相信這便是鬼魅。

我這才知道老方那時冷肅的神情是為了什麼。

我想要拔足飛奔,卻無法移步。

我有很久不能思想,然後才漸漸感到背後清冷寧靜的月光。

檐下鐵馬發出叮靈的聲響,平靜悠然。此外再沒有旁的聲音。

我漸漸平靜,蹲下,摸索我掉在地下的火折。

再次亮起的火光里,我再次見到了那張絕世的容顏。

那不過是一幅真人大小的綉畫!

然而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可以美到這種地步。

即使只活在一幅畫上,依然是這樣撲面而來活色生香的艷!

她艷得奪人呼吸,散人魂魄。艷亮了整個黑夜,冬天,以及人寰。

她象最黑的夜裏最美最烈的火焰,霓光耀目麗色灼然。流轉生輝的雙眸和舞衣,燦亮到幽異的飛泄長發,是這樣無法逼視的女子,只在眼角瞥見便令人驚艷驚痛驚怔驚喜復驚撼。綉畫的白絹已經發黃,天易荒,而地終會老,然而那女子的容顏卻彷彿永遠不會退色,永遠不可能消磨。

我著魔似地向她走近,看那細密精緻的千針萬線,針線下一揮而就的畫筆痕迹。

很多年前,是誰以何等的心情畫了這樣一個女子?

又是誰以何種心緒一針一線地綉成?

當那畫畫的人和綉畫的人並肩看這幅繡像,又會是怎樣的情境?

此時我才看見起初為我忽略的那一行字。並不曾綉過,只是一行歲月沉沉的墨字,不羈而飛揚的筆意,驚悸顛倒的深情:

「便當日親見『霓裳』,天上,人間,夢裏!」

八蕭采

方才收到皇上自臨池發來的邸報,我才放下心來。

邸報中還夾着一封私函,廖廖幾語簡單問侯,末了問起三皇子蕭琰近況。寫到這裏明明已經用印,忽又筆跡潦草,加了幾句東坡詞: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皇上從不如此多愁善感,忽有此舉令我頗為訝異。想起他臨行時種種異樣,我已明白他此次出巡別有隱情。

提筆想要回信,又覺千頭萬緒無從說起。想起蕭琰,更是心頭不寧。

自兩年前蕭琰接管戶部,一切收發有序,庫冊盤結清晰妥當。皇上既然放手,我也並無異議。但日前我卻收到若干在地方為官的門生密奏,指稱今冬賑災錢糧不足,仍有若干災民無法安置。我秘密調來戶部存檔,才發覺兩下銀錢數目不相符合。去信詢問正在奉旨密查錢糧的二皇子蕭爽,他的回信語焉不詳,似是頗有顧忌。

一切都說明有人侵吞災款,偽造帳冊。此事蕭琰或者大意不知,或者知而不舉,或者甚至…泥足深陷,總之難逃干係。

我知悉此事已經兩天。卻始終沒有決定如何處置。

如將之稟告皇上,我幾乎可以想像他的反應。他對蕭琰期許甚高,心中早已默認他為太子。此事一出,必定震驚失望。以他性情,定不能容此類大錯,欲待徹底處置,又必覺不忍。中心難擇,必鬱郁無以自遣。

而蕭琰資質之高,於兄弟之中出類拔萃。一旦因此事獲罪,從此前途盡毀,也未免令人可惜。但如就此放任,必助長其驕奢之情罔顧法度之心,它日貽害無窮,難以救治。

長夜耿耿,東方既白,我毀掉寫了一半的信。

我已下定決心。

早朝後蕭琰準時來翰陽宮與我同批奏摺。

只不過今天他有些神思睏倦。

「昨夜睡得很晚?」我問他。

「是,老五府里新來了一批歌妓,幾個兄弟一起熱鬧了一下。」

少年人血氣方剛,偶然縱情聲色亦無可厚非。但遍觀眾皇子,並不沉溺於中反而懂得以此韜光養晦掩飾縝密心機的卻只有他一人。

我們一同批閱奏章,他初閱,我複審。

他目送手揮批來神速,且往往一語中的,提調指揮從容如意,實有天生領袖之風。六子之中,皇上對他青眼獨加,並非沒有原因。

我心中暗嘆,但願他懸崖勒馬,把握我要給他的這一次機會。

一月嚴冬,晝短夜長,轉眼已暮鼓沉沉。樓台次第燈火,正是蕭琰離宮的時候。

我拿出錦匣,遞給他。匣里有我收到的密折節錄以及戶部抄檔。我並不曾附寫一字,但相信他看見后便會明白此事該如何了結。

「回府再看吧,」我說,「皇上那邊,我會回信說一切很好。」

蕭琰似有些明白我話中意味,神情一整,然而目光閃爍。

但願他明白我這番用心,給我一個交代。

至於皇上,我想暫時不必讓他徒增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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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帳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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